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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气短篇:一颗空心曾许卿

 胡乱唱歌Xm 2017-05-30

他眸中的那个女子,居然一瞬间眉发皆白,像极了华山之巅那个名叫无常的女子。

 


 

一颗空心曾许卿

文/韩十三


一、那一刻,她目眦欲裂,从眼角流出两行血泪之后,凄厉地大叫一声,面前的铜镜居然砰地开裂。


冬至一到,壁立千刃的华山之上落满了皑皑白雪。

我站在剑坛边,搓着冻红的双手,一脸羡慕地看着对面正在练剑的砚云师兄,嘴角微微地露出了笑意。

他的剑技又精进了不少,已经能飞举到梅花桩之上,连续辗转腾挪数次,手中的剑花也挽得漂亮。

他似乎也看到了我,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将长剑背到身后,双足轻点,便如一阵轻风一般地落到了我的面前,在歪着脑袋与我对视了片刻之后,轻声地问道:“茗烟师妹,无常师叔还没有教你武功吗?”

我低下头来看着他的脚尖,显而易见的是他的轻功已经十分了得,双脚踏在积雪之上,居然没有半寸沉陷。

见我失落地摇了摇头,白砚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安慰我似的说道:“不要心急啦茗烟,师傅说过,华山派分为剑宗和气宗两支,无常师叔修炼的是气宗,是需要先修身的,等某一天你的修身之术达到了无我的地步,师叔一定就会把最厉害的武功传给你了。”

我不置可否地冷笑了一下,其实我才不稀罕什么狗屁气宗,我小时候的梦想就是当一名手持长剑劫富济贫的侠女。要怪就怪当初我和白砚云一起上山的时候瞎了眼,居然认赵无常当了师傅。

我记得,当年由于战乱,父母逃命之时自顾不暇,于是便产生了将我送入华山清净地混口饭吃的念头,半路上正好遇到了志同道合的白砚云一家。那一天,我们两家的父母,把我们两个不足十岁的孩子留在华山之巅走掉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也就是同一天,华山派的掌门派出了程云子和赵无常两个人让我们挑选做自己的师傅。结果,程云子是一个胡子拉碴不修边幅的老男人,我不喜欢他的样子,于是便选择了看起来比较美的赵无常。现在想来,那是我一辈子当中最错误的选择。

无常师傅的名字听起来像个男人,其实她是一个女人。

在我看来,她就像是一尊雕功完美的冰雕,美的不可方物的同时冷得不可方物。

我本以为她的武功会和她的长相一样出众的,可是,我错了。当我每天眼巴巴地看着白砚云的武功日益精进,我却只能在怪师傅的命令下修身,对着诸如竹子、板凳、花树、烛火之类的东西练“格物”的时候,我就有些后悔当初的决定了。所谓“格物”其实就是把周围的物体与自身隔开,达到忘我忘境的地步。可是,年纪轻轻的我,总会想起厨房里胖师傅做的腌竹笋、烤蹄髈,我想起这些的时候还会流口水,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哪有那么容易忘我。

虽然白砚云曾不止一次地说过,无常师叔的气功是很厉害的,但是我不那么认为,我很少见她发过功,唯一的一次,是她在极其自恋地对着镜子梳头的时候,发了脾气,把自己的一头青丝,气成了白色。

那一刻,她目眦欲裂,从眼角流出两行血泪之后,凄厉地大叫一声,面前的铜镜居然砰地开裂。

自此以后,我便更加害怕她了。

“茗烟!”

正当我和白砚云说话的时候,背后再次传来了无常师傅那声嘶力竭的叫喊,看样,她似乎又想起了整我的新招。

我对着白砚云吐了吐舌头,然后转过身来,向着声音发出的方向快速跑去。

空荡荡的房间里面,师傅正在床上打坐,她听到我的脚步之后,看都不看一眼,闭目问道:“茗烟,你的格物之术练得怎么样了?”

在等了半天也没发现我有任何反应之后,她微微地叹了一口气:“刚才又找白砚云那个臭小子发牢骚去了吧,唉,其实为师让你每日练格物说到底是在练你的心。你可知,身为一名女子,若要踏入险恶江湖,并且不被江湖所累,首先也练就一颗空心,什么也装不下的空心!”

说到“什么也装不下的空心”这句话的时候,她突然睁开了双眼,定定地看向了我的方向,吓得我连连后退一步。

房间里面是死一样的寂静,长久的沉默之后,无常师傅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再次说道:“茗烟,让年仅十岁的你做到忘我,的确有些为难你了。也许以前是师傅有些痴狂了,也罢,从今以后,师傅就开始传授你武功,待他日下得山去,是福是祸全凭自己造化吧。”


 

二、嘿,恶少,赏口差饭吃吃怎么样?


我和白砚云第一次下山,已经是八年以后的事情了。

那时候,他已经是华山派年轻弟子中的佼佼者,我却依然没有掌握所谓气宗的要领。我只是学会了如何运气丹田,让自己不受伤害罢了。

没错,那一年,如果你在朝阳城的大街上,看见了因为没有了盘缠而摆摊卖艺的两个人,其中一个男子手举大捶叫白砚云,而另一个躺在藤席上胸口碎大石的女子就是我了。

十八岁的白砚云,已经是一位眉目清秀,笑容爽朗的男子,在此之前,他曾经拖程云子师伯到我师傅那里去提亲,想让我嫁给他。可是,那一次无常师傅把他赶了出去,我记得当时程师伯连连摆手说了句“我打不过你这个夜叉”就匆匆忙忙地跑掉了。那一次,我没有怨怪师傅的这种做法,因为,白砚云虽然是很多小师妹争相追逐的对象,却不是我的“菜”。

朝阳城的大街上人来人往,围成了一圈的看客开始对着一脸无辜的白砚云指指点点,他们把我当成了他的妻子,把他手举铁捶捶我肚皮的举动当成了是虐待,我记得清清楚楚,一位卖咸菜的大叔还不记血本地往他脸上丢了一棵辣白菜。好在,白砚云眼疾手快,猛地一闪身,才避过了这一击。

但是,第二个为我出头的人就没有这么客气了。

他从一顶软轿上下来之后,身边十几个护卫已经把周围的人群隔开,将白砚云团团围住,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已经被按在了地上,蹭了一脸的土渣。从他们的着装和身手来看,虽然仅仅只是几个仆从,却也并非凡人。

轿子上下来的那个男子跟白砚云差不多年纪,但眼睛里似乎藏满了人世间所有的险恶。

身穿云青锦袍,腰缠玉带的他走向前来,定定地看我一眼轻轻地咳嗽了一声,毫无语调地说道:“看姑娘的面相本不像这市井之人,却为何为了这区区几钱碎银,沦落到这地步。”

说话间,他拿脚尖轻轻地踢了踢脚下的瓷盆,瓷盆里面紧有的几枚铜钱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接着,他再次上前一步,伸出手来帮我弹了弹粘连在衣服上的碎石片,轻声地吩咐手下道:“拿十两银子来给他们吧,让他们赶紧离开朝阳。”

说话间他已经转过身去,看样子是要重新钻回轿子,却突然又想到了什么似的,重新转过头来,走到了我的身边,特轻薄地将嘴巴贴到我的耳边,说了句听起来并不怎么轻薄的话。

他说:“姑娘,从哪里来的,就赶紧回哪里去吧,这样乱世容不下你这样出众的女子。”

一语既出,我呆呆地定在原地,耳边兀自回响着他那温柔的话语,字句之间似乎还有紫檀的香气缥缈而来。我知道,能用得起紫檀这种昂贵熏香的人,定非凡夫俗子。

转眼间,那些仆从已经随他远去,八抬软轿也已经再次抬离地面。

那一刻,我看了看身旁正在骂骂咧咧地活动筋骨的白砚云,突然计上心来,跑上前去,低声地对他说:“砚云师兄,你师傅让你下山,不就是为了让你投入军中建功立业,将华山剑宗发扬光大吗。刚才那位公子肯定大有来头,非官即贵,肯定认识朝中的大将,如今你何不投入他的门下,也好报效家国。”

是的,其实那次我和白砚云下山并非出外散心,碎石头卖艺这么简单。

彼时,北方狼夷屡屡犯边,边境居民惨遭涂炭。

程师伯心系家国,无奈自己已经力不从心,于是便只好把自己的抱负寄托在了徒弟的身上,命他下山投入军中,杀他几千胡虏报效家国。

而我下山,也是背负师命在身。

我依然记得无常师傅送我下山时对我说的那句话,她说:“茗烟,师傅若强留你在山中,倒是能够让你此生无忧,但,华山气宗求的是一颗空心,只有那样才能习得最高境界。所以,师傅答应让你下山,去求一颗空心吧。”

说到此,她将一枝早一枯萎了的石竹花递到我的手中,说了一句听起来极具玄机的话。

她说:“所有的花草,只有在开过之后,才会枯萎!”

在听了我的话之后,白砚云猛地转过身去,足尖轻点,飞升到人群之上,脚踩廊檐,几个漂亮的闪挪之后,就已经平伸双臂膀,挡在了那顶轿子的正前方。

此时,我看见刚才那位用咸菜丢他的大爷脸都绿了,他肯定不会想到那个忍气吞声,甘愿被几个仆从按在地上的白砚云武功居然这般了得。

沿着攒动不已的人头看过去,对面轿子里的那个男子已经撩开了轿帘的一角,而不知死活的白砚云,正大声地对他说:“嘿,恶少,赏口差饭吃吃怎么样?”

 


三、他的那个承诺,不仅仅是许给整个天下,同时也许给了我。


轿子里的那位公子名叫端木风,我和白砚云投奔他的时候,本以为他是帝都朝阳某位官宦家的少爷的。

可是,万万没有想到,他居然是一直以彪悍著称,常年镇守蓟州的瑞王端木举的长子。

三个月前狼人大将阿玉台率十万铁骑再犯边境,端木举以三万人迎战,最终力战不敌,中箭而亡。而此次,端木风就是来朝阳受封,接替父王的爵位的。

那一日,年轻的瑞王在见识了白砚云那卓绝的功夫之后,便把他和我收到了自己的帐下。

现在想来,那时端木风的那些手下,见我这样一个弱女子和白砚云一起投军,是颇有非议和怨言的。我骑在马上,打他们身边经过的时候,曾听他们小声地议论说,从来没见过带着老婆打仗的。

因为端木风的身体不好,只能坐软轿的缘故,我们一行足足走了一个月,才回到了千里之外的蓟州王府。

说是王府,其实已经在那场战火里破败不堪,阿玉台的骑兵在烧杀抢掠了一遍走掉之后,只留给端木风一座满目疮痍的空城。

被战火烧掉了一半的宫门之外,端木风在随从的搀扶下,缓缓地走出了轿子。他用眼角的余光,漫不经心地瞥了我一眼,接着便将目光投向了不远出的废墟,微微地叹了一口气。

“可恶!”

白砚云冷冷地低吼了一声,不自觉地握紧了剑柄。此时的端木风却突然轻笑了起来:“白公子不必义愤,眼下强虏犯边,百姓荼毒,不正是你我建工立业的大好时机吗?”

他说完话之后,不等白砚云回答,便转过头去,吩咐手下道:“去找几间完好的房舍,安排白公子和茗烟姑娘住下。”

说完话,他猛地甩开了那位一直搀扶着他的仆从的手,试探着向前一步,跨过了那半尺多高的,业已被大火烧黑了的门槛,门梁之上,还挂着前些日子为端木举吊丧用的白绫,大风一来,呼啦啦作响。

只见端木风长叹了一口气,背对着我说道:“让茗烟姑娘见笑了,姑娘肯定从未见过这般狼狈的亲王吧。”

他的声音有几许落拓,几许不甘,但紧接着这种失落便不见了踪迹。我清楚地看见,他猛地转过头来,紧紧地定住了我的双眼,许久才信誓旦旦地说道:“茗烟姑娘放心,不日之后,端木风一定会还世人一个坚不可摧的蓟州城,一定会让阿玉台血债血偿。”

他的那句话,说得如此笃定,那一刻,看着他坚毅双眸的我,居然有一点微微的失神。

我突然觉得,他的那个承诺,不仅仅是许给整个天下,同时也许给了我。

 


四、她说过,花朵只有在开过之后才会枯萎。


破败的瑞王府用了整整两个月才重新修好。

这期间,我和白砚云就住在端木风隔壁的偏房里。

那座共用的小院子里,有一棵被战火烧焦了的梅树,我经常能在梅树旁看见端木风落寞的背影。他用一把小刀轻轻地挑开梅树那仓黑的树皮,在看见里面泛出了绿意之后,脸上居然露出了孩子般欣喜的笑容。他曾说:“如果梅树不再开花,我定要用狼夷十万人头为它陪葬!”

我茫然地站在原地,我不明白眼前那位看起来弱不禁风的男子为什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我不明白,为什么区区一棵梅树,能让他记恨如此。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我才得知,其实那棵梅树是二十几年前的一位女子所种,而那女子正是他的生母。

教授士兵剑法的白砚云偶尔也会翻上隔在校场和王宫之间的墙头,戏谑喜欢对着花树发呆的我,他说:“茗烟小师妹,你的气宗又有所精进了吗,什么时候才能把它传授给我们,也好让我们在与狼夷骑兵交战的时候刀枪不入啊?”

他说:“无常师叔不是让你下山找自己的心吗,你若完不成师命回山之后肯定又要挨罚了。”

“要不,你把自己的心给我得了,咱们夫妻一起上阵,当让狼夷有来无回?”

其实他的话说得不对,无常师傅让我下山,并不是让我找到自己的心,而是让我诛心。

她说过,花朵只有在开过之后才会枯萎。

而心,一定是在疼过之后,才会虚空。

在听到白砚云的那句话之后,我第一反应居然是猛地转过脸来看向了端木风房间的方向,直到看见他正坐在窗前,全神贯注地看着一本兵书,并未在意我们的对话之后,才放下心来。

兵书每掀一页,似乎都在轻轻地撩拨着我的心。

他的身边摆着一架暗红色的瑶琴,我却从来没见他弹过。

我想终有一天,我会让他心甘情愿地为我弹一曲世间最美的《凤求凰》。

我记得,自己在华山修炼的时候,师傅最喜欢弹的就是这一首曲子,她心情好的时候,也曾告诉过我这首曲子的来历,原是一位男子,谱给心爱的女子。

五月,我在集市上买了一棵手腕粗细的梅树,将她栽在了那棵枯梅的旁边。

我在院子里栽种花树的时候,第一次听到了那架古琴的声音。

不是《凤求凰》,也不是其他的任何曲调,而是声嘶力竭般的崩绝。

我心下一惊,举着铲子回头看的时候,却看见端木风正用双手拼命地撕扯着那架古琴的琴弦。

琴弦一根根崩断时,发出的响声直击我心。

我将铲子扔到地上,快速地跑向他的身边,我看见那时的他已经把古琴扔在了地上,而且还狠命地踩了几脚,由于太过用力,原本用一支玉簪挽在头顶的长发,有几缕也已经散落下来,盖向了他那张苍白的脸颊。

他的手指被琴弦勒出了血,嫣红的鲜血掉落在业已破碎的古琴上,宛若一株古老的花树,开出了娇艳花朵。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剧烈地咳嗽了几声。

我快速地冲上前去,一把抱起地上那架破碎的瑶琴,再次抬头,泪水早已蒙眬了双眼。

端木风定定地看了我片刻,看样子是想要抬起手来帮我擦一擦眼泪,但看见自己的指尖布满了鲜血之后,便又僵止在了我的眼前,只轻轻地收回了手臂,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道:“如今天下纷乱,百姓朝不保夕,要这只能粉饰人间太平的瑶琴何用?”

说到此,他才想到了什么似的,低声解释道:“刚才吓着茗烟姑娘了,是在下不好。”

其实,那一刻我想告诉他的是,我并不是被他的样子吓到了,只是在看到他那样的时候,我的心会没来由地有些疼。

我将瑶琴放在案边,从自己的衣服上扯下一缕薄纱,为他包扎伤口。

他的手那么凉,在碰触到我指尖的那一刻,还不自觉地向后缩了一下。

那一刻,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脑袋一热的我居然大言不惭地对他说道:“殿下如果觉得这样会被别人说闲话的话,也好办,娶了茗烟不就得了吗?”

说完这句话,我也定在了原地。

我看见他轻轻地抽回了自己的手,无奈地笑了一下:“我不能娶姑娘?”

“为何?”虽然已被他拒绝,但我还是有些不甘。

“因为我活不久了,御医说我的肺病已经很严重了,最多还能再活五年,而我唯一的愿望,就是五年之内率部出击狼夷,为父王一血前耻。”说话间,他又轻轻地咳嗽了几声。

“那我就陪你五年。”

我的眼中再次泛出了泪光,只要有爱,只要倾心,莫说五年,仅只一天,仅只一瞬,又如何!

 


五、茗烟师妹,我对不起你,我把瑞王弄丢了!


白砚云师兄跟着瑞王建立第一份功业,是在第一年的春天。

那一天,他带领三千轻骑扫荡狼夷各部,并且别出心裁地在狼夷首领仓皇逃命之后留下的王帐上写下了“瑞王铁骑到此一游”的字样。

回师之后,被端木风破格提拔成了副将。

然而,谁都没有想到的是,正是他这一自以为是的举动,彻底激怒了当时正在别处抢劫的阿玉台。他那十万最为彪悍的铁骑在回师途中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抛弃了所有战利品,不做任何休整,改道直扑蓟州。

无奈之下,身患重病的端木风只能亲率部队前去应战。

他说:“茗烟,我知道你的心思,我也知道你对我好,等我打败了狼夷骑兵,就回来娶你好不好?”

我看着眼前那位身着战甲,笑容温暖的男子重重地点头,我努力地微笑,却笑出了眼泪。

我知道,他之所以终于愿意给我那样一个承诺,是因为他知道此去定无归返的可能,以蓟州城那时的兵力根本无法跟阿玉台决战,他此去只能以身许国,再无许我之可能。

然而,我却错了。

因为那一次瑞王的部队居然赢了,他们一改往日据城而守的做法,出其不意地分兵出击狼夷侧翼,在一座山林边设伏,成功地在阿玉台进军的途中,在狼夷骑兵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斩首万余,击伤敌兵无数。

那一战,白砚云凭借一身上乘的轻功,在万军丛中如入无人之境,连取七颗狼夷小王首级,一战成名。

然而,那一战当中,他们却弄丢了自己的主将端木风。

白砚云垂头丧气地带领部队回师蓟州的时候,整支部队虽胜犹败。

我站在迎接队伍的最前端,我看见战袍上粘满鲜血的他一下子从马上跳到我的面前,哭丧着脸对我说:“茗烟师妹,我对不起你,我把瑞王弄丢了!”

那时,我只觉眼前一黑,差点没晕死过去。我清楚白砚云的那句话到底意味着什么,阿玉台对端木家恨之入骨,端木风如果被他抓住,肯定凶多吉少。

庭院里那棵细小的梅树抽出了第一粒嫩芽,我看着梅树上的嫩牙失神时,不远处的正堂里面武将和文官们正在商量着推举白砚云为主将的事宜。群龙不可一日无首,边城不可一日无将。

虽然白砚云百般推脱,但最终架不住文武百官的劝说。

我清清楚楚地记得,他从司仪官的手中接过端木风的帅印时,还说了一句:“待到瑞王返蓟之日,在下必将此印重新交还殿下手中。”

那一日,我站在梅树之下驻立良久,最终在一队人马的护送下出了蓟州城,向着帝都朝阳的方向快速赶去。

因为,那些文武官员在瑞王宫里商量的另外一件事情便是将我送进皇宫当人质。

他们素来知道皇帝多疑,如今军权落在了白砚云手中,他自当不会放心。所以,只能假说我是他的亲生妹妹,送进宫中当人质。

那一天,我离开瑞王宫的时候,白砚云曾信誓旦旦地对我说,等他打败了阿玉台,肃清了边关,便辞官回华山,到时候一定会去朝阳接我。

而我,并不在意这些。

我只是抬起头来,看着他的眼睛问道:“砚云师兄,端木风再也不会回来了对不对,就像这棵烧焦了的梅树再也不会开花了一样,对不对?”

茫苍苍的蓟州城外,骑在马上的我看着荒芜的草原时,我本以为自己的心会空的,可是,它仿佛被某种东西塞得更满。

 


六、这世上能让一向骄傲自满的白砚云嫉妒如此,黯然如此的,只有一个人。


我从没想过端木风会被阿玉台放回来。

那一年的冬天,他不但释放了端木风,还专门为他打造了一辆舒适的马车。他不要金银,不要土地,只是向当初的白砚云那样,羞辱了北燕王朝。

那一次,白砚云在狼夷首领的帐篷上写下了“瑞王铁骑到此一游”,阿玉台却在端木风的脸上刻下了“狼夷降虏”四个大字。

在朝阳的皇宫里面,听宫女们说到这件事情的时候,眼泪一下子就蒙眬了双眼。

我想起了那个在梅树下悉心钻研兵书的绝美男子,想起了那一架再也不会奏响的古琴,突然间心如刀绞。

我深深地明白,这件事情对于端木风来说,可谓生不如死。

我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信念让他屈辱地活了下来,并且回到蓟州重掌兵权。

我想,那一定是恨吧,一定是对于狼夷人的无以复加的仇恨,给了他活下来的勇气。

可是,我再次曲解了端木风的用意。直到他派信使赶往朝阳,求皇帝将我赐与他为妻的那天,直到我看到了他写给我的另一封书信时,我才明白,其实,支撑一个人活下去的,并不仅仅只有恨。

他在给皇帝的上书中说,宁愿抛弃爵位,只为换回茗烟。

他在给我的书信中说,此去狼夷数月,他唯一想着的便是王宫里的梅花开了没。他说:“茗烟,直到与你分别了那么久之后,我才明白什么才是自己最想要的。”

除此之外,他还在书信里夹了数朵红色的梅瓣,一朵朵梅瓣,那般妖艳,如此孤绝。

他说,如果我还能活一天,就让我们爱一天吧。

可是,我再也回不到蓟州了,因为就在他书信到达的前一天,皇宫里的司仪太监为了送来了一大箱的金银珠宝和数十匹绫罗绸缎,并且把我的名字录入了后宫的才人簿中。

我的功夫那么差,虽然拼尽了全力,却也无法劈开紧锁的宫门。

我在被囚禁的宫房里面大喊大叫,却只换来窗外监守太监们的冷笑,我听见他们笑着对我说:“茗烟姑娘别吵了,嫁给那个丑八怪瑞王有什么好的呀,他脸上刻了字,如今已经不人不鬼。如果你从了陛下,凭借姑娘的姿色将来掌管整个后宫也大有可能,奴才们还等着姑娘到时提拔呢?”

整整半月,我滴米未进,形容已经极近枯蒿。

我终于明白跟着无常师傅练气宗到底哪里好了,我终于发现练了十数年气功的我,想要饿死都是这般艰难。

有气无力的我搬倒桌子上的烛台,想要伴随着一场大火粉身碎骨是在三天以后。

然而,令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大火刚刚烧起不久,就有一个身形矫健的黑影趁乱闪进了狼烟四起的紫苏殿。

我看见他手中明晃晃的长剑在太监和禁卫之间游刃而过,一时间血花四溅,惨叫连连。

我认出了那个人的身影,我轻声地唤他“砚云师兄”。

我听见他在将瘫软无力的我抗上自己肩头的时候对我说:“茗烟,师兄说话算话,我说过一定要将你接回蓟州的。”

在即将昏迷的前一秒,我听见他微微地叹了一口气,心有不甘地对我说道:“他也来了。”

于是,我便笑了。

我深知,这世上能让一向骄傲自满的白砚云嫉妒如此,黯然如此的,只有一个人。

 


七、他眸中的那个女子,居然一瞬间眉发皆白,像极了华山之巅那个名叫无常的女子。


朝阳城内的驿馆里,本以为可以再次见到端木风的我却再也没有找见他的人影。

房间里面,似乎已经被什么人洗劫了一遍,杯盏倾覆,纸张凌乱,一架崭新的瑶琴也掉落在了地上,似乎被人踏了一脚折成了两段。

我想,那架古琴一定是端木风带来的,他知道,我这一辈子最大的愿望便是听他为我弹奏一曲《凤求凰》。

我所不知道的是,就在白砚云凭借一身的轻功潜入宫中救我的时候,由于奸细的出卖,一对人马正悄悄地向着这家驿馆赶来,并且快速地将此地团团包围。

“不好。”

在看到眼前的一幕之后,向来警觉的白砚云低吼,然后抱起我,快速地跳到了房梁之上。

片刻之后,一群身穿夜行衣的禁卫军破门而入,在围着屋子查看了一番,并未发现任何异常之后,悻悻地骂了句“刚才明明看见乱党余孽进了这里的”,便重新走出去了。

“瑞王一定是被他们当成乱党给抓了。”

白砚云自顾自地嘟囔了一句,眉头突然之间皱成了一个疙瘩:“番王非诏入京,是十恶不赦的大罪。这下瑞王看来凶多吉少了。”

我知道他的那句话什么意思,在北燕的律法之中,头一条大罪便是“番王非诏入京,诛无赦”,因为这些番王大都手握重兵,而且具有皇族血脉,为防不测,朝廷明文规定,番王在没有被召见的前提下,绝不能擅自进入京畿重地。

我轻轻地咳嗽了一声,想要让他赶紧去救端木风,可是,又不知重兵把守之下,如何去救。

我无比绝望而清楚地知道,禁卫军把守一位妄图“造反”的番王的兵力,要远远大于当初守着我这样一个弱女子的那些小太监。

我想,我将永远记得那一日瑞王端木风被以“谋反”的罪名,在朝阳城午门外处决时的情形。

为了防止真的激起兵变,朝廷也对蓟州城的军民来了个先斩后奏。

那一次,我和白砚云本来想去劫法场救出端木风的,可是直到走到那里的时候才知道,防守是那样严密。为防生变,禁卫军指挥使居然调集了两千兵力,将百姓挡在刑台之外百米,并且构筑了三层密不透风的人墙。

这样的距离,这样的兵力,莫说是白砚云,就算自称武功天下无双的程师伯在此,也无济于事。

百米之外的刑台上,身着血衣的端木风已经被押了上来。

那一刻,我想要大声呼喊他的名字,嘴巴却被白砚云紧紧地捂住了。

我看见他向着人群的方向扫视了几眼,最终像是心有灵犀般地在我脸上稍作停留,接着便转向了一边。

他看着我的时候,他是笑的,我是哭的。

那一眼尽是绝望,万语千言。

我看见他的脸上布满了触目惊心的刻痕,我看不清那四个被全天下当成了笑柄的字。

此时,监斩太监已经宣读完了多达十几条的罪名,并且面无表情地念出了最后两个字——凌迟。

我看见几个刽子手已经将面带微笑的端木风绑在了十字架上,此时的他已经被除去了外衣,两名士兵正在将一张细密的鱼网紧紧地缚在他的身上。

我听见他剧烈地咳嗽着,然后,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直直地盯着我的方向,大喊道:“瑞王府里的梅花开了,瑞王府的梅花开了,你看到了吗?”

我努力地想要冲上前去把他救下,或者和他一起死,身体却被白砚云紧紧的抱住,丝毫动弹不得。

刽子手中的利刃已经在他身上割下数刀,而呻吟不已的他依然在喃喃地重复着那句话。

那一刻,不知道那里来的力气,我大叫一声,运力在掌,居然一下子震开了功夫远远在我之上的白砚云。

我盯紧他腰间的长剑,驱动念力,我看见那柄长剑在颤动了一阵之后,居然缓缓地抽出了鞘。

冷光乍现之时,我声嘶力竭地大吼一声,那柄曾经斩杀过无数狼夷人的利剑,在气流的强大作用下,已经朝着百米之外的那个男子直直地飞去。

只那么一眨眼的瞬间,长剑便刺穿他的身体,入木三分。

我看见笑容僵止在了端木风的嘴角,一滴滴鲜血顺着剑身低落在木台上,开成了世间最美丽的梅朵。

我说:“端木风,我看见了,梅花开得好美。”

我说:“端木风,我爱你,所以我杀了你。”

他的头颅终于无力地垂在了胸前,他的长发终于如枯败的野草一般,颓然地耷拉在了脖颈上。

突然其来的变故使得围观的人群惊慌失措起来,人们纷纷逃命的那一刻,白砚云下意识地来着我的手,却一下子愣在了我的面前。

我看见,他惊恐不定的眸子里映出了我那张苍白的脸。

他眸中的那个女子,居然一瞬间眉发皆白,像极了华山之巅那个名叫无常的女子。

 


八、万般皆看淡,空心曾许卿……


我的心空了。

我却再也没有修炼过气宗。

那些天,一向冷漠无比的师傅经常会一返常态地到我的房间里来安慰我,为了安慰我,她甚至还讲起了自己年轻时的故事。

他说,那时候,身为狼夷女子的他,爱上了一名北燕的名叫端木举的年轻将领,于是便不顾民族仇恨,跟他偷偷跑回了北燕。

后来,他们生下了一个可爱的孩子。

并且在字家的院子里种下了一棵梅树,孩子每长大一岁,她就会带着他站到梅树下面,按照他的身高刻下记号,想以此来铭记他们一家人的幸福时光。

可是,好景不长,北燕皇帝很快就得知了这件事情,明令禁止皇族与狼夷通婚的北燕朝廷让端木举做出抉择。要么休掉发妻继续为王,要么削职为民,流放狼夷,永不得踏入北燕半步。

那一次,虽然师傅百般乞求,但端木举还是选择了继续为朝廷效力。

后来,她心灰意懒,想要回到狼夷,族人却再也容不下她,于是便只能隐姓埋名在燕地四处流落。再后来,机缘巧合,她遇见了华山派的长门,拜在了他的门下,改名为无常。她天资聪颖,仅仅用了七年的光景,便在华山派众多弟子当中脱颖而出,开始掌管气宗一门。

师祖说,她之所以能够取得这样的成就,是因为她自从上山的那一刻开始,就已无心。

师傅对我讲这些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当初的端木风站在梅树下,用小刀刻树的情形,原来那时的他是在刻下自己的身高。

想到此,我的眼中不禁再次迷蒙。

那些天,师傅也曾问过我在山下经历的事情,我的回答却是:“茗烟已经无心,无心自然不再记得前事。”

其实,我之所以这样搪塞她,只是不想告诉她那个名字而已。

因为,我清楚地知道,就算再过一千年一万年,她也跟我一样,在心中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记着那个让人刻骨铭心的名字——端木风。

无常师傅告诉我说,所有的花朵,只有在开过之后才会枯萎。

我说,茗烟了然。

我坐在皑皑白雪之中,一棵如火般烈眼的梅树下轻轻地默念着气宗的要诀:

“一绝前尘事,遁入气旋门,若问春在否,花枯草木深,端然青云上,心若鹅鸿翎,万般皆看淡,空心曾许卿……”


 摘自花火B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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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简介

他是孤儿寒生,他和异父异母的妹妹白小七相依为命地生活在这个社会最底层。他将光明的希望让给她,看着她盛装打扮,看着她笑颜如花,看着她站在星光熠熠的舞台前,接受世上最盛大的掌声和鲜花,从一个贫民窟的小女孩一步一步成为闪闪发光的巨星。

而他自己,却满身泥泞地沉沦在黑暗的地狱里。

当我所拥有的一切,只够我们一个人从这无边黑暗里离开的话,我希望那个人是你。小七,只要你幸福。

作者介绍

籽月,一线畅销书作家,著名金牌编剧(电影代表作《夏有乔木雅望天堂》),擅长用生动流畅的文字塑造深刻的人物形象,用真挚的情感来纪念青春。她创作的“夏木”少年系列小说销量已高达一百多万册,开创了“少年”系列书的先河。创下了国内畅销书的加印次数、五星好评高记录。

已出版畅销作品:《夏有乔木 雅望天堂》系列,《初晨,是我故意忘记你》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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