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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疯癫老人日记》

 昵称535749 2017-06-07

2017-06-06 04:00 | 豆瓣:赵松

为让灵魂占有并安息于美的疯癫

关于谷崎润一郎的《疯癫老人日记

赵松

芥川龙之介看来:“小说家中除了森欧外先生,像谷崎润一郎这样精通日本古典的人恐怕再无一人。……谷崎于文章之道的雕龙绝技世人皆知,无需我赘言。”当时谷崎润一郎三十三岁。实际上,早在二十四岁时谷崎就受到前辈名家永井荷风的盛赞,称他“为日本文坛开拓了一个不曾有人涉足的领域”。他的写作持续了半个多世纪,艺术成就之高,在整个二十世纪的日本作家中鲜有比肩者。即使世事动荡,其写作热情也从未消弱,直到临终前,还在口述绝笔之作《七十九岁之春》。他病故于1965年的7月30日,也就是他七十九岁那年的夏天。

谷崎的巅峰之作,无疑是《细雪》。而晚年的代表作,则是这部薄薄的《疯癫老人日记》(1961)。如果说在前者中谷崎的写作艺术已经近乎完美,那么在后者中,他的艺术则可以说达到了返朴归真的化境。通观他的整个创作历程,你会觉得,这样的书也只有他这样的天赋才具与修为都很特出的人才能写得出来。有意思的是,唐纳德-金说《疯癫老人日记》“写的是老年人的性问题,就我所知,在世界文学范围内,实属唯一。”以这种教书先生式的判断力来面对谷崎润一郎的这部平中生奇、淡中含邪、邪中求脱的意味深长的杰作,显然是无门可入的俗解,实在有点对不住它的艺术成就。而若像小说里那位精神科医生井上教授那样,视小说的主人公卯木督助先生为“性欲异常”者,则更容易把人的注意力引入狭隘的歧途,从根本上偏离这位丧失了性力、疾病缠身的七十七岁老人的精神世界。专家们的归类贴标签的习惯总是会把问题的关键本末倒置,或许在他们的眼中,所有的人都是空心人或没有灵魂的人,不管是面对什么样的个例,借助“心理分析”这样糟糕的工具,所有的问题似乎都可以用“异常”两个字来一锤定音地概括。如果用这样的方式来书写文学史的话,那么副标题的位置上显然就可以相应地写上“异常人的历史”了。

《疯癫老人日记》写的,其实是男人在生命极尽颓败的晚年困境中的无望挣扎,以及在精神上进行自我拯救的企图。如果从常规的角度来看,主人公卯木老先生完全是个老不正经或者老变态,至少在他的老伴、女儿们以及儿媳飒子的眼中,他差不多已是个疯疯癫癫的将死之人了,大家所采取的态度,基本上属于“不与他一般见识”式的“宽容”。似乎只要能让他满意,减轻些病痛,就都由着他去了。哪怕老爷子对飒子的迷恋与纵容已到了明目张胆的地步,家里人也都默认了,没人想去捅破这层窗户纸,反正他这个挣扎在死亡线上的废人也做不出什么更出格的事了。另外虽然身体上差不多是个废人,但老爷子的头脑还是非常清楚的,还是一家之主,这在传统的日本人家族里还是颇为典型的特征,而他也确实一向就是个家中“独裁者”。除了他所迷恋的飒子,家里没人敢违逆他的意愿,很多时候,飒子为了得到家中的特权和钱财,对他也是非常迁就的。但在她的眼中,这位老爷子或许就像卓别林扮演的那位“独裁者”一样,狂妄、自负、偏执而又天真得可笑吧。

卯木先生是个有身份的人,有良好的传统文化修养,生活条件优越。他向来是个想怎么着就怎么着的人,更何况既然在家人眼中自己已是疯疯癫癫的将死之人,那还有什么可顾忌的呢?那就好好去做最后的迷恋吧,在死神拥抱之前聊以尽兴。病痛虽然还未能到致命的地步,却像死神的足音,不断刺击着他的心灵。那种在死亡边缘上的绝望与挣扎、迷恋与解脱,那种对美的眷恋,或许唯有“用临终的眼”才看得明白吧。人生本就是个欲望由少到多、再由多到少的抛物线式的过程。从这一层意义上说,尽管老爷子的性能力已然丧失,但性欲以及相应的占有欲还保持着相当的强度,甚至由于病痛的纠缠与死亡的威胁,这欲望确实也达到了异乎寻常的程度。这种欲望必然要寻求其它的释放方式。但与肉身同在的,还有人的精神,无论如何,身体都是必然走向灭亡的,还会在死后化为乌有,但精神不会。所以精神意义上的占有才会永远不会失去。《疯癫老人日记》所描述的,其实就是一个人从肉体到精神的欲望转化的复杂而微妙的过程。尤其是对于卯木老爷子这样有着深厚的传统文化修养的人来说,这种欲望转化所能达到的纯粹程度必然取决于审美情趣介入的深度。飒子的美是具体的,无论他如何迷恋纠结,这种美对于他来说都是无法真正拥有同时也是必然要失去的。因此当治疗病痛失败与无法真正拥有飒子的美这两种绝望碰到一起的时候,老爷子却出人意料地找到了新的解决方式。

卯木老爷子在年轻时就是个风流人物。在文学、书画、传统戏剧上修养颇深,得过性病,搞过男旦角,好喝酒,在感情上容易厌倦……总之就是很才子气。他的出身不是普通人家,看人看事都够通透,是个以活得尽兴为人生主旨的人。即使被丢到死亡边缘,他也还算比较坦然的,这从他的日记里那种始终淡定从容的气度就可以看得出来。即使写到他迷恋飒子到了非常失态的地步,他的叙事仍旧显得矜持有度、不温不火,仿佛是个置身事外的冷眼相看的旁观者。他对儿媳飒子的迷恋,不是无缘无故的,也不是只因为她的美貌。舞女出身的飒子,是他们家族中的异类。她不仅漂亮,还聪明,而且性格复杂,胆大妄为,就像个小野猫,意外地闯入了他的家庭以及晚年生活。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可能是世界上最了解她的男人了。“飒子故作乖巧的时候,俨然一副贵妇人的派头。她说话做事干脆利落,又聪明伶俐,还不乏人情味和亲切感,很有一股吸引力。”但谁也不会想到,他之所以喜欢飒子,还因为“她有些坏心眼,有些尖酸,还有些爱说谎”。不但喜欢,他还故意纵容她发展这些恶的东西。“她本来并没有那么坏,即使是现在,她的本质也是善良的,但不知什么时候,她学会了故意让自己看上去很坏,并且颇为自豪。大概是看出来我这个老头很欣赏她这么做吧。”只是他没有说,这样的人,通常都是个潜在的悲观主义者,所以她会在强调自己“不太喜欢孩子”的时候声称“死灰在散落,还生那么多孩子干什么……”。

对于聪明、要强的来自生活底层的飒子来说,进入卯木这样的家族无疑是人生机遇把握上的一次成功,她由此脱离了动荡不安的底层生活。为了像个上流社会的女人,或者说至少也是中产阶级的女人吧,她自学了外语、插花、开车,还喜欢有空读读书,而且还表现出不一般的天赋,但在骨子里,她仍旧是个因为非常缺乏生存安全感而对家庭权力与钱财明显有些贪婪的女人,而早年的生存环境又使得她很喜欢那些比较刺激的事。这个家风特别得有些过头的家庭,也实在把她搞得在精神上有点分裂。丈夫净吉颇有乃父之风,他既敢堂而皇之地把她这个舞女娶回家来,又能洒脱地放手让她经营家事,还鼓励她跟风烛残年的父亲暧昧周旋,替他尽尽“孝道”,他自己呢,似乎只要能保持自己的那种逍遥自在的生活,其它的一概都好说,甚至对老婆可能有外遇这样的事都不计较。而老爷子出为迷恋的需要,对她的纵容几乎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把她原本为了适应这样的家族而多有收敛隐藏的“恶习”又都逐一引发了出来。目无尊长、与小姑子争吵,这都已是习以为常的小事情了,她甚至可以放肆到把情人带到家里来搞。

飒子是很清楚自己的处境的。夫妻之情、母子之爱形同虚设,自家亲情一片空白,情人虽好也不过是露水之情,不会有什么结果,值不得长久寄托……这就使得她在婚前底层生活中形成的那种冷漠重新得到了发展。而这种冷漠跟老爷子的最后激情刚好构成了奇怪的对应。飒子出于功利的目的跟卯木老爷子建立起的这种暧昧、微妙的不伦关系,在老爷子的纵容诱导下,很快就发展到有点类似于施虐与受虐的状态。她几乎是带着某种古怪的好奇心与恶作剧的心理在配合着老爷子的言行的。在某段时间里,这种有违伦常的关系给她带来了非同寻常的刺激。即使如此,老爷子在迷恋她的过程中表现出的那种激情在她眼中也还是反常的。而老爷子对她的迷恋与纵容,虽然有时会在满足她的虚荣心的同时引发她的某种怜悯之情,但很快的她就厌倦了,觉得他以及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不可理喻的。于是后来她干脆重新退回到冷漠的深处,对一切都兴趣索然。之前她虽然并不能真的理解老爷子的心境,但出于好奇和功利心理,她还是跟老爷子配合着演绎了这场怪异的欲望戏剧。她照顾他时,像个不细心但宽容的小母亲,而引诱他的时候,则像个放荡的情人甚至妓女。或许她并不知道,她跟这位疯疯癫癫的老爷子其实很可能是家里最能懂绝望为何物又最渴望享受生之乐趣的人。在好奇心与金钱欲都很强的时候,她知道这出戏不管怎样都要演下去,直到老爷子在某次激动中死掉为止。而且她也很可能在老爷子的身上看到了丈夫、情人都没有的对她的迷恋与激情。或许在某个瞬间,她甚至会下意识想象一下老爷子盛年时的风采,体会一下时空错位的激情。可能在她的潜意识里,也只有盛年时的他,才配得上她。从这个角度上才能理解,为什么在老爷子那次手术失败回家之前,飒子会精心布置了插花,还把墙上的画换成了浪华遗民菅楯彦的作品,而画上的和歌会是:“思念吾夫君,而今在何方。旅途路漫漫,翻越名张山。”在这里,即使最纯粹的思念也无异于哀悼,对于她来说,无论是在永劫轮回之中还是在现世里,它们都不过是幻影。

对于饱受病痛折磨的老爷子来说,这段不伦迷恋作为人生最后一出戏注定是虚幻的。或许,我们可以夸张地引伸一下,将卯木老爷子看作是唯美、矜持、阴翳中暗含着某种癫狂的旧日本文化的象征,而将飒子视为那种受美式文化影响颇深、有着粗野活力、功利而又容易精神迷茫的、在追求刺激与日益冷漠中自相矛盾的新日本文化的象征。要是读过谷崎润一郎的《阴翳礼赞》,你就会知道,明治维新之后的日本,与极具冲击力的西方现代文明之间的关系大致也就是这样的。谷崎作为过来人,其实非常清楚,很多传统美好的东西,跟人的肉身一样都是必死的,能够不死的,唯有深知什么是“美”的那种精神。但这样的理解尽管听起来颇有些道理,但也很容易将我们的注意力引入歧途,进而错误地理解老爷子的真实意图。事实上老爷子在迷恋飒子的过程中,一直在寻求着出路。换句话说,他要在肉体的必死结局来临之前找到永久占有飒子的那种“美”的方式。最后他发现,拓下飒子的足印,做成死后压身的佛足石,才是唯一理想的也是现实的解决方案。

他要通过局部代替整体的方式留下她的美,凝固她的美,从而超越时间之限,把它带到死后的未来,与自己的灵魂恒久相伴。同时这样的方式实际上还暗含着另一多少显得阴暗的想法,他确信这样的拓印过程同那迷恋的过程一样,定然会在飒子的内心世界里留下难以磨灭的痕迹和无法摆脱的印象。而这对于始终近乎病态地迷恋着她的老爷子来说,恰好能够实现对她的最后的也是唯一的一次报复,同时也因此达成精神和心理意义上的对她的真正长久的占有。而他之前的所有疯癫言行,都可以看作是为了酝酿出这样的结果所做的精心铺垫。也正因如此,不管是小孙子的探望引发的老爷子脆弱哭泣,还是他与飒子彼此间的引诱、纵容与感觉错位,也不管是亲人们如何放任他的疯癫不伦,还是他因疼痛而在飒子面前毫不掩饰地失态痛哭,以及在拓制飒子脚印的过程中所表现出的那种执著与沉迷,都将帮助这位卯木老爷子一步步走向终极的解脱,使他可以更加坦然地走向一个不会再有任何失落的世界,那里并非死神的所在,而是用最后的生命能量提炼出的能够永久保存并占有“美”的地方,只有在那里,才能够让他那疯癫已久的灵魂获得终极的安息。

直到小说的结尾时,那位折腾个不停的老爷子也没有把自己折腾死。而一直处于掌控者的地位的飒子却仿佛成了空心人,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和热情。那感觉真的有点像被老爷子摄去了魂儿似的,甚至像是从里到外都失去了她的那种独具魅力的野性不羁的光彩。她恐怕直到这时还不知道,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参与的其实是一场精神、灵魂领域里的角斗,而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家庭里的不伦游戏,自始至终她都没能完全理解或者说看透卯木老爷子的真正意图。面对这位思想复杂的老家伙,尽管在肉体上她无疑是个强者,但在精神上却是真正意义上的弱者。老爷子以超出她的想象力和认知力的非正常方式从她的富有生命力的肉体中所剥取的,是她所不知道的“美”,留下的却是无法弥补的不为她所知晓的精神黑洞。而飒子跟那些只知一味顺从老爷子的见识平庸的亲人们一样,直到最后也还是无法理解他这个疯疯癫癫的折腾来去的濒死之人,内心里到底在琢磨些什么。她只是孤孤单单一个人,身处亲人们中间却等同于滞留在远离一切的虚空之地。从这个意义上说,全书的结尾那一段以老爷子的女儿五子的角度记录下来的场景,实在可以称得上是极尽微妙意味之能事的,而谷崎润一郎那通篇都能淡定从容、起伏有致、多有言外之意和巧妙暗示的笔触,在这里写下了最后的耐人寻味的一笔:

“修了游泳池也没用啊。反正一到夏天,爷爷也不能到户外走动。太浪费了,还是停工吧。”飒子说。净吉说:“只要看到游泳池如期开工,父亲就会浮想联翩的。再说,孩子们也都盼着呢。”

2010年7月21日星期三

(发于《书城》2011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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