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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荣书:隐身人

 Dbing冰 2017-06-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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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图:郭红松   

  编者絮语

  父亲,男孩,隐身的母亲。这是这篇小说里全部的人物关系。在细腻而又克制的叙述中,“隐身”的真相逐渐呈现,不在场的母爱与在场的父爱是如此深沉打动人心。有论者称刘荣书“一直以自我的浪漫情怀和独特方式默默构筑着梦中的精神家园”,评价其作品“有着轻盈的质地,温暖的色调,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对人类原初的美好情感和传统伦理有一种回归和呼唤。”此文可以佐证。

  晚上。父子俩吃晚饭的时间。

  男孩因情绪上的低落,比平日里显得更加顽劣。他把鸡蛋羹全部搅和在米饭里,用饭勺端起来往嘴里送时,故意将整勺子的米饭撒在饭桌上——他是故意这么做的。他在和他的父亲闹意见。父亲起初是会照管他的,或是用委婉的语气劝诫他两句。但最近几天,父亲的情绪也很低落,便没有心情来管束他了,或是处于一种束手无策的状态,对男孩放任自流。

  但这种纵容却使男孩变本加厉。他蜷着手,将撒在餐桌上的米粒一颗颗捡到嘴巴里。捡得烦了,便伸出舌头,直接去饭桌上舔舐。像一条小狗。他低着头,故意不去看他的父亲。那张木质的餐桌仿佛成了一个巨大的容器。什么勺子呀,碗呀,全都成了应景之物。这种原始的进食方法似更能刺激男孩的胃口……他吃得津津有味。从餐桌上移开视线,可以看到整个房间内显得无比杂乱。卧室里的被子虽是叠起来,却凌乱不堪。三只枕头丢得东一只西一只,像委顿的尸体。一只鞋子放在鞋架上,而另一只却倒扣在沙发边的角落里。鞋子是一对夫妻,永远也不能分离。老公在哪,老婆就该在哪儿;或是老婆在哪儿,老公便要陪在身边——这种说法,是男孩父亲形容鞋子的一句妙语。黑、白、红、绿四色相间的标靶脱落,墙面上印着一个圆形印痕,印痕的周遭被飞镖射出了无数的孔洞。那只飞镖丢到哪里去了?原来是落在衣柜下面了。衣柜的镜子也被戳破,有一个呈放射状的小小印痕,如果那些条纹状的印痕再扩大一点,说不定整面镜子便会炸裂的。一面镜子碎了倒不足惜,伤了人可怎么办!父亲就是为此才训斥了男孩。男孩对自己犯下的错误不予解释——他用飞镖射一只令人讨厌的苍蝇,射不中,便用鞋子来投掷,用玻璃球来投掷。苍蝇没射中,反倒险些把镜子给打破了。

  巴顿,好好吃饭!

  男孩不予理会。伸着舌头,继续去舔饭桌上的米粒。

  巴顿,你这样做,就不是一个乖孩子了。

  男孩愣住了。

  那第一句训斥他的话,俨然是父亲惯用的口吻。但奇怪的是,那并不是从父亲嘴里发出来的。那声音有些异样,像动画片里某个卡通人物在说话。男孩虽觉得奇怪,却并未在意。他以为父亲嗓子哑了,才会发出那种声音。但等第二句话在屋子里响起时,男孩不由警觉起来——说话的口气显然不是父亲所为。而那声音,也并不是从父亲的嘴巴里发出来的。因为听到第一句话后,他翻着眼睛正在看父亲,见父亲的嘴巴一动未动。

  男孩抬着头,愣愣看着坐在餐桌对面的他的父亲。鼻尖上粘着一颗米粒,滑稽的样子像一只猫咪。

  而他的父亲,也正愣愣地看着他。

  谁在说话?男孩问。

  谁在说话?!

  他的父亲也这样问。是一种反问的语气。显然他并没有听到谁在说话。他的嘴巴奇怪地扭动了一下。

  男孩离开饭桌,椅子在他身下发出被抽离时令人不舒服的“吱嘎”声。男孩光着脚,先是跑到卧室,又跑到厨房,再跑到卫生间,然后又跑回来。脚板拍在地板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他跑到父亲身边,身子倚住父亲的膝盖,满脸严肃地说:

  有人在我们家里。

  是吗?父亲不以为然。伸手粘掉男孩鼻尖上的饭粒。

  你没听到刚才有人在说话吗?

  没有呀!

  我听到有人跟我说话了……男孩左顾右盼,可我找不到他。

  有谁会和你说话呢?如果有人来,他是要敲门的!是不是你独自在家时,放人进来了?

  没有……男孩认真地说,没人来过。你不是告诉过我吗?大人不在家,有人来也不要开门。今天一天也没人来敲门。

  你做得对!父亲夸了男孩一句。他站起来开始收拾餐桌。不经意间问:你说有人在跟你说话?他和你说了些什么?

  他要我好好吃饭,还说不好好吃饭便不是乖孩子……男孩的心里陡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直觉告诉他有一个陌生人藏在他家里。那或许不是一个坏品质的陌生人。由于有了对一个陌生人的想象,男孩变得兴奋起来。甚至有一点点害怕,连说话的语气都是颤抖的。

  父亲去厨房洗碗。男孩又开始在屋子里转悠,他甚至把所有橱柜的门都打开了。那么小小的空间,是不会有人藏在那里的,只能是小猫啊小狗啊什么的藏在那里。他又转悠到厨房。厨房的水龙头开着。他的父亲正在背对他洗碗。

  巴顿,吃完饭该洗手了。

  他再次听到了那个奇怪的声音。

  男孩叫起来。拽着他父亲的裤脚。喊道:爸爸,他又在说话。那个人,又在说话。

  父亲愣愣地看着他,侧了侧耳朵,皱眉说,我没听到谁在说话啊!

  男孩也侧着耳朵。此时除了水龙头的滴水声,整个空间里一片岑寂。只传来楼下做游戏的女孩们细细的尖叫声。

  父亲又进一步证实说,我没听到谁在说话。你听到了?

  男孩屏住呼吸,深深地点了点头。

  上床之前,男孩无数次听到了那个声音在同他说话。那个奇怪的,貌似卡通人物发出的声音。

  巴顿,你该吃个苹果吧!要注意营养搭配。

  巴顿,你看电视不要离得那么近好不好,这样对眼睛不好。

  巴顿,你洗脚了吗?小屁屁洗了吗?

  每听过一句,男孩便会问他的父亲一句:他在说话。他刚刚又在和我说话。你难道没听到吗?

  他的父亲却每次都在摇头。并显得很吃惊的样子。他以为男孩在说胡话,并为此摸了摸男孩的额头。

  他都跟你说了什么呀?他的父亲问。

  这多么奇怪。男孩想。这就像父亲曾对他讲过的一个故事——只有聪慧的孩子才可以听到精灵在说话。那是孩子独享的权利。可怜愚笨的大人一辈子都不可能听到的。男孩为此感觉到一丝庆幸和得意。他甚至有些同情自己的父亲来。

  那天晚上,男孩比任何时候都要显得乖巧。他饭后吃了一个苹果。只看了一会儿电视,便主动把遥控板让给了他的父亲。上床时主动去卫生间洗了脚,并洗了自己的小屁屁。都没有喊他的父亲来帮忙。这多么出色!也让他的父亲深感意外。

  只是躺到床上之后,男孩睁着大大的眼睛,有些忐忑地对他的父亲说:爸爸,我觉得那个和我说话的人,是我妈妈……

  怎么会呢!父亲说,你是不是又想她了?

  嗯……男孩点头。

  父亲怜惜地摸了一下男孩的脸。

  你妈妈出远门了。联系不上了。她或许迷路,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可她又怎么可能回来呢?如果她回来,怎么不同我打声招呼!只同你说话………父亲的口气听上去有些妒忌。

  男孩笑了,很得意的样子。但他陷入了更深的迷惘。他说,我觉得那个人就是我妈妈,只有我妈妈才对我说过那样的话……

  父亲想了想,有些伤感地说,那好吧!我们睡吧。看我在梦里会不会遇到你妈妈,如果遇到了,我就问一问她,问她是不是偷偷回来了。回来也不跟我打声招呼,真是的!

  第二天,父亲照例早早上班去了。他在一家木偶剧团工作。有演出任务时,他便不能留在家里照顾男孩。早饭留在餐桌上。这是星期天,幼儿园放假。如果不是公休时间,男孩便要被父亲早早从床上扯起来,睡眼惺忪吃上几口饭,驮在自行车后架上,送到幼儿园去。男孩每天赶到幼儿园的时间,往往要比别的小朋友早一刻钟。而放学后,仍旧比别的小朋友晚走一刻钟,或半小时。有时父亲临时有事,他便要一直在校园里呆到天黑……自母亲忽然消失之后,男孩便开始过起了这种孤苦伶仃的生活。他独自坐在空荡荡的校园里,感到与年龄不相称的落寞与疾苦。但现在,妈妈似乎以一种奇怪的方式回归,这种生活会不会结束呢?更重要的是,礼拜六礼拜天,妈妈都可以陪他玩了。

  但那一整天里,那个声音都未曾出现。空寂的房间内,只能听到男孩落寞的自语声。那孤独的声音像是在寻求一种安慰,更多的是一种探寻——他试图和那奇怪的声音再次搭讪,却始终得不到回应。

  他的父亲回来时男孩在沙发上睡着了。他是强迫自己睡着的。因为他相信父亲说过的一句话——如果睡了,就会做梦,说不定,就会遇到你妈妈。但男孩的梦境里没有妈妈的身影,只有长相怪异的动物。以前动物进入他的梦境,都很凶恶。而今却变成了卡通的形象,围在他身边张着大嘴巴,在不停地说话,声音乱糟糟的。等父亲把他弄醒,他很快便记起昨晚的话题,他问他的父亲:

  爸爸,昨晚你在梦里遇到我妈妈了吗?

  他的父亲正在把饭菜摆上餐桌,解下腰里的围裙,忙不迭说,遇到了遇到了。

  她和你说了什么?

  父亲在餐桌边坐下来。替男孩盛了一碗饭,忽然将脸抵近男孩说:

  她说,她真的回来了。

  是真的吗?男孩兴奋地叫了起来。

  是的。父亲说,又竖起食指,抵在唇上。示意男孩说话小声一点。这是个秘密,他说,你妈妈在梦里告诉我……

  什么秘密?那我怎么看不到她?

  她穿了隐身衣……

  隐身衣!

  对!隐身衣……

  那她怎么不把隐身衣脱下来?

  她脱不下来的。你知道那个中了巫婆咒语的公主吗?她变成了一只丑陋的青蛙……你妈妈就是这样,她错穿了一件隐身衣,永远都脱不下来了。但她让我转告你,她回家来了,在家里陪着你。

  男孩略有失望。可今天一整天我都没有听到她说话的声音……穿了隐身衣就会发出那种声音吗?男孩问。表情略有些失望。

  或许是吧!父亲低头思忖着什么。

  你是不是在骗我?

  我怎么骗你了……

  你以前说过我妈去了国外。你说她去了非洲,那里很穷,没有电话……

  我那样说过吗?

  说过!

  ……

  那或许不是我妈!男孩又认真起来,因为那不是我妈妈说话的声音。那声音很难听。我妈妈说话像唱歌。

  男孩变得越发沮丧。沮丧又让他开始变得顽劣。他用勺子捣着碗里的馒头,发出瓷器磕碰的声响。汤汁溅出来,溅了他一下巴。

  巴顿,你怎么又不听话?

  又是那个奇怪的声音。

  男孩停止了他的动作。看了他父亲一眼。见父亲也惊异地看着他。

  男孩又尝试着用勺子捣了几下碗。

  巴顿!

  男孩在椅子上坐着,问他父亲:你听到那个声音在说话吗?

  他的父亲抿着嘴巴,摇了摇头。

  男孩端正了一下身子,开始尝试同那个声音对话。

  你是我妈妈吗?

  是呀!

  那你怎么用这样的口气和我说话,像一只机器猫。

  你怀疑我不是你妈妈?

  你知道我的玩具熊是谁给我买的吗?

  当然知道啦,那是我给你买的呀!

  我外婆家养了几条狗?都叫什么名字?

  两条,一条叫拿破仑,还有一条——叫巴顿……你在考我吗?

  男孩真的是在考验那个声音。他提了很多自己认为很隐秘的问题,却都被一一破解了。男孩提问题时,他的父亲就笑眯眯坐在他对面,抿着嘴巴。只偶尔插一句话进来:你是在和你妈妈说话吗?还是在自言自语呀?

  男孩不理他。继续着和自己母亲的交谈。起初他有些怀疑,认为那是坐在对面的父亲发出来的声音。但他认真观察了他的嘴巴,他的嘴巴一动不动。只笑眯眯地,像个傻瓜一样,嘴巴比平常抿得更紧一些。依据声音方向的判断,男孩觉得母亲此刻就呆在父亲身边。或许和从前一样,将臂肘拄在他肩上,跷着脚,隔了餐桌笑眯眯看他——而父亲,竟听不到她说话的声音,感觉不到她的存在。这多可怜啊!

  晚上睡下时,男孩问他的父亲,妈妈也和我们躺在一张床上吗?

  或许会吧?他的父亲疲惫地说。

  你睡在哪里呢?是挨着我睡,还是挨着我爸睡?

  男孩对着空气问。却得不到任何回答。

  父亲打了个哈欠,说,你妈或许累了。她不愿和你说话了。

  男孩将自己的身子挪到床脚,与父亲之间腾出很大一块地方。他想妈妈或许会睡在那里的。用手去触摸,却触不到任何实质性的东西。

  男孩随父亲到剧团里去过很多次。父亲排练时,他便乖乖坐在台下。他喜欢那些木偶说话的声音,觉得和穿了隐身衣的母亲说话的声音很像。他在那些声音中间感觉到了温暖和踏实。那个时候,男孩已确信了母亲的存在——穿了隐身衣,隐在空气中,无时无刻不注视着他,陪伴着他。这种形式恰好给了男孩一种不可多得的自豪感。他觉得他母亲的存在就像一种传奇。为此比同龄孩子多了一份隐秘的惊喜。感觉生活是充满乐趣的,是有奇迹会随时发生的。

  他也曾怀疑过母亲的存在,因为母亲每次出来与他对话时,父亲必定在身边。而父亲不在,他试图同隐身的母亲对话,却一次也未得到过回应。为此他向父亲提出过自己的质疑。但父亲的解释却恰如其分,他说,我和你妈是夫妻,就像一双鞋子,当然要和我经常呆在一起啦。你见过一只鞋子在这里,而另一只鞋子在另外一个地方吗?那样又怎么走路呢!

  见男孩有些沮丧,他的父亲又安慰他道:等你长大了,爱上一个姑娘,嫁给你,她也会和你组成一双鞋子,时刻陪在你身边的……

  男孩确信了这样一种说法。

  他在一种平和的心态中慢慢长大。养成了一种自言自语的习惯。这种习惯在别人看来很是奇怪。实际上男孩却是在和他穿了隐身衣的母亲对话。他在那种不可思议的虚拟对话中,得到了足够的安慰、和解、宽容与友善……

  直到男孩上初中那年,父亲做了一次声带息肉手术后,再不能开口说话。他穿了隐身衣的母亲,从此也消失不见了。

  又过了很多年。这一年的春节,长大后的男孩陪在妻子和儿子身边,坐在客厅里看一年一度的春节晚会。

  当那个来自宝岛台湾的艺人表演完“腹语术”时,妻子和儿子完全被惊呆了。他们被他娴熟的技艺惊得目瞪口呆。特别是儿子,完全被那个大嘴巴的玩偶迷住了。他跳到父亲身边,嚷着也要买一只那样的玩偶,也要让他的父亲给他讲一段“腹语”。

  做父亲的靠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儿子去看他的脸,发现他的脸上淌满了泪水。

  你怎么了?

  妻子靠过来,关切地问。用手抚摸着他的头发。

  他把脸埋在妻子怀里,用手臂环住她的腰际,依旧是泪流满面。泪眼迷离间看到儿子正忧伤地看着他,便吐了吐舌头,冲儿子做了个鬼脸。

  刘荣书 河北省滦南县人。作品见于《江南》《山花》《中国作家》《人民文学》《天涯》等杂志。有作品被选刊选载并入选多种选本。著有中短篇小说集《追赶养蜂人》《冰宫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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