闷片

昵称40612982 2017-05-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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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两部很闷，但是很好看的电影。

2008年，日本导演是枝裕和的《步履不停》，以及，2011年，伊朗导演阿斯哈*法哈蒂的《一次别离》。

名气是《一次别离》更煊赫些，奥斯卡最佳外语片，金球最佳外语片和柏林金熊，统统扫荡了一遍，导演当年年方四十，真真春秋鼎盛，耀眼非凡。以30万美元的成本，拍出票房2000万美元的电影，说是人间奇迹，恐怕一点也不过份。这枚伊朗才俊，时隔不过数年，于2016年，再度问鼎奥斯卡最佳外语片，片子是《推销员》。以如此高频率袭击奥斯卡最佳外语片，探囊取物，如万人丛中取人首级一般，无论如何，比较惊人。

《一次别离》几乎从第一个镜头开始，就是夫妇离婚争执，一句铺垫都没有，直接撕开脸吵吵吵。全球困境，中年危机，来来去去就是那么些花样，倒也不突兀，亦不需要新意，谁看谁深刻明白，完全没有民族鸿沟宗教隔阂。妻子想要带着学龄女儿移民国外以求光明未来，丈夫执意不允，要留在国内照顾老年痴呆的老父亲。要走你一个人走，女儿我不会给你。这种耳熟能详的离婚绝句，古今中外高度一致。然后是妻子搬回娘家居住，丈夫不得不请女佣照顾老父亲，然后是有孕在身的女佣，意外流产，牵出一堆坐监保释倾家荡产等等的麻烦。几乎是，看到三分之二处，依然觉得没什么深刻看头，一边操练瑜伽，一边当零嘴茫然看看。比较有意思有质感的，倒是那个伊朗的人间烟火，拍得绵密，扎实，稳静，细节饱满，跟纪录片似的，人物个个本色家常，该干什么干什么，弄得观众不像在看电影，倒像是在窥视人家的起居。一共就两三个场景，家里，法院里，学校课堂里，简单，省钱，跟肥皂剧有得一拚。后面三分之一开始发力，是故事发力，也是导演发力，前面埋的伏笔，一枝一叶开出花来，还是黑色大丽花，影片情绪一点一点推进死角，人人无一例外落入困境里。洋葱一层一层剥，从道德剥到宗教，复杂得像一枚千层酥，脆弱亦如千层酥，一手指碰过去，崩溃得很难看。把一个貌似平淡如白开水的故事，拍到这么有张力，导演确实是有本事的。只是，我不喜欢这种步步为营的情节，简直如一个圈套，导演机心太重，用力猛得噎人，那种猛，还不是刀劈斧削的猛，是一根针的猛。希区柯克是前面那种阳猛，伊朗才俊是后面这种阴猛。不少伊朗电影，都有这种气质，于世界影坛，绝对别具一格。好莱坞一向以阳刚阳光二阳雄冠全球，好莱坞最不会，是这一手阴，于是亦就最吃这一套。

全片看完，很辉煌的成绩是，里面的人物，从吵着离婚的妻子丈夫，到女佣，以及女佣失业焦躁的丈夫，甚至连老年痴呆的老父亲，一概不可爱，不喜欢，不同情，惟一的例外，是离婚夫妇11岁的女儿特梅，演得恰如其分，适度的无奈，适度的焦虑，适度的质疑父母的道德，最动人的镜头，亦是结尾处，半大的女孩子，立在法官跟前，千难万难，濡泪回答，父母分离以后，自己选择跟哪一方过。那一点点小小的，并不滂沱的眼泪，真的是一箭穿心的哀婉。其实，这个角色，是导演默默投射离婚夫妇，各自内心的无奈焦虑与难舍，吵得那么凶，离得那么毅然决然，其实，各自的内心，有说不出口的难舍难分，宛然表现在了特梅这个立面上。

最有意思，是妻子在片中，有个一闪而过的短短镜头。一边开着车，一边对着副驾驶座上茫茫然的痴呆老父亲，轻诉丈夫，连一句慰留的话都没有。言下之意，只要丈夫开口慰留，事情恐怕尚有挽回的余地。心底最深处的真心话，无处诉说，只能对着个老呆子诉一诉。女人的这种委屈，静水深流，难解难懂，当事人的男人，一定是最不懂的一个。这个片段，导演拍得极为模糊，生怕观众看穿这个底细，而不拍这层意思，导演又百般不甘心。

是枝裕和的《步履不停》，获奖成绩单并不那么灿烂，我却觉得，是是枝裕和作品里，极为不错的一部佳作。远比美女纷呈的《海街日记》来得深沉悠长。

横山家的老父亲，开家庭诊所德高望重的医生，老母亲是家庭主妇。大儿子若干年前，为了救溺水儿童，不幸身亡，老父亲失去长子，家族衣钵亦失去传承。二儿子跟父亲很拧，不愿意继承家业，跑去大城市，做了油画修复师，工作断断续续相当辛苦。于大儿子的祭日，二儿子阿部宽带着妻子儿子，女儿You带着丈夫孩子，回父母的家，过一日假期。这种家庭，看似祥和，静好，不愁吃不愁穿，其实，一家不知一家事，满腔的欲说还休。整部片子，始终在老房子的厨房与起居室内徘徊，儿女回家省亲，做一桌子好吃的，三代同堂，普天同庆。说来说去，就是这点景致，却给是枝裕和拍得高度好看。

说说他的几位御用演员。个个精彩，好得没缺点。

演女儿的You，是是枝裕和的爱将，是枝成名之作的《无人知晓》里，You演那个抛弃孩子们的烟花母亲，而《步履不停》里，You演宛转蛾眉苦心扶母，亦苦心维持祥和气氛，不让大局崩于一溃的女儿。You小姐讲话有一种特殊的咬文嚼字，娇软烂漫，在全片僵涩的推进中，涂一层极淡的蜜色，非常厉害，亦非常煎心。这种姿色中等，却拥有殊异气质的演员，到了是枝裕和的手里，真是光芒万丈耐看极了。

演二儿子的阿部宽，亦是是枝裕和的超级爱将，演过多部是枝裕和的佳片。阿部宽演这种尴尬中年，一点点不得志，一点点不肯放弃，一点点我其实很累了，都很拿手，演得跟不演似的，半点力气都不用，那种松弛松软松花蛋，像极尴尬中年，亦就更绝色了。

演老父亲的原田芳雄，是泰斗级的老演员，演德齿兼备的老医生老父亲，自然样样要端着，没有大开大合，只靠小动作不动声色地演，那真是见功夫的。最赞一镜，是老头子泡在浴缸里，老太太在外间准备替换衣衫，隔着浴间的门，老头子觉悟到，原来若干年前，大儿子溺亡之日，老太太到处找老头子，找到情妇家的门外，听到屋内一曲爵士《步履不停》，老太太一声不吭走了，屋内的老头子一无所知。老太太一边收拾衣衫一边毫无火气地讲往事，哦哦哦，你跟那个女人……老头子泡在热水里，羞愧后怕得双目一闭无以复加。

而全片，最精彩，是演老母亲的树木希林，这个演员，实在是太厉害了，是枝裕和大部分的片子，都跟她有关，堪称第一老妇。光是这个片子，树木太太获得了一共五个最佳女配角。她演的老母亲，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个个都是，一堆小缺点的老母亲，一点不高大，一点不正确，却非常非常稳准狠，把母亲这种角色，母爱这种爱，演绎得层次丰富，骨肉停匀，让人看落眼中，长吁短叹，一肚子的闷愁难排遣。这个片子里，树木太太从头至尾忙忙碌碌操持家庭的餐聚，琐碎家常得，跟所有的母亲一模一样。她跟儿子叹，啊，啊，很盼望你买车啊，买了车，我么，就可以坐着儿子开的车，去超市买牛奶了，啊，啊，人生梦想啊，多么体面啊。而每一年，大儿子的祭日，老太太总是记得，把当年获救的那个孩子，叫到家里来，看看，这个用我的儿子的命，换来的家伙，他活得像不像话。连自己儿女，都觉得自己的妈，年复一年地这么做，有点刻薄有点恶毒，劝妈，明年就不要叫那个孩子来了吧，那孩子多尴尬啊。老太太一口回绝，我当然要叫他来，一年来一次，又不过份，那是我儿子的命换来的。这种母爱，过目难忘。二儿子阿部宽临走时候，从并不宽裕的手里，挤出一点钱，悄悄塞给母亲，给妈的零花钱。树木太太呵呵两声，用儿子的钱了，真好真好，就不客气了哈，收进贴身衣袋里。树木希林不光点亮是枝裕和的片子，在李相日的《恶人》里，河濑直美的《澄沙之味》里，都有她的精彩出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