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父亲

怀念父亲

澳大利亚（外二首） 　　 　　约瑟夫·布罗茨基  谷羽 译 　　 　　我梦见：你活着——乘飞机去  　　澳大利亚。话音带着三重回声  　　一再呼唤，发牢骚抱怨天气不好，  　　抱怨壁纸，抱怨租房子太难， 　　抱怨不在市中心，而靠近海边，  　　住三层楼没电梯，好在有个浴缸，  　　双腿浮肿。“可我忘了带拖鞋”—— 　　传来的声音清晰，依然干练。  　　忽然听筒尖叫：“阿德莱德！阿德莱德！”—— 　　噼啪乱响，仿佛合页脱落的护窗板  　　连连撞击墙壁，发出吓人的响声。 　　但这些声音毕竟好过松软的骨灰， 　　胜过存放在火葬场里的骨灰罐，—— 　　声音有些凌乱，独白时断时续，  　　可这是你的亡灵头一次做出尝试， 　　自从你在烟囱里化作了一缕青烟。  　　（1989） 　　 　　 　　你是风，我是你的树林…… 　　 　　你是风，我是你的树林。 　　我浑身颤抖树叶乱纷纷， 　　一封封书信毛毛虫 　　咬噬得树叶千疮百孔。 　　北风越是愤怒地袭来， 　　树叶的颜色越发惨白， 　　就连冬天里的神灵 　　也替树叶哀求北风。 　　（1983） 　　 　　 　　那些尚未衰老…… 　　 　　那些尚未衰老，依然活着—— 　　活到六十、七十岁的人， 　　正在精心撰写回忆录， 　　尽管脚底下磕磕绊绊。 　　我仔细打量他们的脸， 　　就像米克卢霍-马克莱 　　注视尚未开化的 　　野蛮人身上的  　　花纹。 　　（1987） 　　 　　 　　 　　 　　第十一年 　　——写给父亲 　　 　　潘月玲 　　 　　只能这样和你说话 　　在夜深人静时 　　相信有一种隐秘的物质存在，在我们之间 　　接收和传递 　　比如风，雨，火，铁质 　　呼噜，磨牙，梦话，甚至某种疼痛 　　我相信 　　时间只是形式上的消亡 　　肉体，土，齑粉 　　而我们在一个固定的循环里 　　你活成静止 　　我渐渐活成你的样子 　　 　　父亲，十一年了 　　生活把我炼成了铁疙瘩 　　不心软，不流泪 　　有时我会一再地否定自己 　　过去，现在，将来 　　一无是处，但我不会以粗暴的方式 　　结束自己，向你靠近 　　我允许寂寞，冷却，锈迹斑斑 　　允许被遗忘 　　 　　就在刚才，我把自己泡在酒水里 　　为了更近地接近你 　　我发现酒水 　　的确是个好东西 　　我在你的状态里，竟然流了泪 　　我用暂时的麻痹，换取暂时的安宁 　　这多可悲 　　 　　父亲，我一直活在悔恨里 　　背井离乡，远离 　　有时，我看到母亲 　　颤巍巍的爱，就如我颤巍巍的人生 　　我极力掩饰的 　　我多希望，你的臂膀，我坚强的壁垒 　　而你在另一个世界里 　　不问世事 　　 　　我害怕聚散 　　一年又一年 　　但我必须面对，你，母亲，家人 　　我们在同一道数学题里 　　变换自己的位置 　　有时在减号前，有时在减号后 　　而最终我们会归于一起 　　被怀念 　　 　　父亲，原谅我同样的话颠来倒去 　　原谅我这些坏情绪 　　喝下最后一杯，就睡了吧 　　留下空的酒杯，空的夜 　　和散发酒味的空气 　　在昏沉沉的梦里，也许你会再出现 　　——谁在怀念，谁在怀念谁 　　忍一忍就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