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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朴:马王堆帛书解开了思孟五行说古谜

 _鲲 2017-06-05


(图片来自网络)



荀况於《非十二子》篇批判子思、孟轲学派时说:

 

略法先王而不知其统,犹然而材剧志大,闻见杂博。案往旧造说,谓之五行。甚僻违而无类,幽隐而无说,闭约而无解。案饰其辞而祗敬之曰:此真先君子之言也。子思唱之,孟轲和之;世俗之沟犹瞀儒嚾嚾然不知其所非也,遂受而传之,以为仲尼、子游为兹厚於後世。是则子思、孟轲之罪也。

 

荀况这一篇檄文的词义很是激烈,可是思孟五行说的内容究竟是些什么,却只字未提。或许在他当时,因为思孟的原书俱在,“ 受而传之”的“俗儒”又复不少,并无说明的必要吧?他决不会料到,时过境迁,原意湮灭,言人人殊,莫衷一是,他所指的思孟五行说,对于後人,竟成了千古不解之谜。


头一个出来解谜的,是一千有零年以後的唐人杨倞。杨注《荀子》“谓之五行”句说:“五行——五常,仁义礼智信是也。”他是根据什么断定这个“五行”就是“五常”的,也只字未提。或许在他那个时候,也無说明的必要吧?因为自从董仲舒以“仁智信义礼”配五行“木火土金水”(见《白 虎通·情性》)以后,这“五行”和“五常”,在注疏家手里,就常被根据解经的需要而交互使用,不必多做任何说明了。例如,郑玄注《乐记》“ 道五常之行”句说:“五常,谓五行也。”成玄英注《庄子·天运》“ 天有六极五常”句也说:“ 五常,谓五行。”既然有人用“五行”来解释被指认为子思所作的《中庸》时,开宗明义头一章,就用了“木神则仁,金神则义,火神则礼,水神则信,土神则智”的话来暗示子思的五行说,这已是众所周知的常识了。所以,杨□只是简单地宣布一下:“ 五行——五常”,既不说明根据,又不进行论证;也不见有谁出来表示怀疑。这种情况,在当时的社会里,是自然而又必然的。因为,所谓“五常”,不过是被上升为绝对律令了的统治阶级的道德教条;而所谓“五行”,则又是被神秘化了的宇宙构成图式。使道德观服从宇宙观,或用宇宙观来范围道德观,本是任何一元论哲学的理论要求。从董仲舒那个时候起,中国封建地主阶级已经基本上完成了这个工作,构筑了一个统辖一切的庞大而又神秘的哲学体系,并用这个体系去解释此前直至开天辟地时候的一切问题,而不必怀疑有无足够的根据和进行必要的论证。因为,这个体系,已经被“证明”为“天经地义”了,正如这个阶级相信自己的统治是“天经地义”一样。祗是这样一来,在荀况那里曾有过的对思孟学派的几分批判精神,到此已完全蜕变为顶礼膜拜,而关于思孟的五行说,并没有给人提供出正确的答案。


这又过了一千有零年。


到了近代,随着资产阶级崭露头角,章太炎重新提起这个问题。他认为,思孟的五行说,还不简单地就是“五常”,而且更有“以水火土比父母于子”这样的“五伦”内容;它上承“古者《洪范》九畴举五行传人事”的未彰之义,下启“燕齐怪迂之士”“ □世诬人”的神奇之说,“ 宜哉荀卿以为议也”( 见《子思孟轲五行说》,《章氏丛书》) 。


同章太炎说法差不多的有梁启超。他认为,思孟的五行说,或者是指君臣、父子等“五伦”,因为《中庸》里面以之为“天下之达道”,而“道”有“行”义;或者是指“仁义”等“五常”,因为子思“或《中庸》外尚有著述”,而“孟子则恒言仁义礼智”。总之,“ 决非如后世之五行说,则可断言耳”(见《阴阳五行说之来历》,《  东方杂志》第二○卷第一○号)。


章梁的说法代表了他们这些人中的一种倾向。其另一倾向为怀疑一切、否定一切;在这个问题上发了言的代表人物有刘节和顾颉刚。他们不约而同地先后提出一个大胆的假设,从根本上否定了思孟与五行说的关系,认为:宣传五行说的本是邹衍,不是孟轲;由于邹、孟都是邹人,学说都流行于齐鲁之间,甚至有部分类同(他们认为邹衍也是儒家),因而在“传说中误合为一人”;以至荀况错把邹衍的五行当做孟轲的学说来批评了。又因孟轲受业于子思的门人,从而连累及子思。他们的结论是:这实在是一椿历史性的大误会(见刘节:《洪范疏证》、顾颉刚:《 五德终始说下的政治和历史》,均载《古史辨》第五册)。


这几位学者不以封建经师无论据的说法为满足,另辟蹊径寻求新解,给了人们以一定的启发;也反映了过去的“天经地义”已经失效,资产阶级要建立自己的乐园的社会动向。可惜的是,他们或者由于同过去联系太深,一时跳不出旧的窠臼;或者对过去不知分析,全盘给予否定,无端加以怀疑。因而,他们并不能真正破掉旧的体系,也不能真正建立自己的体系;在思孟五行说的问题上,也未给人们留下什么积极的东西。


一潭死水被如此搅动了两下,除了岸边留下些许湿痕外,慢慢又回复到老样子。


一些力图用唯物史观指导自己思想的学者崛起了。他们驰骋于五千年间,也接触到了我们这里所讨论的问题。


范文澜认为,五行家的本领在“推气运”以及“懂得科学的历法和迷信的占星”。他引《孟子》上谈论“五百年必有王者兴”的两段(《 公孙丑下》、《 尽心下》),证明从“《 孟子》七篇,很看到些气运终始的痕迹”;又引“千岁之日至,可坐而致也”( 《离娄下》)及“天时不如地利”( 《公孙丑下》)两段,说明孟轲也懂得历法和占星术。结论是:“ 原始的五行说,,经孟子推阐之下,已是栩栩欲活;接着邹衍大鼓吹起来,成了正式的神化五行。”(见《与顾颉刚论五行的起源》,《  燕京大学史学年报》第三期,一九三一年)


郭沫若则另创新解,认为思孟所造的五行说是“仁义礼智诚”。他引《孟子》的“仁之于父子也,义之于君臣也,礼之于宾主也,智之于贤者也,圣人之于天道也”而发挥说 :“‘天道’是什么呢?就是‘诚’”。“其在《中庸》,则是说:‘ 诚者天之道也’。”他提请读者注意:思孟书中除大谈“仁义礼智”外,“ 更把‘诚’当成了万物的本体,其所以然的原故不就是因为诚信是位于五行之中极的吗?”于是他结论曰:“ 故尔在思孟书中虽然没有金木水火土的五行字面,而五行系统的演化确实是存在着的。”( 见《儒家八派的批判》,载《十批判书》)


范、郭二老的见解,把问题推进入一个新的阶段。在这里,不是扪烛扣盘,而是力图从思孟思想的全体着眼;不再泥于旧辙,而是要重新审查五行说和思孟书的全部历史材料。这样做去,纵然一时所得的具体结论不尽符合历史真实,而方法既然对了,迷宫的出口当不会很远。


大家在向前探索着,并期待着新的发现。

 


一九七三年十二月,长沙马王堆第三号汉墓出土了一批帛书。其中有两卷帛上分别抄着两部《老子》,现在叫做甲本和乙本。甲本的卷后和卷前,各有儒家学说。甲本卷后的第一篇和第四篇佚书,属于儒家思孟学派,给解开两千多年来未得其解的思孟五行说之谜,带来了一把钥匙。

《老子》甲本卷后古佚书之一,无篇题,共一百八十二行(自帛书原第一七○行至第三五一行),原分十九段,约五千四百字,字近篆体。从文中吵避“邦”字(第三四二行有“邦人之厕”)推测,抄写年代当在汉高祖刘邦卒年(公元前一九五年)以前 ;而从字体及其儒学内容来看,又应上抄写于秦亡(前二○七年)之后。这个抄写的年代,是可以大致确定的。


至于它的写作年代以及作者和篇名,尚无法确指。帛书出土时已有脱烂,加之内容上辞义重复,因而乍一读去,几乎无法理出一个头绪来。可是耐心细读几遍以后,将会发现,这篇佚书原由两个部分组成;自第一七○行至第二一四行,即原第一大段,为第一部分;自第二一五行的提行另段开始,直至末尾第三五一行,为第二部分。第一部分提出了若干命题和基本原理,第二部分则对这些命题和原理进行了解说。这是战国时期的一种文章格局。《管子》、《墨子》、《吕氏春秋》、《韩非子》等书中,都有这种篇章。照当时的习惯说法,这第一部分叫《经》,或有一个切合内容的题目某某;第二部分叫《说》,或者叫《某某解》。


按照这种格局去读这篇佚书,更将发现,现存的第一部分即《经》的部分,内容是完整的,首尾一贯的;而第二部分和前面,则应有阙文。因为现存的第二部分即《说》的部分,以“圣之思也轻”开头,而这是从中途开始对第一八三行《经》文的解说;此後的三十一行《经》文,在《说》中逐句有解;而此前的十二行并非独立的《经》文,却缺少应有的解说。这就是说,在现有的第二部分之前和第一部分之後,即第二一五行和二一四行之间,显然缺少了五十行左右(按现有比例推算)的解说文。这是一个无可奈何的损失。尽管是这样,由於这篇佚书有《经》有《说》,两大部分互相校补以後,全书竟然可以基本读书通。


通读全书,便会进一步发现,全书的主旋律,是咏叹“德”和它的“形”及“行”;这个“德”,是“天道”在人心中的显现。书中没有谈论具体的经济主张和政治原则,是一篇探讨道德哲学以研究如何成为“君子”而达到更有效的统治论文(同卷中的佚书之四,内容与“之一”差不多,惟脱烂过多,无法复原,姑作“之一”附录对待)。


可以当作全书脊梁来看的一段话,是这样说的:

 

  闻君子道,聪了。闻而知之,圣也;圣人知天道。知而行之,义也。行之而时,乐也。见贤人,明也。见而知之,智也。知而安之,仁也。安而敬之,礼也。仁义,礼乐所由生也。五行之所和,和则乐,乐则有德,有德则国家兴。□□□□□《诗》曰:“ 文王在上,於昭於天”,此之谓也。

 

见而知之,智也。知而安之,仁也。安而行之,义也。行而敬之,礼也。仁义,礼智之所由生也。四行之所和,和则同,同则善。( 【经1819】,见本书第七一、七四页。异体字、错字及脱烂字已改补,详见“校注”。下同。)

 

这是《经》文。第二七九——二九四行,是这两段《经》的《说》。根据《说》文,得以把这段话里的四十多个阙字大体补齐,基本上恢复旧观。


这两段《经》文里,提出了“聪”、“  圣”、“  义”、“乐”、“ 明”、“  智”、“  仁”、“礼”八个道德规范,构造了八者之间的关系,对分别达到这些规范的不同境界给了“德”或“善”的品评,并用了“五行”“ 四行”对这些规范予以概括;这是一份相当集中而整齐的儒家伦理学的德目单。


这些德目的唯心主义属性和剥削阶级实质,是不待言的,现在需要我们注意的是,查清他们在思想史中的派系,以便确定它们同哪一些经济主张和政治原则结合在一起,从而断定它们是为什么样的经济基础和阶级要求服务的。


翻阅帛书写定前後的一些现存书籍,我们可以查出,《庄子·在宥》篇里有一段话,正好是对着这种道德学说开火的。那里说:

 

而且说(悦,下同)明邪(耶,下同)?是淫於色也;说聪邪?是淫於声也;说仁邪?是乱於德也;说义邪?是悖於理也;说礼邪?是相(助也)於技也;说乐邪?是相於淫也;说圣邪?是相於艺也;说知(智)邪?是相於疵也。天下将安其性命之情,,之八者,存可也,亡可也;天下将不安其性命之情,之八者,乃始脔卷□囊而乱天下也。而天下乃始尊之惜之,甚矣天下之惑也!岂直过也而去之邪?乃斋戒以言之,跪坐以进之,鼓歌以舞之,吾若是何哉!

 

《在宥》篇的确切写作年代,我们也已无法搞清;但有一点可以确信无疑的是,它所着力攻击的“之八者”,一个不差地正是佚书论证的那八德。另外还有一点可以看出来的是,这一段话中的末几句,同《非十二子》那一段话中的末几句,意思是一样的,都是批评当时的某些儒者对所指责的学说在盲目崇拜和扩大宣传。这样,我们很自然地会产生一种联想:如果时间上差距不大的话,《在宥》所批评的“八者”,有无可能正是《非十二子》所批评的“五行”呢?


当然“八”和“五”有着量上的差别,要求马上对这个问题做出肯定或否定的答复,还嫌为时过早。我们且先寻找一些中介五环节再说。


《贾谊新书》有个《六术》篇,那里说:

 

  阴阳各有六月之节,而天地有六合之事;人亦有仁、义、礼、智、圣之行,行和则乐,与乐则六:此之谓“六行”。

 

《六术》篇是否出自贾谊之手,我们难以断定;从它崇“六”的情况来看,它的写作年代同贾谊的年代上下不致太大。我们知道,自从秦始皇宣布得水德,“ 数以六为纪”(《史记·秦始皇本纪》)以後,“ 六”这个数,不仅取得了神圣的属性,而且还带有法律的威力,以致渐渐成了计数的框框,立论的套套。所谓“六则备矣”,“数度之道,以六为法”(《贾谊新书·六术》),就是明证。大概直到汉武帝太初改历,确认汉应土德後,“ 六”的这种地位,才由“五”来取代。


明白了这样一个历史背景,我们便不难看出,《六术》篇所记的“行”於人的那“六行”,明显地带有凑数的痕迹。它先说了“仁义礼智圣”这五个“行”,然後说,“ 行和则乐”,“与乐则六”。这样凑起来的一个序列,与我们所研究的这篇佚书以至思孟五行说,有列源流关系呢?


另外,我们还注意到,贾谊曾於文帝时期在长沙做过四年多的王太傅。这批帛书是长沙王相利苍儿子的殉葬品,而立“六行”之说,更托名於贾谊,当不致太无根据吧?


这些蛛丝马迹,我们从佚书中可以得到进一步的肯定。前面说过,佚书列了八个道德规范,并构造了八者之间的关系。它所构造的关系中,对於我们现在所讨论的问题来说,有两点值得特别注意:第一,它把“聪”和“明”放在次列或前列的位置,作为达到“圣”和“智”的一个阶段或一种手段,与其他六者的地位不一样:

 

聪也者,圣之藏於耳者也;明也者,智之藏於目者也。聪,圣之始也;明,智之始也。故曰:不聪明则不圣智,圣智必由聪明。(【说13】见本书第六一页)

 

所以,八个道德规范实际上祗剩下六个:仁义礼智圣乐。这六个,正好就是《六术》篇所谓的那“六行”。


不仅此也。第二,这六个道德规范之间还有一种关系,就是“乐”和其他五者分开,五者之和为乐。这一点,前引的【经18】文中已见过了。不过那一段脱烂太多,所补的文字,虽自信有足够的根据,仍难保免於武断;为此,另引两段如下:

   

【经28】闻道而乐,有德者也。

   

【说28】“闻道而乐,有德者也”,道也者,天道也,言好德者之闻君子道而以夫五也为一也,故能乐,乐也者和,和者德也。( 见本书第八八——八九页)

 

这里的《经》和《说》都是谈“乐”的。怎样才能乐呢?“以夫五也为一”则乐。“ 夫五”是什么?从全书内容看,正是那个仁义礼智圣。“ 为一”,就是“和”了。如此排列起来的“仁义礼智圣”同“乐”的关系,也正好是《六术》篇所列的那样关系。


据此,我们不妨这样推定:《 六术》篇中所谓的“行”之於人的“六行”,是汉代初年的儒生对佚书思想的一种概括和改造;《在宥》篇中所谓的“八者”,则是战国後期的道者对佚书所论范畴的轻蔑复述。


而在佚书本身,是既不用“六行”这样的术语,也不简单地罗列“八者”,却谓之“五行”和“四行”。而这一点,正是我们所要寻找的思孟五行说的谜底。

 

 

探索思孟五行说,最可靠的根据当然还是他们自己的著作。司马迁说:“ 子思作《中庸》“( 《史记·孟子荀卿列传》)。《汉书·艺文志》里却说:“子思二十三篇”、“  孟子十一篇”。思孟的著作情况究竟怎样,二千年来也是众口不一。为慎重起见,我们且以公认可以作为思孟学派资料看的《孟子》七篇作根据,看看佚书同《孟子》有无思想上的源流关系,佚书的五行说是否来自《孟子》;从而,尝试着由此推定思孟五行说的大致情景。


孟轲道性善,说“仁义礼智”是“根於心”的君子本性。这是大家熟知的。


佚书则称“仁义礼智”为“四行”,并举为“善”的表徵:

 

四行和,谓之善。( 【经1】,见本书第四四页)

  

四行之所和,和则同,同则善。( 【经19】,见本书第七四页)

  

四行成,善心起。(佚书四,见本书第四一页)

 

称“仁义礼智”为“四行”,这大概是佚书的造说;还没有见谁把“四行”同孟轲联系起来过。佚书的这一发明,应该说,是深得孟轲学说之心的。孟轲的五行说都有哪些,我们暂还不知道;但我们知道,他谈得最多并成为其学说核心的,正是这四个“行”;所谓“性善”,也正是这“四行”的根於一心。在这一点上,佚书之与《孟子》,正如肖子之与生母,是一眼便可认得出的。


比较麻烦的是五行说。佚书以“仁义礼智圣”为“五行”,还说“五行”和则“乐”。粗粗想来,《孟子》七篇中仿佛没有这样说过。其实不然。


仔细读佚书,可以发现,它在“仁义礼智”之外,也正谈过“圣”和“乐”。《孟子》中有云:

 

集大成也者,金声而玉振之也。金声也者,始条理也;玉振之也者,终条理也。始条理者,智之事也;终条理者,圣之事也。( 《离娄下》)

 

佚书中则有:

 

【经21】君子集大成。能进之,为君子,不能进,各止於其里。


【说21】“君子集大成”。成也者,犹造之也,犹具之也。大成也者,金声玉振之也。唯金声而玉振之者,然後已仁而以人仁,已义而以人义。大成至矣,神耳矣!人以为弗可为也,无由至焉耳,而不然。


“能进之,为君子,弗能进,各止於其里”。能进端,能终端,则为君子耳矣。弗能进也,则各止於其里。不藏欲害人,仁之理也;不受吁嗟者,义之理也。弗能进也,则各止於其里耳矣。终其不藏欲害人之心,而仁覆四海,终其不受吁嗟之心,而义襄天下。仁覆四海,义襄天下,而诚由其中心行之,亦君子已!


【经9】金声而玉振之,有德者也。金声,善也;玉振,圣也。善,人道也;德,天道也。唯有德者然後能金声而玉振之。( 见本书第七八——七九、五五页)

 

对照这两边引文,自会发现,佚书同《孟子》,在这里不仅思想相同,而且连语言也一样,几乎无需多加说明。有差别的祗是,在佚书里面,“ 君子”是最高人格,是“有德者”,而在《孟子》里则叫做“圣人”;如此而已。佚书中的“能进端”“ 能终端”的“端”,大概就是《孟子》中的“四端”。如果是这样,则“终”当为“充”之假借,扩而充之之意。或者将“能进端”“能终端”作“始条理”“ 终条理”看,也可备一说。


据此,可以说,佚书中的“圣”,原是脱胎於《孟子》的。


最为关键的证据是:《孟子》也曾将“仁义理智圣”并列,来谈论人性和天命的关系;祗是由於它同汉儒的“五性之常”不合,被篡进了衍文,而不为人们所熟知了。《尽心下》篇说:

 

 孟子曰:口之於味也,目之於色也,耳之於声也,鼻之於臭也,四肢之於安佚也,性也;有命焉,君子不谓性也。仁之於父子也,义之於君臣也,礼之於宾主也,智之於贤者也,圣人之於天道也,命也;有性焉,君子不谓命也。

 

这一段话,大意很明确,句法也很整齐,应该没有歧义。可是由於“圣人之於天道也”一句与其他句子不类,颇产生过不少麻烦,以致促成了对思孟五行说之不得其解的大困难。


据说宋人吴必大“尝疑此句比上文义例似於倒置”意思是说,这句话可能应该作“天道之於圣人也”,请教过朱熹。朱熹说,没错(见《朱子大全·答吴伯丰》)。这种答覆是必然的。因为,《孟子》中的这一段话,是宋儒分别气质之性、义理之性的重大经典根据,为理学家安身立命之所在;朱熹当然不敢随便同意其中有什么“倒置”之处。可是,这一句话又确实有点蹩扭,所以朱熹在他的《四书集注》中悄悄注了一笔:“ 或曰:‘人’衍字。”照此说来,这句话就应该是“圣之於天道也”了。可是,由於朱熹这个注加得理不直,气不壮,很少引起人的理会。自那时以来,一些人有用“倒置”法把这句话改读为“天道之於圣人也”(如《十批判书》),以求得同前几句一律的;更多的人则固守经典,曲为之说。总归是说不妥贴。


现在有了马王堆帛书,我们可以而且应该理直气壮地宣布:“ 圣人之於天道也”一句中的“人”字,是衍文,应予削去;原句本为“圣之於天道也”。孟轲在这里所谈的,正是“仁义礼智圣”这“五行”。


“圣”的本义同於“听”,引伸为“渊博通达”,以表示人的知识高度。《诗经》里将“圣”和“哲”并举(《小雅·小□》 ),“圣人”和“愚人”对举(《大雅·桑柔》),《尚书》里认为“圣”同“狂”可以转化(《多方》),以“圣”同“彦”连称(《秦誓》);都是在这种意义上使用的。後来慢慢被赋予了道德的属性,更夸大成未卜先知(《老子》指责的“前识者”),一直到成为“超人”,距离本义越发远了。孟子以“圣”同“仁义礼智”并列,原是在道德意义上、未卜先知的意义上来使用它的。看他下面说“君子”是没有资格代“圣人”考虑不应该怎么辨的。当然,孟轲的时候,“ 圣”字已经有了超人的意思,他也曾用过这种意思(如《尽心下》的“大而化之之谓圣”); 但“圣之於天道也”这样一个错误。


“仁义礼智圣”之外,《孟子》也谈“乐”。《离娄上》篇就说:

 

  仁之实,事亲是也;义之实,从兄是也;智之实,知斯二者弗去是也;礼之实,节文斯二者是也;乐之实,乐斯二者,乐则生矣。

 

这里谈的是“仁义礼智乐”及其关系,“ 仁义”被归结为“孝悌”,并列为诸德之核心,这又是孟轲“案往旧”之处,我们暂且不管它。现在需要注意的是,“ 乐”在这里被作为一种品德(而不是人为制度或艺术)和其他诸德联系来谈,这种观点,在佚书和《六术》中得到大大发挥。


综观这一切,我们应该可以得出这样一个结论:马王堆帛书《老子》甲本卷後古佚书之一,是“孟氏之儒”或“乐正氏之儒”的作品,也许竟是赵岐删掉了的《孟子外书》四篇中的某一篇。这篇佚书的发现,解开了思孟五行说的古谜,是学术史上的一件大事,值得认真庆贺。


据此,这篇佚书,不妨取名为《五行篇》。

 

(原载《文物》1977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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