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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园花事如梦

 圆角望 2017-06-08

◎ 艾泥

癸巳年正月二十六,老外婆102岁寿诞。这个19岁就背井离乡从会泽搬家来到马龙的老人,坐在堂屋中央接受四面八方的祝愿。她裹着前朝的小脚,穿一件对襟花褂。这是一座历经沧桑的古董,安详如佛,脸上的笑,像木刻画上的细纹,有菊花之美。面前是她的四代儿孙,哦,准确地说,还有门前那棵她亲手种下的梨树。此时,这棵80岁的梨树正在开花。春风浩荡,花瓣热烈地飞舞着,院子、房瓦、墙头,处处星星点点。一群燕子翻飞嬉戏,不知道哪一只撞上了梨花的一片,撒娇似地叫唤不已,大概是在喊疼。老外婆的视力很好,听力也很好,她完全知晓了这些物语,用她的话说,就是“高兴”。

一个人能够看见自己种下的梨树也已经80岁,不知是多大的福报。已经有4个儿女先她而去。去世最早的是我的母亲。半年之后我才把这个噩耗告诉了外婆,老人那时候已经85岁,身子骨还很硬朗,煮饭喂猪下地劳动,什么都干。女儿去了,她心疼我这个孙子,埋怨舅舅:怎么也不让我看她一眼,送送她。哽咽着,泪眼婆娑。也就只说了这一句。晚饭时她置了一个空位,桌子上放了一套碗筷,念着女儿的小名,把菜一样一样夹进碗里,倒了杯酒,盛了碗饭。摆好,就坐着不动了,什么也不吃。看我吃好了,取了沓纸钱,把留给母亲的那一份倒进一个小盆,加了几杯茶水,拉着我出了门。就在那棵梨树下,那条母亲小时候经常带我们回娘家的小路上,她一边哭,一边烧纸,一边念名字,一边泼水饭。小路那头,是黑黢黢的大山,半山腰是一个垭口。当我们离开外婆家,总是背着一小背篓水梨,总要在这里回头,看她向我们挥手,我们也向她挥手,然后消失在山那边。此时,她也许真的看见了她的女儿,在那个垭口上向她挥手告别。老梨树沉默着,也伸出黑黢黢的枝丫。树下的火光越来越弱,然后熄了。我拉着外婆的手,在冬天细密刺骨的水凌里,望着母亲离去那个方向,站了好久。

母亲叫小兰,花的名字。母亲爱花,从父亲单车后座下来的时候,会捧着一束野花。她和当乡村教师的父亲很恩爱,那个年代,一对夫妻上山采花,肯定是这个世界上最浪漫的事了;铲绿肥时碰到开得好看的花,她也顺手采了,摆在手推车上带回家,老远看去,好像是拉了一车花。她曾经是一个支前民兵团的文工队员,修路、修机场,文革解散后回乡务农。在那个小山村,她是穿着打扮最干净的人,又喜欢花,那就完全是个异类了。但也怪,村子里的人不但不把她当外人,还把她选成了妇女主任。很多夜晚,她带着一群年轻女子在小学堂里唱花灯,屋里亮着一盏汽灯,有一股难闻的气味,她们却又唱又跳,很来劲。花灯的道具,也是花,春天是杜鹃花,夏天是洋芋花,秋天是野菊花,冬天是山茶花。有一段唱词,我至今还能哼出:“往年的梅花开,哥哥没回来。往年哟,梅花开,哥哥开山打石岩,啊,铁路呀修起来……”一个村的男女老少,都挤在那所学校里。我们小孩子在人缝里钻来钻去,拿着她们用不掉的花,追来打去。

农转非随父亲进城后,离开乡土,花是不能随意见到了。我们住的是小平房,门前有一片空地,原本是混凝土的,被母亲一块一块撬开,变成了一个小园子,种上了青白苦菜、葱蒜芫荽,当然,不可能没有花,花是高出蔬菜的主角:几株玫瑰,几蓬菊花,几枝山茶。小园子几乎四季有花,我坐在窗前,读书、写作、聊天,当她的懒儿子,偶尔望出去,常见她弓着身子,在那里劳作。1990年,我以《水泥空地》为题,写过这个场景:

拔掉最后一棵干草

等到雨水一绿

小园子就翻新土

用塑料开花的母亲

总算在水泥的空地

亲手触到了春天的根

篱笆围就 黄昏在短期内

不会被机器占有

打开柴门就可以

重温她一生的细节

归宿如此简单

却让我在自己的生活中

满怀歉意 寻找多年

好在老人已站在那儿

扶着锄头的姿态

让我想起,今天

她还是那位农妇

沉静 自然

似乎正在收集遥远的鸟声

尽管描绘她的阳光

这时候越来越暗

其实,母亲那时很年轻,只有43岁,我当时是为了文学的需要把她描绘成一个老人。没想到,这个年纪真成了她的晚年。1996年4月22日,母亲病逝于白血病,终年49岁。所谓一语成谶,话是不能乱说的。这种负疚感,让我后来的写作有了禁忌。

可能是因为母亲名字里有“兰”,进城以后,父亲爱上了养兰。滇东北亘绵无际的群山,生养着各种各样的兰,其中,又以豆瓣兰最多。在山间行走,累了,歇口气,一屁股坐下,就坐到了一株兰。父亲常回老家的山上,寻这些兰,有时一挖一堆,倒像是贩兰的。我不懂兰的优劣,只爱闻兰的香气,当春风掠过,一阵兰香袭来,会产生幻觉,恍惚间回到莽莽苍苍的森林之中,被远一声近一声的鸟鸣轻轻覆盖。这可能是世界上最健康最美妙的毒品,让父亲进入了痴迷的状态。他在阳台上种满了兰花,阳台不够用,又焊了花架,悬在窗外,摆了一盆又一盆。他不在市场上买兰卖兰,但常去看,回来会得意地告诉母亲,有一盆兰像他养的,卖到多少多少钱了。母亲总是一脸赞许的笑容,说上两句让他更有成就感的话。家里兰最多的时候,可能近百盆。我很久回一次家,每次都看见父亲在呵护他的兰,或浇水、或换土、或巡视、或凝望。我也表示了适当的关切,站在他最得意的兰花面前,对他的讲解,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母亲去世后,父亲对养兰的兴趣一下子消失了。一株株兰开始枯萎、干死,只剩下一盆盆焦土。他爱去母亲的坟山,坟前坟后,刨开了土,种上玫瑰、月季、月月红。坟地,变成了母亲的花园。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此事古难全。生活在滇东北这块多花的土地上,每一个人的故事,可能都会与花有关。花给我们带来了多少美好的记忆,最后,终也用那些美好,去埋葬我们。在花的世界,我不是感叹人生的无常,更多的却是怀念。更多的时候,我真的是《天龙八部》里的段誉,只记得别人的好,记得这个世界的好。

哦,段誉,我想起了小翟,她行走江湖的名字,叫黄蓉。我们不在一本书里,在一个单位,一个单位的两兄妹。要说是红颜知己,也不为过。这个鬼灵精,我一想起她,就想到了罗平,想到一望无际的油菜花。

我们是练着凌波微步下山的。又是春天,湾子水库清明如镜,周围的山上,菜花盛开在一畦一畦的梯地里。蓝天白云之下,罗平城遥遥可见。那座城中,有一群我们最好的朋友。他们都被黄蓉另取了名字,乔峰、郭靖、虚竹、王重阳、八袋长老。一想到要和这些大侠风云际会,黄蓉便严肃起来,要求停车,练一下传说中的凌波微步。我也一下子进入角色,在青山绿水之间,跟着她走上几步。毕竟不是真段誉,我走得很笨很难看。黄蓉先是嘲笑,然后是大笑,笑着笑着,突然就有了泪水,不出声,哭了。这个好强的女子,在家是老小,却常要承担老大的责任。现在,大侠们摆好酒宴等着她,还要由她耍耍性子,挥斥方遒。我知道,一种被心疼的感觉,感动了她。如花的年纪,常被生活的磐石压住,只有在罗平这个地方,她才会像一株菜花一样开起来,和更多的菜花一起灿烂起来,生出一种连天接地的浩然之美。

那是候我也年轻,爱虚荣,常被她抢了风头,就会生闷气。有一回吵嘴,钻进菜花地里就不出来。方才躺下,准备让他们找不着,就听见空中一阵鞭炮声,劈劈啪啪炸将过来,眼看快落到头上,才纵身而起。只见地埂上黄蓉带着一干大侠,笑得腰弯,倒让我显得小气不已,面带愧色,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走了出去。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这是黄蓉酒桌上最爱的诗句,每每要念此句,她都会抬一杯酒,道:“黄庭坚有诗云”。念来念去,竟然念成了她的挽联。2009年12月17日夜,她逝于一场车祸,时年37岁。是夜,我熟睡,无任何预感。次日清晨接到电话,我说:“好。”就像平时答应去参加她设的酒宴。

今年的花不是去年的花,即便同一个枝头,开出的也不是去年那朵。就像我后来有了继母,再好,也终归不是母亲;就像我后来有了更多的朋友,再多,也终归没了小翟。人有命,花也有命,世界上的万事万物,都活在自己的命里,都有自己的定数。我是一个认命的人,经历过这几场生死后的2010年春天,我每天都在默诵佛经,不指望能够捻花一笑立地成佛,但求能够忍受人生的伤痛。我忽然相信了轮回,把这个世界看得很开,总觉得死会复生,只是以其他的面目重新出现,让我们有再次相处的机缘。这一年的2月29日,一条不足两月的小狗被一个纸盒装着,摆到家门口。此前我非常讨厌养狗,而抱起它小小的身体,竟然像棉花一样温软。它仿佛一瞬间就认出我是它的主人,舌头兴奋地舔着我的手,尾巴摇得欢快。那一刻,这种一见如故的亲热让我相信,逝去的命,转世了。哪怕是一条狗,我也要爱惜它。

小狗叫宝来,一个吉祥的名字。它是一条病狗,我给它服用了一点婴儿素,就一天天好了起来。一听见我们上楼的脚步声,就扑上去抓门。那时是老房子,家里没有它单独的空间,它就住在一个纸盒里,盖着我的一件旧衣服睡觉。每天早晨一醒来,就跑进卧室,呜呜叫着,喊我们起床。这一年底我们搬进小区房,第一次有了院子,第一次有了散步的林荫小道,它也终于有了一个狗房。我这个不爱动的人,喜欢上了散步,与其说它跟着我,不如说我跟着它。每天一回家,它就咬着裤脚,要拖我出去。转眼间,又是一年春天,宝来长大了,雪白的毛,被春风吹得蓬松,耳朵尖尖竖起,前脚拄地,坐在院子里,每有陌生人经过,它就大叫,见到熟悉的邻居,会亲热地叫上几声。院子里的苜蓿开了,一开一大片,像漂亮的花毯,宝来喜欢睡在上面,翻起肚皮,晒太阳。我在二楼看书、写字。有一回,它的叫声急促起来,像在跟什么敌人战斗。透过窗玻璃看它,只见它在花丛中扑打一阵,又退后几步,狂吠几声,如此反复不已。我有些蹊跷,下楼一看,它费那么大劲,对付的竟然是一只甲虫。这已是惊蛰过后,万物复生,它第一次与甲虫相遇。宝来一见我,便撇下这个孤独的游戏,从苜蓿花里跃起,撒开四腿,跑了起来。我忍着笑,跟着它跑。跑过嫩黄的迎春花,跑过洁白的玉兰花,跑过粉红的海棠花。小区里有人诧异地驻足,看着一个老男人和一条小狗,经过一棵棵花树,在跑。

对于一条狗,哪怕和主人一起跑到天边外,也是安全的、快乐的。单独一条命,哪怕睡在花丛里,也会祸从天降。2011年4月14日,一个突然间伸出的网兜网走了宝来,从此,它再也没有回来。网兜的主人是城管。在一座叫做王家山的山上,宝来,死于活埋。我去找过,一个垃圾场,没有树,也没有花。

近两年了,我还在害怕散步,害怕怀念,害怕那些生离死别的痛突然间涌上胸口。我希望有轮回,但轮回的命,也终究是短的。老外婆活到百岁,她的前世,难说是一棵梨树,但比起梨树来,她的命,也是短的。老外婆终将离去,我们活着的人,还得把日子过下去,过好,过高兴。人生苦短,短如一次花期,到头来没想起几件事,就消失了。所以,能开就开得漂亮点,精彩点。

也许心灵顺应了自然的大道,我一直的抑郁,因了时间的冲淡,或者故意的忽略,得以消散了一些。今年春天,终于有心思出门看花。老外婆生日前,我到了她老家会泽,在县城附近,见到了一个古老的梨园。这是一个有着数千棵老梨树的园子。老到什么样子?当地人都说不清它们的年代,有人说是明朝的,有人说是清朝的,反正二三百年是有的。梨树皮又黑又硬,像一层盘旋的煤块;梨树枝苍劲曲折,像一条条挣扎的虬龙;每一棵树都像一座鸟巢式的房子,鸟巢顶上,是繁星般的花朵。那是怎样的壮观啊,站在高处俯瞰,还以为是上帝在空降它的伞兵,雪白的降落伞包围了几个村庄,一下子夺取了春天之美。徜徉在梨园中间,我见到了几位正在给梨树施肥的农妇,她们不知道这些梨树是何人所栽,只认得祖祖辈辈都看着这些梨花长大、成家、生育、得病、死亡,一代又一代。当地人的家谱找不到源头,完全可以询问这些梨树。因了人生短暂,它们几乎是永恒之物。然而,我突然看到一棵,腐朽的树心被人用火烧过,只有半边还在勉强活着。这是一棵临死之树,它的花开过几百个春天,现在,它用最后的气力收集着天地之气,在我来到面前的时候,开出了它的最后一朵。也就在这一瞬,我觉悟道,老外婆和这棵梨树跨越时空,以一朵花的暗示,帮助我完成了一次生死的轮回。

作者简介

● 艾泥

云南曲靖人。生活在珠江之源。1987年开始写作,著有诗集《旧县诗稿》《小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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