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黄景仁，字汉镛，又字仲则，号鹿菲子，江苏武进人。生于乾隆十三年，是北宋诗人黄庭坚的后裔。他四岁时丧父，十二岁时祖父去世，十三岁时祖母去世，十六岁时兄长去世。二十岁时最为欣赏他的老师邵齐焘去世，丧亡接连，少年孤独。同时，他又是一个天资聪颖的人，九岁应试的时候就作出“江头一夜雨，楼上五更寒”的佳句。十六岁童子试第一，十七岁补博士弟子员（即生员）。 这样的身世和才华，使得他自少年时就落落寡合，不喜与人来往，终日沉湎在自己的心绪中。他的老师邵齐焘说他“顾步轩昂，姿神秀迥……性本高迈，自伤卑贱，所作诗词，悲感凄婉”。他的挚友洪亮吉说他“立俦人中，望之若鹤。慕交者争趋就君，君或上视不顾”。就是这样的身世和才华，以及孤高不群的性格，使得黄景仁一生在困顿中流离，最终在三十五岁时贫病而亡，实在是令人惋惜。
在他的笔下，凄怆悱恻之情，低回掩抑之感，表现得十分深刻感人。他只生活在自己的内心深处，他喜欢逝去了的古人，而对待身边的人则称“十有九人堪白眼”。他困顿颠连，老母和妻儿都无力顾养，于是慨叹“百无一用是书生”。同时，他又挥金如土，流连于青楼瓦肆，像李白那样在醇酒美人中轻狂。黄景仁是一位纯粹的诗人，他的一生除了诗以外什么也没有，他的纯粹成就了他的作品，同时也摧残了他的生命。
 我很喜欢他的组诗《绮怀》，尤其是第十五首。正如后人评曰：“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一联，几乎让三百年来所有言情诗句黯然失色。“绮”的本意为“有花纹的丝织品”，后来引申为“美丽”，“绮怀”自是一种美丽的情怀，一种绮丽温婉的情怀。这十六首《绮怀》诗，都是为怀想作者少年时的一个恋人所写，黄景仁年轻时曾同自己的表妹两情相悦，但故事却仅有温馨的开始和无言的结局。
正因如此，在《绮怀》之中，笼罩着隐隐约约的感伤。这种感伤，被那种无法排解的甜蜜回忆和苦涩的现实纠缠着，使得诗人一步步地陷入绝望中。因为是初恋，因为是少年，更因为是时过境迁后的怀想，所以那一份美好就越发被岁月装点成完美的梦境。但是，更因为春梦易破，因为年华逝水，这一份情怀就成了无处投递的情思，成为诗人歌哭的绝响。
当代作家宋词在他的小说《书剑飘零》中对黄景仁的爱情生活进行了凄美的演绎。黄景仁和他的表妹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在人生仅有一次的初恋中他们私自订下了百年之约。十七岁时，黄仲则成为博士员子弟要前往宜兴汣里求学，他与表妹依依惜别，写下了《别意》：别无相赠言，沉吟背灯立。半晌不抬头，罗衣泪沾湿。
这次分别之后，她的表妹被卖到杭州观察史潘恂府上作了歌姬。黄景仁时时思念表妹，写下了《感旧》四首：
“风前带是同心结，杯底人如解语花”，“别后相思空一水，重来回首已三生”，“遮莫临行念我频，竹枝留涴泪痕新”，“他时脱便微之过，百转千回只自怜”。这些缠绵悱恻、感人至深的情诗，只有悲天悯人、情真性至的诗人才能吟咏出来。
黄景仁不甘心命运的安排，风尘仆仆来杭州与表妹相会。“牵袂几曾终絮语，掩关从此入离忧。明灯锦幄珊珊骨，细马春山剪剪眸”这意笃情深的景象令黄景仁久久难以释怀。然而好景不长，表妹被潘恂强逼为妾不成，竟被卖给了一个重利轻离的盐商，黄景仁已经是“珊瑚百尺珠千斛，难换罗敷未嫁身”了。此后不久，他迫于母命难违的无奈迎娶了赵氏为妻，这种没有爱情的婚姻让黄景仁常常思念表妹。
 “桂堂寂寂漏声迟，一种秋怀两地知。羡尔女牛逢隔岁，为谁风露立多时。心如莲子常含苦，愁似春蚕未断丝。判逐幽兰共颓化，此生无分了相思。“这首《秋夕》作于诗人十九岁时，好似《绮怀》的雏形。这个“为谁风露立多时”的少年，就是后来仍“为谁风露立中宵”的主人公。不同的是，此刻诗人正沉浸在相思的煎熬中，还伴有些许期待，仍不失为“甜蜜的忧愁”。
然而命运就是爱开玩笑，在表妹生子的“汤饼”宴上，这对未成眷属的有情人却偶然相遇了。在黄景仁二十六岁客居安徽寿州时，作诗回忆了当时的感受：“几回花下坐吹箫，银汉红墙入望遥。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缠绵思尽抽残茧，宛转心伤剥后蕉。三五年时三五月，可怜杯酒不曾消！”
此诗大意：当初有过几次我们一起在花影下对坐吹箫，如今那一堵红墙，像隔别了织女牛郎的银汉天河一样迢遥难渡；相似的星辰但已不是当初那个夜晚，我好像看到当初那个人，在等待中立尽风露的良宵。缠绵的情思如同蚕茧一样已经要抽尽了，哀婉悲伤的心就像层层剥去后空荡荡的芭蕉。那个十五年前的人儿还在十五的月影里吗？可怜这样的心绪竟让我连一杯薄酒都无法消受。
此诗在造句与造境上的功夫当然是已臻极致的，然而最令人因此缠绵悱恻的是它独特的亦真亦幻的情境。忽而当下，忽而往昔，令人随之徘徊在这两端之间而流连伤感。首联的出句“几回花下坐吹箫”是昔日，对句“银汉红墙入望遥”则是当下。颈联的出句“似此星辰非昨夜”是当下，对句“为谁风露立中宵”又回到往昔。颔联两句“缠绵思尽抽残茧，宛转心伤剥后蕉”是直诉相思之苦，尾联的出句“三五年时三五月”又是昔日，对句“可怜杯酒不曾消”再回当下。诗句就是这样反反复复地在时空中漂游，思念像随时会无踪的风，但是又分明一直有所牵挂。
这样短短四联八句仅仅五十六的字的一首小诗，其情景令人直堕繁花般的尘梦，今昔之间，梦醒之间找不到分别的缝隙。非止如此，此诗情与境也难以分别，每一句都是情，每一句又都是境。花下吹箫，入望迢遥，星辰昨夜，风露中宵……情耶境耶？境耶情耶？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这样的诗句是黄景仁对于生命的独特体验，他把深入情感深处的诗人内心的精微细节，用这样一个远远超出了言说之外的的画面做出了唯美的诠释。
 附《绮怀》十六首
之一
楚楚腰肢掌上轻，得人怜处最分明。
千围步障难藏艳，百合葳蕤不锁情。
朱鸟窗前眉欲语，紫姑乩畔目将成。
玉钩初放钗初堕，第一销魂是此声。
之二
妙谙谐谑擅心灵，不用千呼出画屏。
敛袖搊成弦杂拉，隔窗掺碎鼓丁宁。
湔裙斗草春多事，六博弹棋夜未停。
记得酒阑人散后，共搴珠箔数春星。
之三
旋旋长廊绣石苔，颤提鱼钥记潜来。
阑前罽藉乌龙卧，井畔丝牵玉虎回。
端正容成犹敛照，消沉意可渐凝灰。
来从花底春寒峭，可借梨云半枕偎。
之四
中表檀奴识面初，第三桥畔记新居。
流黄看织回肠锦，飞白教临弱腕书。
漫托私心缄豆蔻，惯传隐语笑芙蕖。
锦江直在青天上，盼断流头尺鲤鱼。
之五
虫娘门户旧相望，生小相怜各自伤。
书为开频愁脱粉，衣禁多浣更生香。
绿珠往日酬无价，碧玉于今抱有郎。
绝忆水晶帘下立，手抛蝉翼助新妆。
之六
小极居然百媚生，懒抛金叶罢调筝。
心疑棘刺针穿就，泪似桃花醋酿成。
会面生疏稀笑靥，别筵珍重赠歌声。
沈郎莫叹腰围减，忍见青娥绝塞行。
之七
自送云軿别玉容，泥愁如梦未惺忪。
仙人北烛空凝盼，太岁东方已绝踪。
检点相思灰一寸，抛离密约锦千重。
何须更说蓬山远，一角屏山便不逢。
之八
轻摇络索撼垂罳，珠阁银栊望不疑。
栀子帘前轻掷处，丁香盒底暗携时。
偷移鹦母情先觉，稳睡猧儿事未知。
赠到中衣双绢后，可能重读定情诗。
之九
中人兰气似微醺，芗泽还疑枕上闻。
唾点着衣刚半指，齿痕切颈定三分。
辛勤青鸟空传语，佻巧鸣鸠浪策勋。
为问旧时裙衩上，鸳鸯应是未离群。
之十
容易生儿似阿侯，莫愁真个不知愁。
夤缘汤饼筵前见，仿佛龙华会里游。
解意尚呈银约指，含羞频整玉搔头。
何曾十载湖州别，绿叶成阴万事休。
之十一
慵梳常是发鬅鬙，背立双鬟唤不应。
习得我拌珠十斛，赚来谁费豆三升。
怕歌团扇难终曲，但脱青衣便上升。
曾作容华宫内侍，人间狙狯恐难胜。
之十二
小阁炉烟断水沉，竟床冰簟薄凉侵。
灵妃唤月将归海，少女吹风半入林。
灺尽兰釭愁的的，滴残虬水思愔愔。
文园渴甚兼贫甚，只典征裘不典琴。
之十三
生年虚负骨玲珑，万恨俱归晓镜中。
君子由来能化鹤，美人何日便成虹。
王孙香草年年绿，阿母桃花度度红。
闻道碧城阑十二，夜深清倚有谁同。
之十四
经秋谁念瘦维摩，酒渴风寒不奈何。
水调曲从邻院度，雷声车是梦中过。
司勋绮语焚难尽，仆射余情忏较多。
从此飘蓬十年后，可能重对旧梨涡。
之十五
几回花下坐吹箫，银汉红墙入望遥。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缠绵思尽抽残茧，宛转心伤剥后蕉。
三五年时三五月，可怜杯酒不曾消。
之十六
露槛星房各悄然，江湖秋枕当游仙。
有情皓月怜孤影，无赖闲花照独眠。
结束铅华归少作，屏除丝竹入中年。
茫茫来日愁如海，寄语羲和快着鞭。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