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芸台书话│我意不关渠,自要寻兰去——辛弃疾与元刻稼轩词 (九)

 黄埔N期 2017-06-06

当一种文学艺术形式发展到一定阶段,便会产生批评。我们并不探讨批评应如何定义,中国传统的诗论、词论无论有无系统,本身也是一种文学,文学有时就不免在准确与艺术性之间有所取舍,特别是针对具体对象的批评。


批评家太欺负人

宋元之际的诗人方回,有本很著名的批评著作《瀛奎律髓》,其中有一句说:“予谓诗家有大判断,有小结裹。”诗论、词论也一样。像钟嵘《诗品》那样对诗人定品第、溯源流的架构是大判断;对个别诗人诗句的短评就是小结裹。

传统诗论的小结裹有特殊性,它往往省略了大量的背景描述与材料论述,每一句看似新而透的评价,其成立的前提有不少是隐于文中的条件。而且,有时诗人的成就与论者的好恶,共同构成了一句评论的诞生。了解这一点,就可以明白为什么有时同一体系内的评价前后有龃龉,或不同论者一两句点评的参差,却并不影响大判断的一致。有些文学作品的好,有批评的作用,但另一些则是批评不尽能涵盖的。

比如周济的论张炎“笔以行意也,不行须换笔。换笔不行,便须换意。玉田惟换笔不换意”,与他对张炎“积谷作米,把缆放船,无开阔手段”的评价是一致的,似乎作词更高的标准是“须换意”(大多数词人也是如此履践的)。然而同为常州词派的批评家,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中盛赞:“稼轩词自以《贺新郎》(别茂嘉十二弟)一篇为冠,沉郁苍凉,跳跃动荡,古今无此笔力。”这个古今无此的笔力,正是过片不换意,一气呵成的美誉。而标举“境界”、“无我”的王国维《人间词话》则说:“别茂嘉十二弟,章法绝妙,且语语有境界,此能品而几于神者。”这已经是在他的体系内能给出的最高评价了。今人论及此词,往往也说章法奇绝,声气悲壮,词史独步。连辛弃疾用了那么多的用典,以及重复的意象,都成了思路开阔的证明。再想到胡云翼引申发挥张炎对吴文英“七宝楼台,碎拆下来不成片段”的评价,说吴词用典下语太晦涩,不免生出一种“太欺负人了”、“词人何必为难词人”的感受。

无法量化的好

文学批评到底是何等欺负人呢?这首《贺新郎》确实是辛弃疾词中的代表作:

贺新郎(别茂嘉十二弟)

绿树听鹈鴂。更那堪、鹧鸪声住,杜鹃声切。啼到春归无寻处,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间离别。马上琵琶关塞黑,更长门、翠辇辞金阙。看燕燕,送归妾。

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月。

这首词是辛弃疾晚年的作品,据岳飞之孙岳珂记述,宋宁宗开禧元年(1205),辛弃疾知镇江府,刘过也到了镇江。刘集中有《沁园春·送辛幼安弟赴桂林官》一词,所送的应该就是与稼轩感情很好的茂嘉弟。刘过词中有“三齐盗起两河民散,势倾似土国泛如杯。猛士云飞,狂胡灰灭,机会之来人共知。何为者,望桂林西去,一骑星驰。”此时金世宗去世,章宗继位,金国政局混乱,刘过认为这是北伐的好机会,惜乎茂嘉却要去桂林那么远的地方做官。对比刘过的词,可知辛弃疾词中隐含有离别恨事之外的悲慨。

鹈鴂、鹧鸪、杜鹃,此鸣彼歇,似乎是啼声送走了春天,然而仍比不上人间离别的伤心。既是写实,也是为了引出下文。

古画中的鹈鴃(伯劳)。(宋)李迪《雪树寒禽图》

五句写三种鸟声,依照惯性,本应有经典的刻薄话。比如初唐四杰的骆宾王因诗中喜用数字,人称“算博士”,杨炯因喜用人名,人称“点鬼簿”;唐代诗人许浑长于律诗,因诗多用水字,清人干脆打包称“许浑千首湿,杜甫一生愁”,纯粹戏谑,绝非善意。

鹧鸪,俗谓其鸣曰“行不得,哥也”

杜鹃,其啼声似“不如归去”

何况鸟鸣之后,稼轩列举四件死生离别事,可谓平铺直叙。“马上琵琶关塞黑,更长门、翠辇辞金阙”,是昭君出塞的典故。王昭君抱着琵琶,在边塞暮色之中想起去国远嫁,乘车辞别汉宫的景象。“看燕燕,送归妾”,是诗经中庄姜送别戴妫的典故。庄姜无子,以丈夫卫庄公的妾戴妫所生之子完为养子。庄公死后,完即位,不久被杀。戴妫被送回陈国,庄姜送行之时作《燕燕》诗。

“马上琵琶关塞黑,更长门、翠辇辞金阙”

“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是李陵、苏武的典故。作为飞将军李广的孙子,李陵苦战无援,投降匈奴,本已是身败名裂;而故友苏武出使匈奴,被拘十余年,终有回归之日。苏武归汉时,李陵设酒送别,说:“异域之人,一别长绝。”回头看到曾携手经过的长河,身在离家万里的异国,故友“扬名于匈奴,功显于汉室”,自己却永远回不去了。

“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

“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坐衣冠似雪”,是燕太子丹送别荆轲入秦刺杀秦王的典故。为荆轲送行时,太子及宾客知其事者,都穿着白色衣冠。到易水之上,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就是著名的“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坐衣冠似雪”

胪列的四件恨事,都是离别,但彼此之间并无其他固定的关联。所以有学者说这是江淹《别赋》、《恨赋》的作法,也有说是唐人“赋得诗”的作法,铺陈相关典实而成篇。

然而稼轩此词并非为文而造情,这些恨事的蜂拥而来,是郁积之气一触即发的。周济说此词“前半阕北都旧恨,后半阕南渡新恨”,过于坐实,没有注意到情绪的若即若离。昭君的蛾眉见妒与李陵的无家可归,愤激决绝中有能否报汉的区别。

四恨事后,再次回到啼鸟,换一个人用同样的结构去写,那就是无章法了。稼轩并不是信手为之,但他写的时候,情感喷涌,强烈到模糊了用词用事章法等手段,而后世学他的人,恰恰只能从这些方面入手。而论者只能说稼轩气大才高,挥洒自如。但这又并不是英雄欺人或者粉丝心态。

只能说,对于常规以外的、“现象级”作品的好,铺陈分析固然可以下笔千言,但未见得能真正触及内核。即如近期热映的印度电影《摔跤吧!爸爸》,结构并不出奇,如果从剧本、立意上找成功的因素,只怕南辕北辙。观众能感受到的力量,正有一部分根植于难以理解的“肉食不能进厨房”的信仰。而移除阿米尔·汗的表演,电影将大打折扣。正如一首诗的好坏,除学养、性情、才力、灵感之外,还有其他不可尽数的因素。所以王国维赞美之后,又接着一句“然非有意为之,故后人不能学也”。批评在文本本身优劣的揭示上,是有局限性的;批评更大的力量,在文本之外。

说稼轩此词章法奇绝,是论者不得已而为之的欺负人,这首词结构的特别不是它的好处本身,而是奇气依托的载体。没有特别的才力心性,不可学,不能学。像奥黛丽·赫本的下庭,或是玛丽莲·梦露的眼距,换在其他人脸上,更有可能是致命的缺陷。顾随先生说:“稼轩之为词,初若无意于高致,则以其为人,用世念切,不甘暴弃,故其发而为词,亦用力过猛,用意太显,遂往往转清商而为变徵,累良玉以成疵瑕,英雄究非纯词人也。然性情过人,识力超众,眼高手辣,肠热心慈,胸中又无点尘污染,故其高致时时亦流露于字里行间。”这大概是说不出的、稼轩词有那么多缺陷却依然出众的一种解释吧。



作者│国家图书馆(国家古籍保护中心) 石任之

编辑│赵洪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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