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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索阿,诗人眼中的无政府资本主义

 树悲风 2017-06-11

文 | 叶子风

1

刚认识了一个无政资少女。不知道她结交了些什么人,经常有一些古怪的想法。

两天前,她问我,你认为心理学是伪科学吗。我反问,为什么这么问?她说,我看几个罗斯巴德粉都这么说,行为学是真的,心理学是伪的。我说,你可以看看罗斯巴德《人、经济和国家》啊,他说两个都是科学,只是研究方向不同,但没说谁优谁劣。她嘟起嘴,重重地点了点头:嗯。

这才清静两天,她又有新的困惑了。她感慨地说:我发现你很文艺耶。我说,是啊,怎么啦。她支支吾吾说,我听他们说,搞文艺的都感性,很少右派,即使是,也不可靠。噢,可靠,我挠了挠头说,但为什么要可靠呢?要入党吗?

她咬着手指,瞪大眼睛说:自由主义是理性思维,文艺是感性思维,真的不违和吗?

哪有什么违和。阿根廷诗人博尔赫斯,他喜欢文学迷宫,不搞政治写作,但他是个右派啊。他的父亲是教心理学的,极端自由主义者,推崇斯宾塞,因为反对公立教育,迟迟不肯送博尔赫斯上学。

噢,她又问,那有什么大文艺作家是无政资吗?

有啊,葡萄牙诗人佩索阿,他多愁善感,病态柔弱,但他说,他从不向国家与人民屈服,之所以消极抵抗,是因为他相信,只有无所作为,才能使国家无法从他身上捞到好处。

她一脸茫然,闻所未闻的样子。我只好答应她,事后写篇文章。

2

佩索阿有篇散文,叫《无政府主义银行家》。两个人的对谈,表面上是“我”记录别人的话,实际上是借对方之口表达自己的观点。这样的写作手法很常见,例如李敖写过一篇《张飞的眼睛》,借一位虚构的“情棍”讲他自己的爱情观。

先科普一下。无政府分两种,一种是主张公有制的无政府,可称为“无政府共产主义”,因鼓吹暴力革命而臭名昭著。另一种是主张私有制的无政府,认为市场可以提供任何服务,包括武力防卫,这个版本可称为“无政府资本主义”,简称“无政资”。

佩索阿设定的无政府主义者是后者,以银行家身份出场,抨击左翼的无政府主义。他强调自己与“那些工会主义者和扔炸弹的人”的区别不仅仅在生活上——他是一个富有的生意人,更重要的是在思想和行动上,那些左翼分子是“愚蠢的”,背叛了自由理想,而他是“智慧的”,始终如一地践行理论。

他说:

“我是一个真正的无政府主义者。他们——我指的是那些工会主义者,那些扔炸弹的人(在发现真正的无政府主义前我也曾是他们中的一员)——他们是无政府主义这个伟大的自由思想下的渣滓和懦夫。”

这个银行家说,他出身工薪阶层,是普通的劳动者。像所有无政府主义者一样,他反对的是“社会不公”,不是自然的不公,而是社会的等级制度,贫或富,尊或卑。

那么,为什么他没有接受社会主义?他说,自己读过了各种主义的宣传册子。

他认为“世上唯一邪恶就是那些强加于我们的自然属性上的各种社会构想”,我们用来界定人的各种方法,金钱、国家、家庭、宗教都一样邪恶。因为这些东西都是非自然的,是社会强加于人的。只有无政府主义反对一切的社会构想,所以他选择了它。

这个银行家强调“自然法则”。他向往一个“自然的”社会,亦可称为“无政府的”或“自由的”社会。他认为资产阶级社会应该朝这个方向跃进。这个“资产阶级社会”,佩索阿有些语焉不详。实际上,它是指所谓“有限政府”的社会,由精英控制的行政国家。

熟悉无政府与小政府之争的人,应该不会误会这位银行家的立场。他反对一切形态的政府,包括资产阶级政府。但这和铲除资产阶级是两码事。他否定革命政权,认为持“无产阶级专政”观点的都是蠢货,因为这是暴政。

为了强调他反对左翼乌托邦的坚定立场,他说:

“如果无政府主义实现不了,那么最公平的,唯一合理的社会,正如我刚才所说的,就是资产阶级社会了。”

银行家继续讲述他的心路历程。他说,发生深刻的社会变革,必须改变人的观念,所以要宣传。而且,还需要行动计划,有组织地进行。他曾经相信,无政府主义追求的是“全人类的自由”,必须“完全摧毁所有的社会构想”。

但是,当他付诸实践,攻击那些权势阶层和既得利益者时,发现还得“小心不妨碍那些被社会构想压抑的人们的自由”。即是说,既要倡导弱者的自由,又要避免“强迫弱者自由”。但很多人已经习惯了“不自由”,说服他们奔向自由谈何容易。

他还发现,当他们这些无政府主义者组成团体后,内部出现了专制。“有些人开始主导,强迫别人服从。有人把自己的意愿凌驾于别人之上,使他们按其意志行事。有人用诡计和欺骗把其他人拉下水,走他们不愿意的道路。”一个追求“全面自由”的组织,却令到所有成员更加不自由,这真是一个巨大的讽刺。

银行家严重受挫后,回归逻辑,重新审视“无政府主义”。他发现,自己追求“自然”没错,反抗强加的社会构想没错,错就错在了违背自己的天性。

“我是一个物质主义者,我想。这是我的唯一的生命,我为什么要操心社会不公,改变人们的思考方式,而不是享受生活,享有更多的快乐,把那些事情放到脑后?为什么一个不过是要有自己生活的人,不相信永生,除了自然之外不承认任何法律,因其非自然而反对国家,因其非自然而反对婚姻,因其非自然而反对金钱,反对所有非自然的社会构想——为什么这样一个人必须倡导利他主义,为了他人、人类而自我牺牲,考虑到利他主义以及自我牺牲也同样是非自然的?是的,一个人不是生而婚姻,或生来就是葡萄牙人,或生来就富裕贫穷,同样的逻辑,他不是生来就有公心,他生下来只是成为自己而已,所以完全是自私的,其反面才是公心以及利他。”

他醒悟过来:彻底的自由主义,实际上就是坚守个人主义,拒绝利他主义的诱惑。

个人追求无政府没问题,但作为集体行动就会成为灾难,因为任何政治组织都免不了人对人的支使。借由“共同理想”支使他人,更加理直气壮,但也更加邪恶。左翼无政府主义者喜欢团体作战,因为他们本身就是集体主义者,但无政府资本主义者不行,他们主张个人至上。

“终于找到一个真正的无政府主义方法!我们在一起几乎什么都没做成,非但没做成什么,还彼此压制,妨害我们的自由和我们的理论。单独干我们也做不了多少,但至少我们不会妨害自由,不会产生新的专制;我们做成的哪怕再少,也是真正的成就,而没有附带的失败和损害。单独工作,我们学会了更多地自立,而不是彼此依赖,更自由了,因此让自己——也通过榜样作用让别人——更好的为将来做好准备。”

银行家找到答案后就脱离了组织。他选择金融和商业,并不是因为他贪钱,而是因为他相信:只有获得金钱,才能削弱金钱的负面影响。他说:“我挣的钱越多,我就越自由于它的影响。”这其实和今天人们说的“财务自由”是一个意思。

一个边缘的无政府主义者变成了主流的成功人士,在这个充满政府压迫的社会里,这真是无政府主义的胜利吗?

银行家的回答斩钉截铁:

“我的办法是正确的,我作为无政府主义者,以合法的手段,一切可能的办法发财致富。我达到了我的有限的梦想,成了一个实践上的,头脑清晰的无政府主义者。我是自由的。我做我想做的事——当然,在我想做的事有实现的可能的时候。我的无政府主义者的口号是自由,今天我有了自由——在我们这个不完美的社会里可能有的最大程度的自由。我初始的目标是和社会力量作战;我战了,我也打败了它们。”

3

《无政府银行家》堪称经典。它清晰讲述了无政资在政治实践上的困境,将个人主义理念付诸集体行动,逻辑无法自洽,最终必然失败。

罗斯巴德的一生可谓是绝妙的注脚。他不满足于坐而论道,参加过各种政治团体,也自组过政党,但每次以争执、割裂、出走收场。他最大的污点是,曾经把希望寄托于列宁式政党,并与左派合作,甚至像个无脑嬉皮士般吹捧格瓦拉,对左翼无政府的游击战充满向往。

佩索阿的清醒在于,他认识到无政府不应该是整体的社会方案,它也不该是集体主义的政治纲领,它只能付诸个人行动。

事实上,也只有在个人主义的语境里,无政府才不是乌托邦,而是可以实际操作的。我们不清楚,在佩索阿的时代,文中的这类无政府银行家有多少,但在今天的美国硅谷,这样的无政府企业家比比皆是。

在我们这个互联网时代,有一种叫“技术自由主义”的新思潮与佩索阿的无政府观念高度契合。

佩索阿强调,真正的无政府反抗一切“社会构想”,并不只限于政府。而“技术自由主义”的核心观念是:自由放任不是用来谴责政府的批判工具,而是一种哲学思想,目标是去除一切社会强制,其中包含了政府所施加的。佩索阿的方法是个人行动,而技术自由主义者的口号是“去中心化”。两者都有鲜明的政治观念,行动也都在商业领域。

不可否认,在《无政府银行家》的结尾,佩索阿是有反讽的。但我觉得,作者的态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揭示了什么。

无政资本来就反对理想主义,认为“神圣”和“崇高”都是虚假的社会构想,是不自然的。而作为一种世俗的政治哲学观念,无政资是为了捍卫“人的自然属性”而战。在诗意的眼睛里,这么想这么做有些庸俗,只为了一己之私,只为了现世的幸福。但无政资本来就不高蹈和雅致,我们没必要为此感到不快。

当然,佩索阿不是经济学家,他无法像许多无政资奥派那样清楚阐明“私有化”是接近无政府社会的唯一路径。但他带来的启示同样很重要:“私有化”需要个人的商业胜利,而不能仅依赖“私有化”的政治宣传。

这一点要由一名“感性”诗人说出,而不是来自那些自诩理性的经济学家之口,是不是有些奇怪。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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