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 明 的 哀 思 ——许 雷 我是回族。 与汉族不同,回族人祭奠亲人,为亲人扫墓,不在清明,而是在亡人去世的周年,或是“开斋节”。我的母亲去世的时间是在四月九日,去世时,桐花盛开!一团团粉紫色的花团争相绽放、摇曳……她们的凋落都是在她们最美的时候,一朵一朵从容而优雅地整朵落下…… 今年的桐花又开了!仍然是一团团粉紫色的,仍然是争相绽放、随风摇曳!桐花,承载着我对远乡的牵挂!承载着我对母亲无尽地思念!每年的这个时间,她都会唤起我恍如昨天的痛苦的记忆…… 1975年春节,我又一次回家,回到了父母的身边。不到五年光景,父亲母亲都苍老了许多:母亲已经因病卧床两年;父亲原本就有胃病,缺钱、缺医少药,儿女都不在身边,他拖着瘦弱的身躯,除了要参加农业劳动,还要照顾母亲。父母双亲那不能叫过日子了,是在经受生活中的一种煎熬!而且,无法知道期限! 父母亲所住的院子,叫做“陶家院”,位于县城东关附近,有四五亩地,三间半房子居中偏南,孤零零的,前后左右没有邻居。据说这院子早先是一位陶姓先生家住的,除了院子前后栽种了很多果树以外,外边还有不少生意,后来生意逐渐惨淡,也无心再盘弄果树,文革开始后,陶先生将整个院落连同三间半草房折价给了生产队,自己带着家眷迁移他乡。生产队一直用它作仓库,直到我的父母亲“被遣送回乡”才改回用途,成为住宅。 北方的房子特点,一般都是三间并排朝南。父母亲住东间,西边是灶火间,中间说是堂屋,有一个对开的大门,对着大门的后壁墙上有一个小窗户,否则,关上门后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清。三间屋边上的半间另开一扇门,原先住着一位北京下放来的刘湘大爷,五六十岁,个子高而壮,我喊他“湘爷”。不知什么情况,他家只有他一个人。第一次送父母回乡时,他还很热情地为我在院里烤包谷吃,可这次再回去时,听母亲说,他在自己住的半间屋里自缢了!那是真下了决心要去死,因为他那半间屋的高度和他自己的身高差不多。县里公安局来人调查了好几天,也没有得出什么结论,找人把他埋了。 这样一个院落,前院三十米开外有个院门,正儿八经地有个墙垣式小门楼,两扇已经变形的小门上,门环也是锈迹斑斑,一般没有人从那里进出,因为整个院子的围墙平均只有一米多高,且霍霍牙牙,有的地方,稍稍抬脚就可以迈过去。后院也一样。那个年代,原先的果树稀稀拉拉几乎没了,一派凄凉景象。只有那么几十棵桐树花开花落,维持着那尚存的一点点生机。 许是几年的农村生活让农民们看见了父母亲都是善良能干的人,老少爷们,甚至老太太、妇女们闲了都喜欢到家里来和父母亲说话,知道母亲手脚已经不方便,有时也会带几张烙馍来家。这些农民似乎并不介意什么“历史清白不清白”,他们已经生活在社会的最基层,再怎么地也要种地,再怎么地也要吃饭过日子。他们有他们生活的规律和乐趣。半导体收音机、钟表坏了,他们会拿到家里请父亲帮着修,唠唠嗑。其实父亲原本也不会修,拆开看看,有说明书的就看看说明书,自己再琢磨琢磨,竟也能把这些东西都修好,高高兴兴地让他们拿走,分文不取。时间长了,他们都知道,父亲不仅能干,还会外语! 怎么传的?一天,县里高中校长教导主任来到大队,找到大队书记,协商:县里高中急需一位会教外语的老师,能否让父亲去任教?大队书记一口回绝:那怎么能行?他是来接受“改造”的,怎么能去任教、还拿工资呢? 校长教导主任解释道:那,我们可以把给他的工资都给你们,你们让生产队酌情给他记工分,就算他参加劳动,这样其实是帮我们学校解决困难了……这位大队书记仍然坚持不同意,商议不成,结果只得作罢。 事后,父亲不单单是没有成为老师,还被专门指定去县高中拉粪,且风雨无阻……在那个年代,所有这些,父亲只能接受。 然而,身体的承受度显然已经到了极限!连续的劳累以及政治的重负使得父亲病倒了,病得已经起不来!胃痉挛后使他呕吐不止!赶巧我已经回家,用架子车拉着父母亲步行二十多里路到漯河给他们看病,抓了药……虽然我的回家算是及时,但是对于整个家庭来说,无力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经济上的困窘甚至危及到了生存! 从父母1970年回原籍开始,我不知写了多少份上访材料,为父亲的历史问题到南京市信访办、南京市落实政策办公室、南京市公安局、公用事业局、公交总公司党委……均没有结果!所得到的答复口径惊人地相似! —“你父亲现在人在当地,档案也在当地,我们没法儿帮你解决,你还是应该到当地要求他们有关部门帮你解决……”;在河南老家找到当地的公社、县里,那更是一推六二五: —“你父亲人在这儿不假,档案在这儿也不假,可他在外边几十年,谁能了解他啊?他的问题只有到南京去找原来的单位去解决……” 万般无奈!这回父亲提出,等我的病好了,我自己去南京吧……。虽然父亲当时还在生病当中,也虽然这在当时只是一种想法,但是,这对整个家庭的每一个成员来说,都是一种希望!全家商定的结果,是留我在家顶替父亲照顾母亲,由父亲一个人去南京找有关领导,请求解决问题。 在当时,谁能预料事情的结果呢? 早春的寒冷,冷到了骨头里,但是内心对于未来的期盼还是让自己感觉到有那么一丝丝暖意。一天早晨起来打开门,哇!真的是像课本里写的,“地上白了,树上白了,房子上也白了……”比课文里更美的,是在我眼前真真切切出现的,过去从来没有看到过的那银装素裹却灿烂无比的琉璃冰的世界!近处,除了极少又极小块儿因背风而裸露出来的深褐色的冻土,远处一片亮白!那数不清的大小树木,无论是树干,还是粗粗细细的树枝都被透明的冰凌镶嵌,在淡淡的金色的晨光的照射下,熠熠闪光!太美了!自小在南京长大的我,被中原大地自然界这秀美壮观的景色惊呆了!我知道自己离不开家,否则,真想走进那童话般的冰凌世界,伸出双臂高呼几声!我以为,这是春天的前奏,冰雪过后,一定是春天要来了,一定! 父亲是在大雪完全化了以后踏上去南京的上访之路的。母亲卧床,我代替妈妈站在家门口,目送父亲远去,看见父亲几次回头,再三叮嘱:“照顾好你妈妈……。”我一边答应着:“我会的……会的。”一边看着父亲慢慢消失在路的尽头……。 无论是屋里病榻上的母亲,还是远在千里之外的哥哥,全家的四名成员,包括父亲自己,内心都充满期待!多么希望父亲这次能够从南京带回好消息,能让这个濒临败落的家庭有那么一线生机,多么希望能够让母亲得到一些安慰,能够站起来! 苍天在上,我的这一点点期望该是不为过吧…… 然而,谁能预料到事情的结果呢? 我早起晚睡,精心地照顾着我的母亲。想着我和哥哥小时候,她给我们讲的许多故事……;想着我小时候生病,母亲带着我看病,打针,心疼地把我搂在怀里……;想着哥哥上小学时,有一次因为调皮,拉着学校临时工地的板车被同学们推着挤压在大树之间,送医院抢救,母亲急切地领着我去医院……;想着“自然灾害”时期,妈妈好不容易在街上买了一块小红薯给我,还没有开吃,甚至还没看清就被一个人抢走了,母亲蹲下身安慰我的表情……;在机关学校,因为她的身体不好,有些浮肿,被照顾可以有营养食品,可是母亲每次都是拿回家让全家享用,还包括我的大姨和她的外孙女……;文革初期,我有那么一次没能按时回家,母亲竟然在我下车的3路汽车站伫立一个多小时……;哥哥的书包在学校里被“封”了,再取回时,满是浆糊硬巴巴,母亲什么也没说,晚上默默地将它刷洗了……;哥哥下乡时,一大早,母亲领着我一直送到街口,11月底的天气,已经很凉了,寒风吹乱了她的头发,我清晰地记得,母亲很严肃,但是没有掉泪!在即将被遣送返乡的前夜,母亲让我们不要惊慌,叮嘱我们在农村该怎么干还是怎么干……;在父亲和母亲临被遣送的火车上,我听见她曾经对父亲说:这就是一种流放……;到了她所陌生的家乡以后,母亲有时还被人背地里称为“蛮子”,但后来她用自己的真诚让农民们知道了,“他俩”是好人! 母亲是一位坚强而又充满慈爱的女性。记忆中,没有见母亲哭过,再大的难,都是想办法去解决,实在解决不了的会选择忍受。而对别人总是充满慈爱,总是替别人想得多…… 眼下,卧床两年的母亲,左手左脚已经不灵便,脑子却是依然灵活,语言表达依然准确。对于自己的这种现状,显然很无奈,但是在她心爱的女儿面前,为怕女儿担心害怕,她努力表现出平静;我心里明白,也许她永远站不起来了,但是也学着她,努力表现出“很平常”,哪怕她的腿有一点点弹动,我都会很欣喜地和她说,等天气暖和了,会慢慢好起来的! 可是,天气实在太冷了,太冷了!四周连房子都没有的一个孤零零的院子,滴水成冰!说“风透墙”一点都不为过!带着“哨子”的风从房前屋后一阵阵呼啸而过!我想办法弄到、带回家的大块的塑料布将家里整个东屋的几面墙都糊了个遍,仍然是“风呼呼,冷飕飕”!生着的煤火没有热气,也许连煤火自己都觉着冷!不容易烧些开水,装个热水袋,似是还没等拿到母亲跟前就成了温水!空旷的院落,空旷的屋子,没有多余的煤火,没有可以“大方一些”用的热水,没有丰富的可以给身体提供足够热量的食物……只有我们母女!看着一声不吭的母亲,不忍心与她的目光对视!怎么才能让母亲暖和一些呢? 情急之下,我迅速脱下我的卫生裤—解开我的棉袄—上床—叉开我的双腿伸进母亲冰冷的被窝—用自己的全身包裹住母亲!用自己的胸口去贴上凉凉的后背!唯有此时,我和我亲爱的妈妈,真正心贴心团抱在一起!我们都有一个共同的信念:一定咬着牙熬!熬过冬天,春天就来了! 一天下午,母亲吩咐我:去邮局看看,你爸有没有寄信回来?(那时候因为东关离县城距离不远,经常是自己去取信)我安排好赶紧去了。果真,有一封父亲寄来的信,急切地打开一看,立刻如同一块石头压在心头!信中说,南京正在搞“批周批孔”运动,没有人管事,原先的一些领导都“靠边”了,无职无权,现在没有人能处理这些问题……南京方面有的人还是说要在河南解决。信中还说,当晚拜访一位老领导,再作一些争取,还不知是否有希望?最后还告诉我们,近几日就会回家…… 我茫然了!手里攥着这封信,走啊走,不知怎地,我走进了县武装部的院子,满腔的愤怒!满腔的委屈!满腔的无奈终于爆发!我冲着院子正对的办公室,大声地喊着:我是东关许X X的女儿,是南京知青,我父亲的问题为什么不能解决?为什么?!在这里说要到南京解决,到南京又说要回到当地解决!你们给出路吗?你们给出路吗?!武装部的院子里半天没有声响,好一会儿,出来一位满是胡茬的中年人,他对我说道:“闺女啊,你先回去吧,在这儿说解决不了啊,……” 我想着,妈妈该解手了,该给妈妈做晚饭了,出来这么长时间该回去了……但是,我怎么和妈妈说呢?怎么面对妈妈那期待的眼神呢?出了武装部的门,我又一次攥着父亲的那封信,泪如雨下!多想痛哭一场,但是我知道那样是不行的!哭过以后,所有的事情我依然要面对。那么,只有先瞒着,哪怕晚一天都是好的! 回到家——去井上打水——洗脸……,然后,向妈妈汇报:“唉,没有信。等明天我再去。”我的这种“小伎俩”如何能瞒得了妈妈?但是妈妈竟然没有再过问,在床上用右手摆置着左手:“好吧……。” 1975年4月7日下午,父亲风尘仆仆的回家了。可以感觉到,南京之行虽然没有解决问题,但是,因为见了一些老同事,听到了一些“外界的”事情,父亲还是很有感触!尤其是说到,在南京因为第一次去公交集体宿舍住宿被拒之后,由老干部李X X(原先公交总公司的一把手)亲自出面写条,第二次再住进集体宿舍时,情况有了很大的好转(动静大了,知道的人多了)父亲每天外出回来,都会在自己的枕头下发现粮票和钱,虽然不多,但是每天都有,且从来没有人留下姓名…… 父亲带回了单位的一次性补助80元钱,带回了无记名的“个人捐助”31元和若干粮票。却没有带回能够让妈妈看到希望的好消息。在经过苦熬、坚持的一个月之后,母亲彻底绝望了……之所以她能支撑这么长的时间,全然是一种“希望”!现在,没有了希望,她的精神支柱“轰然坍塌”! 4月9日,母亲吃了我为她亲手做的菠菜鸡蛋汤、手擀面,在床上又一次接受我帮她的洗漱之后,嘱咐我:你早些休息吧…… 我当时不知道,这是母亲对我最后的嘱咐!晚间9:35分,听见母亲喉咙里有响痰,随声一看,只见母亲已安然入睡,我试着触碰母亲,轻声喊她,没应;父亲过来轻声喊她,也不应!我们同时意识到……刚开始,我还是轻声呜咽:妈妈,你别走,你别走……到后来,父亲往北院亲戚那儿报信,只有我一人在母亲身边时,变成了大声哭喊:妈妈!你别走……!我挣了钱一定把你的病治好……!别走……!妈妈……! 我知道,母亲这一走,将带走了我一大半精神的寄托!我再也看不见她慈爱的笑容、鼓励的目光,再也听不见她细心地嘱咐,听不见她的“说文解字”和许多有趣的故事了!母亲回乡时是一位聪明、善良、明理、隐忍、负重的知识妇女,在前三年没有生病的日子里,母亲和农民们一块儿劳动,没有吃的,母亲和父亲一块儿啃红薯玉米窝窝头,没有烧的,母亲和父亲一块儿捡树叶,为父亲担惊受怕,为全家的生活操心操劳,为子女的前途忧心如焚!现在,母亲走了!她再也不用这么苦熬了!用父亲安慰我的话说:你们的妈妈解脱了……! 仅仅五年不到的时间,她将在这里长眠! 哥哥当时在丹阳已经被安排在巢丝厂,出差在外,拍了电报,没能收到;父亲被乡亲们劝说在家里守候;我代替哥哥到坟地,为埋葬母亲开挖了第一锹,我用从清真寺里取来的水为母亲净身,我领着安静的送葬队伍走向母亲的墓地;我亲手将母亲的遗体“头北脚南脸朝西”安放在她的墓穴内,——一个不见天的七尺穿堂,解开裹身白布上的三个活结,和我亲爱的母亲做最后的道别!我遵守回族的风俗,在墓穴里没有哭泣,我把内心所有的悲伤深藏在了心里! 母亲是河北人,其实不是回族,但是离世后,她享受了回族最高的也是最公平的待遇。 整理母亲的物品,有一首《浪淘沙》的填词: 儿女信无踪, 魂牵梦萦, 衷肠倾诉与谁同? 望断行人无觅处, 怅惘重重; 回首紫金峰, 愁深怨浓。 春来春去太匆匆。 新生桃李怕难敌, 雨雨风风。 时光荏苒!42年后,再回到这不大,但却有着无数历史记忆的小城,曾经埋葬母亲的小杨树林,如今已经在城市规划建设中成为清真寺。伫立在当年的墓地位置,思绪万千…… 为寄托对母亲的尊敬和怀念,也学着填词,和母亲的这首《浪淘沙》—— 景异人无踪, 感慨心中! 苦难曾与亲人共。 欲进树林重再觅, 声影空空。 伫立寺院中, 泪眼蒙蒙! 四十春秋情更浓。 李树桃花映夕阳, 郁郁葱葱。 母亲没有墓碑,母亲的墓碑在女儿心里。女儿心里永远有盛开的桐花!一团团粉紫色的花团争相绽放、摇曳…… 她承载着我对远乡的牵挂!承载着我对母亲深切的怀念! 42年过去了,我也已经年过花甲,但是妈妈:我依然想你……依然为当年没能及时治好你的病而愧疚!…… 安息吧,妈妈,我今天“早些休息……” 2017年4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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