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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李︱向京:没有桃花源【Citywalk系列·艺术北京】

 eeww555 2017-06-16


向京:没有桃花源




向京有过三个工作室,我有幸都去过。

2008年冬天,在她上海的工作室,空旷,寒冷。她留着标志性的长卷发,牛仔衣裤,身上不少粉尘,干活儿的样子。我坐矮沙发,她坐高凳子,相向而坐,我问,她答,没有一句多余的话,像她精瘦的身体一样,随时准备结束谈话起身继续干活儿。

但她的每一个回答都使我浮想联翩,于是滋生出接连不断的问题,比如:你认为最完美的旅行是什么样的?“没有起点和终点,翻越高山或是旷野时,旅途艰辛,没有尽头,人像是啃噬石头的蚕,踽踽独行,啃不动,但不肯停下。就这样在路上一直走,遇见什么交通工具就搭乘什么,或者就是徒步,走到某个程度,身体开始虚弱,心灵也跟着出现某种幻觉……”

那是我工作的第一年,向京刚满四十,功成名就,智慧与美貌兼备,虽然心里还有无数问题,因为她的不主动接茬儿,以及我的自卑,还有我臆想的一道和艺术家之间的巨大鸿沟,使我把那些问题又都吞了回来。

2009年,她重新回到北京,先在距离798艺术区不远的驼房营设了工作室,工作室的窗外就是京包铁路,铁路外有一片白杨,非常北京!尤其火车正从轨道上轰隆隆驶过,大风用力吹拂白杨,她在这样“很北京”的背景下,做了一系列作品,比如她广为传颂的“这个世界会好吗?”系列。

5年后,她把工作室搬到了地理上更外围,外围到了几乎不在北京的宋庄艺术区,在那个乱象丛生、随时会有不确定性事件发生的地方,她在自己垒筑的桃花源一般的工作室里封闭式的创作,工作室呈回字形,中间院子、水池,春天的时候,白玉兰、紫玉兰、丁香、杏花,在小院儿里次第开放,阳光灿烂,春风拂面,有时觉得恍如隔世。但是推开门,外面的一切都在随时随地变化,有路段被截断,有房屋倒塌,有垃圾城堡一样垒起来……她在这里剪了长发,做了更多作品,以及过去20多年雕塑生涯的回顾展:唯不安者得安宁。

这是她第二次和我们一起Citywalk,第一次,她带我们从北京银泰走到798艺术区,走到草场地艺术区,走到环铁艺术区(详见:我们要为人类文化星空建造最伟大的星座),这一次,她决定只带我们走走宋庄,因为这里是现实中国的极度浓缩,还有一群有点儿不现实的、充满生命力的年轻艺术家,在各自的桃花源里野蛮生长。

再过一年,她就五十了,我们的交往竟然持续了近十年。我只是她因为工作关系而来往的无数媒体人之一,处在她生活圈的最外围,但即便这样遥远的关系,也能感受到她的磁场,受她招引,受益良多。愿她永远留在属于自己的时代,自我建构。



行李&向京

 

1.

 

行李:向老师,我们有好几年没聊过工作了,今天来聊一点。现在你住在宋庄,一个靠近河北的艺术村,过去你还有两次离开过北京,你和北京城的关系是怎样的?

向京:我已经将近50岁了,在北京生北京长。虽然在上海住了十年,但人生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北京度过的。对于我这个年纪的人来说,北京的变化实在是太大了,用“满目疮痍”有点夸张,但可以用“面目全非”来形容。一个人对城市的感情,因为生在此长在此,其实是很复杂的,我对北京也是,又爱又恨,肯定是爱得更多。所以当我在南方生活了长达十年之后,我特别确切地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北京水土养大的人,回到这个干燥的、不适合美容和健康的空气里,好像更让我舒服,浑身的筋骨舒服。我喜欢晴朗的天气,尽管雾霾多过阴雨天气,但现在这种干燥的、不停刮过来的风沙,都是熟悉的味道。

 

行李:北京太大了,几个重要的艺术区,798、草场地、环铁、黑桥、宋庄等,地理上和北京的中心相去甚远,一个跟艺术没有关系的人,可能不太有机会到这个外围,而艺术工作者,可能很少进城,就在外围。

向京:从地理角度讲,我始终住在城市边缘。以前我们家住在和平里的文联大院,那个时候接近三环就是很边上了。后来住的亚运村也是新区,在当时也是非常偏僻。现在居住的宋庄几乎都快出北京了,在北京最东边,再开车十几分钟就到河北了。现在我常常去看演出、会朋友,都会往城里面走,主要在东边这一带,几乎是文化艺术最集中的地方。最开始798刚刚出来的时候,那个地方也是城乡结合部,随着黑桥的拆迁,好几个艺术区的拆迁,现在的艺术家和艺术区,其实在越来越往城市边缘移动。北京就像一个不停扩张的怪兽一样,慢慢慢慢地往外推。

我之所以愿意选宋庄作为这次活动的“景点”,因为宋庄太像中国现实的微缩景观,像一粒胶囊一样,是中国所有现实的极度浓缩版。我常常说不清楚对宋庄是喜欢还是不喜欢,这是一个你要正视的东西,你要看到它。你可能看到我的小院觉得特别好,好像是大家想象中成功艺术家的生活状态,但其实这里面潜藏了很多很多的危机。推开门,所有的一切都是不确定的,我们并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宋庄也是一个极其景观化的地方,我经常说,你完完全全不能想象这是真实,但这就是现实存在的真实的建筑和图景。

我在宋庄已经生活了三年多,今年是第四年,时常会对很多莫名其妙的变化惊诧,突然间这条路断了要修,突然间一大片房子盖起来了……但在宋庄,我可以有一种角度和视角去观察中国,给我留了一个出口,也挺有意思的。我们不是每天都那么风花雪月和浪漫,我们可以把自己关在小小的桃花源里,但是我们知道这个桃花源是不存在的,我们真正要面对的,就是随时随地产生的变化,这是我们这一代人的命题吧,就是变化和各种各样的不确定性,它就像一个即将要到来的风暴一样,越来越巨大,越来越猛烈。

但是这种不确定性和混乱里,也带来了太多的生机。我曾经看到一片废墟,你都不知道它什么时候被拆除的,什么时候成为那样的景象,不知道从哪儿挖出来的一堆土堆在那儿,构成一座假山一样的景观,地上有一大片不知道哪儿来的各式各样的衣物,比任何当代艺术都让人震撼,特别像巨大的坟墓,但其实就是一堆衣服。在这种地方,莫名其妙开出一树花,那树花是先开花后长叶,就是一丛浓浓的白花,太怪异了。这种景观时刻地刺激我们,让人难以下咽,但同时又饱含着力量,让你觉得那么的带劲儿。

 

行李:上个月在浙江,去了很多桃花源一样的村子,里边整个整个村子空着,无人居住,从上百年的房屋里长出茂盛的玉米、土豆、各种花,在屋子边站一会儿,忽然就听到房梁断了,坍塌了,周围一片寂静,只有鸟语花香,那种惊心动魄!但我总觉得,离开的人迟早会回溯的,现在是一层层从家乡往外走,迟早有一天会一层层往回来的。

向京:中国的几代人都会经历失去家园的过程,没有一个人非常明确地说我的家乡在哪儿,但当你在地理上找不到居所时,你的口味就是你的家乡。我父母亲都是这样,他们是中国第一批从全国各地的大学院校分配到北京来的知识分子,在北京待了太多年,乡音都快没了,饮食也是,也没什么特别的口味,其实是一个特别典型的北京的家庭单元,相当于是新北京人。但是他们俩在老的时候会突然间出现一个口音,或者出现一些奇怪的要吃的东西。他们的身体已经不适应再回到自己的家乡,但在某种东西上跟家乡突然多出了联系。我还没有老到那个程度,但是口味上,气候上的,会让我知道我在这儿待得舒服,我的身体体验会舒服。

像你讲的,即便真的家乡回不去了,就像我现在如果想找小时候住的楼,当然也回不去了,未来可能连踪影都不见了,但一定有一个东西,就像你说的会慢慢回来。我觉得我们今天能够不停地想这个问题,都可能导致有一天这样的变化,格局上会有一种回溯。就像我看《人类简史》,看得真是心惊胆颤,我相信这个作者想做的其实是提醒人们,看看当下,试图避免更加可怕的未来,有这种警示作用,都是对命运的关注。

我们可以说艺术是给人带来美,是为了制造这种美的秩序,但我觉得当代艺术更大的主题是关心命运,关心碰到的这些命题。我说“碰到”,只是想表达我的被动感,因为并不是刻意的想要面对这些东西,而是这些东西铺天盖地地影响你,你碰到它们就像碰到一个时代一样。这既让人很无奈很难过,同时又挺激发人,我把它看作正面和反面的两股力量,同时在揪着我。太多的不适感,可能比生活在一个安逸的时代更让我适合做一个好的艺术家。

 

行李:宋庄的不确定性和景观化,对你的作品有影响吗?

向京:当然不会说直接有关系,我觉得首先是人被塑造,你的命运,你所经历的、体验的一切,都是在塑造你,这个更重要一点,而且一定是在作品之前完成的。


向京作品:“镜子里的女人”系列作品,2002,“镜像”系列(1999-2002)

向京作品:《暗示——为了无双》,2005,“保持沉默”系列(2003-2005)


向京作品:《敞开者》,2006,“全裸”系列(2006-2008)

 

2.

 

行李:你是怎么跟雕塑发生关系的?

向京:也是宿命吧,我觉得我并没有选择它,好像是被选择了似的。虽然我做雕塑二十年出头了,但我到现在都不执念于雕塑,对我来说就是一个媒介,只是碰到它了,这个东西在命运里安排好了,让我把那个事儿做完,做了那么多年。

 

行李:每次来你工作室,真实面对这些雕塑作品,有的体量非常大,需要仰视,有的非常低矮,要蹲下去看……都像是初见,你每天面对这些作品是什么感觉?在一个新媒体手段和视觉呈现方式如此高科技化的时代,展览现场的意义仍然是不可替代的么?

向京:现在这个工作室相对来说很大,最早搬到这儿来的时候很害怕,因为这个空间的尺度很难被人Hold住,雕塑也多,感觉到处都是人,在这里主要是为了工作,不是为了居住。

至于展览,对艺术家来说,创作和展览是两份工作,还有第三份工作叫做画册,这三个东西其实是三个不同的工作属性。创作的时候,在工作室里,是我在控制的状态,完全封闭的,我必须足够专注,把脑子里的东西足够有能量逼出来,转换成视觉化的作品,一件一件做出来,完成它、实现它。

但这个东西做出来以后就是一个形,真正的意思并没有完整地说出来。完整说出来的时刻,就是在展厅的时刻,就像一个演员终于要登场的感觉。一个展场空间,就是营造作品和空间、作品和作品之间的关系,我常说就是心理情境。艺术无非是人的自我投射,你喜欢哪件作品,无非是在作品当中找到了跟你自己心灵相呼应的部分。你看一个东西,别人再说好,你就是没感觉,但是有些作品,你一看就像看到爱人一样受触动。观者到展场时,真正和作品相遇的一刹那,我依然觉得这是不可替代的时刻,这是只有在展厅里才能实现的。我的作品有实体感,这是你在任何画册、图片里,甚至现在有很先进的3D技术还原整个展场空间,但我依然认为这一切都无法替代一个真实的人真正走在展厅里面,在作品面前,在作品离他只有五公分的时候,这个时候你身体产生的反应。



向京作品:《异境——不损兽》,2011,“这个世界会好吗?”系列(2009-2011)

向京作品:"S"系列(2012-2016),北京民生现代美术馆展览现场,2016


3.

 

行李:为什么你总是喜欢跟非主流的年轻艺术家在一起玩?

向京:哈哈这问题!跟年轻人在一起,不见得因为他年轻而对我没有营养,我恰恰觉得是我需要学习,需要时时刻刻跟各种各样不同的人一起。我喜欢观察,观察年轻人有点像观察未来一样,他现在非主流,谁知道他以后怎么样?我只会接受我认为特别有才的人,纯粹是因为还保持一种巨大的好奇心。

 

行李:今天你会带我们见识的这几位年轻艺术家:建筑师曾仁臻、画家文那和军叔,你是怎么遇到他们的?

向京:我们盖工作室的时候,小曾当时是百子甲壹建筑工作室监管这个工程的,天天在这儿跑,那时候我跟他一点儿都不熟,因为我不管盖房子的事。这个作品对他来说是一个很重要的经验,盖完后时常的跑到我们家来看一下,有没有漏水,房子有没有什么问题……因为他很安静,个子小小的,有一种很特殊的气息。

后来我们要扩建工作室的时候,找他来谈过几次,他说最近试图研究中国园林这套体系,我听起来特别有意思,特别受益,他说的不是知识性的,他是认知性的。我计划今年的展览都想请他帮我做个参谋,他对造园的理解,用“身体去丈量”这样一种概念,和我对展览、对艺术的观念非常吻合,由此就特别关注了他一下。我有一个雷达,能发现很多很奇特的人,而且这个雷达很准,常常不需要跟他聊多少天,看一眼就能感觉到这个人是有料的,但我真没想到他这么有料。

有一天我跟他在一个朋友家里,听他聊了两个晚上,聊他对中国园林的理解和愿景。后来他推荐北大教授董豫赣的书给我看,他很多理论体系跟董豫赣有相似的地方,但他是用身体去践行,跑了很多地方,走了很多园林,爬了很多山。他昨天刚从华山回来,所以今天可以听他讲讲华山。他是一个有趣到让我觉得不管他讲什么,只要肯讲,都很有趣的人。



曾仁臻的画,完全独树一帜。他在豆瓣上的网页叫“鱼山饭宽”,那里有更多寻访园林及作画、建筑的故事。


他跟我一样,老是嫌自己无趣,所以总给别人推荐一些比自己有趣的人认识,于是他推荐楼下特别好的朋友文那和军叔,他们三个小孩住在一个屋子里,楼上楼下。文那我也就见过一面,但是过目不忘,太可爱了。她可以满足任何人对艺术家的想象,从行径和性格上,她比我更像一个想象中的艺术家,完全是自由的化身,说话也是满天飞,永远像刚充了电,或者打了鸡血的状态,满世界乱窜,永远不在北京。



文那的壁画。可惜她那日远在荷兰画壁画,只见着她留在工作室的作品,不知道一个“可以满足所有人对艺术家想象”的姑娘,会是怎样的。

军叔也是一个特别有趣的人,文那是典型的射手座,军叔是一个特别不典型的双子座,他就是宅到所有人都不在,他一定在楼上待着的状态,特别不像我理解中的双子。

他们都特别像桃花源里的人,不知道这个世界发生了什么,跟世界隔着一个时空一样,在另外一个频道里好好待着。而且他们像一种嬉皮,很多东西都是共享的状态,随时随地互相串,你能想象的一个小桃花源的生活就是他们这样,一群有点没有现实感,但恰恰是特别有生命力的人。


 军叔(陈树)的画。在现场只隔着几公分的距离看真迹时,军叔的小画俘获了所有人。


行李:他们的工作室就是桃花岛。

向京:像一只小船一样,晚上经过那儿,小曾在楼上,他们在楼下,不是楼上亮灯,就是楼下亮灯,或者两个都亮着,像一只夜航船,很多真正的能量,就来自于黑暗当中的亮光。我以前在上海教书的时候,学校是到点熄灯,让学生强行睡觉。我们教学成绩好,给了我们雕塑专业专门的一栋小楼,那个小楼我就说永远不熄灯,学生可以随时到工作室来,做东西、想问题,都可以,所以我的工作室始终像一艘夜航船,整个学校都是黑的,只有我们那个小楼是亮着灯的。

在我理解中,年轻的时候,这种生命力,或者这种稍微带一点不现实的状态,都是非常美妙的,至少我愿意这么想象,年轻的时候应该过一种带点理想色彩的生活,这种东西不仅仅是浪漫,我觉得是一种生命力。

 

4.

 

行李:那是桃花源的艺术家生活,你的艺术家生活是怎样的?

向京:很简单,我会打破所有对艺术家的想象,我希望大家知道真实的艺术家就是像我这样,就是一个普通人。生活对我来说多半就是工作工作工作,没有其他内容,就是重复,各种重复,重复中碰到阻碍、困难,就疏通阻碍和困难,无非就是这样。

虽然我高调扬言不想工作,但好像也不太可能。我现在停止做雕塑有段时间了,好像其他事儿都没停过,我这个人要是没事的话会恐慌死的,没事可做,跟生无可恋可以画等号。

像工作室这个花园,前期基本上都是助手在弄,房子也是他们在弄,我就是一个特别没有情调的人,有一天突然发现应该把生活也弄一弄,还残存着有一点点审美,可以凑活着弄几个东西,但是最终也会把审美放置到劳动的层面上。昨天傍晚的时候把朋友送的风雨兰种到土里去了,原来一直种在盆里,结果它们给我的回报大到承受不了,长得特别好,瞬间开花。早上那个花是这样的,到中午的时候全部开了,各种千娇百媚回报我的一点点劳动付出,比做雕塑幸福多了。

 

行李:到宋庄后,应该开车少了,走路多了吧?

向京:是,我其实特别喜欢走路,特别擅长走路,我属于那种可以无休止地走下去的人,身体不会累。走路太重要了,我始终认为身体是一个很重要的媒介,大多人走路是为了健康,对我来说,走路就是为了运用身体这个媒介,所有的体验都是透过身体去实现的。汽车对我来说就是非常实用性的工具,我开车开了这么多年都没有喜欢汽车,开车只是为了节省时间,但走路是最重要的体验性的行为,我是一个那么爱行动的人,那么重视行动这件事儿,所以走路几乎是一个现实版的,或者说非常具体的行动的一种方式。只有走路才会有这种感受,要不然走路干吗呢?我的视力这么好,感官这么发达,走路对我的感受是最好的。


  向京喜欢提醒别人不要想象艺术家的生活,喜欢自嘲乏味和身上残留的文艺腔。以她今天的认知,她会果断地告诉你,没有桃花源。摄影/范西


更多曾仁臻和文那的故事,详见近期访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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