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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服到九服:周朝的天下观

 Tiger93 2017-06-03


文 / 海麟

传说中的大禹带领人们终于制服了泛滥横流的滔天洪水,由此进入一个新的时代,我们称之为夏朝,并开启了王权世袭的传承模式,东亚地区从此进入王朝时代。

不过,这距离真正的大一统还早着呢,那得在将近2000年以后才会发生。

此时的国家、王权等概念与我们现在熟悉的国家概念与集权模式是有本质区别的,所以,在追述这些历史的时候,我们会使用相同的词汇,但应该注意到,这些名词的内涵与外延很可能与我们惯常的认知并不是一回事。

洪水退去,江河入道,百川归于大海,天下归于安宁,放眼世界,万国林立。

有天下万国,但并非是一盘散沙,此前的尧舜两代,甚至有可能更早些时候,住在同一片大陆上的人们已经知晓彼此的存在,并有着持续的往来交流或迁徒流动,这可以从诸多考古遗迹所出土的数千年以来那些陶器、玉器、青铜器等大量文物得到证明。

大禹继承或者夺取了王位,这在不同文献里有截然相反的记载,实际上,连这个大禹是否真有其人都仍然还是悬而未决的问题,不过没关系,作为已经逝去的某个时代的代名词,有迹象表明,由他冠名的五服制似乎真的是对东亚这片土地实地丈量的结果。

如果大禹有办公室,那在他身后的墙上一定会张贴一幅地图,从这里出发,由帝都向外,每五百里画个框,一共五层,纵横五千里,这就是夏后禹的疆域范围。


大禹的五服由内而外,分别称为甸服、侯服、绥服、要服、荒服,见载于《尚书·禹贡》(参见前文《大禹的世界有多大:五服》)。

到商朝的时候,延续了这种服事制度,总的分为内服和外服两部分,见载于《尚书·酒诰》,这个不细说,暂且略过。

再然后到周朝,仍然继承了这种制度安排,所不同的是,体量得到了极大的扩充,从五服变成了九服。

《周礼》是中国礼制文化的原典,被列为儒家十三经之一,传说是周公所作(就是周公解梦那个周公,是周武王的弟弟),具体作者及成书年代存疑。其内容涉及政治、经济、礼法等方方面面,诸如职官配置、祭祀丧葬、诸侯朝觐、车骑服饰等无所不包,丰富且系统化。

这本书里就记载了周朝的九服:

《周礼·夏官司马》有九服:职方氏掌天下之图,以掌天下之地……乃辨九服之邦国,方千里曰王畿,其外方五百曰侯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甸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男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采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卫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蛮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夷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镇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藩服。


九服的中间是王畿,这是周天子直辖的地盘,然后由内而外,也是五百里一层,一共有九层,分别是侯服、甸服、男服、采服、卫服、蛮服、夷服、镇服、藩服。

要注意的是,虽然名为九服,但中间还有一个王畿不在九服之中,所以,所谓九服实际上应该是十服。

显然,九服的边界已经从边长五千里的方框膨胀到了一万里,和大禹的五服比起来,九服的疆域面积增长了足足三倍,所谓小邦周,似乎一点也不小。

恰恰是因为太大了,这个九服不免让人起疑,怎么看都不像是真的。

确实如此,历代以来,九服制是否真实存在过,这个问题让人很挠头。

要么彻底否定,说是凭空想象,不过是些后世儒生托名伪造的纸面文章;

要么避实就虚,说所谓九服并不是实际的国土规划,而只是那个时代一种政治化的天下观,是意识形态的形象表达。

莫衷一是,聚讼无果,而我想说的是,《周礼》的记载文字简略而精确,并没有半点的含糊,不论彻底否定还是避实就虚,未免都有点以今度古,有如削足适履,既难以令人信服,也无法回避文献记载就在那里的尴尬,而且,五百里一万里,这又不是什么春秋笔法,如此确定的数据,难道真的只是捏造么?

那么,何不下点笨工夫,对照着地图来算算看呢。

夏朝的存在,至今仍然没有确凿的证据可以肯定,只能停留在满是神话传说的文学叙事和主要靠想象力的猜测之中。

这让我们很纠结,讲证据,确实不充分,无法建立完整的史学论述;讲感情,委实无法割舍,很难接受让夏朝沦为虚幻的传说和想象。

事实上,即便是周朝,前半段也只能算做半信史,武王伐纣的牧野之战究竟发生在哪一年,商纣王是自焚鹿台还是战死沙场,也是众说纷纭。

大禹的都城不知所踪,所谓二里头遗址属夏朝,陶寺遗址是尧都,也仍然是难以定论的猜测,但幸运的是,周朝的都城所在,是确定的。

周文王迁都丰京,周武王建立镐京,沣水东西两岸的西周两京就在西安境内,合名丰镐,史称宗周,是姬周家族的王兴之地。

随后武王东进,相中了伊水与洛水河畔这片地处中原的两河地区,由召公负责在这里营建洛邑,是为成周,在洛阳境内。

宗周与成周,西安与洛阳,周朝的东西两都都能在地图上定位。

这就好办了,我们来结合文献记载的数据和实际距离做个简单计算。

宗周向东到大海,以现在的海岸线为准,直线距离1065公里左右。


按九服的记载,王畿中心到最外层藩服的边界,有十层,每层五百里,共五千里。

五千里实际总长1065公里,1065km/5000=213米,即一里合213米,五百里合106.5公里。

按200步合一里计,213m/200=1.065米,即一步合1.065米。

再按五尺合一步计,1.065m/5=21.3厘米。

也就是说,我们按地图测距的实际距离反推,要与九服的记载相吻合,需要的尺度换算关系是一尺21.3厘米,五尺一步,一步1.065米,200步一里,一里213米。

问题的关键就在于,这样的换算关系成立吗?

坦白说,并不确定,而且一步1.065米显得偏小,与周以八尺为步的传统说法也不符。

不过,虽然是假设,但可以参照的是,河北平山县战国时期的中山国古墓出土的兆域图,是一个铜版地图,这个地图所使用的度量单位是步和尺,经测算,一尺22厘米,五尺为一步,其一步是1.1米,比较而言,我们计算的一尺21.3厘米并无不适,一步1.065米也不是完全不靠谱。


中山国兆域图

如果推论成立,那么,周朝的九服就不能说完全是纸面文章了。

对比大禹的五服和周朝的九服,五服的中间一层是甸服,而九服的中间是王畿,甸服也有,却是在第二层侯服以外的第三层。

五服没有单列王畿,也就是都城所在是包括在中间一层的甸服里,九服里的甸服却远离中心而且中间还隔着一个侯服,看起来其地位明显下降。

但是,从甸服所承担的义务来看,这样安排又不太对劲。

甸,从字形可知,与田有关,金文的甸字就是人在田边劳作的形象。


以上金文均出于西周时期

人在田边,是佃,没错,甸和佃,原本就是一个字。

毫无疑问,甸肯定与农耕有关。

大禹的五服能很好说明甸与农的关系,其甸服是五服之中唯一明确说要纳赋税的地区,而且五百里甸服按照远近不同所缴纳的粮食各有不同,“百里赋纳总,二百里纳铚,三百里纳秸服,四百里粟,五百里米。”

百里赋纳总,总是整棵植株,包括谷穗和茎叶;二百里纳铚,铚是谷穗,茎叶部分不用上缴;三百里纳秸服,秸是茎叶部分,服是劳役,就是负责把四百里的粟和五百里的米一起转运到京城。

正如清段玉裁《说文解字注》所说:“甸,王田也。”这是王室的粮仓啊。

这样一来,周朝九服里的甸服就很难理解了。王畿千里是帝都,按五服的思路,这个王畿就相当于甸服,但九服把王畿单列出来,另外还有一个甸服,按说应该在王畿外面吧,可偏偏却给安排到侯服以外,费解。

所以,有人主张这是《周礼》在传抄过程中出错了,应该把侯服和甸服颠倒过来;也有人主张要重新解释这个甸,此甸非彼甸。

还是我们前面说的,抄错也好,重新定义也好,也不是不可能,但文献记载就在那里,靠演绎发挥往回找补,总有些遗憾和尴尬。

那怎么调和这种矛盾呢?

基于文本,有一说一,还是来看地图。


从宗周两京向东350公里左右,是东都洛邑。

京畿千里,那么从中心到侯服就是五百里;然后侯服五百里,甸服五百里,也就是说,从京畿中心到甸服的外边界,是一千五百里。

前面我们算过,五百里合106.5公里,一千五百里就是319.5公里。


如图所示,东都洛邑与我们计算的甸服外围边界仅相距30公里。

考虑到误差,有可能距离再远点,但不可能超过每服五百里(106.5公里),即洛邑仍在甸服边上,而不会跑到男服外面去;也有可能距离再近点,则洛邑更靠近甸服或到了甸服之内。

九服圈套圈,中心是宗周,称为王畿。王畿千里,相当于大禹五服制中间的甸服,但不叫甸服而是单独命名。成周洛邑是东都,政治地位相当于王畿,再以这个王畿为虚拟中心,其旁边的那一服就应称为甸服,所以,侯服和甸服就颠倒过来了。

也许这就是侯服与甸服顺序颠倒的原因所在。

最后,周朝的九服从中心到海边计为五千里,总面积纵横各一万里,大禹的五服从中心到海边计为二千五百里,总面积纵横各五千里。五千和一万,这是两个显得完满的整数,为此就得使用不同度量衡,之所以要因地制宜的规定尺度,想来也就是为了让王权威仪显得更为体面吧。

你可能觉得牵强,那大禹的五服为什么不直接搞成纵横一万里呢?

大概这就是度量单位互相平衡的结果,积尺成步,积步成里,按今天的观念,尺、步、里这三个单位完全可以按需规定一个,但几千年前的尺和步,这两个单位都与人有直接关系,布手知尺,尺的大小可以浮动,但不能与手的一拃太过悬殊;人走路成步,步的大小可以浮动,但也不能与生活经验过于背离。

计算结果正是这样,五服五千里,九服一万里,虽然使用了不同度量衡,但各自的尺度大小都没有脱离实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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