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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 山:三十余年师徒父子情

 阳道明 2017-06-13

纪念张君秋先生逝世二十周年

卢 山  

三十余年师徒父子情

——怀念我的岳父张君秋先生



卢山《玉堂春》


“芍药开牡丹放花红一片,艳阳天春光好百鸟声喧。”二十年前当此时节,我的岳父张君秋先生驾鹤西去了……


为怀念他,我协助妻子张学玲于今年5月16日、17日在北京长安大戏院策划两场名为《万紫千红 春色满园》“张派”经典剧目选段和选场演出,由北京京剧院、中国戏曲学院主办,参加演出的都是获过各种奖项的亲传、再传弟子,向广大观众展示他们学习、继承和弘扬“张派”艺术的成绩,向师父、师爷的在天之灵汇报。


演出拟定的节目单引起我对往昔的回忆,《望江亭》、《西厢记》、《状元媒》、《诗文会》、《秦香莲》、《楚宫恨》等等,这一出出戏,把我带到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的长安、吉祥、广和、民族宫和政协礼堂、部队大院礼堂的舞台,大师的舞台风采历历在目,我与先生三十余年的师徒父子情缘也一幕幕浮现在眼前。 


一、初识


母亲是京昆票友,自幼受其影响,我爱上了京剧旦角艺术,在幼儿园演唱过《思凡》片段,中学时期文艺会演,彩唱了一出《女起解》,还获了奖。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从收音机里听到张君秋先生的《望江亭》,一下子被那清新俏丽充满感情的唱腔、金属般响亮、水晶样透明的歌喉迷住了,像当今痴迷于歌星、影星的年轻人一样,我成了张君秋先生的忠实粉丝。此后,我专攻张派戏,一发不可收拾。大学时,已经能演出《二进宫》、《坐宫》乃至全部《望江亭》。我在北京外国语学院读书、住校。当时,魏公村还是偏僻的北京市郊,进城看夜场戏很困难,学生的经济能力也有限。记得有一次到东华门真光戏院(后改为儿童剧场)看先生的《金山寺·断桥·雷峰塔》,散了戏也舍不得走,挤到台前看他多次谢幕。结果错过了末班车,只好从王府井步行回魏公村。边走边唱着先生的戏,不知道累也不觉得远。


1960年我大学毕业,到外文出版社(今外文局)《人民画报》工作。下班后和休息日全部奉献给京剧。在当时京城票界小有名气的袁府结识了袁庆枢、袁庆棻兄弟和叶瑾良,陈幼生、张宝荣等年纪相仿的戏友,几乎天天晚上聚在一起,吊嗓子、记曲谱、研习唱腔,共同研究。还经常到大学、工厂、水利部、煤炭部等地方演出张派的《春秋配》、《玉堂春》、《坐宫》、《三娘教子》、《祭塔》、《大保国·二进宫》等戏。常和我们一起玩的还有裘盛戎先生的琴师汪本贞大爷,张门大弟子吴吟秋大哥等内行。


那年一个秋天夜晚,吴大哥突然要带我去市工人俱乐部后台拜见张君秋先生,我喜出望外!我们到剧场刚好散戏,先生正在卸妆。吟秋大哥向先生介绍我的名姓后,老师微笑道:“我知道你,你给我写过信,谈看我戏的感受,提建议。欢迎你,以后到家里玩儿吧!”霎时一股暖流驱散了秋夜的凉意……初次见面时间虽短,却结下我和先生三十余年的师徒父子情缘。


谭富英、张君秋《四郎探母》


二、拜师


之后不久,我们出版社英文版《中国文学》一位前辈闻时清先生对我说:“下班后,咱们去君秋先生家玩好吗?”我简直乐坏了!原来这位闻先生是张老师夫人在上海圣约翰大学读书时的学弟,又是梅兰芳爷爷家的好友。


宣南果子巷兵马司后街的张府与一般的大宅门看来没什么不同,可在我心中却是一座辉煌的艺术殿堂。我们进到后院堂屋客厅,已有宾朋在座,其中有两位专业张派琴师和一个小姑娘孙毓敏。寒暄过后,先生让我唱一段,看来像一场面试。我也不知道从哪儿来的胆子,竟敢班门弄斧,毫不紧张地唱了一段《楚宫恨》。从先生的笑容里我看到了赞许和肯定。我的演唱惊动了前院奶奶屋里的兄弟姐妹,以为是爸爸在后院吊嗓子,纷纷穿过中庭闯进屋来,一看,竟是个陌生的年轻人在唱,都惊呆了……


先生忙于演出、排戏,我也要上班,因此,他不可能一句一句口传心授,我总是先把戏学好,抽空唱给老师听,请先生指正。他喜欢这样的学生,不是因为省力,而是徒弟有心。没多久,先生有戏就带我到后台先看化装,不时问我扮得浓淡与否。开戏了我就站在乐队后,边听,边看,边记录,直到剧终。虽然没有举行拜师仪式,先生早已认我为徒,怹说:“用不着走形式”。


1961年夏,在汪本贞大爷的提议下,我举行了正式的拜师仪式,当日还有同是大学生的叶瑾良拜汪本贞先生,袁庆枢拜高文静先生。拜师典礼由马连良爷爷主持,他高兴看到大学生喜欢京剧,嘱咐我们好好学习,继承老师的艺术,发扬光大。那天,北京京剧团党政领导,马、谭、张、裘、赵五大头牌和他们的鼓师、琴师,戏曲界、音乐界一些知名人士都出席了,并为我们签名留念。


张君秋扮戏


三、情义


从师学艺中我看到了先生的为人,怹是有名的大孝子,我也是由母亲茹苦含辛从小带大,师父知道我的身世和一直把养母视为亲娘奉养时,对弟弟妹妹们说:“孝顺的人是值得交的。”他带我出门总对人讲:“这是我的小孩儿。”我自幼丧父,却从老师那里得到了父爱。


师父对熟人、生人都是面带笑容,频频招手点头致意,和蔼可亲,彬彬有礼。登上艺术顶峰却从不居高临下对待他人,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先生从美国获博士学位归来,在人民大会堂举行的欢迎会后,不厌其烦诚恳地为每个请求签名者留念。他的朋友上至社会名流、政要,下到各行各业的平民百姓,人们喜爱他的艺术,崇敬他的品德。


生活中的师父爱热闹,在后街过年最开心。等师父从怀仁堂演出归来,客厅里的家庭春晚便拉开帷幕。兄弟姐妹各显其能,平日的矜持烟消云散,大家都疯狂了。又唱又跳,滑稽地模仿中外歌舞,把师父、师娘乐得前仰后合……大人休息了,孩子们的狂欢在中院西厢房继续进行。我们把睡觉的大通铺当作舞台,上演一幕幕笑声不断的闹剧。


无奈好景不长,六十年代中期,“革命风暴”席卷全国。曾经大红大紫的先生成了“黑帮分子”。一家老小被扫地出门,血汗挣来的家财被洗劫一空……1969年前后,奶奶和师母相继去世,弟弟妹妹们也上山下乡各自西东,师父白天参加体力劳动改造,挨批挨斗,晚上还要和我一道在红土店地下室,绞尽脑汁写检查。说什么师父演帝王将相、才子佳人,宣扬封、资、修……记得1964年现代戏会演时,先生也参演了《芦荡火种》,江青曾对他说:“现代戏你就别演了,以后你演武则天吧!”“文革”前后态度截然不同,令人百思不得其解。为写检查我们常熬到深更半夜,先生拿出几片干面包和黄油、果酱给我俩当夜宵。实在熬不住了,师徒二人就在一张旧沙发床上和衣而卧。


善良、贤惠又有些软弱的吴丽箴师娘于1969年初病故,孤苦凄凉的师父做主把学玲许配于我。因丧母不久,我俩只确立了关系,未登记结婚。3月底我也被下放到江西干校去劳动。后又转战河南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1970年我回北京探母,在红土店师父家和学玲举行了简单的仪式,吃一顿打卤面算是婚宴。昔日的师徒变成了真正的父子,我们的婚姻给这个残破的家带来些许暖意和喜气,也了却父亲一桩心事。蜜月未满,我又回到农村去受教育。只能和爸爸、学玲书信往来,寄托思念之情,爸爸来信说想念我,老问我什么时候回家。不久,爸爸恢复工作,在《红色娘子军》剧组设计唱腔。他高兴地写信告诉我这个消息,并寄来曲谱让我先睹为快并提意见。好容易等到返京探亲,学玲又下乡演出。我急忙到魏公村军艺来看望爸爸。见他身体健康,精神饱满,穿着厚厚的棉军大衣暖暖的,我就放心了。中午,爸爸和刘长瑜带我在军艺对面的小饭铺美餐了一顿,回家真好。


尼克松访华后的1972年春,我被调回北京,夫妻二人在红土店住,照顾爸爸和在外地劳动的弟弟妹妹,我比家中十二个孩子都大,他们亲切地叫我卢大哥。学津、学海、学济、学敏虽然是学玲的哥哥、姐姐,也一直管我这个妹夫叫大哥。


爸爸是美食家,我们夫妻常陪他下馆子。“全聚德”的烤鸭为最爱,老东安市场内和平西餐厅的鸡素烧也不时光顾。闲暇时我们还去公园赏花观景、拍照留念,尽量让他高兴。绘画是父亲和学玲的共同爱好,二人常在一起写写画画。爸爸对我和学玲疼爱有加,1973年我们的女儿卢思出生,在挣钱不多的情况下,怹每月还给我们十五元钱补贴家用。我们爷儿俩从来没有红过脸。


父亲身后虽然没给我们留下什么遗产,但是,他给我们的精神财富,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爸爸离开我们二十年了,初到后台拜见他和第一次去果子巷家中的情景到今犹在眼前。


张君秋


老师把生命的最后时光献给了中国京剧音配像工程。他是中国戏曲史上又一座丰碑。


 北京晚报  2017年05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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