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斯里兰卡笔记

 昵称40612982 2017-06-07

之一

       去斯里兰卡尽兴晃晃,是一件思想了好几年的小事情。然而,小事情一样受尽岁月的莫名蹉跎,一延宕,漫无边际就拖到了今春。当年初动心思的时候,那颗印度洋里优雅迷人的泪珠,还人迹罕至,LP简直拿她当作沧海遗珠,大声疾呼地推荐,记得某一年,斯里兰卡是LP力荐的全球最佳旅行目的地第一名。然而,世上的旅情日新月异,这个一向不太受亚洲游客注目的袖珍国家,这一两年里,已经充满我国腰缠万贯的豪迈游客了。

        错过航班,重新买机票,当日已经没有斯里兰卡航空,改买东方航空,当场补飞。这些乱糟糟的仓惶,都还算了,窘的是,当我夜里飞抵科伦坡机场的时候,一整排接机的包车司机,人人善良无比地,笑意盈盈地,深切怜悯地,看住我这个反派明星,哦哦,那个,就是早上错过飞机的麻糖姆,哦哦,啧啧,天啊我佛,叹为观止的麻糖姆,以下省略一千字。这种百年不遇的八卦,总是由我亲手制造并娱乐大众的。

       感谢李昕。找了一堆斯里兰卡包车司机,人人不得要领,一问李昕,利落得不得了,立刻给了我可靠司机。当年去尼泊尔,亦是李昕给了我她的私房司机,一路稳稳靠谱。有蜜字版的百科全书,于我这种破绽百出还死爱出门的笨人,真真是有救了。当晚,我的司机Kamal在机场接到我,往我和包子的脖子里挂了花环,然后就带我们去吃晚饭。科伦坡已经一片漆黑,Kamal倒是不介意,说是晚了,不堵车,满好。问我们想吃什么,包子小人答,local  food ,please。包子从小跟着我旅行,如今亦学得很会,每到一地,水深火热跟当地人混,吃当地食物,干当地琐事。去了一间干净宽敞的咖喱饭馆子,全幅刀叉碗盘地,一堆老男人环伺左右,殷勤服侍你吃咖喱,吃完还问你要不要吃甜点。一顿咖喱吃完,20元人民币的样子,包子吃一惊,这么便宜啊。白他一眼,小土豪,是上海太贵了好不好。

       Kamal勤恳开车四个小时,一口气奔驰200多公里,抵达中北部的Anuradhapura,斯里兰卡最古老的古都,建都于2500年之前的公元前380年,啧啧,随便一座小城,历史就辉煌得吓死人。如果我没有错过正确航班的话,抵达此地,应该是中午前后,而此时此刻,已经是午夜,我坐在Kamal背后,看他奇迹一般地将车子,于深夜漆黑的稻田里,披荆斩棘地,稳稳开入去,以我的见识,无论如何想象不出,这样的路丛深处,会是美丽旅舍如花绽放。


古庙


       第二日黎明,四地里的鸟鸣,如潮似水,清远亮丽,静谧凉爽,让我在床上,将久受污染的耳朵,深刻洗了洗,真真人世清音。包子去年夏天在秘鲁的亚马逊雨林住了六个礼拜,回家曾经跟我讲,第一天早上在雨林里醒来,以为在下雨,那种鸟的鸣声,如一滴水,落到湖里,一波一波扩散开来,悠久不尽。起床推门出去,才看清,这是一座稻田里的旅舍,无边泳池的一肩之隔,就是无垠稻田。肩膀此岸,是欧式泳池,肩膀彼岸,是亚洲稻田。独坐在泳池边饮茶,看明媚耀眼的太阳,看热带繁茂的花与草,看旅舍的工人们,忙忙碌碌的劳作。当地男人黑亮,雄健,浓密,肌肉累累,很久很久,没有看见过如此响亮的男人了,最贴切的字,是:硕。虽然人人是体力劳动者,不见得读过多少书,然而,人人如此体面,挺拔,血肉饱满,好看极了。日日夜夜,看惯了疲弱无筋骨的松软松弛松散松花蛋男人,一夜睡醒,忽然满目如此健硕的男人走来走去,好提神的说。

  早餐最好吃,不是锡兰红茶,是当地的香蕉,小小一枝,菲薄的皮,蕉肉细密芬芳,甜得清秀雅致,不像很多热带水果浓郁过头,是我半辈子,吃过的,最高贵,最美味的香蕉。此后于斯里兰卡行走,每天在街边小铺,买一堆香蕉当零嘴,一块钱人民币,通常可以买一小袋子,够我和包子嚼一天。

  饭后我们离开旅舍,老板跟我道别寒暄,嘱咐我多多向中国旅客推荐他的旅舍。这个小老板,容颜相貌是斯里兰卡式的,言谈举止却是欧式的,这是一个殖民历史长达400年的国家,葡萄牙人,西班牙人,英国人,前前后后留下的教养,已经深入民族肌理,人人举手投足,都有欧式腔调。这种奇异的气质,遍察东南亚诸国,并不是很多的。斯里兰卡男人,普遍挺拔,得体,相貌堂堂,大约来自这里吧。

  头几天,Kamal每日清晨开车带我们出门,一上街,那样高远澄明,一碧如洗的蓝天,那样宁谧忙碌的乡村,一次再一次地,让我感动得热泪盈眶。不过是,看了一眼人家的天,就牵动了肺腑,想想自己平日,欠了心灵与眼睛,多少债。

                                                                                                            旅舍


  于Anuradhapura,慢慢盘桓,看古都的菩提树,佛塔,佛像,建于五世纪的水库,等等,景致疏疏落落,安详,幽静,几乎没有游客,岁月天地里面,当地人与世无争的寻常日子,滚烫的地面,光脚走上去,烫得跳脚不止。要说古迹和景致,此地真不算什么,缅甸柬埔寨,任何一地都比这里浓郁强盛有看头得多,这座古都,胜在闲散,安详,原色的斯里兰卡,非常对,非常合适。

  晃渴了,街边小茶摊,坐下买一枚椰子给包子,然后小声问老板娘,附近有洗手间吗?老板娘一面孔的抱歉,讲,没有哦,不过,距离这里200米的博物馆里,是有的。然后她急忙转身跑出去找我的司机,跟我的司机讲,你的客人要去洗手间,你赶紧带她去博物馆。然后,小茶摊上所有的茶客,都朝我宽宽地微笑,一个接一个地走过来跟我讲,麻糖姆,你不要愁,洗手间离这里很近。我吃惊地看着一张又一张黑亮的笑脸,一遍一遍地安慰我这个外国人。我亦为自己的小小私事,变成了人间的大型公事,而惭愧不已。

  乡间,缓缓走过,众生安详,实在是好。

 

之二

       晃完Anuradhapura,前往Sigiriya。

  Sigiriya是斯里兰卡的must go,此地奇妙的狮子岩,号称世界第八奇观。观看心得是,确实不虚此行,叹为观止,严重不可思议。古人疯起来,比现在的人,有穿透力得多。LP写Sigiriya,笔致洒脱漂亮,Sigiriyarock is many things to many people,下面我翻成中文。Sigiriya几乎是不会让任何人失望的一个地方。于历史爱好者,此地既有国王又有僧侣,大把历史故事可供追溯,;于艺术爱好者,这里高崖上的绝美壁画,令人惊艳不已;于单纯的散漫游客,此地之美景,之古建筑,让人缓缓流连,身心松弛。无论你抱着如何的态度来此地,你都不可能落寞而归。我能说的是,LP说得很对。比较惊人的是,这册斯里兰卡LP,写得极有文采,句子精致,文气沛然,个别章节,我是当作诗来拜读的。LP算是看过不少册了,以这册,一级悱恻。

        Sigiriya狮子岩,建于五世纪,是一位弑父杀兄夺得王位的王子,恐惧人间的报复,于高崖之上,建起来的一座与世隔绝的,妙不可言的空中宫殿,如此规模巨制的宫殿,极度突兀地耸立在高崖之巅,设计也好,建造也好,于今人看起来,都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那个被恐惧,搞得百抓挠心的王子,当年是如何成就如此霸业的,全世界考古学家,似乎至今还没有想通。爬上去之前,先通过下面的小小博物馆,看了一下历史和模型,包子对着那盘模型端详良久,赞不绝口,小人评语是,吼吼,跟好莱坞拍出来的奇幻电影似的,我在旁边听了笑倒。炎热之中,奋力爬到顶峰,这是东南亚旅途中,比较少有的,吃力登顶之旅,比较陡,比较费力,比较容易恐高,直上直下的态势。后来,在南方的一湾海滩,与一位孤身旅行的丹麦女客聊闲天,那位丹麦女客问我,去看了Sigiriya的大岩石吗?天啊,我住的旅舍,一开窗,就正对着那块飞来石,云云。那位丹麦女子说这一句时,半迷茫半震撼失魂落魄的莫测表情,于赤日炎炎底下,令我百般难忘。那种表情,如果拍下来,写注脚,我大概会写:我不了解世界,我亦不了解人类。每一次的旅行,都让我再度确认了我的浅薄无知。


古都


        下山来,接着看博物馆,走进去,觉得有点风情别致,Kamal跟我说,日本人出钱造的,格么,我就明白了。仿佛那次去敦煌,走进敦煌博物馆,就跟晓明面面相觑,怎么这么像日本的博物馆?晓明干脆讲,像平山纪念堂。原来,敦煌那个馆子,确实跟平山郁夫有关系,以下省略两万字。Sigiriya这个博物馆,通体水廊环绕,优雅而舒展,十分应时应景。水廊中,幽然盛放数朵waterlily,斯里兰卡的国花,Kamal一再指给我看,这么一个黑亮大汉,静静端详water lily,满目都是温存,真真好看。馆内一角落,在展示古人生活场景,一双巨大的夹趾拖鞋,管理员是个老男人,呼叫包子过去试试脚,问伊,什么材料做的,那老男人张开嚼槟榔的血红的嘴,一遍又一遍地讲一个英文单词,偏偏我们就是听不懂,十遍之后,终于领会了,是deer,鹿的皮制的,真真吃力非凡。

       这日中午,请Kamal带去小镇子上的理发铺,包子想剪头发。每到一地,试试当地的理发铺子,已经是包子同学的人生小习惯。十分愉悦的是,至今去过的,再简陋,再乡间的理发铺,剪出来的头,都比上海美好得太多了。那座小镇子,男生的理发铺子,好像只得如此一间,理发师傅亦只得一枚,手艺却是真讲究。不懂,为什么上海男人剪头发,那么粗疏没要求,这个事情,我要慢慢想一想。包子剪头,我便晃去外面的菜市场,東看西看,买一袋子小香蕉抱着吃。热带的菜市场,生气勃勃在那个五彩缤纷,蔬菜水果件件浓郁水汪汪,荤腥极少见,印象比较深的,是一间卖鱼乾的铺子,各色大小鱼乾,一筐一筐堆在那里,这些都是,印度洋里来的鱼啊,我在心里胡思乱想,是不是,这趟要买些斯里兰卡的盐回家?印度洋的盐

        这日黄昏Kamal送我们到旅舍,暮色里,泳池中一堆北欧客人,脱得绝无仅有地,在那里享受黄昏不那么暴烈的阳光,旅舍的大门外,便是一望无际的稻田,立在田边,看黄昏的火烧云,静静发个长呆,十足潋滟。

       顺便写几句我的司机Kamal。这位司机,讲一口相当可以的日语,一开口,吓我一跳的说,人家从前在日本使馆工作过,他的日语,远比他的英文讲得标准,后来在斯里兰卡晃,又遇见几位能讲日语的当地男人,各位的日语,都讲得极好。跟包子讨论了一下,估计,日语是直接跟日本人学的,所以字正腔圆。而英文,大概是跟本地老师学出来的,所以,斯里兰卡口音很重。可见当地人,秉承雅利安人的基因,绝对是聪明伶俐的。包子后来跟我讲,以后重要的事情,妈咪你跟Kamal用日语讲比较好。这位司机经验足够,服务精神亦足够。这些包车司机的车子,都是根据客人需要,租赁来的日本车,包车价格通常在每日40至60美金之间。这次在途中,帮Kamal设了微信,方便他获取中国游客,以往,他的主要客源,来自欧洲。最近一年,疯狂增长的中国游客,让所有的斯里兰卡司机,都想去学几句中文。需要Kamal服务的darling,请告诉我。


小馆子

 

之三

        Kandy,康堤古都,是斯里兰卡旅途中,必到的一座城。这是一座何其袖珍古美的小城,几乎占尽一座理想小城,应当具有的所有美景与美德,堪称精致完美,无可挑剔。当日正午,我们于Kandy城中盘桓之后,Kamal驱车至Kandy山腰,引我们俯瞰Kandy全景。碧青的天,棉花糖白云,以及尺寸微小的欧式古建筑,一脉秀静温美的小城气韵,半似亚洲,半似欧洲,亦古亦新,难以言说。真真是,可爱一天风物。米芾的句子,此时此刻,宛然浮上心头。其实,我宁愿上海,亦是如此的小城,秀妍,珍美,安安静静,如我童年的故国山河,一尘不惊,永世不变。摩天楼迪斯尼高铁麻辣烫,不见得要有。亦想起罗大佑老伯急得跳脚地嘶吼过的《鹿港小镇》,恐怕亦是没落得什么善终,真真痛心疾首不已。

        Kandy地理位置,几乎是在斯里兰卡一国之中心,距离科隆坡100多公里,海拔500米,一点点山,一大片湖,略略凉爽,自成一局。景致婉转滴翠,幽然迤逦起伏。那个翠,主要是由茶树营造的,此地周围,是斯里兰卡重要的产茶区域,世界上最优的红茶,出产在这里,而产量最巨,则是印度。Kandy是斯里兰卡王国最后一个王朝的首都,葡萄牙人与荷兰人,始终没有能够占下这个地方,一直到1815年,才被英国人占下来,然后英国人耗费了煌煌16年的漫长岁月,建造了一条贯通科隆坡与Kandy的公路,于是,Kandy一直具有的行政中心地位,至今犹存。而今时今日,一个外国人,跑来这座小城,依然一目了然便看见这座古都,经营日久的怡然与娴静。印象至深的,是此地优良的学校极多,从小学到大学,比比皆是。路过一间十分别致的国际学校,Kamal告诉我,这是一间古老的顶级学校,大约全国第一名是没有问题的。我不免跟包子开玩笑,日后,在世界各地读书,很可能,频频遇见这所kandy国际学校的毕业生。斯里兰卡一国之精英,恐怕都在这里逗留过。

  说到学校,顺便写一笔校训。某日驱车路过当地一所普通小学,一眼瞥见操场墙壁上刷着英文的校训,仅得两个字:respect others,尊重他人。我请Kamal停车,特地跳下车立在学校墙外仔细瞻仰这句校训。尊重他人,是这个袖珍小国,立国之根本,漫长的400多年的殖民历史,没有在这个国家留下战火与仇恨,依靠的,是这种世界观。而我们中国人,恐怕最缺少的,就是这个尊重他人的观念。从不拿群众一针一线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到五讲四美多少多少热爱,讲的,都是微末皮毛,统统没有触及根本。腰缠万贯的中国人,可以肆无忌惮地高声喧哗,争先恐后,亦可以时时处处强制你写出统一答案,事事,种种,皆因目中无人。弄至今日蜚声全球的鄙俗恶俗俱全,全部的全部,来自不,尊,重,他,人。我所见识过的我国人民,即便是受过优良教育的学者,医生,律师,教授,艺术家,校长,博物馆馆长,政府大小官员,亦都严重缺乏这种优雅教养。

  因为一所小学的两个字校训,谁还敢小看斯里兰卡这么一个微小的国家?


                                                                                                           湖景色


  Kandy更有著名的佛牙寺,世界级的佛教重地,1998年,甚至还遭遇过恐怖炸弹袭击,可见宗教地位之紧要。Kamal安排了很妥当的时间,领我们去瞻仰佛牙寺,人山人海,就不说了。连在一处的博物馆,亦顺便瞻仰一眼,那栋建筑高度美貌,热带的阳光依稀,如手温暖抚过古老岁月。老房子,应该是这样子对待的。最不喜,是老房子的阴郁与晦暗,老房子务必要明媚,要温暖,要人气芬芳,才好。一阴,一空,一脏,一湿,一霉,便完了。

   午餐,请Kamal开车带我们去Victoria golf and country club。Kamal一听,说,很久很久没有去这个俱乐部了,以前很多日本人爱去这个球场,现在大概很萧条了。雨中行车20多公里,到达那个漂亮的俱乐部,果然如Kamal预言,寥落得不得了,整座堂皇餐馆,只我们母子二人,独对一堂轩朗的热带高尔夫场景,于滂沱重雨中,慢慢吃饭。吃鱼蛋奶素的包子,那日吃的芝士菠菜卷,相当有水准,饭后甜点,亦有风致。如此一餐,未饮酒,人民币100多元。最美好,是饭后骤雨初歇,于无人的球场,缓缓散步,清凉空旷,悲欣交集。

  黄昏,去看Culture Dance,无非民族歌舞,全体观众是游客,欧洲客居多,然后有一点阿拉伯客。女子歌舞,都跟水稻和茶叶的春耕秋收有关,农业国家,大多如此。男子歌舞比较好看,好看在那个野蛮劲头,基本上不讲什么艺术,就是雄性力量的蓬勃展览,地动山摇血流成河的规模,倒也是,震撼人心的。再来一些烈火烧身与长舌吞火之类的原住民绝技,整堂歌舞,算是足料可观。最有趣,是歌舞开演之前,剧场外忽然下起倾盆大雨,热带的那种黄昏黑雨,铺天盖地地下来,座上观众,好多欧洲人,兴奋莫名,齐齐跑去剧场门口,高举相机手机,猛烈拍摄辉煌雨景。热带的豪雨,于这些欧洲客,是一生难得一见的绮丽景致,犹如欧洲的雪景,是热带人民叹为观止的童话。

  于Kandy,去晃了皇家植物园,十分美,十分优雅的园子,热带的大树,动不动成荫,盘根错节,连绵不绝,极是气势磅礴,造园的本领相当高强,园子的韵,很足。吾国吾市,如今大型公园是极多的,统一的毛病,是太过鲜亮幼稚,热闹昂扬,像一首高歌猛进的进行曲,一览无遗。韵致,是谈不上的。没办法,先大起来,再说。大,是当前时代的关键词。这个植物园据说是亚洲第一规模。

 于Kandy亦去晃了著名大学,University of Peradeniya,相当漂亮的学校,论校园景致和学生气质,以我浏览过的武大和复旦相论,恐怕还胜了好几筹。Kandy尚有不少著名的板球球场与橄榄球球场,包子很想看一场比赛,可惜,这番心愿,未得逞。

                                                                                                          小馆子

 

之四

        在Kandy住的旅舍,比较有趣,老板养了两笼鹦鹉,巨幅尺度的鸟笼,站一排成人进去绝不拥挤。想必是,有某种因缘或者癖。这种旅舍,住起来,总是有点奇异,像住在人家的癖好深处,踩着人家的心灵沟壑,有点肉麻兮兮。如今年纪大了,不太受得了这个。

  顺便写几句早餐。斯里兰卡全国的早餐,统统是一模一样的,实在是一致得泄气。想必,这种英式早餐,当地人自己,是不吃的,所以,从来就是一个标准化商品,卖给游客用的。比较喜欢的,是当地习惯,早餐咖啡如红茶一般,给你煮一大壶,滚热的,饮到畅足。如此巨量饮咖啡,人生里,不是经常有的事情。斯里兰卡全国的咖喱,亦是完全一模一样的,口味,用料,全部自觉统一,真真惊人一致。包子开玩笑,全国这么统一,还打什么内战?要吃不同的饭饭,选择还是有的,比如印度饭饭,欧式饭饭,等等。斯里兰卡的咖喱里,除了鱼肉蔬菜之外,还有一种,搞了三天,我才搞明白,是毛笋咖喱,大块的粗笋,炖得很咸,很咖喱,不太能吃。东南亚旅行,通常是,第二天开始,就自觉吃素了。斯里兰卡亦不例外。

       从Kandy去Nuwara Eliya,居高于1400米海拔处,Nuwara Eliya人称小不列颠,一向是热得发昏的英国人的避难休假之地,气候清冽凉爽,云雾层层缭绕,茶树漫坡如绿玉,LP警告游客,不要来此地期待享受热带气候,这里跟热带无关。此地有很多殖民风情浓郁的旅舍,确实有梦回唐朝的甘美滋味。那些英国人苏格兰人热衷的休闲运动,高尔夫山地自行车爬山健行,等等,十分丰足。在当地最古老的旅舍门口,甚至还看见周末马球比赛的预告,自娱自乐得相当有水准,若是有机缘,在此地小住下来,想必是难以寂寞的。


乡间


       自然是,去看了一间茶厂,据说此地有一百多家茶厂,拣了最古老的一间,mockwood。驱车爬至山巅,时近黄昏,雨雾濛濛,清凉得翩跹。mockwood几个字,巍然竖立在山腰里,包子下车抬头撞见,哦哦,怎么像Hollywood一样,愉快笑倒。司机Kamal赶紧跑去找茶厂小姐,领我们参观茶厂。而小姐正忙得人仰马翻,招呼购买欲世界第一名的中国游客团。我们自己四处走走,看见查尔斯王子的辉煌照片挂在屋里,2013年老王子还来过这个茶厂。半个小时之后,茶厂小姐终于倦怠得面无人色地跑过来招呼我,一把抱住我,声情并茂地跟我说,我真的真的,爱死你们中国人了,我们一月和二月,全靠你们中国人来买啊买啊买啊……我在这样的肥厚拥抱里,硬僵僵地手足无措,脑筋飞快思考,中国人民的海外雄起,跟我到底有没有关系?要不要表示一点适度自豪之类的情绪?跟着小姐,看了茶厂,试了茶,吃了巧克力蛋糕,Kamal看我这个中国人一点买买买的意思都没有,谨慎问我,麻糖姆,我们可以下山了吗?我答可以走了。Kamal马上跟我讲,麻糖姆你等我五分钟好吗?我进去买些东西,立刻出来。我请他慢慢去慢慢来,我和包子立在山上,深呼吸,很补很需要。结果,Kamal五分钟就出来,手里拎着一大包,问他是什么,腼腆笑笑跟我讲,是茶啦。立刻跟kamal讲,我也要买这个茶。Kamal为难地讲,麻糖姆,这个茶,是不卖客人的,是茶厂转为酬谢司机的,每人每次来,可以买两公斤。这个茶,没有任何添加剂,最原始,回家我们都是拿大茶壶煮来吃的。跟kamal讲,那你卖给我半公斤吧。最后呢,kamal是送了我半公斤,无论如何不肯收钱。想必这个茶,十分价廉,拿美金都没法算钱。喜欢淘人家的私房茶,天下最好喝的,肯定不是美仑美奂的金骏眉,肯定是老板家后房自饮的私房茶。另一个感慨是,斯里兰卡普遍地,对自己人非常体贴。此地的旅行途中,各种门票相当昂贵,以当地的物价参考,简直是天价,一个国家公园的门票,税前2000多,税后近3000,然而当地人只要60元。依靠旅游资源的国家,这样建立制度,是非常合理聪明的。顺便再愤怒一下,不懂为什么上海博物馆要向全球免费?这么昂贵的博物馆,为什么要由上海人民纳税赡养?


旅舍


       入夜,山城漆黑一团,伸手不见一指。吃印度饭饭,在当地最堂皇的殖民风情旅舍Grand Hotel的门外,有一间附属这家旅舍的印度饭馆,Grand Indian,大名鼎鼎的小馆子,这么一个荒静的小山城,居然,在这个馆子跟前,排起冗长的吃饭队伍,队伍里,世界各地人民俱全,各种语言齐飞,亚洲人就我们母子两个。足足等了一个小时,才让我们进去,还是跟人拼桌。食物,食器,服务,确实人间一流,一杯一箸,无不精雅讲究,跟门外的荒静小山城,完全两个时空,旅途上的惊喜,常常在这种不期而遇上。这是我吃过的无数印度饭饭里,最绝色的一餐,完全颠覆我对印度饮食的陈腐概念。还是那句话,我不了解世界,我亦不了解人类。连吃过无数顿,无数国家的印度饭饭,却是,人家的门框子,我都还没有摸完整。这家印度馆子,而且价格十分合理,这亦是人家大排长队的原因之一。

       更有意思,是拼桌的一对夫妇。落座之前,跟人家太太打招呼,他们似乎快吃完饭饭了,在饮剩下的半瓶红酒。夫妇很热情,坐下就谈天,不像是顶级印度餐馆,倒像是海滩旁的酒吧。这二位,是蜜月旅行而来,女子是爱尔兰人,女律师,男子是英格兰人,三个星期的蜜月旅行,全部在斯里兰卡混。我觉得非常提神,一对欧洲夫妇,会选择斯里兰卡渡蜜月。我们互相对照旅行线路,讲得津津有味。妻子告诉我,他们最后走到印度洋边,计划在海边享受整整五天,哦哦,奢侈得腰细垮了,然后么,然后就要滚回去上班了。夜里回旅舍,包子搬嘴给我听,那个太太,后来一直在批评她丈夫,用流量看英超足球,三天用了90英镑,吼吼吼,蜜月旅行也不可以胡作非为,人生好拘谨啊……

       在等待印度馆子的那一个小时里,去隔壁的Grand Hotel晃晃,建筑沉稳漂亮,气概万千丈,家具,灯具,古色古香,讲究得不得了,英国人当年,真真不惜工本。晃到一间服装商店,杀时间,进去随便转转,看见卖挺拔至极的女式马裤,英气勃勃,很赞。还发现,这个店子里,卖好些剪标的名牌内衣,外销去英国的,上乘质料,捏在手心里,软滑无骨,嗲得不行。顺便就跟包子谈谈Made in China,与Made in Sri Lanka的此一时彼一时,以及背后的世界经济牌局。包子今年修读比较政治与宏观微观经济这些课程,对这种问题,稍稍有一点启蒙思考。而旅途上的这种目击,是最好不过的课本注脚。我们的生活,以及生命,皆需要密密麻麻的注脚,否则,只剩了条条杠杠的真理骨头,无血无肉,有什么劲?问题是,真理骨头,是人家扔给你的,血与肉,就靠自己去找了。所谓行万里路,无非就是验证真理,寻找血肉的一路跋涉罢了。


沙滩上卖土布的女子

 

之五

       黎明漆黑,启程去Hoton plain national park,霍顿平原国家公园。Kamal的车在夜色里颠簸奔驰,开得不像日本小车,像亡命Mad Max。那条道,殊途同归的,几乎全部是去Hoton的游客车,大多是普通的日本车,亦有几部彪悍的梅赛德斯吉普。斯里兰卡司机们,于狭窄山道上彼此奋力追杀,漆黑一团,火星四溅,我于车内坐观,睡意全消,相当来劲。Kamal跟我讲,那些吉普,都是旅游公司骗骗游客的,跟游客讲,去高原,普通车开不上去,要租吉普,而吉普么,贵很多,这些吉普司机就要开得炫之又炫,让客人觉得物有所值。而这帮斯里兰卡司机,虽说一路追杀盘旋,互不买账,最终到目的地,倒是真的让那几辆吉普,开在最前面。这种做人的体面,顾全他人,真真挺拔漂亮。

       像很多东南亚国家一样,斯里兰卡颇多国家公园,各有自己的卖点,值得一一探险。有的适宜徒步,有的适宜观鸟,有的用来杀伐旅。Hoton辽阔,荒静,磅礴大自然,不声不响,有令人沉思的巨大力量。全程大约跋涉10公里左右,是非常舒服的距离。赶那么早,是要赶在上午十点之前,徒步抵达终点,一个叫做世界尽头的景点,此地的绝色风致,于十点之前,最美,过后,因为雾气缭绕,常常不幸看不到。抵达世界尽头,于悬崖边的巨石上,安然坐下。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漫天凝然的棉花糖白云,令人灵魂飘举,心思空静而悠远。全世界的游客,跋涉至此,分头默默找块岩石坐下来,拿出旅舍给打包的早餐,佐着良辰美景,静静吃个早餐。惟有中国人民,喧哗骚动,旁若无人拍艳照。十分佩服的是,中国人民真的太有power了,只要玎珰两个家伙,就可以摧毁一堂世界级的美景。全世界的游客,默默咽着三明治,耐心等着两个中国人闭嘴,这对杀人小夫妻,哇啦哇啦拍完照扬长而去,世界尽头终于恢复了它的高贵肃穆,堂堂气概。

  darling,这个人世上,再也没有比中国游客更凶猛的动物了。


包子在霍顿国家公园


       这日留宿于小镇Tissa,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镇子,夜里我们都不需要Kamal的服务,可以自己用走的,晃来晃去吃饭看野眼。所有留宿在此的游客,都是抱着同一个目的,明日黎明,赶赴另一个国家公园,Yala national park,这是一个以杀伐旅著名的公园,而Tissa是地理位置上,最合理的驻留小镇。

       在Tissa吃晚饭,去了LP推荐的一家馆子,如此荒野小镇,饭馆子屈指可数,没什么可以挑挑拣拣的。那家馆子,倒不愧是LP推荐的,做出来的素炒米粉和腰果炒饭,貌似五星酒店的卖相,十分迎合欧洲客人的审美趣味。那盘份量巨大的腰果炒饭上,体贴入微地覆一枚溏心荷包蛋,此时此地,那绝对是一个让我销魂的细节。夜里于微信中,将这盘炒饭微给远方某darling消遣,跟伊讲,这是我今夜的晚餐。那位darling沉吟良久,不置一词,第二天上午,我才看见伊幽幽然微回来的一句,我在等你的下一盘菜,等了一整夜,原来是,darling的晚餐,仅这一盘饭,思忖一宿,才恍然。

       天不亮,带我们去Yala杀伐旅的吉普车司机,来旅舍接我们,朦胧曙色里,睁开眼一看,呵呵,是个精瘦的斯里兰卡老枪,黑得铮亮的老家伙,满面笑意,一排白牙,机敏得不得了。扶我坐上高畅的车座,把旅舍打包的早餐搁在我脚边,然后开始检查轮胎,结果居然还真的换了一个轮胎,我就那么活生生地坐在车上,匪夷所思地任由老枪换轮胎。乱想了一下,若是此时没有换那个轮胎,等下,在Yala万一与豹子迎面遇上,是不是就血肉模糊了?还是老枪会下车与豹子肉搏?旅途上,总是比较容易,把万事万物,往童话里去发展。

       Yala比Hoton荒芜一百倍,野气一百倍,公园门口排队的吉普无穷蔓延,全世界游客成群成群地,等得心都枯掉。原因是,卖门票的电脑故障了。我们的老枪不愧是老枪,于枪林弹雨中,第一个搞到手门票,还笑盈盈跟我讲,打了点小折扣。于是我们的吉普,于漫然车阵中,昂然开步,第一个咆哮着冲进公园,老枪的成就感,比我还足。大半日的杀伐旅,老枪十分敬业,机敏如狐地,又闯荡,又钻营,就是为了让我们两个游客,尽量多看一点野生动物。那半日的疯狂颠簸,把我的一把脊椎算盘珠子,快要颠散了。事后风尘满面地回到旅舍,拿一点小费给老枪,人家一脸灿烂笑容,表扬我的懂得,麻糖姆,你知道的,我今天有多么卖力。我喜欢这种欢天喜地的卖力,老枪到底是老枪。弄成苦力,就没意思了。

       两间国家公园的门票,都昂贵,但是都值得。于斯里兰卡旅行,除了门票,其他用钱的地方,也真的不太有了。


粉色的晨曦


       洗净一身尘土,我们启程去下一站,Mirissa,一路沿着印度洋浩荡开过去,那种深浓无度的碧蓝,像极品的宝石,饱满,透明,浓郁,青翠,十分杀人。顺便说一下,斯里兰卡这个国家,有两种颜色,普遍泛滥,令人印象深刻。一种,便是印度洋的这种蓝,英文写,大多写成宝石蓝,钴蓝,等等,中文写,我深觉辞穷手软,不知如何写这种蓝。而这个国家,遍地,都是深深浅浅的,此蓝与彼蓝,他们还有本事,把各种蓝,直接拼接在一起,看起来,居然一点不突兀。那是印度洋教会他们的色彩,天赋饱足,无话可说。另一种颜色,是黄,咖喱那种黄,亦是极浓郁的黄,与烈日是绝配呼应。一蓝一黄,一个民族呼之勃勃欲出。然后亦就想到,我国的番茄炒蛋红与番茄炒蛋黄,模糊,无力,无精打采,无趣极了。

 

之六

        斯里兰卡美誉,印度洋里的一滴泪珠,言简意赅,优雅性感。写字的人,深受此句魅惑。这个袖珍小国,得天独厚,拥有绵长无尽的海岸线,以及纯正的热带气候,极廉的物价,全民英文,使得欧洲客终年络绎于途前赴后继,是不难想象的旅行天堂。最赞叹,是此地绵密的海滩,一湾有一湾的风致,个性鲜然,互不雷同,这便大为有趣。而且一湾连着一湾,一村接着一村,于交通移动,都是十分简易的事情。很多在泰国菲律宾斯里兰卡的海滩挥霍惯了的游客,跑去夏威夷,被那里的昂贵物价震惊得肝肠寸断,这是另一路的笑谈了。Kamal跟我讲,一月至六月呢,海是西海岸的好,转至下半年呢,就要去東海岸玩了。此地做海滩生意的人家,都是六月一尽,便收拾生意,移去東海岸。我听完,当场跟Kamal相约,下一回,烦他带我去東海岸晃。

       抵达的第一个海滩,是Mirrisa,手边的这本LP,是2009年版的,对Mirrisa简直赞不绝口,其中最主要的一句赞美,是拿它跟斯里兰卡著名的美丽海湾Unatawura相比,LP赞美Mirrisa,至今拥有Unatawura至少15年之前的风致,Unatawura盛名之下,开发过度,丧失了一部分的原色之美,当然,物价亦腾飞了一下,让LP深深不以为然。而Mirrisa几乎是斯里兰卡海滩中,最未经开发的一地,商业告缺,原色朴素。然而,问题是,我们住的旅舍隔壁,一墙之隔,已经耸立起了尚未竣工的萬豪酒店,突兀得惊人。Mirrisa的好岁月,恐怕亦在一寸一寸的流失之中了。照LP的建议,Mirrisa是一处用来静坐与发长呆的地方,不宜移动,不宜行动,不宜走动。最好辟一个椰子,躺下,任时光一小时一小时,一日又一日,甚至一礼拜一礼拜地,无痕滑过去。LP口气睥睨地下结论:only a fool would ever want to leave。


旅舍


       Mirrisa以冲浪闻名,地理位置的关系,正好在某个海湾里隐着,使得此地的海浪绵密细致,层层叠叠,极是适宜冲浪。包子一到旅舍,放下行李,立刻跑去门口的海滩找冲浪教练,教练二话没有,换衣服。三分钟之后,两个人已经扛着冲浪板下了海。晚上包子告诉我,冲浪的人里,好多是澳洲来的。确实,Mirrisa很像澳洲的黄金海岸,那亦是一个著名的冲浪天堂。第二日黎明即起,去海上游泳,粉色的曙光里,晒得乌黑的孤独冲浪者,凛凛踏浪来去,清凉流畅的弧线,矫健迫切的送往迎据,那一种辽远天地之间的劲拔戏感,阔绰无比,好看极了。

       Mirrisa再一个绝色必玩,是观鲸,而且是观世界上最厉害的两种鲸,蓝鲸和抹香鲸。科学家于2006年,忽然发现,此地海域,处于一个鲸鱼移动必经的洋面上,是全世界最佳观鲸之地。据说,科学家第一次试探性地航行于此,打算看看是不是看得到鲸鱼,却在五分钟之内,看见了第一头鲸,在后面接着的十五分钟内,看见了三五成群的鲸鱼,以及无计其数的海豚,一时叹为观止,惊诧莫名。Kamal带我们去买观鲸鱼的票,走进那个小公司,一边付钱,一边阅读他们的细则,其中之一,是说,保证让你看见鲸鱼,万一看不见,第二天,免费,再带你去,让你看见为止。一边看一边笑,这些地球上最庞然的动物,好像是他们家养着的宠物似的,一句口哨便可呼之即来的气概。亦无端想起,霍洛维茨刻薄兮兮地讲卡拉扬和他的柏林爱乐,哼哼,柏林爱乐么,卡拉扬的马戏场啦。霍洛维茨的这种闲话,郎朗小朋友是讲不来的了。霍洛维茨的无可比拟,亦是在这种题外地方。作为一个时代最最不朽的钢琴巨人,私底下,却一天到晚怕在台上弹错琴,胆小如鼠抽泣得比个棍棒底下的琴童还不如。霍洛维茨这个繁丽无尽的老家伙,有时候,颇像个贼,成了精的贼。

       观鲸,远航一下,停在洋里,人人枯等。几艘观鲸船之间,船长们互通声气,看看今天鲸鱼小朋友在哪里玩。忽听一声提点,各船全速航进,赶赴鲸鱼派对。当鲸于你寸步之遥,袅娜翻腾,怡然戏水,碧海青天之下,那种感动,确实,不一般。鲸鱼小朋友几番游戏之后,悠扬地翻起漂亮的大尾巴,潜去了海底。船长跟大家讲,看见那一把大尾巴,就是说呢,鲸鱼小朋友去海底了,这一去一回,要45分钟,大家再等45分钟,我们看第二个回合。那日顺便看见的无穷无尽的海豚群众,亦是聪明可爱极了。返航途中,船长慈悲,招呼包子过去掌舵,青少年玩得十分尽兴。我拿拍的照片给包子看,包子嘿嘿,像在开海盗船。因为身边立着的船长,酷毙酷毙,强尼德普就太假了。包子之后,全船青少年排队来掌舵,其中一位美得不得了的黑女孩子立在队伍里,实在看她美得惊人,忍不住问她哪里人几岁了,女孩子秀秀气气,轻声答我,苏丹,七岁。包子低头,轻声叫我看苏丹女孩子的一双脚,真的是,美得步步生莲的一双脚。从鲸鱼看到小脚脚,这一日,眼福饱足。


海盗船


       Mirrisa之后,去那个传说中的天堂海滩Unatawura。LP写Unatawura,实在是写得极不节制,赞美到流蜜,好看得像诗。抄几笔。Unatawura是一处梦幻之地,香蕉形的一湾,滚烫的金沙海滩,以及宝石蓝的海水。这是一个,你在礼拜一清晨的办公室里,会无限想念的地方。当冬天的冰爪,吞噬你心的时候,这是一个令你长相思的地方。这是一个slow和easy永存的地方。这亦是一个永远不需要为账单和分期付款头大的地方。人世上,没有一处地方,比此地,更像金银岛。完全是朦胧诗,不是说明文的旅行指南。

        2004年的海啸,将此地夷为废墟,灾后重建,完全依赖世界各地的捐款和世界各地的义工,这些义工和善款,据说,大多来自从前到此地旅行并深深迷上此地的国际游客。这里的灾后重建,完全领先斯里兰卡全国,是一个海风中的传奇。而LP亦火气很大地指出,不少惟利是图的当地商人,无视安全法则,依然短视地,将餐馆旅舍之类,建在沙滩上。不用惊奇,这些不牢靠的建筑,恐怕在数年之后,会被另一阵海风吹走。   

 

之七

        尽管LP十分批评Unatawura的过度开发,万分不以为然,我却觉得,相当消受。海滩与海滩的不同,其实大致不在海的问题上,海是大同小异的,差别是在夜生活上,一处海滩的个性,基本上,是由此地的夜生活雕塑的。夕阳一尽,热力四射的海滩,顷刻之间,变成人世上最最荒凉,寂寞,无情的地方,就靠夜生活拯救了。Unatawura幽静的小巷曲曲折折,烛火明明灭灭,遍地尺寸迷你的优雅小馆子,风情万种,极安静,极恬然,不那么便宜,亦不那么贵,好些身手不错的佳厨,大有想法地默默出没其中,吃得到十分先锋的饮食。也许,因为我来自上海,我很需要,这种适度的有脑筋的文明,弥补我日常生活中的粗糙与空旷。写到这一句,不由想起,昨晚与久别重逢的老友,于上海的五星酒店晚餐,老友喟然叹,陶渊明的生活,是很昂贵的。我们都是中年老人家了,迟迟才搞明白,陶渊明的巨贵。于上海这样的红尘里,求索陶渊明,确实是,贵极了。幸亏那些零星的出奔,让我们于遥远的异国他乡,小试桃花源的滋味。


渔市


        在Unatawura的夜晚,去了一间备受推崇的素食餐馆,静悄悄的花园子,走进去,竟然静悄悄地满座。东西做得很有思想,居然还好吃。我是很怕吃思想丰富却高度难吃的素食料理的。老板兼主厨履历斐然,跑遍半个地球,回来此地开馆子,如参禅一般地经营他的理想。十分眼热他的幸运,混到中年,仍有故园可归,想想我自己,哪里还有我童年的思南路南昌路以及卢湾区归去来兮?吃完那餐素食,慢慢晃回旅舍。细巷边,小小的珠宝铺子闪闪烁烁,一位当地男人,似乎是珠宝铺子的小老板,兀自立在街边的烛火里,旁若无人地独自舞蹈,节奏飞快地舞成一团,一幅意乱神迷出离销魂的样子。至于珠宝是不是卖得出去,好像根本不是事情。这是多么愉快的一个男人啊,我几乎是,含恨立在那里,痴看了长久。

       至于Unatawura的海滩,确实美到无话可说,散漫亦是散漫到无话可说,欧洲客,俄罗斯客,为主。一位孤身旅行的丹麦女,跟我肩并肩地躺在太阳底下,说说闲话。她一个人,在斯里兰卡旅行三个星期,今天是她在海边流连的最后一日,要晒够太阳才回去。问她,哥本哈根的春天是在几月份,答我,我们没有春天,我们只有夏天。一句话,说得我,废然止语。


小馆子


        黄昏,太阳不那么暴烈的时候,Kamal驱车,带我们去Galle古城。

  Galle位于斯里兰卡几乎最南端,是一国之门户,1663年由荷兰人建城,一向是最重要的海上出入要塞。一直到英国人来,英国人将科隆坡扶植起来,打造成地位第一的首都,才渐渐削弱了Galle的政经地位。如今,Galle是一座古雅秀美的老城,殖民风情浓得凝然,整座城,是世界遗产。LP说,这座城的色彩,肌理与风情,都跟斯里兰卡全国,大异其趣。这一点,我也看出来了。徜徉其中,满城精致的古老欧式建筑,连买瓶水的微末烟纸店,都是苍古老屋造成。据说,这些老房子,三分之一的屋主,如今是外国人,艺术家,作家,摄影家,设计师和诗人。而坚不可摧的古堡,于夕阳里瞻仰,仍是雄姿英发不可一世。2004年的海啸,城外的巴士总站,一举荡灭,而城内,却仰仗古城墙的坚固,毫发无伤。荷兰人的厉害,四百年后,仍余威震荡。城墙下的空地里,当地人打着板球,消磨黄昏,这一景,好像,亦是无古无今,岁岁年年皆如此。日长如小年,于古城的暮色里,我这样想。下一次,想法子,来这座城,住一住。

 

之八

        于Unatawura海滩散漫数日,晒到筋酥骨软漆黑墨黑乌乌黑,收拾心情,收拾行李,一步三回头,启程,往北行走,去科隆坡。此地差不多是斯里兰卡最南端,一路往北,沿着印度洋,一村又一村,都是美不胜收的海滩,而且,村子虽微小,却是各有各的看头,一路行,一路浏览过去,殊不寂寞。

         Kamal几乎每天问我N遍,麻糖姆,你还有什么想看想玩想买的吗?亦就每天跟伊交代一点零零碎碎的欲望边角料,比如,想看古董。斯里兰卡漫长400年的殖民历史,加上深受印度文明的影响,想来,有趣的古董不会少。出Unatawura,经Galle,第一个村子,Kamal就领我去看古董铺子。铺子巍峨,东西果然不少,满满一栋楼,老板一层一层开给我看,好东西却不多,而且价钱相当贵,闻之咋舌。这种地方,据说欧洲客,意大利人法国人西班牙人,很爱来淘,价钱日新月异,不难理解。如今,每在东南亚行走,观看这些古董铺子,我都极为想念缅甸仰光的昂山市场,那个市场里面的各色古董,真是别致,多极,廉价极,十分可惜,多年前在那里一句一句地连篇惊艳,却没有认真买一点回家玩玩。


白化病海龟


       下一个村子,Ambalangoda,斯里兰卡最厉害的木制面具,出自这个小村。巫气深重的一路面具,像日本的能,亦像贵州的傩。村子极干净,清俊,一点点像西班牙的中世纪小城,讨人喜欢。一座精巧的面具博物馆,后面还有作坊,看看工人艺术家们雕刻,造型,上色,是四海游客很爱买的纪念品。   

  继续北上,到Kosgoda小村,这个村子,以救助海龟闻名,小小的村,遍布多个海龟救助中心。斯里兰卡这一段海滩,出没五种珍贵海龟,这些救助中心,把海龟产的蛋,抱回来,自己孵化。雄海龟宝宝,出生几日,就给放回印度洋,雌海龟宝宝,则要在救助中心供养五年以上,变成庞然大物,才放归大洋,努力确保雌海龟的存活。这个村,在2004年的海啸里,毁灭惨重,海龟基地大多全灭,如今我们看到的,都是灾后重建的救助中心,完全依靠捐款,一座一座的巨型水池上,写着捐款人的姓名与国度。据说,当地居民有吃海龟蛋的习惯,这些救助中心出略贵于市场的价钱,收买海龟蛋,便有居民拿着海龟蛋去救助中心了。简单的法则,却高效。海啸时,有位海龟中心的工作人员,抓着他最心爱的两头海龟,跟着海龟随波而去,侥幸拣得一条性命,事后令他心疼不已的,是海啸里,遗失了最珍贵的一头患了白化病的海龟。我们在海龟中心,亦看见一头这种最珍贵的白化病海龟,数百万分之一的机会,才得这么一头宝贝。包子怔怔地看着白化海龟,感慨,人类要养它几百年。几百年的养育情谊,是多少辈子的缘份?

       中午抵达科隆坡,于斯里兰卡晃了十天,还是初到科隆坡,国际机场其实亦不在科隆坡,在略微北面的小城Negombo。科隆坡纷扰,如一切的首都,如一切的发展中都会,不堪流连。美是美在那座海里的古堡,安坐于海边殖民风情的优雅酒店,缓缓欣赏大洋大海的辉煌落日,是科隆坡的must do。那一带,正开发得紧密,沿海一大片,在不绝如缕地造高级酒店,有我们熟知的香格里拉,亦有我们完全陌生的印度和阿拉伯国家的高级酒店。科隆坡各种宗教的古老教堂,亦是一种纷繁骄傲,比劫后余生的上海,骄傲多了。我说的,是古建筑。

        去稍稍北面的Negombo,一座雅致漂亮的小城,荷兰人于1640年,从葡萄牙人手里抢过去,于1796年,再易手英国人。荷兰殖民时期,此地是重要的肉桂产地,至今,仍是盛产一等一的肉桂。


一路吃得最多的素炒米粉


  随便拣的一间旅舍,隐在陌陌细巷子里,花木扶疏的小院子,无边泳池闲在一角,满堂畅肆骄阳,极尽热带的富丽丰饶。推门进屋,竟是一堂极硬净响亮的纽约工厂冷风格装饰,如此剧烈反差,令人小小沉默了一下。Negombo的有意思,一斑全豹地窥到了一点。先把这间旅舍写完。第二日下楼吃早餐,煮饭的妇人从厨房伸出脑袋来,跟我讲闲话,原来,这位妇人,曾经在香港帮佣十年之久,颇能讲几句字正腔圆的香港话,熟知九龙的路名,地铁站名,从弥敦道到油麻地,妇人讲得兴致勃勃,一脸灿然,让我无限感动。我不知道,来上海帮佣的安徽阿姨四川阿姨牡丹江阿姨,若干年后回忆起旧时那番峥嵘岁月,是不是亦会如此熠熠生辉?亦想起,多少老知青,讲起漠河讲起西双版纳,亦是如此的沸油烈火。妇人煎得一手极好的蛋卷,不要服务生帮忙,亲自从厨房跑出来热腾腾端给我。伊穿一件家常棉布短衫,一条紧绷得恰到好处的卡其布窄裙,盘一头浓密的发,挺拔,体面,略略矫健,好看极了。比上海街头与地铁内,九成九的松垮女人蕾丝女人松糕鞋女人,好看多了。亦比我昨晚,于舞台下仰头观看的,那位本埠著名女主持,得体多了。满口中学语文老师口气的女主持,险凛凛地踩着一双大了一码的高跟鞋,让我一整晚无法入戏,莫名替她担心,不知什么时候会失足。我多么想,请她立刻闭上无知无脑的嘴,请她赶紧下去换一双朴素合脚的鞋。女子,贵在得体,贵在娴静。可惜,遇这样的女子,竟是人生里的至难。旅途中的一个中年佣妇,小国小城的一枚厨娘,在那个清晨,令我惆怅深深

  Negombo的晚餐,很绝色,去了当地最优的馆子,Lords,一个奇葩一般耀眼的英国人Martin,是这个馆子的老板,如今,这个馆子一半是吃饭用的,一半是艺术画廊。馆子梦幻,甚至有一点迷幻,Martin亲力亲为,自述每日工作18小时,菜煮得极讲究,端上来,仿佛每一盘,都有一种饱含激情的冲击力。Martin亲自每一桌客人寒暄过来,真挚得吃不消。我好爱,看见这种永不枯竭的passion。好像,很多东南亚小城,都会有那么一个两个疯狂的欧洲客,不远万里,来到亚洲,开一间高屋建瓴的顶级餐馆,于越南的芽庄,泰国的清迈,都遇见过这样不拘一格降人才的鬼佬。谢谢天,因为这些心潮澎湃的疯子,我们寡淡的日子,终于精彩纷呈。历史,从来是天才创造的,群众,就闭嘴算了。亦想起,前一晚,与久别重逢的老友,饭至午夜分手,我们彼此的人生之约是,远离群众,远离时代。

  买妥斯里兰卡航空的机票,Kamal争分夺秒,赴机场之前,还带我们去看Negombo的渔市。这是一个极好看的渔市,此地的渔民,仍是用手工捕鱼,不用工业化机器,所以,渔获零星,一摊一摊皆不同,大有看头。看完鱼们,再看看隔壁的蔬果市场,一个摆卖椰子的摊,椰子在地上堆成山,旁边还在卖自榨的椰子油,装在废弃的威士忌瓶子里,烈日一映照,美得迷人。跟他买了两个小瓶,每瓶仿佛仅两三块钱人民币。带回家,几乎是日日不离手地爱用。椰子油是太好的油,一瓶在手,不再需要任何其他的化妆品。可惜,一瓶给我忘记在了武汉的璞瑜酒店里,硕果仅存的一瓶,不能再掉了。有去Negombo的darling,记得帮我带两小瓶回来好不好?不是椰子油稀奇,是那个废物利用的威士忌瓶子,迷倒了我。包子笑我,斯里兰卡人,大概没有想那么多那么美,只是这个废物比较好利用,就用了。我猜。世界上最大的椰子油产地,是菲律宾,淘宝上,遍地都是。


旅舍打包的早餐盒子


  机场很小,全部食物要用美金购买,我把所有的美金零钱,都给了Kamal,结果只好眼睁睁地饿着。奇异的是,在这个简陋的机场候机,我莫名地想念我的女友田泳,十多年失联的亲爱女友,我竟在那个异国的小小机场,疯狂无度地想念她,想到坐立难安。想方设法地上了网,在微信里,跟北京的闺蜜蜜讲,帮我找一下田泳,我只知道,她是某报的驻京记者。北京闺蜜蜜呵呵一笑,跟我说,现在跟那些小记者,都没有联络的,你当我114?不屈不挠跟闺蜜蜜微,不行不行,田泳不是小记者,是一等亲女友,一定帮我找到她。斯里兰卡机场的网,每三分钟掉下来一回,为了讲清楚这点心腹事,爬上爬下,攀登了无数回。七八个小时之后,于午夜降落在浦东机场,打开微信,感谢闺蜜蜜,田泳的手机,已经赫然在那里。第二日,我跟田泳说上了话,得知了亲爱女友,令人唏嘘的十年近况,我为伊,心疼得,含泪含了好几天。当时当日,田泳正在重庆娘家疗伤,不几日即飞赴温哥华去了。机场的那一段百爪挠心的思念,想来,是有根由的,亦终于,有了着落。二十出头的时候,曾经有老男友娓娓告诫,想念一个人,梦见一个人,一定要告诉对方,那种思念,一定是有原因的。当时多么不以为然,如今,终于,懂了。

  旅途上的神奇,亦再一次,让我叹为观止。



       这个是2016年春的旧稿,题图是Sigiriya的狮子岩。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