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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不要被狼吃了”

 圆角望 2017-06-01

    陈 沐

    “为所爱的人读一本书”,听上去是很美,但这样的事并不容易实现。我们对于书的口味千差万别,即便是一家人,也很难同时对某一本书感兴趣。比如我先生喜欢书,在公交车上可以一手握吊环一手拿着书看,但是他对我的书完全无感———只是在用笔记本电脑时,需要拿两本我的书垫在电脑下面,作为一个简易散热器。

    但没想到,这个愿望居然在孩子身上实现了。起初并没有期待她的兴趣与我一致,我只是随大流,在她一岁左右时买了很多绘本、办了绘本馆的卡以及少儿图书馆的借书证,每次随机选几本。后来渐渐发现,她喜欢图画风格偏写实的、主角是人而不是动物的书。后来我去绘本馆,专门挑这样的书。老板提醒我,不应该太早限制孩子的阅读范围。我说,别的书她不喜欢。老板说:“是不是你在给她读书的过程中,不自觉地流露出你自己的偏好,所以她也受了影响?”若真是这样,养孩子岂不成了“书友养成计划”的游戏? 我窃喜。但随即又提醒自己,这样的时光终究短暂。孩子的精神世界,慢慢都会与父母渐行渐远吧。

    小孩子都像是来自于另一个星球。书上画着音符,她说那是外婆的鞋子;书上画着金字塔,她说那是滑滑梯;给她看数字认知类的书,她不关心小朋友们各自拿着几个苹果,只关心“他们手上的苹果没有削皮”;给她讲 《狼来了》,她并没有对小牧童说谎的行为引以为戒,只是看到最后那张“羊被狼吃掉”的画面时很伤心,叮嘱我 (或者也许是祈祷):“妈妈不要被狼吃了”。

    有一次给她读 《孔雀和夜莺》,大意是一个人听到夜莺的歌声后,想买这种鸟。在市场上,他看中了孔雀,以为它就是唱歌最动听的鸟。后来才知道,美丽的孔雀唱歌很难听。讲完后我问孩子,喜欢孔雀还是夜莺? 她说喜欢孔雀。我很吃惊:“你喜欢孔雀啊?”她也许敏感地觉察到我不喜欢这个答案,于是改口说:“喜欢夜莺”。这个言不由衷的回答让我懊悔。虽然我不希望她把外表看得太重,但是更不希望她为了迎合他人喜好而隐瞒自己的真实想法,毕竟她才两岁半。而成人的思维惯性居然会这么强大,也让我暗自吃惊。

    一开始我借书很频繁,谁不喜欢新鲜呢。一本书讲三遍就是极限了,讲完后迫不及待地去借新书。后来一位朋友告诫:给孩子讲绘本,最好把一本书讲透之后再换另一本。这样她以后才能养成专注的习惯,也能忍受学习过程中的枯燥。而如果频频换书,会导致孩子注意力不集中,并且没有长性。于是我决定改变自己。

    我是个没有耐性的人,现在却不得不把一本薄薄的绘本翻来覆去地讲100遍! 这个过程虽然很受虐,但是坚持一段时间后发现,几乎我每次都能在书中找到新的细节。而孩子对同一本书的反应,也随着时间的推移而不断变化。《妈妈,买绿豆》 一书描述了上世纪80年代台湾一对母子的日常生活。一开始孩子只是安静地听,后来她喜欢模仿书上的动作。书中的母子两人喝绿豆汤时,她会把嘴巴凑近,象征性地喝一口。再后来,她开始对书上的细节感兴趣:挂在墙上的一袋香菇、摆在柜子里的锅。再大一点,她对于“自我”有了更清晰的界定,于是开始比较:“阿宝吃饭要妈妈喂,我不要妈妈喂”;“阿宝去上学了,我也要去上学。”有一次,我累得神志不清,闭着眼睛讲故事,把阿宝说成了“豆豆”,她赶紧纠正“不是豆豆,是阿宝! 妈妈说错了!”这样的变化,仿佛是一株植物在慎重而缓慢地生长。我也渐渐习惯了重复。

    长久地读一本书,她甚至学会了从书中挑选对自己有利的证据。比如她在家不喜欢穿鞋子,有天我们看 《老虎来喝下午茶》,她忽然兴奋地指着书叫起来:“没穿鞋! 没穿鞋!”我仔细一看,这一页是小女孩刚洗完澡,爸爸回来了,妈妈急忙跟他讲家里发生的事情,还没顾得上给孩子穿鞋。可是,这个小女孩在整本书里几乎都穿着鞋呢,孩子你为什么单单揪住这一页? 《百岁童谣》 的书里有一篇 《看谷佬》,配图是一个小男孩和一个小女孩拎着篮子经过一片稻田。她一眼就看到:“没穿鞋子!”原来小男孩是赤着脚的。我说:“这个小姑娘穿了鞋子,你是小姑娘所以也要穿。”她于是说:“我不是小都(姑) 娘,我是小男孩”……

    现在的童书,科技含量越来越高,交互体验、VR技术……作为编辑,时常担心自己会被出版行业淘汰。但是陪着孩子看书时,又觉得那些最朴素的文字和图画,仍然具有无限生机。《百岁童谣》 的书里,有一篇 《打箩儿筛》。在北方,夏收打下了麦子,磨了新面,做成了各样的面食,很多人家都要带着染了红点的面点走亲戚。小孩子在这期间可以得到好多好吃的东西,因此一听到筛面的箩响,孩子们就仿着箩面的动作唱起来:“打箩儿筛,曳箩儿筛,麦子熟了请你伯。你伯爱吃肉儿,你叔爱吃豆儿。”配的那幅图上,屋子里的老奶奶在蒸包子,年轻女子在一旁用筷子给包子点红点;隔壁的年轻男子磨着面;屋外有一群小孩在嬉闹。念完文字,我打算翻过这页,孩子却说:“这几个小孩还没有包子。”于是她从灶台上“拿”了几个包子给那些两手空空的孩子,又“分”了一个给那位磨面的叔叔,接着又“拿”了两个包子送给我和她自己。当我准备翻页时,她看到屋檐下还挂着几串玉米,于是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分发食物……而 《卖切糕》 那一篇,每个孩子的手上都有切糕,她也想要一块。我让她跟书上的叔叔要,她就说:“叔叔给我一块切糕吧。”图画上的人笑盈盈地切着,她“拿”了一块后说:“谢谢叔叔。”

    也有些绘本,没法与孩子分享。有一次,陪孩子在一间手工美术教室玩时,我看到书架上有一本以汪曾祺小说 《求雨》 改编的绘本。有一年,昆明的雨季来晚了,栽不下秧。于是一群孩子找出一套小锣小鼓,在城中边走边念:“小小儿童哭哀哀,撒下秧苗不得栽。巴望老天下大雨,乌风暴雨一起来。”大概大人们以为天也会疼惜孩子,会因孩子的哀求而心软。后来一查,这篇文章收录于汪曾祺晚年的小说集 《晚饭花集》。斯时他已年过花甲,文字技巧纯熟、而感情依旧天真充沛。“他们从大西门,一直走过华山西路、金碧路,又从城东的公路上走回来。他们走得很累了,他们都还很小。就着泡辣子,吃了两碗包谷饭,就都爬到床上睡了。”我长久地摩挲着那些地名,回忆起曾经在昆明求学的少女时光。地名就像密码,能够迅速地唤起关于过去的一整套记忆,气味、声音、还有路上那些开花的树。我忍住眼泪,不想被人看到。孩子呢? 此时她正在全情投入地玩着乐高积木,一个塑料小人,飞快地从滑梯上滑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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