|
前几日写了一篇《初夏：一年中最美好的时节》，一文友回复道：“最美人间四月天，说的就是初夏。”我于是坦言：您的性格最像初夏。温润明朗，没有春的稚嫩，夏的激进，秋的悲戚，冬的无趣。 如果初夏是一个人，那么，我觉得它就是一个被妈妈宠坏了的孩子。他有一双如天目湖的水一样爱眨的眼睛。这双眼睛，从未见到过乌云，故而总是很清澈，像曦光下闪烁若星的露水。穿透静谧如夜的眸子，会通往一个纯粹的世界，这里无声地淌着千万道小河。河水似撒欢儿的小孩，正唱着天籁般的童歌。快乐无边无际，浆果一般迸裂，溢满了他的心，让他觉得，自己依旧活在一个温暖如蜜的子宫里。 如果初夏是一个人，它最不可能是一个抑郁病人。即便他住在黑夜的深处，也要跳出月亮的圆窗户，爬到生命最茂盛的地方去，叫醒那朵还在睡梦中的合欢花，和一只老态龙钟的矮公鸡打个招呼，并大大地张开嘴巴，惊讶地看着挂满了红色果实的石榴树，流下涎水。  鹅掌楸 再悲观的眼睛，也能在夏天的深处，看到南北来往的船只、参差起落的长楫短棹、时宿时飞的翩翩白鹭；再蔽塞的耳朵，也能听到小雨乍去后的呱呱蛙鸣、暮色照拂下的吱吱胡琴、甚至是寥落稀疏的簌簌落花声。 当一个抑郁症人走向夏天的深处，太多美好的物事足以让他慢下来，细细捕捉每一缕风，猜测它们来时的方向。河流会让他驻足，深入大地的命脉，聆听每一只禽虫的低诉，每一瓣花叶的开合。他可以跳脱心绳的束缚，只安分地躺在夏天的臂弯里，和轻盈的梦一起，淌着河水，去往初夏静谧的夜里。 那里，他可以无拘束地抚摸一朵初发的益母草，目光在它的重重花楼里攀爬，直到一团月、几点星、数只白鹭以及无数个忽而扬起又垂落的钓竿在水的一方跳跃起来，一去不返地跌进夏天的深处。  益母草 他看到，在夏天的深处，金丝桃花枝像极了新娘头上的金簪子，它缠绕的枝蔓，则是双双新结成的连理，是绵延不尽的爱情。  金丝桃 益母草棱角分明的绿茎上，开出一重重疏约柔和的细密花朵，像一个身着轻盈如蝶翼般纱衣的宋时女子，正如《宫词》所云：宿妆残粉未明天，总立昭阳花树边。  益母草 有如杨花、柳絮般以风为媒的“金鸡菊”四处生根、繁衍，在大地的调色板上疯狂地肆虐。一场雨来，它便花横茎斜，如潮水般地悄然退去了。  金鸡菊 他看到，在夏天的深处，不胜晚风的美丽月见草正待霄而开，仿佛一朵朵娇羞的晚樱花落入了淡绿色的烟丛里。  美丽月见草 高高的枝头上最明媚可人的颜色，是红若滴血的石榴花，映着它清冷温润的绿叶，招摇在月的梢头，像一个在黑暗里燃烧、沸腾的梦。  石榴花 天荫下的桑葚子垂实累累，红若琉璃、绿如翡翠、紫若水晶、黑如珍珠，在晃眼的日照下泛着生命的光与色。  桑葚 花篱下的夹竹桃，也蓬勃地开在在夏天的深处，温柔和顺、似桂如兰，不经意间便足可吞却整个墙栏。  红花夹竹桃  白花夹竹桃 一株株蜀葵吐出了硕大的花苞，如火焰色的衣角。它的花片，是漫天的云霞，是质地温厚、层层叠叠的百褶裙，艳而不俗、繁而不冗、媚而不妖，俨然是个爱穿绯红衣裳的大姑娘。  蜀葵 玫红色的绣线菊团团相间，散发出她并不显山露水的美，但远远望去，恍若丹霞照天。 绣线菊 一树树碧意如瀑、花香似水的合欢花树，或散作丝、或团作云、或浮作雾，南风吹来，缕缕枝叶间天香摇落，诚如一剂蠲忿解忧的仙药。 合欢花 在夏天的深处，最雅正的色彩属于生在幽径、绽在矮坡边的橙黄色萱草，在南风中吐秀含芳的它，可疗愁、解忧，冶艳独绝。 萱草 水天牛蓄势待发，鸬鹚在沙汀上歇脚，豆角藤倚墙而生，开得最饱满的，是绣球花。它来势汹涌，盖过一切，构成了初夏最盛硕的风景。 白色木绣球 一丛一丛的栀子花，竟好似约好了赶趟似得，俏俏然立在暖风润雨中。如果要像海德格尔所说的那样，让生活变得更诗意和浪漫些，就去采一枝香清影寒的栀子花吧，最好在月光乍泻的那一刻，倚着窗根细细地看。 栀子花 不管黄昏，亦要拼了青春去往夏天的深处，折一枝得意的虞美人花，供在淡碧色的胆瓶里，每日轻匀慢注地换水，直到花心的黑屑萎落在墙下。 虞美人 在夏天的深处，小蓟和大蓟这对亲姐妹并脚站立在暮晚，等待着一场空前绝后的雨水，在她们柔韧的叶片上弹敲出叮咚的妙曲。 大蓟/小蓟 身形瘦小的蜂儿将它的头扎到了松果菊如淑女紫红色圆顶帽般的花心上，吃得肠肥腹满，才悠悠地离去。 松果菊 来自遥远美洲异域的一年蓬在一方向阳的野地里纵情地繁衍，它们挺直了腰杆，自有一种舍我其谁的风姿。 一年蓬 新篁摇曳，从一径窈窕的绿通往夏天的深处。那里草迷翠霭，万物都拔节长大。如成万上亿朵纯白色的小风车的络石藤花在南方的老树林里等待着一场风，一场徐徐拂过山间溪流让它清香四逸的风。 络石藤 山的那一头，在岩石的缝隙里，生出了一对犹如小老虎耳朵的叶儿，它也开了并蒂的花朵，等着一个叫翠翠的姑娘越过梦境，爬过三五丈高的岩壁，来摘一片顶大的叶子回去作伞。 虎耳草 趟过溪流，在光照纵横的地带，枫杨树成了精，长了数不清的绿色的指头，垂在天际。 枫杨 与它交相辉映的，是白花满架的溲疏，它素雅的脸上，写着浓浓的书卷气，垂着双目，幽立在茅屋竹篱的一角，如一个穿着青色里衣、白净单裳的十二三岁的姑娘。 溲疏 没有人的时候，它便化身成一个欢快的小精灵，飞向长满车前草的田间路上，使劲揪下一根根修长的花序，作为端午的游戏。 车前草 在夏天的深处，青色的果实开始饱胀，鼓起萌动可爱的圆肚子，坠在枝头的蜡梅果、愈发黄熟的枇杷、绿嘟嘟的小葡萄、撅起紫屁股的无花果、躲在叶荫下满身都生着待脱之气绒毛的的青桃...... 枇杷 最令人心为之一颤的，当属于色白如美玉、色紫如香芋的玉簪花。它是草本植物中的菡萏，出浊泥而愈显清雅脱俗。真个是：玉簪落地无人拾，化作江南第一花。 紫色玉簪花 与之色调相近的，是气质不俗的紫娇花，最是那一低头的娇羞。正如远道从姑苏而来的黛玉，穿着香芋色的单衣，怯怯微微，摇摇曳曳，自有一种自然风流的态度。 紫娇花 倘若迈开了步子，往夏天的更深处走去，或许能邂逅两位春天的遗民：山桃草和锦带花。山桃草时若宫娥傅粉，娇俏可人；时若山涧漱花，清幽无比。 山桃草 而锦带花，则是春花凋零与夏花未稠之际唯一亦仙亦俗的花，它去得庭院墙隅，也去得深山幽谷，一丛丛的浅碧深红，直将人置入一个柔和婉转的世外天地。 锦带花 还有白鹭黄鹂、绿槐新蝉，还有暖风嘉树、茂林疏光......没有什么去处，更好过夏天的深处。倘若留意，夏天的草垄边，还流曳着清冷的幽光，如躲在夜墙暗处的猫，闪动着一双勾人魂魄的绿眼睛。那是诗意地栖居在松涛与竹吟间的萤火虫，是大地脉搏上无声的心跳。 无论你在人生的路上怎样踽踽独行，一旦走进了这个萤光幽微的世界，伴着星辰错落、草木葱茏，定能在这夏天的深处走进最本真的自己，接近他、发现他、理解他，从他那里，知悉每一片叶、每一缕泉、每一声鸣唱，并且遵从上天的吩咐，与阳光、清风、水流和树木一一握手，找到生命最灿烂的含义。 文/玄枵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