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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如棋,落子无悔 文/青衫落拓 06-02 08:48

 孟溪ProbeT连山 2017-06-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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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工作很忙,经常出差。从记事起,每逢清明时节,妈妈会带我转两趟公共汽车,再搭上间隔时间很长才会有一趟的中巴,去为在她八岁时就病逝的母亲扫墓。

 

对于城市长大的孩子来讲,再长的路途辗转都觉得有趣,不管上山道路多么泥泞,都不以为苦。

 

孩子对于死亡没有概念,墓地给我留下的印象也并不凄凉。

 

最初那里是简陋的,坟茔杂乱,有些坟头荒草丛生,石碑半斜,道路弯曲,而且会出其不意的突然消失,让你不知道往哪个方向走才好。

 

蜂拥而来的扫墓人加上趁那几天做香烛、纸钱生意的小贩,使整个场面有点赶集的喧闹,再加上鞭炮不时轰然响起,硝烟与香火气息缭绕,这里竟充满着人世气息。

 

当然有人哀痛、哭号。我甚至看到过一个用头撞击墓碑的男人,发出脆而不祥的一声响,顿时吓得呆住,直到妈妈把我拉走,还忍不住回头。

 

那人被他的亲友死死抱住,仍旧徒劳挣扎,两眼血红。我从来没见过一个人脸上有如此痛楚纠结的表情,问妈妈:“他为什么会那样?”

 

妈妈淡淡地说:“大概是难受吧。”

 

“为什么会难受?”

 

“因为再也见不到某个人了。”妈妈有些不耐烦地回答,我知趣地闭了嘴。其他大部分集中在那几天来祭拜的人看上去并没有多少悲哀,他们擦干净墓碑,点上香烛,磕头,烧纸钱,燃放鞭炮,同时谈笑风生,还有人带来点心、水果和各式卤菜,开始围坐野餐。

 

妈妈说不上悲痛,至少我没看到过她落泪,但她也没有任何轻松的表情。

 

完成扫墓程序后,她心情多半仍旧不好。

 

我问起从未谋面的外婆,她的回答十分简略、敷衍,偶尔还会暴躁起来。


-02-

后来我长大一点,终于意识到,对于一个八岁女孩和她五岁的弟弟来讲,早逝的母亲大概并没有留下多少记忆。更何况外公不久就续娶,然后又生下一个男孩,占据妈妈童年更多的应该是那位继母。

 

谈到继母,妈妈倒是很公平的:“她并不凶,从来没虐待过我和你大舅舅。至于偏心你的小舅舅——疼爱自己亲生的孩子,那也是人之常情。再说,她一生真没享多少福,到66岁时就去世了。”

 

妈妈偶尔还讲起继母的趣事:“……把她的一件旧毛衣拆了,给我和你大舅舅各织了一件背心。不管哪个亲戚来了,都会拖我们出来,撩起外衣给他们看,证明她多么贤惠持家,待我们多好,直到背心绷在我们身上再也不能穿了。”

 

妈妈停一下,叹一口气,“不过,嫁到已经有两个孩子、全靠你外公一人的工资养家的家庭不容易,她确实很会持家。”

 

所以妈妈带我扫墓烧纸,会给墓地在不远处的继母也烧上一份。对我来说,她是个白皙的老太太,未语先笑,是不是亲外婆倒也没什么关系,更何况,我从小就喜欢性格活泼的小舅舅。

 

公墓山上新添了外公的坟墓之后,我开始抗拒清明扫墓这件事。妈妈叫过我几次,我都推辞拒绝,她一抱怨,我便暴躁起来,她立刻噤声。我的内心是愧疚的。

 

到了某一个阶段,父母突然不再是子女心目中的权威和世界的中心。他们的一颦一笑,不会再让子女害怕或者开心;他们提出要求时,变得多少有些小心翼翼;他们做出判断时,语气不再肯定……

 

从前的依赖关系突然颠倒过来,意识到这一点,对于我来说,并不好受:父母老了,而我肩上的责任重了,再不可能如年少时不管不顾,背后总有坚实臂膀支撑;我的轻狂与言辞尖刻、动辄不耐烦,其实多半来自于承受的压力之下的惶恐。


-03-

外公与小舅舅一家住在长江对岸的一个重工业区的老式宿舍里。他是位亲切和气的老人,衣着整洁,做着一份技术工作,晚饭喜欢喝点小酒。

 

他会做一手木工活,上班之余,敲敲打打,可以做出漂亮的衣柜与五斗橱。在家具制作没有量产的年代里,他靠这门手艺赚了不少外快。

 

我没有与他共同生活的经历,一年只见数面,本不该伤心至此。但是,他死于肝癌,从确诊到病逝只半年时间,当时只72岁。

 

大舅舅在外地工作,只能匆匆回来看望,再匆匆离开。而妈妈与小舅舅为治疗方案产生了严重分歧,妈妈主张开刀,积极治疗,尽一切努力争取延长父亲的寿命。小舅舅认为既然得了绝症,没必要白白花钱。

 

姐弟两人争执起来,不知不觉便翻老账,情绪异常激动,讲话也越来越决绝。我爸爸谨慎地将自己划归外人,不肯多发表意见。

 

我原本对他们姐弟之间的争执不解,可是,妈妈头一次对着我落泪了:“我记得你外婆去世的样子,最后几个月,她的脸都变形了。那时候,你外公收入不算低,可有老人需赡养,有乡下亲戚要接济,负担很重。她心疼钱,不肯看病,就是硬扛着,如果能够好好治疗,她不至于走那么早。”

 

我知道妈妈心里的隐痛,握住她的手:“我会跟你一起好好照顾外公的。”

 

小舅妈不凉不热地说她工作很忙,又要照顾女儿,愿意尽孝,但实在有心无力。如果坚持治疗,必须讲清楚怎么看护,怎么出钱。

 

我愤怒了,再不能忍受小舅舅反复挂在嘴边的那些话:反正都是一个死,何必受罪又花钱;我受不了那个拖累;很多好药不在医保范围……

 

小舅舅说我还不懂事,不该插手长辈的事情。我反唇相讥:“我至少懂得亲人之间不该计较金钱,留着你的钱好了,但愿你过得安心。”

 

妈妈将外公转到我家附近的医院治疗,由她日夜照顾。我天天下班后去探视,接手照顾,让妈妈能休息一会儿。这半年对于我们家每一个人来讲,都是一个备受折磨的过程,慢慢消磨殆尽的远远不只是耐心。


-04-

外公先是接受了外科手术,切除癌变部位。但医生告诉我们,已经出现转移扩散。他再转到放射科化疗,身体极度虚弱,始终徘徊在死亡边缘。而妈妈日渐憔悴,无心照顾家庭,且数次血压飙升;爸爸心疼之余,多少是有微词的。

 

妈妈支撑不住去休息了,我守在病床边看书打发时间,但看不进去。外公已经发展到必须定时用吗啡镇痛的地步,看着他躺在那里,瘦小、衰弱、器官衰退,奄奄一息,我突然起了一个可怕的念头:享受不到乐趣的生存有什么价值;如此痛苦地坚持,意义又在哪里。

 

我被吓到了,这想法与我鄙弃的小舅舅又有多大差别。我试图为自己辩护:毕竟我从来没有心疼过钱,只是觉得外公太痛苦。我只是对生命的意义有了疑问,不是失去了耐心与孝心。

 

在我跟自我作战时,外公睁开了眼睛,茫然看向四周,目光落到我身上,我问他:“是不是想喝水。”他摇头,似乎有短暂的神志清晰,微弱地叹息:“老话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我毕竟是熬不过这一关了。”

 

我急忙大声说:“不会的,不许乱讲,医生说这次化疗效果不错。”

 

他仍旧摇头,却勉强笑:“嗯,那就好。”

 

外公在长达五天失去神志的弥留之后离开了,接到电话,小舅舅才头一次赶了过来。

 

我已经没有了任何愤怒、悲伤和自责的情绪,扶住哭倒在地的妈妈,麻木地想:嗬,解脱了。但这根本不是什么放下重负的解脱。

 

大舅舅从外地回来奔丧,先是与小舅舅一起指责我妈妈让他们的父亲经受了不必要的折磨,之后又与小舅舅为父亲该与哪一任妻子葬得更近一些以及房产处理有了激烈争执。在外公一个堂兄的调解下,才算达成妥协。

 

妈妈早已心力交瘁,没有任何辩解,也没有参与争吵,回家之后大病住院,病好之后,长时间失眠,郁郁寡欢,与大舅舅只有极少的电话联系,与小舅舅再无来往。

 

亲人之间疏远至此,妈妈日渐沉默。

 

爸爸生气地责备我:“如果不是你支持,你妈妈不至于接手照顾外公,落个吃力不讨好的下场。”

 

生活还是在继续,再深重的悲痛也会慢慢放下。我只是从此失去了将扫墓当成郊游的好心情。我害怕死亡那张冰冷的面孔,以及它慢慢降临时带来的漫长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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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又到一年清明时节,父亲的脚不慎扭了,暂时无法行走。妈妈默默做着独自去扫墓的准备,我照例不吭声,可是看着她不复灵便的走路姿势,我再无法沉默下去,突然说:“我开车送你吧。”

 

她有些意外,掩饰着开心,忙不迭地点头:“好啊好啊。”

 

四年过去,通往公墓山的道路已经被漆黑并拓宽,路旁整齐的意杨披上新绿,看上去赏心悦目。细雨如丝,时下时停。妈妈感叹:“时间过得真快。”

 

是的,时间过得真快,四年时间,一去无痕。记起年少时被妈妈牵着,同样走在这条路上的情景,更是恍如隔了几世。

 

接近公墓山时,车流增大,缓缓驶近。我诧异,眼前高高的石阶通上去,一座汉白玉门楼耸立着:居然修得如此气派。妈妈告诉我:“里面也全都修整过,现在里面不让放鞭炮,看上去安静庄严了很多。”

 

其实墓园内的气氛仍旧说不上多肃穆,来祭祀的人实在太多,熙熙攘攘如同闹市。妈妈顺利找到外公外婆的墓地,擦拭干净墓碑,拔除杂草,奉上鲜花,默默祝祷,然后带我去她继母那边,一边说:“不管怎么样,她也把我和你大舅舅带大了,供我们上了学。”

 

我当然没有意见,随她走过去。这一次,我无心发问,她却主动回忆起往事:“我长得像你外公,你大舅舅据说长得像你亲外婆。我其实真记不清生母的样子了,倒是把继母记得很清楚。继母这个人算得上大度了,我偷拿你小舅舅的麦乳精,冲了给你大舅舅喝了。她明明看到,既没骂我,也没告诉外公,只是把东西换了个地方藏起来。”

 

继母当成这样,完全称得上贤淑了。

 

“你小舅舅小时候跟我们是很亲近的,总央求我们带他出去玩。我们捉弄他,他也不生气,更不会去告状。”

 

妈妈在一块墓碑前猛然停住脚步,我问她:“怎么了,我记得前面那块才是外婆的啊。”


她讲不出话来,把我的手抓得很牢。我顺她的视线看去,墓碑很新,上面刻着的名字是我熟悉的,那是我的小舅舅。

 

我同样惊呆:“他的名字这么普通,同名同姓的应该很多。”

 

母亲摇头:“当年他跟你大舅舅吵架时说过,他已经买下他妈妈旁边的墓地,预备安葬你外公的……”

 

说到这里,她软软地瘫倒。

 

我扶母亲坐下,细看墓碑上刻的字:名字,属于小舅舅;生日,是他的,死于四个月前;立碑人是小舅妈和表妹。

 

我的心一下凉透了,茫然地说:“但是,他才刚47岁。”


妈妈突然号哭出声:“怎么会这样,再恨我,也应该通知我一声啊。”


-06-

我扶着妈妈下山,开车直奔江对岸的小舅舅家。四年没有来过,面对大规模改造的城区和新竖起的楼房,我竟然迷路了,还是妈妈强撑着辨认方向,指引我找到宿舍楼下。

 

我用力敲门,来开门的是20岁的表妹。她表情冷漠:“是的,死了。四个月前。医生说是心脏病突发。你们想怎么样?怪我家里没照顾好他吗?”

 

我正要说话,妈妈已经哭得晕倒。表妹跟我一起扶住她,终于也哭了,一边叫着姑妈。闻讯赶回来的小舅妈与她们哭成一团,我只能麻木、呆滞地站在一旁。

 

身体看上去异常强壮健康、正当盛年的小舅舅,竟然就这样突然走了。

 

他一直不开心,总说落得众叛亲离;他说,亲戚都在背地里议论他;他喝酒喝得很凶,烟瘾也比从前大,我们劝不住他;当年他妈妈病了两三年才走,你和哥哥毕竟不是亲生的,他也不愿意麻烦你们,我们伺候得很辛苦,他实在是怕了。

 

他走得倒是快,说胸口不舒服,站起来就倒下了,还没送到医院就……

 

丧事是单位同事帮忙料理的,我确实是赌着一口气,不想通知你们;过后我就后悔了,赌这种气,有什么意思。

 

“他一直记挂着你和哥哥,我提不起勇气再跟你们打电话;我昨天也去墓地看他了,大哭了一场;好在他陪在他妈身边了……”小舅妈一边哭,一边诉说着,泪眼婆娑地看向我:“有时他喝多了,会说起你。”

 

我的心猛然一跳,声音干涩地问:“说什么?”

 

小舅妈说:“你对他说过,但愿他过得安心。他总记得这句话,说你没说错,他确实没法做到安心。”

 

谁又能就此安心?

 

他是在我小时候带我去公园玩,动不动就把我举过头顶的那个小舅舅;他参加工作后第一个月拿到工资,马上跑过江来请我们全家吃饭;我参加过他的婚礼,看着他把漂亮的小舅妈抱进新房;我去抱刚出生的小表妹,粉嫩一团,他瞪大眼睛守在一边,唯恐我失手,又笑道:你刚生下来的时候,我也这样抱过你;我考上大学,他郑重地对小表妹说,将来一定要跟姐姐一样,同时高兴得四处炫耀他有一个聪明的外甥女,用词之夸大,让我听得难为情……


总有一天,我们会不再沉浸于对逝者的追忆,淡忘悲痛,却做不到主动放下心中的芥蒂,直到死亡突如其来,最终将我们隔开,留下再也无法弥补的遗憾。

 

我开车送妈妈回去,两人都一路沉默着。终于我开了口:“妈妈,你怪我吗?”

 

她诧异:“怎么怪你?”

 

“我开车几次路过,都没想到要去看看他;你过年的时候说要打电话给他,我也打岔混了过去。”

 

她轻轻摇头:“不怪。其实我和你大舅舅,多少是恨你小舅舅的,他从小被宠爱着,没吃过任何苦,长大后顺理成章顶替外公进了待遇好的单位,家里房子理所当然地给了他,结婚更是根本不必他操心。我结婚时,只有一份最勉强寒酸的嫁妆,幸好你奶奶和爸爸知道我妈死得早,不计较这事;你大舅舅去下乡插队,好不容易才得到一个外地小城招工的机会,企业待遇差,婚姻又不如意,半生蹉跎在那里,不可能再调动回来,他的怨气更浓一些。爸爸一死,忍不住就发作出来,结果……”

 

我的视线模糊,将车停到路边,头伏到方向盘上。

 

妈妈摸我的头发:“我还有你,比什么都好。”

 

我反手握住了妈妈的手:“我送您去看大舅舅。”


-07-

大舅舅生活在一百多公里以外的小城,宿舍老旧,室内家具陈设老旧,桌上潦草地放着隔夜的餐具没有收拾,空气中有一股古怪的味道。大舅舅一个人在家,看上去异常苍老、消瘦,看到久别的姐姐登门,没有任何激动、意外或者喜悦。

 

听到小舅舅病逝的消息,他的表情仍旧木讷,仿佛根本不觉得弟弟英年早逝是个意外。隔了半晌,他才轻声说:“我们都老了。”

 

他已经离婚,办理病退,拿着微薄的退休工资独自生活,唯一的儿子跟前妻一起,与他往来稀少。

 

他似乎已经被磨平了所有锋芒与情感,只余下沉沉暮气。直到妈妈提起家乡和与他们相依为命的童年,他的眼睛才略微一亮:“上次回去,后面的池塘已经被填平,实在可惜;那一大片法国梧桐还在不在;他们读书的小学……”

 

妈妈说:“我们都老了,不要再赌气,如果想家,可以回去。”

 

他苦笑:“回不去了。”

 

妈妈激动:“胡说。”

 

“我没有胡说,姐姐,那边已经没有我的家了,我不想在自己长大的地方当个客人。”

 

他声音里的苍凉让我和妈妈同时默然。

 

没有什么回得去了,曾经的情感,过去的时光。我们只能接受追悔的折磨,接受这样永远的暌违。随着亲人永别,人生的某一处缺口悄然扩大。

 

所谓成长,也许就是接受越来越多的缺失。

至少我们还有彼此可以珍惜。余下的路,愿我们可以紧紧扶持着彼此,不离不弃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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