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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藏阁青年诗人自选:熊曼的诗

 自来自去的人生 2017-06-14

    熊曼,1986年生于湖北黄冈,现定居武汉。《中国诗歌》编辑。著有诗集《草色袭人》。

 


 

 


雪就要落下来了

 

 

一场雪就要落下来了

颓废了一冬的人们开始振奋起来

是否洁白的事物总会受到欢迎?

在不同的地方 

我目睹过人们

对待它不同的态度

 

青春时髦的男女在雪地上

欢呼着彼此追赶 

衣不蔽体的乞丐

抱着瑟瑟的双肩躲到角落里

擦皮鞋的老妇

守着清冷的摊位

目光里写满对雪的幽怨

 

无论你是否愿意

一场雪就要落下来了

 

 

 

工业区的玉兰

 

 

那一大片的白  渐渐形成了气候

在每一个我经过长江二桥的晨昏里

 

这样肆意  热烈的洁白啊 

我爱你!点燃了这座城市的阴冷

因为孤独,她把自己全部打开了

 

以后的事情不必深究 

你们和我一样

都只贪恋这一刻的洁白

 

 

 

还有什么能够带来安慰

 

 

电视里

穿黑西装的政客还在演讲

他吐出的词汇

带着怡人的温度

 

我来到室外

刚下过一场雨

腊梅的花瓣掉了一地

 

这些年,灰喜鹊和白鹭

越来越少。麻雀却多起来

还有什么能够带来安慰?

 

除了土地,在一年年地返青

那个躬身把种子埋进土里的人

衣着陈旧,双手红肿

正沉浸在劳作的安详中

 

 

 

合唱

 

 

在九月的乡下 

在月光如银的夜晚

虫子们会聚集起来

举行一场盛大地合奏

唧唧——唧唧——

无边地响亮与齐整

自柴草垛  灶台边  窗户下传来.......

 

也从遥远的山冈传来

从收割过后的田野里传来

从盛大的黑暗中传来

 

这声音足以

把秋风啼冷

把露珠啼落

把月亮的光华掩盖

透露出决绝地赴死的心

 

卑微的虫子啊

一生中会有这么一场合唱

来证明自己生之响亮  生之阔大……

 

 

 

中国院子

 

 

主人云游去了

我们循序参观他的院子

天井  堂屋  书房  卧室

无处不在的草木灰的气息

 

主人写得一手好书法

把圣人的教诲刻在木质门廊上

清秀的字迹依稀可辨

我们进一级门廊

就受一次训诫 

  时世稀落了

只好来这里安放虔诚

 

门楣把喧嚣挡在外面

老井里泛着幽深的光

有时候一阵风吹来

院里草木皆兵 

在时间的回廊处 

一抹妇人幽怨的眼神投来

闯入者打了一个寒噤

与门口的千年古树道一声珍重

转身投入市井

 

 

 

往开阔处去

 

 

每当被世俗的虫子啃噬

一个声音就跳出来提醒:

——往开阔处去

那里有高山  草甸  无限的蓝 

一条大河日夜奔流不息 

胸怀像日月一样光洁

 

为此你前行  一路上遇到了

乞丐  骗子  修行者和隐士

与他们互为倒影

分别的时候在心里道一声山高水长

贴一张封条

只在月黑风高的夜里开启

 

而一些细节昭示了你

流水一样的命运

去一个地方  把灵魂暂时安放

肉身回到城市接受给养

有生之年  那声音会不时地跳出来

蛊惑道:往开阔处去

 

 

 

悲伤时,我写诗

 

 

吃苹果很多年

我喜欢咬下去时

那一声清脆的“嘎——嘣”

好像咬碎了生活坚硬的部分

 

昨天,我买了一盆非洲茉莉

它有好看的茎叶和花蕾

像一个人短暂但耀眼的青春

多看一眼是一眼呀

 

今天,我开始写诗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写诗

但当我随手写下

山中的浓雾便淡去了几分

一些鸟鸣啊,露珠啊

就顺着光线滴落下来

 

 

 

苹果园

 

 

1

 

一些果子在阴影里沉睡

另外一些已经醒来

在风中交头接耳

 

这个下午,我的幸福感来源于

窥见了这些小美女们

出阁前的静好时光

 

 

2

 

一枚果子躺在地上

等待腐烂的过程中

它会不会怀念在树上的日子?

 

我知道一个人在地上呆久了

会羡慕天上那轮月亮

 

 3

 

被虫子秘密啃食过的果子

它的伤口藏在内心

吃到最后才能看到

一块触目惊心的疤

 

每个清晨,带伤的苹果

从枝头上爬起来

花枝招展地出门而去

我与她们擦肩而过

彼此心照不宣

 

 

 

草色袭人

 

 

植物们没有规则生长的样子

腰肢柔软

穗子饱满

绿色衣裙随风摇曳的样子

美好又撩人

 

我有了与之亲近的念头

忍不住弯腰  嗅一嗅

顿时天空都绿了

 

一只灰喜鹊  泊在我前面

拉下一泡白色粪便 

兀自离去

 

生命有大自在

喜悦  宁静  无拘

在这个午后  被我撞见

 

 

 

喜悦

 

 

早春的一天

我从外面回来

细雨落在眉毛和裸露的脖颈上

冰凉冰凉

仿佛在敲打昨日死去的部分

有什么就要醒来了

一些紫色小花从地表钻出来

那样细微的喜悦,要走近才会发觉

另外一些,从黝黑的枝干上冒出来

一朵追着另一朵

一朵压在另一朵的身上

放浪形骸的样子

将喜悦又放大了一些

 

 

 

给九月的诗

 

 

葱花仰着洁白的小脸随处可见

区别在于,一些开在花圃中

一些开在山坡上

 

名称不详的昆虫从下午开始合唱

第二天清晨突然消失

你不知道它们去了哪里

来年是否回来

 

捡垃圾的人穿过马路去对面

把身体放在长椅上

把袋子放在脚边

降温了,她缩了缩肩

黄昏像一件薄外套披在她身上

 

 

 

一生中有多少个这样的傍晚

 

 

我记得那是一个夏日

一轮落日在天边燃烧

灰烬落满大地

 

我记得晚风吹过你们的黑发

在它彻底变白以前

 

贺兰山并不陡峭的高度和无尽的沟壑

仿佛人间的不平事

正逐渐有了温柔的轮廓

 

我记得一切仿佛刚刚开始

而又沧桑难辨

 

 

 

出太阳了,去田野走走

 

 

我指给他看

低处的油菜,小麦,菠菜,萝卜

高处的泡桐,香樟,苦楝,桂树

 

我牵着他,走在绵软的泥土上

他还不能讲一句完整的话

但已学会张开双臂表达愉悦

 

一只艳丽的公鸡出现在远处

他挣脱我的手去追赶

多么熟悉的场景

 

寂静的田野,灰蒙蒙的田野

从前,我经常走过

现在,我们重新走一遍

 

 

 

星期天

 

 

我把植物们从阴暗的角落里请出来

摆到阳台上

让它们站立得更直一点

 

我把棉被送到顶楼挂起来

让它们在风的吹拂下

更加舒展、松软

 

一个上午,我披头散发

在阳台上度过

我的儿子在旁边拼积木

楼下停满了漂亮的小汽车

没有一辆是属于我们的

 

可我并不感到沮丧

——嗯,我有还算明亮的眼睛

和一副还算健壮的胃口

 

 

 

窗外,两只鸟儿在交谈

 

 

亲爱的,让我们坐下来

就像此刻,窗外两只灰斑鸠

它们的叫声在不经意间

擦亮了灰色的天空

 

你说经济低迷

钱越来越难赚了

我说猪肉又涨价了

味道却越来越寡淡

可是亲爱的,除了生计

我们还应该聊点别的什么?

 

有时候我厌弃自己

好像肉身已活得太久

每一日,我用清水、蔬菜和鲜果

喂养它。里面却住着一个

哀泣的灵魂

 

它想驾驶着马车出走

可转身,就被一双小手攥住

它的主人用明亮无辜的眼睛

看着她问:妈妈,你要去哪里?

 

亲爱的,你不知道

有时候,我走在掉光了叶子的街道上

想高歌,或者哭泣

刚一张嘴,冷空气便灌了进来

 

 

 

见闻录

 

 

每天清晨 

总有一些北方的山羊

被运送到这座城市的菜市场

 

目光温顺的

洁白的山羊

旁边  一口支起的大锅里

  正在沸腾

一个屠夫在磨刀

 

越来越多的人

在围观 

在等待

大幕即将拉开

 

 

 

当我们谈论诗歌的时候

 

 

人群和车辆不见了

生活栖息在墙上

像一幅静物画

夜的深处开出了秘密的小花

一些香气似有若无

 

当你点燃一根烟

随雾气吐出生活的疲惫

谈论起过往的悲欣

眼里流淌着宁静的河流

同时拥有澄澈与深邃的品质

 

当我们谈论诗歌的时候

在八月的江滩边

宽阔的水面闪耀着神秘的灵光

波涛轻柔地拍打着岸堤

世界美且忧伤

 

 

 

玉兰

 

 

在前世

我相信他们是一群绿林好汉

约定今生相聚

当春风吹过第二遍

即举杯为号

一夜之间把旗帜插遍——

从长城到雁门关

从淮河到长江流域

白色攻城略地

一直绵延到家门口

雨水这才慌了神

拍了拍草木冰凉的脑袋:

快醒醒吧——!

 

 

 

玉兰远走他乡

 

 

春节一过

小城的车站广场上

随处可见候鸟一样迁徙的玉兰

那朵身子骨娇小

笑容甜美的玉兰

不久将出现在

几百里之外的一座写字楼里

 

那朵嗓音洪亮 

肤色黝黑的玉兰

将乘火车  又转几趟巴士

和全国各地的方言们一起

赶赴南方的一条流水线上

 

在隔着几个省份的街道上

此刻,还有一种玉兰

她们涂脂抹粉

面对制服眼神闪躲

从不轻易坦白自己的籍贯

白是她们苍凉的底色

在春风的逼供下

最终下落不明

 

 

 

远方

 

 

我想要与之促膝交谈的山水在远方

我想要与之大醉一场的朋友在远方

我想要搂住痛哭一场的爱情在远方

 

山迢迢水迢迢啊

远方桃红柳绿地站在那儿

明媚得令人羞愧

一想到这儿  我就想哭

 

 

 

穿过

 

 

左边是一排卖栀子花的农妇

白花绿叶,醒目地躺在藤编的篮子里

香气扑鼻

 

右边是一条臭水沟

触目所及,是腐烂的动物内脏

鱼的鳞片 发黄的菜叶......

 

我从中间穿过

并没有什么新鲜的事情发生

 

 

 

母亲的教诲

 

 

用木质的梳子

衣饰贵在干净与得体

泛着虫眼的青菜

更适合买回家

镜子要经常擦拭

远离化妆品

它会腐蚀你的皮肤

 

南瓜啊 

山药啊 

红薯啊

这些从土里长出来的

都是可信赖的

用小碗盛粮食

避免浪费

 

她叙说这些的时候

神态安详

身上洋溢着古风

谁也看不出来

这是一个地主的后代

因为阶级斗争

一辈子没有念过几天书

 

 

 

被灰尘充盈的一生

 

 

从没放弃与灰尘的对峙

生活的常态是

拎着抹布转战在

桌子、地板与镜子之间

有时也擦擦镜子后面的脸

一抬头就看到一枚

光鲜但正失去水分的苹果

 

当人群走在暮霭中

汽车穿行在道路上

新买的鞋子很快被灰尘弄脏

我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就像那年你莽撞地闯入

天空陡然被点亮 

黑暗被驱散

但随着你的离去

我又陷入更大的黑暗

 

当我明白黑是一种常态

——已经过去很多年

 

 

 

在僻静处

 

 

穿过人群和建筑

车辆和花圃

湖泊像巨大的泪珠

滴落在远处

更远处,是垃圾焚烧站

 

湖边地势开阔

一对水鸟在芦苇丛里游弋

偶尔彼此喂食

 

起风了

一些事物开始荡漾

一些看不见的碎片

纷纷掉落

她伸出去的手

是徒劳的

 

湖面安静

那些曾紧紧握住的

早已不见

却又以另一种形态

在彼处出现

 

 

 

等雪

 

 

等待它落在家乡的田野上

在清晨,我的父亲搓着通红的双手

把萝卜和白菜连根拔起

 

等待它落在城市肮脏的街道上

我的儿子刚刚学会奔跑

还不敢松开我的手

 

雪越下越大,我带他来到楼下

堆一个胖胖的雪人。我们绕着它跳啊,笑啊

把寒冷推远

 

如果雪下得更大,从湖北到湖南

再落到江西,福建

天空下,我们共享无边无际的白

 

 

 

春日

 

 

持续数月

她每天往返于会议室两次

关好门窗

解开上衣纽扣

 

已是三月

空气里弥漫着花粉的甜香

一些虫子在空中嗡嗡乱飞

玉兰耀眼的白

令最庸常的女子也起了爱慕之心

哺乳期的女人

她的胭脂锁进了抽屉

 

现在,她穿宽松的衣裳

把乳汁挤进瓶子里

把睡眠别在眼袋上

 

现在,只需要一阵风吹过

她就要从枝头坠落了

 

 

 

黄昏,母亲开始择菜

 

 

一棵芹菜在她手里

更多的芹菜在排队等候着

先是被掐掉根部

再被抽掉纤维

折成小段

独留下中间的鲜嫩

像一个人,终究要被生活抽去骨头

留下绵软的部分

 

现在,是母亲希望呈现给我们的

修理后的芹菜清甜可口

即将被端上桌

这个过程已经花去她三十年

“太仔细了。”我们一边抱怨

一边把芹菜吃光

 

 

 

买一支唇膏

 

 

在屈臣氏

面对满满一货架的唇膏

我产生了选择恐惧症

 

蜂蜡,椰子油,葡萄籽油,芦荟叶提取物......

我阅读着它们的成分说明

每一个都似曾相识

 

暖气开着

世界像一只巨大的蒸笼

我们置身其中

 

选橙子味的还是佛手柑味的?

我舔了舔嘴唇

夜晚即将来临

 

春风离去已久

我需要用一抹唇膏的湿度

来降低生活的干燥

 

 

 

那时候

 

 

眼睛里还没有沧桑

城市里植满了速生易朽的乔木

风一吹  白絮就乱飞

 

道路两旁  建筑物越来越高

人群越来越矮

电钻一响  心就哆嗦

 

电视上  网络中  小说里

人们都在谈论爱情

像穿衣吃饭那么自然

 

——越是没有的,越要谈论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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