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坦白讲,做书是一件很难的事 | 吕敬人、吕旻 父子联访

 爱拍照的吴大哥 2017-06-10



吕敬人,新中国最早一代书籍设计师,师从神户艺术工科大学院杉浦康平大师,曾被评为亚洲著名的十大设计师之一,现任清华大学美术学院教授。在其四十年的设计从业生涯中,致力于将中国图书出版行业中对“书籍装帧”的概念提升到“书籍设计”,尤其强调编辑设计在书籍设计过程中的重要性。


5月,2017诚品设计节期间,吕敬人、吕旻父子,及优秀青年设计师曲闵民联合策划“造书——青年书籍设计师十人展”,透过展出当今中国出版市场上一些用心而独特的书籍作品,表达当代青年书籍设计师托付于书本中所想传达的那份对于“造书”虔诚的热爱。


开展期间,吕敬人、吕旻父子受邀接受我们的专访,一位是一辈子做书的老前辈,一位是正在走向成熟、建立自信的青年书籍设计师,两位就本次展览所聚焦的青年设计师及其作品,以及书籍设计行业中向来争议不断的“过度设计”的问题,分享了各自的见解。



本次展览聚焦在年资10-15年的青年书籍设计师,他们有怎样的共性特点?

吕旻:

首先,书籍设计师要了解编辑、印制流程,这一过程本身就需要漫长的时间,更何况,创作本身也有一定周期。在书籍诞生过程中,往往是很多不同岗位的人共同完成一件事,而10-15年的时间,或许只是刚够让设计师与这一庞大的系统完成良好的磨合。


另外,这一阶段的设计师积累了一部分经验,度过了刚入行时急于表达自己的稚嫩状态。这一点让他们在接到书稿时,就能够大约知道这本书该朝怎样的正确方向去发展。


吕敬人:

我自己是从事设计教育工作的,大多数刚毕业的学生设计水平还很稚嫩。尽管他们认为自己什么都能做,但现实是:他们面对大量的瓶颈、大量的作品被枪毙,很快很多人就会丧失信心,转行去收入更为丰厚、成功更快速的IT行业。但真正在书籍设计行业坚持超过十年的设计师们,他们熬过最初的困难,通过努力慢慢地证明了自己,成就了理想,这才有了自信,愿意把作品拿出来做展览。我很高兴看到这些年轻的设计师可以确立自信,不再人云亦云,对书、对视觉传递建立了自己主观的看法:不再仅限于好看,而是“好阅读”。


本次参展的青年设计师们,很多都从体制内出走,创办了自己的工作室。我常说,体制的改革带来不仅是形式的变化,更重要的是引入了竞争意识,让设计师自身有了欲求,激发了活力。比如《小侦探》,张永和是一位乐于多元跨界的建筑师,马仕睿是一位个性张扬,同时也热爱建筑的设计师,两人一拍即合,做出四本包含“绘本”“文本”“翻本”“彩本”形式,运用大量手工艺的《小侦探》。但在普通出版社看来,这多半是多此一举——文本配插图不就行了?做成四本,岂不浪费?但《小侦探》之所以做成笔记本的形式,是因为张永和本人特别喜欢在笔记本上随手涂写,当设计师风格与作者风格找到最佳的契合点之后,创意就很容易为人所接受。


《小侦探》

作者 | 张永和

书籍设计 | 马仕睿

出版社 | 同济大学出版社



在做书的整个过程中,书籍设计师扮演怎样的角色?

吕旻:

我们现在面对越来越多的情况是,作者本人在主导书籍的制作,但这是不对的。对于作品而言,作者是父母,带有很强烈的主观态度,并且作者的观点常常会局限于他本人所见过的其他作品形态。但就书籍制作而言,出版社显然更专业,出版社面对市场,接受各种信息反馈,也有条件对书籍做出更专业的市场定位。


吕敬人:

如果把书籍出版行业比作电影行业,那么出版人就是制片人,作者就是编剧,书籍设计师就是导演。首先,制片人的责任在于找到好的文本和作者,同时思考作品最终面对怎样的受众,如何控制成本,如何产生更好的效益。但是,出版人不能直接把编剧的文本直接打在屏幕上让大家看,得通过视觉形象让读者接受——这部分工作就是导演的。导演既受制于文本本身,也受制片人把控。



与您入行的年代相比,现在书籍设计的状态有怎样的变化?

吕敬人:

今天的出版行业中,我们已经将过去“装帧”的概念提升到“书籍设计”。尤其是在社科类、艺术类的制作中,书籍设计师的作品不仅限于复制文本,更需要注入编辑思想,研究文本的叙述方式。优秀的书籍设计师甚至还会主动增补触类旁通的相关信息,让文本得以被更好地阅读——这属于书籍设计中的“编辑设计”。


因此,今天市场上的书籍设计师可以分为两类:一类应付于封面设计,一年要做300-500张。另一类是有着自己想法的书籍设计师,不满足于简单的书籍装帧。他们希望书籍在被物化、被翻阅的过程中,能够呈现更多趣味。因此,他们在取得文稿的最初阶段,就与编辑、作者不停探讨:如何让文本更加丰富、是否需要增补图片、是否缺少辅助图说,结构上是否需要视觉信息图表?……总之,从文本的呈现,到最后的印刷阶段、装订质量细节等方面,他们希望自己能够全程参与、把控。


本次展览的参展设计师们,都是有想法,并且不满足于现状的。所以,他们才会花费大量心力投入编辑设计、书籍装帧以及信息设计等,作品的丰富度、饱满度才会远超从前,带给人们一种前所未有的五感阅读享受。电子书与纸质书,最大的区别在于虚拟化和物化。物化的书籍,在纸张质感、翻阅顺序上的不同等等,都大有文章可做。这些改变和进步无不是那些有心的书籍设计师们付出心力的成果。


▲ 造书——青年书籍设计师十人展现场



这一代书籍设计师们面临什么样的新挑战?

吕敬人:

与现在这一代年轻设计师相比,我们上一代设计师可轻松多了。在我从事设计的70-90年代,书籍设计的概念还相当狭隘。书籍设计与出版、编辑完全割裂:文编看完稿后,要求美术做封面,出版科再联系工厂印刷,最后美术看完打样,工作就结束了。当时编辑给美术的稿子要求“齐(稿件收齐)、清(校订完成)、定(不再修改的定稿)”,美术只需要做装帧设计(封面、页码、题头、页眉等),做到漂亮即可。


但在今天的电子信息时代,出版社做稿的手段已经完全不同于当年。今天交到设计师手中的是处于不停变化、修改中的稿件——发稿之前,作者可以改、编辑可以改,一直改到最后一刻。设计师们应付着这些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变动,往往感到无所适从,在其中消耗了大量时间和能量。


此外,信息爆炸的时代里,年轻人的优势在于能够轻松获取大量知识,包括快速熟悉国外的各种流派、现代设计观念等。但劣势在于,身处快速变化的风格和流派中,年轻人很容易转移和跟从,因此不容易自主地生成想法,甚至对本土、传统文化的兴趣都不太大。但如果想要成为一名优秀的书籍设计师,你可能要成为好制片人、好导演、好剪辑……才能做到整体上很好地把控整本书的信息传递。这时候你就会需要有更多辅助性知识,你最好能够喜欢音乐、电影、戏剧……多分析这些信息的陈述方式。


今天中国书籍市场仍旧处于大量出版的状态,往往有好的主题,却没人能够好好地讲述一个故事。因此,我希望今天做设计的年轻人能够稍稍降低速度。虽然,做20本书和做200本书的收入没法比,但“质与量”之间必然要有所选择,并最终取得平衡。


吕旻:

我们正经历信息爆炸的时代,以极其便利的方式获得大量冗杂信息,这会造成一种同质化思考方式,就像一杯咖啡,加了伴侣之后,不需要再做处理——大家都有同一种口味。因此,与上一辈设计师相比,我们可能需要更多定力。我认为我们这一代设计师,未来应当尽可能地突破这种同质化,展现更多个性。



但如果书籍设计的本质是服务业,那么,设计师本身的个性是应该被看到的吗?

吕敬人:

当然应该,只是设计师个性的发挥需要把握“度”,紧扣书籍主题,作者风格、语言风格、作者经历等等。为什么我们说书籍设计是服务行业?因为我们是在为文本服务,使文本以最佳的状态呈现。就像一道好菜,光有原料可不行,还需要炒熟、装盘、上桌,这就是戏剧化的表现。书籍设计工作的本质正是把控这一过程。书籍设计师除了为作者、出版社服务,还有更重要的一点:要引领读者对书的感受,使作品读来有趣,受之有益——这才是一本好书。而“有趣”的意思不是幽默,而是品位。现在市场上诞生了很多小型工作室,出版人如果懂行,了解不同工作室擅长的不同风格、不同设计师的不同个性,他们就会找到“对的”设计师,在此基础上,出版人、编辑、设计师才能建立对话基础。


几十年来,中国在进步,年轻的设计师也成长。我们面临行业的拐点:要把装帧设计的观点提升到书籍设计上来。这里没任何看不起“装帧”的意思,而是说,装帧设计是书籍设计的一部分,但在装帧之前,还有一个大前提就是做好编辑设计。比如,吕旻设计的《房山古塔》中,乍看一座座古塔其实差异不大,但每一座古塔都有自己的历史,高矮、大小都与当时的国力有内在联系。所以,最后我们统计了每一座古塔的高宽、体量数据,并做成长图表,从而清楚地看出不同时代的国运。这在编辑看来,由于能让读者更好地理解内容,自然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尽管这些工作不是出版人、作者、编辑所要求的,甚至会增加成本,但这依然是书籍设计师分内的工作。因为存在这样一批有心的设计师,凭着良心做设计,而不是仅仅依靠一张漂亮的封面忽悠读者,才会有一些可以代代传承,而不只是一时热销的书。毕竟,花两年时间和花十年时间做书,结果必然不同。


但本次展览中展出的作品就一定是当下中国市场上最好的作品吗?我也不这么认为,“设计不足”和“设计过度”的情况仍旧存在。尽管如此,他们的想法和创意仍旧是值得珍惜的,这是未来的铺垫,总会有真正成熟的那一天。



怎么看待书籍设计中的“过度设计”?

吕旻:

我们工作室在平时接设计案时也常会听客户提起“过度设计”的概念。客户常常拿着一本书表示:这本书很干净、很简洁,做成这样就行了。但我想,他们是把“书本”和“文本”的概念混淆了。如果我来编老舍的《骆驼祥子》,那自然不可能在文章中添加任何设计师主观想添加的东西,因为我们拿到手的就已经是成熟、连贯的文本了。但如果是社科类读物,大多数科学家产出的研究成果是无法直接面向大众的,而作者本人也不知道该如何将这些论文、知识有效地传递给普通的、无学科基础的普通读者。这样的情况下,就需要编辑和书籍设计师进行再加工,这就不属于“过度设计”。


我本人有舞台戏剧的学习背景,以剧本为例:尽管我自己看剧本时基本能够想象走场、空间关系,但大部分读者其实是无法读懂剧本的。因为剧本不提供任何情境,只有对白。这时候导演就非常重要,是导演对剧本进行分析、增删等方面的创作,使人们愿意走进电影院、剧院——可你能说那是“过度导演”吗?



那么,在文学书类别中,存在“过度设计”吗?

吕敬人:

在设计领域,总是该先有加法再有减法,不然怎么能谈得上“减法”?我们总认为“减法”是设计的最高境界,因此干脆就没了加法。东方艺术是噪音艺术,是纷繁的艺术,但如今,我们将生活里大量的符号统统无视,只一味讲求“干净”,崇拜原研哉。无印良品当然是好设计,但绝不是“唯一的”好设计。整个社会对书籍设计的认知也应该是多元的。在简约的背后,理应存在丰富的想法,不然就成了以“简约”为挡箭牌,实质则是偷懒。即便是《骆驼祥子》这样的小说文本,优秀的书籍设计师仍然会从内容的时代背景、风土人情入手,把小说的背景资料研究透彻之后,找到最佳的氛围和语境,然后着手设计:该有怎样的色彩?怎样的字体?怎样的页码?……都是非常讲究的。


再比如说,海明威的《老人与海》,古今中外有无数版本,如果出版社只是想要简单排一排文本,我就建议不要再出了。但这次参展的设计师张志奇在仔细阅读文本的基础上,分析了老人与海、与鱼、与孩子的关系,做了大量插图,在海明威的文本之外增添了很多妥帖的视觉形象:为封面设计了闪烁的效果,让人联想到海洋的粼光、沙滩上的贝壳。扉页由很多由深至浅的白页组成,让人感觉从深海中走出……这些设计与文本情节相符合,能够传达某种画外之音。但照理说,这些视觉形象难道不能去掉吗?——海明威的文本,谁能改动哪怕一个字呢?但设计师透过这些视觉形象,促进了读者对文本的理解,把阅读氛围营造得更好了。那么,这样的设计就是值得的。


《老人与海全译本》

作者 | 海明威

书籍设计 | 张志奇

出版社 | 崇文书局



这样的设计可以被认为是内容的一部分吗?

吕敬人:

当然也有人说,文学书就应该排成一种千篇一律、干干净净的格式——没有设计的设计才是好设计啊!但我认为这种说法是偏颇的,真正的设计在于内在的丰富和外在的简约。需要将大量编辑思路注入其中,才能形成“内在的丰富”,而不是将大量原始材料汇成一本高大上的精装书——那不能叫做设计。某种程度上,如果只是做封面设计,那么书籍设计师的工作的确属于为他人做嫁衣,是一种附属性工作。书籍设计师在开始工作之前,首先要定位好自己的位置:在尊重文本的前提下,什么可发挥?什么不可发挥?什么可替代?什么不可替代?……以上都需要有明确清晰的界限和认知,设计应围绕文本量身打造,由文本最终决定设计的语言和方式。


我们应该意识到,今天中国的书籍出版遇到了瓶颈。每年有三十多万种新书,加上十多万种再版书,共四十多万种出版物。出版社的压力在于库存太多,卖不掉。那么,我们能不能少做一点量,多做一些精品书。所谓“精品”,不是昂贵的书,而是好好地、用心去编一些书。很多国外的出版社,他们的选题经过长久的考量,整个编辑过程是煎熬的,而设计,在某种情况下,就是内容的一部分。


本次展览中,我们要求参展设计师选择的是有自己想法的书籍,而不是为出版社做的“行活” 。也许,很多设计师在自己的100本作品中,真正有想法的只有5本——那么,这一次,我们就把这5本书拿出来展出。


《星际唱片:致外星生命的地球档案》

作者 | [美]卡尔 · 萨根 

书籍设计 | 孙晓曦

出版社 | 世纪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



《乐舞敦煌》

作者 | 史苇湘 ╱欧阳琳 ╱ 史敦宇 ╱金长明 

书籍设计 | 曲闵民 & 蒋茜

出版社 | 江苏凤凰美术出版社



书籍设计的魅力何在?

吕旻:

书籍设计的魅力在于博弈:设计师对作者、编辑、出版人表达自己的思想,并说服他们,进一步实现物化的结果。这其中有失败也有成功,一旦成功便能够带来巨大的喜悦。书籍设计师不是艺术家,这本质上是一个服务性行业。


一辈子做书籍设计,如何能够保持如此长久的热情?

吕敬人:

因为不会做别的呗(笑)。我做书四十年,拜了很多老师,也有很多作者最后与我成了朋友。工作原因,我比较常接触文学家、艺术家,让人想野蛮也野蛮不起来,必须得温文尔雅。我这辈子很享受这种沟通的过程,和不同人打交道,丰富了自己也成就了自己。而且,话说回来,人活着,不就是和人打交道的过程么。另一方面,一心一意把书做好之后,得到称赞,作品被收藏、被拍卖、被肯定,也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


但坦白讲,做书是一件很难的事,需要一点耐心。



在书籍诞生的完整过程中,从撰稿、编辑、设计,到出版、发行、上架……书籍设计只是其中一环。本次展览期间,我们聚焦目光、深度解读这一环节,近距离观看一代又一代做书人前赴后继的努力与坚持,梦想与热爱,期望以此能够使更多人对手中之书,多一份理解与认知,珍惜与感动。



造书——青年书籍设计师十人展

地点︱诚品生活苏州 3F书店 视觉实验室

时间︱05/13(六)-06/11(日)

主办单位︱诚品书店、敬人设计工作室

视觉及展场设计︱曲闵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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