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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学和医者

 笨鳥先飛龍 2017-05-28


To cure sometimes, to relieve often, to comfort always(有时去治愈,常常去帮助,总是去安慰)。原以为在从医十几年,看过无数人间冷暖之后的今天,再看到这句话,不会再感动。结果却是,当我看到某位朋友的微信个性签名改成了这句话,还是想,走过去,拥抱他!


医生就是这样一个职业。医乃仁术,不爱,成不了医者。


讲几个小故事吧,比枯燥的文字更有力。


在北医读大二的时候,久病的妈妈突然离开了我。当我和父亲赶到北医三院的时候,体温尚在,人却已远逝。悲恸自不必言,该承受的东西,总是沉重。医护人员多少因为没有更早的发现和通知,表示歉意,也想解释,那时候的医患关系还不是很紧张,但是人突然走了,看得出来医生还是有些担心。但是,我的父亲却面向一位进修的大夫,深深地鞠躬,流着泪说:“谢谢您!谢谢您昨天说的话。”坦率地说,那位大夫的外表并不是我喜欢的类型,口红涂得太重,说话声音太大,多少有些张扬,与一般的进修医生低声内敛的样子不符。但是,就在前一天,查房时,她对我妈妈讲:“你真有福气哟,老伴对你这么好,我见过多少得你这样病的,都离婚了,你看你老伴一直这么疼你、照顾你,真太有福气了!”父亲说:“大夫,你说完这些话,我爱人就笑了。她病得那么重,灯尽油枯,很久没有笑过了。就因为你这句话,她笑了。今天她走了,给我留下的最后印象,是她昨天的笑容。”泪眼朦胧之间,我望着北医的操场,默默地发誓:如果,有一天我可以成为医生,即便可以看淡生死,也要安慰人的心灵。


后来我真的如愿做了医生,而且如愿做了儿科医生。我迎接过许多初生的婴儿,也送走过不少家中的独子。我深深感动于经历过生死之痛的妈妈送给新生儿的亲吻,也难以忘记失独的父母在亡子耳旁的哭泣。我看见过千难万险也要一起承担的父母,也遇到过孩子重病却还反目的夫妻。


从住院医师,到主治医师,再到副主任医师,一步一步,医术一定是在进步,但是,医学的深奥,不是单单医术可以概括,在这门具体与抽象交织,临床与基础结合,科学与人文并重的学科面前,有的时候,我们真的势单力薄,但是更多的时候,即便不能治愈,我们也可以尽绵薄之力。


在当住院总医师的时候,我曾经抢救过一个白血病继发败血症、严重感染中毒性休克的9岁男孩,那种医学与死神的对抗,不亲身体会,无法用语言描述,在经过整整一天的搏斗之后,孩子的各项生命体征都已稳定,精神状况也明显好转,男孩和妈妈都对我笑了,男孩拉着我的手,说:“谢谢阿姨!你快回家休息吧!”他的手很暖,我摸了摸他的头,微笑又带着牵挂地离开了。我只回家睡了几个小时,就赶往医院,谁知,就在凌晨,孩子的病情急转直下,待我到医院时,已是天人永隔。孩子的妈妈看见我,竟一把抱住了我,那一刻,我潸然泪下!我知道自己尽力了,但是这一场仗,我还是打输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这位悲痛的母亲,但是我知道,我可以陪她一起走。这位孤单的母亲,从外地来北京,孩子走得太突然,都没来及通知家人。我就一直陪着她,陪着她把孩子送到太平间,陪着她跟孩子一起说话,她抬起手,轻轻撕下孩子嘴唇上皲裂的皮,温柔地说:“每次我要给你撕,你都不同意,这一次,你就让我撕了吧”。我听到了她心碎的声音,而我的心,也跟她一起碎了……


那一个上午,孩子的妈妈跟我说了很多话,我陪着她,肯定不能替她承受痛苦,但是至少可以帮她分担哪怕只是一点点的忧伤,在最痛苦和无助的时候,让她有个肩膀可以靠一靠。直到她的家人和朋友赶来,有人能扶着她走下去。

有的同事不能理解,问我:“你还陪家属去太平间?”是的,我陪过,而且是很多次——有的时候,只是送一送;有的时候,会呆一会;还有的时候,会陪家属办理手续,或者让他们靠一靠。我的工作很多,做了这些事,我一定会加班开医嘱、写病历,但是我不能不做,因为我知道死亡的冰冷和突然面对死亡时的不知所措。我不能让他们在痛失爱子或爱女之后,还要面对更多的痛苦甚至是伤害。


医学一定有无奈的时候,但是,正如我现在所在的北京清华长庚医院急重症部部长陈旭岩所说:“最难的永远不是技术”。技术能达到,但是其他条件没法满足的时候,往往是一个医生最痛苦的时候。


2013年11月,我收治了一个新生儿。早产、双胎,哥哥有外科畸形,直接转到了北京儿童医院外科做手术,弟弟只有1200g,生命力极弱,一出生就转到我当时工作的医院儿科上了呼吸机。孩子们的爸爸在装修队当水电工,妈妈是位仓库保管员,砸锅卖铁又借遍了所有的亲戚朋友,也只有几万块钱。最先和孩子爸爸谈话的是位年轻的大夫,她对我说:“晁姐,我谈不下去了,他真的没有钱,又不愿意放弃,他就那么蹲着啊!”后来的很多次,我反复和孩子爸爸、奶奶谈话,孩子爸爸果然就是一直蹲着,揪着自己的头发,除了叹气和哭泣,没有其他的声音。我也只有叹气,人,我能治,可是钱,该怎么办呢?我能让他们抱走这个1200g无法自主呼吸、更无法吃奶的孩子吗?那不是自生自灭,只有自灭,没有自生!我能让他们舍弃一个孩子,用仅有的钱保住另一个孩子吗,这种决绝,何其残酷,必定会成为他们和我一生的阴影!


这不是我第一次遇到因为经济原因不得不放弃的人,但是这一次,我真的不想放弃,两个鲜活的生命,一个温暖的家庭,就算不是我亲手打破,看着他们破,也足以让我负疚终生!


无奈之中,我没有和他们家人商量,就拨通了《法制晚报》的热线。事后,《法制晚报》的记者说,他们每天都会接到这种求助电话,但是医生亲自打来,这是第一次。所以报社很重视,记者很快就赶过来了。我深知,呼吁社会捐款是一件很容易办错的事,因为现在的社会捐款缺乏有效的管理,在这里面,可能有欺骗,有滥用,我们甚至见过社会上的好心人士捐了款,家长带着钱跑了,不给孩子治病的事。因此,当医生面对病人的贫苦,更多的是无奈,而不是挺身而出。那段时间,我心中充满了各种隐忧,但是我不想放弃,为了两个孩子,一切问题,我来承担!


我告诉记者,两个孩子不仅能活,而且能活得很健康,需要的只是钱和时间。记者的宣传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影响到了社会的好心人、某个基金会、还有一位著名的慈善家。当慈善家拿着20多万元救命钱赶到医院的时候,淳朴得有些木讷的爸爸和奶奶“扑通”一声一起跪了下去,在场的人无不动容。我去拉他们的时候,他们在颤抖。我帮他们把钱分成两半,一半存进我们医院的住院处,另一半,记者陪着送到了儿童医院。


后来,两个孩子都历经艰险,终于平安出院。再后来,一直追踪报道此事的蒋姓记者和我成了朋友。


一年后的平安夜,我突然收到了一条短信:“曹大夫您好!我是……,我刚跟将哥在一起要的您的号码……祝您平安夜快乐!好人一生平安!谢谢您!两个宝宝现在都挺健康的。”这位文化程度不高的父亲,语言朴实无华,甚至把我和记者的姓全写错了,平时我会介意别人写错我的姓氏,不过这次没关系,孩子好,比什么都重要! 


于丹曾经说过:“人在岁月流光中走过来,心会变得越来越柔软,心会变得越来越坚强。我们因为柔软悲天悯人,我们因为坚强穿越苦难。”是的,我的年龄不长,阅历尚浅,但是从医的这十几年,我正是在柔软和坚强中穿梭前行。

感谢医学,让我体会到各种痛和美;让我不一定会成功,但是一定会成长;让我拥有治病救人的力量和慈悲感恩的胸怀;让我回头望去,有遗憾,但无悔无怨……

来源:医师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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