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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君秋传(连载十三)

 枫馨斋 2017-05-28

演戏生涯之五 

当角儿还是成好角



在张君秋十七八岁,搭班演出最繁忙的年月里,李凌枫更是抓紧时间为他排戏。这时候,张君秋所排的戏多是一些能压台的大戏,譬如《龙凤呈祥》、《玉堂春》、《骊珠梦》、《虹霓关》、《宇宙锋》、《四郎探母》和《王宝钏》(《红鬃烈马》)等等。其中有的武戏,李棱枫不会,就另请老师来教,如《虹霓关》就是请刀马旦演员朱桂芳先生传授的。


毕竟,李凌枫会的戏有限,而张君秋学戏又学得很快。这很讨人喜欢,身为师爷爷辈的王瑶卿开始对张君秋另眼看待了。他对张君秋没有任何赞许的言词,然而,他主动地隔辈向自己的学生的学生授艺,对他来讲,这是第一次。

 

王瑶卿为张君秋说《大保国、二进宫》。这是两折戏,还有一折戏叫《探皇陵》,是放在这两折戏中间的花脸戏,三个折子戏连演,俗称《大(保国)、探(皇陵)、二(进宫)》,成为生、旦、净三个行当并重的一出大戏,往往在一台晚会的节目中,作为压台的大轴戏演出。这出戏李凌枫已经给张君秋打过底子了,搭班演出过程中,张君秋也经常演出。然而,王瑶卿为张君秋说《大、探、二》,方法同李凌枫说戏大不相同。



王瑶卿为张君秋说戏,不是一个〔引子〕、一段唱腔,逐字逐句地慢慢扣。他为张君秋说的是整出戏,不仅说张君秋演的李艳妃(青衣),而且也说徐延昭(净)、杨波(生),甚至连李良(架子花脸)以及边边沿沿的角色,如徐小姐(旦)、杨公子(小生)等的唱、念、做、表,一律全说。只见王瑶卿端坐在桌前,右手持红木长条戒方,一边击节,一边嘴里念着锣鼓点、胡琴曲牌、过门,从李艳妃的〔引子〕“珠帘高卷”念起,直唱到徐延昭的〔二黄散板〕最后一句“保国家还要你杨家父子兵”,吹〔尾声〕,全剧结束。一个人唱了一大出戏,这样教戏真比自己唱一出戏还累。

 

张君秋端坐一旁,用心倾听,默默牢记。他觉得向王瑶卿学戏长见识,眼界开阔。《大、探、二》  这出戏被王瑶卿说活了,不仅更扎实地学会了规范的青衣唱、念及身段表演,更要紧的是,因为是贯通起来说戏,于是李艳妃的唱、念接的是谁,李艳妃唱、念完毕又由谁来接,上下荐口、语气内心、身段动作、来龙去脉,都说得明明白白,感情十分贯通,《大、探、二》这出戏在张君秋的脑海里已经形成了一个鲜活的有机体。

 

在戏曲名家的头脑中,大多都储存着几十出戏的戏文。多少春秋岁月逝去,这些戏文却始终活生生地游动在他们的脑海里。他们当中的绝大部分都缺少系统的文化学习,甚至有的仅仅具有小学的文化水准。然而,一旦需要,随便哪一出戏,他都可以毫无阻碍地从头到尾背得一字不差。在圈外人看来,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奇迹,其实,这些戏文的唱词,连同贯串其中的锣鼓、身段、琴曲以及演唱的旋律等,在这些名家的身上,已经融化成一个血肉相连的整体,你只要提到其中的一个片断,甚至哪怕是某一个小小的伴奏垫头,你就触动了他的某一个记忆神经,从而引起连锁反应,整出戏的生命躯体便再度鲜活起来。如果你能理解这些,你就会信服这样的事实,中国的戏曲艺术是一种很难消逝的文化。

 

《大、探、二》鲜活地生存在王瑶卿的脑际,尔后又神秘地游弋在张君秋的脑际,化成了新的生命,连同张君秋扮演的李艳妃的影像,这个影像又连接着许多生行、净行名家的艺术生命。在《大、探、二》剧中,同张君秋合作过的生行名家有王又宸、谭富英、杨宝森、奚啸伯,净行名家有金少山、王泉奎、裘盛戎,这都是在中国京剧史册上闪光的名字。




从李凌枫、张君秋立“关书”确立师徒关系以来,不过三四年的时间,李凌枫惊喜地发现,张君秋三个字,炙手可热。从名份上讲,李凌枫是王瑶卿的入室弟子,张君秋是王瑶卿的再传弟子,但李凌枫不上台,真正在戏曲舞台上为王瑶卿脸上增添光彩的却是他的再传弟子张君秋。

 

某家报刊曾刊载了这样一幅漫画:三个漫画人物的形象,为王瑶卿、李凌枫、张君秋,李凌枫一只手指着张君秋,另一只手指着他自己,对王瑶卿说:“您的徒弟(指自己)不如我的徒弟(指张君秋)。”虽是一种嘲讽,但并无恶意,事实如此嘛!李凌枫并不以为怪,反倒挺开心——徒弟好,师父的脸上也有光彩呀!

 

如今,请李凌枫教戏的学生越来越多了,都说李凌枫能教出好学生,张君秋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学戏的多了,李凌枫的收入也多了。不只如此,张君秋不断地被约去演出,按照师徒契约,张君秋演戏,每场戏的收入都有一半归到李凌枫的腰包里,李凌枫的收入相当可观。

 

李凌枫还希望扩大张君秋的影响,凭什么总给老生演员挎刀当二牌,为什么张君秋不能自己挑班当头牌呢?李凌枫的脑子里开始考虑挑班的事宜了。

 

机会来了。一位颇富资财的大老板看中了张君秋,愿意出资扶持张君秋组班,找人出面同李凌枫商谈此事。李凌枫认为这个机会不能放过,但是,他还不好擅自作主。他要同张君秋的母亲张秀琴商量。

 

自从张君秋搭班演戏以来,除了师父出面联系演出各类事项外,其他一切繁杂事项,都由张秀琴代替张君秋出面应酬。所以,张君秋每次出外演出,张秀琴总要陪同前往。她坚持让张君秋的心思全扑在艺术上,不能让艺术之外的事情分散他的精力。张秀琴不是一般的家庭妇女,她是戏班里的角儿,戏班里的大小事情她懂得比李凌枫多。因此,虽有师徒契约的制约,但演出的大小事项,李凌枫总要同张秀琴商量,有了张秀琴拿主意,事情的进展总会顺利得多。挑班唱戏,这是一件大事,李凌枫更要征得张秀琴的同意。


 

张秀琴正在为一件事情为难。马连良的“扶风社”因为青衣演员林秋雯体弱多病,演出水准日渐下降,影响了“扶风社”的演出。马连良派人来谈公事,希望张君秋加入“扶风社”,要同张君秋建立长期合作的关系。然而,梨园界里的方方面面都要考虑周全了,譬如,“扶风社”里的林秋雯是不是自愿离开马连良,如果他仍然想继续合作,而此时又加入了一个张君秋取而代之,自然得罪了林秋雯,得罪一个人,影响可是一大片。做事得从长远看,海阔天空,说不定将来哪块云彩下雨呀!再者,张君秋现在演戏都是临时搭班,一段时间同王又哀,一段时间同谭富英,要说关系,都处得很好。如果一旦同马连良建立了长期合作的关系,就意味着向其他的老生名家封死了门。张秀琴清醒地认识到,尽管自己的儿子呼声很高,但毕竟出道不久,还很稚嫩,艺术要长进,人际关系更不能掉以轻心。

 

果然,就在“扶风社”派人接洽合作事宜之后不久,谭富英的“扶春社”沉不住气了,也派人相约,邀请张君秋加入“扶春社”。张秀琴都一一婉转地作了应对,一方面表示十分珍重同他们同台演出的机会,一方面表示长期合作的事情容日后考虑。

 

加入“扶风社”,还是加入“扶春社”,张秀琴处在两难之中。

 

李凌枫兴致勃勃地提出了挑班唱头牌的想法,没想到却遭到张秀琴的断然拒绝。

 

李凌枫有点下不了台了。在这件事情上,他觉得应该履行师徒契约,一切听从师父的安排,同张秀琴商量,是特殊尊重学生的家长,没想到张秀琴不给他留有余地。李凌枫反倒更坚决主张挑班了。

 

张秀琴的态度也是坚决的。她认为,挑班唱头牌,这个担子张君秋现在挑不动。抛开艺术上的条件不成熟这条不讲,仅只建立一个班社的经济挑费就很难筹措。根据师徒契约,徒弟在契约有效期间,添置行头的一切经费都要自理,而添置行头的经费却是个无底洞。那年头是“衣帽年”,观众看戏,不仅看艺术,还要看行头,特别是头牌的行头。演一出《凤还巢》,程雪峨每出场一次,都要换一件新帔。特别是演大轴戏,一拉幕,台上的桌围椅帔都要光光亮亮的,守旧也要讲究,要有特色,这些都需要大笔的开销。如果台上的行头都是官中的,人家瞧不起你,说你是穷唱戏的,上座率就受影响。真有因为事先力量估计不足贸然挑班的演员,因为经费拮据,入不敷出,于是求人资助,台上的守旧则张贴了大幅的广告以酬谢出资公司,这样的戏简直就没法看了。局面维持不了多久,戏班就得垮台。张秀琴决不愿看到张君秋落成这样悲惨的局面。

 

李凌枫、张秀琴之间形成了僵局。

 

事情传到了王瑶卿的耳中。


一天,王瑶卿给张君秋说戏,李凌枫在座。

 

说戏当中,王瑶卿停了下来,问张君秋:“听说你要挑班唱戏?”问的是张君秋,实际是说给李凌枫听。

 

 “我听师父的。”张君秋把球踢给了李凌枫。

 

“那么,你是要当好角儿呢,还是要成好角儿呢?”王瑶卿依然问张君秋。

 

“要成好角儿,不要当好角儿”,这是经常挂在王瑶卿嘴边的话,张君秋记得很清楚。成好角儿是靠自己努力,扎扎实实地在艺术上进取,一步一个脚印,真正做到了各方面实力都充足了,成好角儿就是水到渠成的事儿了。当好角儿是靠人为力量捧上去的,不扎实,名不副实,将来总要吃苦头的。王瑶卿先生这时候向张君秋提出这个问题来,张君秋想,这分明是不赞成他现在挑班。现在挑班,艺术上不成熟,这就是“当好角儿”,“当好角儿”名不副实,迟早要失败的。

 

张君秋毫不犹豫地回答:

 

“我要成好角儿。”

 

王瑶卿回过头来再问李凌枫:

 

“缉之,你看呢?”

 

李凌枫的弯子早转过来了,忙回答:

 

“这孩子的艺术还嫩,还得摔打几年。不忙着挑班,不忙着挑班……”

 

王瑶卿的三句问话打破了僵局,拿起了戒方,继续说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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