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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仙《优昙婆罗》

 昔之于我 2017-06-01




只要沈芸在场,我要么低头,要么走开;我不想再和她有任何瓜葛,我们早就完了。


钢厂狼多肉少,像我这种来自农村的穷书生狼,在钢厂连块癞蛤蟆肉都无福享受;进厂三年,饥饿难耐,八小时外苦苦寻觅于钢厂附近的村庄。同事沈大婶——如今她退休已有十二三年了——好心把同村的姑娘沈芸介绍给我。沈芸年方二十有四,青春逼人;而我饥不择食,饿狼扑羊,旋即与她订婚。这年年底,钢厂招聘土地征用工,沈芸名列其中;但厂里有规定,有身孕者不属招聘范畴。我们连夜找了家小医院做人工流产。沈芸如愿以偿,招入我们厂做取样工。


第二年夏天,我们结婚。


结婚五年,沈芸未能给我生下一子半女。我们跑遍整个杭城专治不孕不育症医院,都说是流产不当所致,原因众多,如:宫颈与官腔粘连、输卵管炎症阻塞、月经不调,等等。大包小包的药物拼命往家里扛,大把大把的钞票付之东流;沈芸吃了数年苦,仍不见效。大家惟一能见到的,是沈芸越吃越胖,身体臃肿得像只夜壶南瓜,同事们直呼其南瓜,而忘其姓名。


周家就我一根独苗,香火尚需我传承;我不敢再等,等也无望。


沈芸哭得死去活来,苦苦哀求我:“见士,见士,你再等等,我会给你生儿子的。”


她死抱住我的一条腿,连眼泪都顾不上抹.她说:“相信我,见士。”


她说:“我会的,见士。”她说:“那花不是开在我们家吗?”


我冷笑道:“优昙婆罗花?骗你的。那是草蛉产的卵。”


我扳开她的手,从沈家桥村逃了出来。


这都是二十年前的老皇历了。


我先是从集体宿舍搬入沈家桥村沈芸家,又从沈芸家搬回集体宿舍,住了两年,再搬入杭钢南苑胡月花家。胡月花是我现妻。她也是离异后再婚的,带有一子,后来仅给我添了一女,我有愧于周家祖宗。我们彼此小心翼翼地过着庸常无奇的生活。而沈芸离婚后,没有再嫁。这男女之事,原本就说不清楚;但她这个样子,大家就一边倒了,我成了忘恩负义之徒,在厂里抬不起头来。


沈芸坚持吃药打针,二十年来从不间断,人发福得没话说,就像三只大南瓜叠在一只春凳上,腹部是只大南瓜,胸部是只大南瓜,头部也是只大南瓜。双腿又粗又短,脖子早就不见了;那张面盆脸上,丝毫不见青春的痕迹,瞧着就让人油腻反胃。每次见到她,她嘴里总是喘着粗气,像只大病猫,喉咙里发出呼噜噜的急喘声;胸部这只大南瓜费劲地上上下下。


谁都知道她是吃药吃出来的,但她非得说自己喝口水都会发胖。


离婚后,我主动向车间主任要求调班,我被调到另一个班;但不知是药吃多了,还是脑子进水了,沈芸老往我班里跑,和我的同事打成一片。那段时间,我经常牙痛。我不上医院,用土办法,在一边红肿的脸上涂牙膏,涂得像个活无常似的就去上班了。大家笑话我,我白白眼,不予理睬。沈芸还傻乎乎地,将冰冷的手贴在我脸上,给我冰敷;过去在家里,她也这么做,惹得同事们笑话。我奋力打掉她的手,直起身来;但她忍住痛,两眼红红地看着我。我低低头,没趣地走开了。


这些年来,我一直躲着她,就像躲着一只求人领养的流浪猫。


五年前,有一次她来我班里,我见到她就走,她竟跟了过来,在更衣室前堵住了我,兴奋地告诉我说,医生说她可以了。我一脸苦笑,我说那就恭喜你了。她就看着我,看得我浑身不自在。我说那你就赶紧嫁人吧。她还是看着我,使劲地将下嘴唇咬入嘴里,呼噜呼噜地急喘。


我转身走时,她说:“那花……”


“花?”我问,“什么花?”


她说:“你说的,三千年开一次……”


“嗨!”我摇摇头走开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早就忘了,她还抱着不放。


不久,她又跟来了,掏出医院的检测报告给我看。我不接。我看这劳什子干吗?我和她浑身浑脑不搭界了。我说我女儿都上初中了,你还来向我证明什么呢?这世上又不只有我一个臭男人,钢厂里饿狼多得很,你有这个工夫,干吗不再去找一个呢?


尽管这些年来她一直粘住我不放,但她也不是那种蛮不讲理的女人;我是怕有闲话传到胡月花的耳朵里,胡月花虽然不是我们分厂的,但同在钢厂上班,彼此都有熟人,万一风生水起,让我怎么跟她解释呢?这男女之事,越描越黑;再说像我们这样的家庭,危机四伏,四分五裂是轻而易举的事。


后来,我听说有人给她介绍男人了,这才松了口气。


胡月花的儿子周小驴,原先姓陈,后来改姓我的姓,就算是我的儿子了——周家也勉勉强强算是有后了。但他读书是一等一的差,连个普高都考不上:现在三年职高将满,同学们都去实习了,他却赋闲在家,大热天的,还棉被蒙头死睡。我管不了他。这个小死尸,都被他妈宠坏了。我已经够烦了,胡月花有肾病,前年拿掉一只腰子;现在查出来,另一只又不行了。我没钱给她治病。我们干了这么多年,钱都不知去哪儿了?她还硬撑着上班,而小死尸却这么不懂事。


周小驴三岁时,胡月花带他去杭钢储蓄所取点钱,小家伙扯住她的裤腿哭闹,她就抱他坐在临柜的窗外,谁知小家伙好动,就掼了下来,后脑着地,没有了声息。后来,人是救活了,但死过去十来分钟,总归两样的。他那张国字型脸上,所有横的竖的器官,就像焊上去的铁条,不会动的。至少我从未见到过他笑过或哭过,成天板着张脸;他从不吭声,甚至都不拿眼儿朝我。我早就习惯了。


前夫陈哲,就因为这事,跟胡月花闹翻了,最后掸掸屁股走了。胡月花就会宠着周小驴,但凡他有错,都归咎于那次意外,归咎于自己没有看好他。周小驴还小时,我要揍他,胡月花死命地拦着护着;周小驴大了,我再要揍他,他就骂老不死的,要我们赔,呛得胡月花哭都哭不出来。


家里穷得丁当响,但周小驴读初中就有手机;胡月花无原则地满足他,我这个当后爹的,多说也无益。他读小学时,她就偷偷地塞给他零花钱,导致他迷上玩游戏。班主任告到我这儿。这天中午,我去学校,本该在学校吃中饭和在教室里自习的他,却不知哪儿去了?我去教师办公室问问,结果被老师一顿臭骂,质问我这个家长是怎么当的?我把半山镇上的网吧都找遍了,不见踪影。小死尸会去哪儿呢?


第二天中午我早早候在学校门口,见周小驴匆匆来到学校门口的小店里,向店老板要了只游戏机就跑,我忍住了火,跟了过去。周小驴跑进半山公园,找张小径边的椅子,坐在那儿玩游戏。我哪里还忍得住呀!我如同饿虎扑羊,将他按倒在椅子上,一顿暴打。他不哭也不叫,只给我一张铁板脸看,好像我是在揍别人家的孩子,与他无关。我踩碎了游戏机,我提着小死尸来到学校门口,找店老板算账;她再敢卖游戏机给他,并帮他存放的话,就要她好看。店老板是个精干巴瘦的中年妇女,长满赘肉的脸上毫无歉意,只朝我白白眼。


我回家质问胡月花,但她听说儿子买了游戏机,还晓得存放在店里,偷着玩,她居然还笑得出声来。我说这小死尸的脑子不是摔傻了,而是摔扁了,尽动些歪脑筋。这不,周小驴现在的手机,就不是他自己买的。这天他出门,低头看手机,刚走到楼下,突然一阵雨淋得他烂烂湿。他抬头,却见阳光灿烂,雨不是天上落下来的,而是四楼钱老头浇窗口的花不慎漏下来的。他返身上楼,敲进钱老头家,二话不说,砰的一声将手机拍在桌上。手机淋倒没有淋坏,但被他一记拍,倒是拍坏了。钱老头低下头,连声道歉。周小驴指指破手机,钱老头自认晦气,就把女儿给他的手机赔给了他。


这些年我不知为周小驴操碎了多少心?当然,我女儿周路也不是盏省油的灯,她总是怨我偏心周小驴,说我不像是她亲爹,倒像是他亲爹;她哪晓得我心里的苦呀?现在,终于把这两个多事的孩子磕磕碰碰地养大成人了;胡月花又病了,而且还是这种病。你说,我的命怎么就这么苦呢?


两年过去了,沈芸依旧孤身一人。


那些经人介绍的男人,一见到她本人就没有了想法。


她又来我班里,和同事们胡闹,打打嘴仗,见我走开了,她又跟过来,悄悄地跟我说,她想跟我借样东西。我问什么?她咬着下嘴唇,就不吭声了。沉默片刻,她说她这么大年纪了,不能再等了。她说她没有别的意思,只想做一回妈,只想有一个自己的孩子。她说她不想结婚了;她也不需要我负责,有了孩子,她自己会带的,她不会来麻烦我的……她七七八八、颠三倒四地说了许多莫名其妙的话。但我还是听明白她想借什么东西了。我非常吃惊,我傻呆呆地盯着她看。那张面盆脸上,有两潭殷切的秋水,泛起阵阵潮红。


这是什么人吗?


怎么会有这么糊涂的思想?


那东西是随便能借的吗?


我断然拒绝了她。我叫她死了这份心吧!她找谁都可以,但绝对不是我。

她突然就朝我跪下来,双膝磕在肮脏的地上,因为体重而发出的响声,听上去像磕碎了骨头一般。我的妈呀!她那张脸仰得像一朵向日葵,双眼含泪,她说她忘不了我们在一起的幸福日子:她说她还记得我写给她的诗——但那叫什么诗呀,只是闹饥荒时发出凄凉的狼嚎而已;她说她一直记着我要她生个儿子,传宗接代;她说她就想给我生个儿子,儿子姓我姓,女儿姓她姓:她说她永生永世都不会忘记我的恩德,她只需要那么一点点……


我拼命地拉她起来,但她就是长跪不起。


我说我已经够烦了,胡月花的儿子这个样子,我女儿又这个样子,胡月花再这个样子——她已查出有肾病,浑身乏力,在家纤手不动,忙得我晕头转向;我哪有心思去理会她呀,我求求她了,我说你就放过我了,我他妈的像狗一样活着……


这天,我说了什么重话连我自己都不清楚,反正她突然痛哭流涕。


这么大个人,居然捧着面盆似的脸,哭得像个小女孩似的;她这个样子,要是传出去,还以为是我把她怎么样了呢?我说你以后不要再来了。我们早就结束了。二十年前,我们就完结了。你难道听不懂吗?我说的都是人话!


她要证明她是个女人,管我毛事?


但她就像祥林嫂似的苦苦哀求。她说:“见士,你知道这些年我是怎么过来的吗?你知道我吃了多少苦吗?我求求你了,我就靠这点东西活着。你要是把它也剥夺了,你叫我怎么活呀?”


“你叫我怎么活呀?见士。”她说。


屋漏偏逢连夜雨,这天傍晚周小驴就出事了。他吃过晚饭,碗一推就出去了。他低着头,一边走路,一边看手机。我就纳闷了,手机里到底有什么东西,使得他如此心心念念,连路都不好好走。他走在半山街上,感觉前面有棵树挡住了去路,他连头都不抬一下,向横里移了移,又往前走。


那棵树也向横里移了移,又挡住了他的去路。


他还是没有抬头,继续向横里移身时,那棵树就一把揪住了他。


那不是一棵树,而是一个人,一个并不见得高大的年轻人。


年轻人开口就骂:“他妈的,你眼睛长哪儿了?”


周小驴这才慌忙地抬起头来,只见年轻人脸黑得像非洲人,两眼火辣辣地瞪住他,像要吃人似的。周小驴不知怎么回事,只是看了他一眼,将年轻人揪在他胸口的手拆了下来,继续走他的路。他又低下头去,双手捧着手机,左右两只大拇指滴滴地不停地点击触屏。年轻人又骂道:“他妈的,你有只手机稀奇吗?”周小驴一脸冷漠,懒得理他。


但他的一言不发激怒了年轻人。


“他妈的,你当我是死人吗?”


“城里人没个好东西!”


年轻人从身后捅了他一刀。又捅了一刀。


周小驴倒下了。


周小驴死了。


周小驴被人捅死时他还是在看手机,大拇指按了发送键,把一句未完的话发了出去。


胡月花赶到杭钢医院见到儿子尸体时,也猝然倒下了。


胡月花没有死,她只是被儿子的死讯击倒了。她仅剩的那只腰子彻底不行了。除了这个病,她还有其他病。因为太突然了,突然得让人无法接受,她的免疫系统就像长江决堤,各种病就像洪水一般淹没了她。周小驴停放在太平间,她则进了急救室。我肯定是疯了。那天,我丝毫不觉得悲伤。分厂领导和同事们来医院探望,我跑前跑后的,大家说什么,我也听不见,但我不停地朝他们点头,朝他们笑。我他妈的居然还笑得出来。我精力充沛,除了在医院忙,还一次次跑半山派出所。


那个黑小伙子捅完人,就紧握着滴血的水果刀,去半山派出所投案自首了。刘警官告诉我,汪耀祖是安徽凤阳县汪圩子人,去年和女朋友出来打工,想挣点钱,回家结婚的。去年,他女朋友还好好的;但今年就两样了,她跟一个城里人经常出去唱歌喝酒,说她两句,她就翻脸不认人。他在半山一家私营店里买了只手机,用了个把月就坏了;本来,手机坏了就坏了,但女朋友却以他不接电话和不回短信为由头,提出分手。她不听他任何解释,就走人,还换了手机号,从此蒸发了。他去手机店里讨个说法,结果被店老板一顿臭骂,连换只手机都不肯;他忍无可忍,刚买了把水果刀,呆在一盏路灯下犹豫时,就碰到周小驴。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他非常后悔。


鉴于胡月花的病情,王医生跟我说,亲人的肾最匹配了。我想周小驴死也死了,能救他母亲一命也是好的;我跟胡月花一提此事,她就寻死觅活的,冲我吼叫:“周见士,你杀了我吧!周见士,你杀了我吧!”其实是我太天真了,真要做换肾手术,我到哪儿去弄这么多钱呀?我这才向刘警官咨询赔款的事宜;刘警官联系了凤阳警方,诚如汪耀祖所交待的,家里一贫如洗,赔款的可能性等于零。汪耀祖对其杀害周小驴的犯罪事实,供认不讳,请求伏法。周小驴死了等于白死;三天后被火化,我只捧回来一盒子灰。


胡月花在杭钢医院住了七天,就只有回家等死了。她挺在床上,一遍遍地问,她前世到底作了什么孽?今生要受这个罪?她的问题我回答不了。我也快崩溃了。我要处理周小驴的后事,我要服侍胡月花,我还要照看女儿;与此同时,我还得上班,我的假期用完了。


我们没有钱在半山公墓给周小驴买个墓,他的骨灰盒就放在家里。起先放在客厅里,周五那天傍晚,女儿从住宿学校回来,见到骨灰盒就浑身发抖,尖叫起来。夜里,她来敲我们卧室的门,说不敢睡。我不得不过去,在她床边坐了很久;我让她闭上眼睛,她却睁得更大了。我走时,没有熄灯。


第二天,她就回学校了。胡月花把骨灰盒收到我们卧室的床头柜里——一个1.76米身高的小伙子,如今就塞在这么小的一只抽屉里;我每次进卧室,都会不由自主地望一眼床头柜,深感人生的无常。这样她拿起来也方便。是的,她常常拿出来,把骨灰盒抱在胸口。她挺在床上,抚摸着冰冷的外壳,默默地流泪。


白天,她一声不吭,我劝她,她也不作声;像死了一般,两眼直定定地盯着天花板。夜里,她就呜呜地哭。哭上一阵,就呐呐地说死吧死吧死吧,然后又呜呜地哭上一阵。我快被逼疯了。白天上班,夜里又没有睡。牙痛又犯了。我在脸上涂满了两面针牙膏。没有人笑话我。同事们背着我叹息。沈芸来了,她将冰冷的双手捂在我脸上,阴水水,感觉牙痛轻多了。


她没有说话,只是望着我呼噜呼噜地喘气。


我傻呆呆地望着这张圆脸,直到它渐渐变得模糊不清了。我知道有什么东西从我发呆的地方流了下来。她忽然抱住了我的头,依偎在她宽厚而又绵软的地方。我连挣扎一下的力气都没有。我的双肩抽动得越来越频繁,就哭出声来。

这天我去取样时在高炉前昏倒了。我醒来时,已躺在杭钢医院急诊室挂盐水。医生诊断为气血攻心与身体虚弱所致,并无大碍,但需要休息与补充营养。送我来医院的班长和同事都走了,只留下沈芸守在床前,她说我差点就没命了,把大家吓死了。


我要倒在出铁口上,就成了铁水上的一股升天的蒸汽,连骨头都不剩了。我盯着天花板上的一块污迹,污迹忽然旋转起来,就像急流中的旋涡,越旋越大,最后整个天花板都在旋转了,我赶紧闭上眼。挂完盐水,医生建议我在医院观察一个晚上,但我坚持出院,他给我开了三天病假,吩咐我静养;我说我不需要。沈芸接过病假单,说要把我接到她家去静养。我坚持要回家。她说她已经让班长去我家里通知了。我……她突然带着哭腔朝我吼道:“你不要命啦?”眼泪从她眼里飞溅出来。


我一阵头晕,沈芸赶紧架住我。


她叫了辆的士,硬是将我塞进车里;我浑身乏力,连车都坐不稳。


到了她家,她边急喘边架我上了楼,走进我原先住过的房间,躺在我原先躺过的床上。


沈芸下楼后,我就听到她父母在楼下骂她,骂得很凶,但她一声不吭。


房间的陈设与二十年前没有什么变化,床头柜上的相框还摆在老位置,我伸手取过相框,看到一个小伙子坐在椅子上,一个姑娘侧身坐在他腿上,身体歪在他的怀抱中,她低头看着手托的黑色鹅卵石上长出来的一簇小花,他低头看着她——这块黑色鹅卵石,是沈家造屋时剩下的,还是他和她谈恋爱那会儿,他从乱石堆中捡出来,洗干净,把玩过一段时间,就被他弃在卧室朝阳台的窗台上。


这块石头虽然漂亮,但毕竟是块普通的石头;谁知几年后,他在阳台上抽烟时,突然发现这块石头上长出一簇拇指大小的小花,花呈淡黄色,茎只有发丝一般细,呈银白色;花朵只有米粒一般大小,随风轻轻摇曳。他惊恐万状地大叫起来。她不知发生什么事了,就冲上楼来,问他怎么啦?


他说:“优昙婆罗花。”


“什么?”


“优昙婆罗花呀!”


“有这种花吗?”


“有!三千年开一次,弥勒佛来人间济世度人了。”


她要过石头,吃惊地问:“什么时候长出来的呀?”


“没有人能看到它怎么生长出来的,也没有人能看到它怎么消失的。”


她数了数,这簇花共二十一朵。


他将此花献给她。她惊喜不已,说三千年哪,非得拍照留念。相片中,两人青春逼人,笑容甜美。


我从床头柜上抓过这块石头;左手抓着相框,右手抓着石头,细细地端详。鹅卵石滑溜溜的,曾经的花开与花谢,已了无痕迹。而相框里,一些相纸与玻璃粘结的地方,已经花了,相片四周也泛黄了。我又一阵头晕,放下相框和石头,但依旧抓在手里,沉沉地睡去了。


这天,工会干事老杨叫我去领职工困难补助的那点钱。我从老杨那儿出来,在办公楼的走廊上碰到沈芸;她刚从人事那儿办完提前退休的手续出来,我们都低下了头。她做了二十多年高温工,可以提前五年退休。但她提前退休的真正原因,是为了回家保胎。整个分厂都知道她有了三个月身孕。她一个单身女人,又四十五周岁高龄了,非要生个孩子;但她就是固执,为了这件事,二十一年来从没有放弃过。我站住了,她则脚步匆忙;我等了会儿,见她已走到楼梯口,准备下楼了。但她突然朝我回头一笑,像昙花一现,臃肿的身体随即消失在楼道里。


我心里酸酸的,站在走廊上,目送她低着头默默地走出炼铁厂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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