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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星出东方

 简易乾坤 2017-06-19


五星出东方

来源:中国纪检监察报20170619第五版  作者:徐佳

大漠的天气总是善变,刚刚是烈日当空,忽然又狂风大作,把沙丘吹成一堵堵沙墙,似乎要把所有闯入大漠的不速之客留下来。

怒吼的沙海之中,一个黑色的小点正在缓慢而艰难地移动,随着沙浪起伏。仔细一看,原来是一辆略显破旧的吉普车缓缓驶来,在沙墙的包围之中若隐若现。

这是1995年10月26日,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和田地区民丰县尼雅河尾间地带的塔克拉玛干大沙漠腹地。就在路过这片沙漠的时候,车里的一个年轻人揉了揉眼睛,忽然大声叫喊起来,同伴们都被他惊醒,只见他指着车窗外,大喊:“快看!有个人!”大家都觉得不可思议,这么大风沙,车都几乎走不动,何况是人类呢!一个同伴笑着说:“海市蜃楼吧!”——要知道,在沙漠里偶尔会出现海市蜃楼,这被不少沙漠探险者称为“魔鬼的诱惑”,经常会有筋疲力尽的探险者看到一片不存在的绿洲或者湖泊,却怎么也走不到,直到越走越深,累死渴死在大漠深处。

年轻人坚持要司机把车停下来,车一停,他便冲进大风里,险些被刮倒,同伴赶紧跟上去,搀扶着他,一起走过去。大风狂吹,短短几十米竟然走了半小时,到了之后,才发现那里只是一根木头,被风沙刮了出来,猛一看的确像是人影。

大家笑了笑,那位年轻人也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只有一个中年男子没有笑,他神情严肃地盯着这根木头,没有回头,小声说了句什么,风实在太大了,其他人没听到,于是他大声冲着人们喊了一句:“铲子!拿铲子来!”

铲子拿来之后,他开始拼命地挖木头下面的沙丘,砾石砸在他的脸上,依然无动于衷。其他人看了看他严肃的神情,确定不是在开玩笑,于是也都收敛了笑脸,跟着挖了起来。

果然有人!而且是两个人——只是,他们已经成为干尸。

这段棺木估计是被大风从沙丘里刮出来的,两具干尸躺在里面,棺盖已被风吹开,从服饰上看,应该是汉代的装束。

这些乘客欢呼起来,欢呼声在沙海里回荡……

这些乘客是新疆博物馆的考古队员,中年男子是考古队队长齐东方,当他看到那根露出沙丘的木头时,根据丰富的田野考古经验,便断定它是经过加工的古墓木材,下面一定有古墓,于是临时改变行程计划,现场开展发掘,果然发现了一处古老的墓葬。

这些人选择进入沙海,便放下生死,终生致力于寻找被深埋于沙海中的丝路遗址、远古城邦。这一次,他们正赶往二十公里外的一处发掘现场,那是个编号为 N14的宫殿遗址。

他们的目标是什么?是精绝古城,没错,就是那个出现在众多探险、盗墓题材的文学作品里的精绝古城,在这些文学作品里,精绝古城是精绝国的首都,具有超乎人类想象的文明,被一位神秘女王统治。

考古队员寻找的精绝国,当然不是那个虚构出来的幻想世界,而是真实存在过的古老西域城邦。在我国的史书中,精绝国的身影也曾经一闪而过,据《汉书·西域传》记载:“精绝国,王治精绝城,去长安八千八百二十里,户四百八十,口三千三百六十,胜兵五百人。精绝都尉、左右将,驿长各一。北至都护治所二千七百二十三里,南至戍庐国四日,行地空,西通扜弥四百六十里。”东汉王朝的史官班固记下这段文字的时候,估计只是照抄了西域都护或者敦煌太守报送的西域诸国基本情况,这样一个3360居民、500士兵的蕞尔小邦,实在不值一提。他不会想到自己的这段文字,会成为后世寻找精绝国的重要“藏宝地图”。

这些乘客之中的每个人都可以熟练背诵班固的这段话,这几年他们一直在寻找真正的精绝古城,旅途中偶然的发现让他们兴奋不已。

难道这个墓葬也与精绝国有关吗?

等到狂风停歇的时候,抢救性挖掘终于正式开始。

他们仔细观察了棺木,发现干尸是一男一女,并排躺卧,高鼻深目,毛发枯黄,紧紧裹着彩色毯子。小心翼翼地打开毯子,发现男子身着汉朝样式的蓝色长袍,腰间系着彩色织带,右侧放置一把弓、四支箭、弓袋,身旁还有一把木叉,木叉上系着刀鞘、锦帽、护臂等,女子则身穿红色绢袍,左侧也有一把木叉,上面裹着锦织袋、帛鱼、皮包等物品,粗略统计,随葬衣物即有被、袍、裤、袄、衣、鞋、风帽、披风、裙子、面衣、枕、袜、手套、手帕、粉带、锦带及胭脂包等数十种。二人足端还放置陶器、木器10余件,却不是中原之物了。

为了保护这些文物,考古队员在测绘、拍照之后,把棺木整体运往乌鲁木齐,准备回去之后再进行仔细的清理。

清理工作很快开始,一个重大的发现让考古队员们震惊不已。对,的确是震惊。古墓里男子肘部的护臂,不是普通的布,而是一块保存几乎完好的五彩织锦,它的绚丽被大漠的黄沙掩盖,在现场没有显现。经过测量,这件织锦呈圆角长方形,长18.5厘米,宽12.5 厘米,以宝蓝、绛红、草绿、明黄和白色等五组色,织出星纹、云纹、茱萸纹,以及孔雀、仙鹤、辟邪和虎豹,均是形态生动、古朴典雅。

最稀奇的是上面的纹样里还依稀有几个隶书汉字, 考古队员们忍不住念出声来,“国”“中”“利”“五”“东”,纹样从右侧开始是一对展翅欲飞的孔雀,雄孔雀站在云纹之上,翘首以盼,头顶“五”字,雌孔雀尾部有茱萸纹,背上则是一个“星”字,与“星”字间隔一个茱萸花纹的是“出”字,“东”字则在两个云纹间隙之上。一只虎豹则不怒自威,右侧是“利”字,尾部左右两侧是“国”“中”二字。一个队员说“国中利东出星五,这是什么意思?”旁边一位女队员说,“你漏了一个字,看这里还有一个方字”,仔细一看,那只昂首的独角“辟邪”,向着太阳伸展翅膀,兽角之上果然有个“方”字,隐藏在云中,不易发现。这时,一位老教授突然喃喃自语:“五星出东方利中国。”

“五星出东方利中国”,出自司马迁《史记·天官书》:“五星分天之中,积于东方,中国利。”这是中国传统天文学的术语,五星指的是太白、岁星、辰星、荧惑、镇星,即金、木、水、火、土五颗行星,古人认为当这五颗星同时出现在东方的时候,有利于中国的繁盛。这种占星之术当然是迷信的说法,然而在古代却被视为神秘的预言,其实这在战乱频发的汉代,可以理解为古人面对浩瀚星空祈祷天下太平的美好愿景。

那么,这个寄寓着汉朝百姓美好朴素愿望的织锦,为何会出现在遥远的西域沙漠之中?这个精绝国男子为何要把它系在身上携带数千年呢?

“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

经过科学家的深入研究和科学仪器的检测,发现这个织着“五星出东方利中国”的织锦护臂竟然来自于远隔万水千山的巴蜀之地。

蜀地古称“蚕丛之国”,东汉许慎《说文解字》说:“蜀,葵中蚕也”,蜀地气候温暖潮湿,自古盛产桑蚕。自春秋战国以至秦汉之际,天下大乱,战乱不断,很多人越过秦岭,来到这里躲避残酷的战争,大批擅长织造技术的工匠也进入了蜀地,利用这里盛产的桑蚕,钻研各种织造工艺,终于开发出了名闻天下的蜀锦。

汉代蜀锦更为发达,当时蜀地普遍种植红花,可以作为染锦的颜料,色彩非常鲜艳,汉末《益州志》记载:“织锦即成,濯于江水,其文分明,胜于初成。”这条江水便是锦江,据说汉代成都的锦工们把锦放进江水洗涤,锦便会更加明艳照人,锦江亦因此得名。西汉扬雄的《蜀都赋》更是用诗一般的语言描绘当时锦官城的情景:“翠紫青黄,丽靡螭烛,若挥锦布绣,望芒兮无幅。”那些色彩炫美的景色,如同成都的锦,一眼望去看不到边。当时蜀地织锦业的发达繁盛,由此可见一斑。

时至今日,我们几乎已经无法目睹汉代的蜀锦了,只能从当时和后世那些美丽的诗句里,感受蜀锦的光辉,抚摸偶尔从四川出土的残破织机,来想象织锦的场景。

幸运的是,遥远的塔克拉玛干为我们保留了一份礼物,这份礼物就是汉代的蜀锦。原来,蜀锦是如此美丽动人、夺人心魄。它的颜料是纯天然染色,以“五星出东方利中国”锦为例,纺织专家认真研究了其色彩用料之后,发现锦上的红色用红花染成,绿色用荩草染成,蓝色用蓝草,黄色用栀子,都是草木之色。更为精妙的是,该锦所采用的“五色经起花平纹”织法,每组花纹循环为7.4厘米,于上下两组循环花纹之间织出“五星出东方利中国”汉隶文字。工艺之复杂,即使是放在现代,难度亦很大,堪称蜀锦的代表之作。

这张锦,由蜀地的织工们耗费心血织好,在锦江的水里濯洗之后,乘船北上,到达岷江上游之后,被勤劳的挑夫背上,穿越巴山秦岭,到达雄伟的长安城,在那里它被一掷千金的西域豪客购得,然后骑马一路向西北,沿着古老的丝绸之路,翻越一道道山河,直到遇见大漠的风沙,换乘高大的骆驼,在驼铃声中翻越沙海,到达万里之遥的西域,又辗转来到了小小的精绝国。凡是看到它的人们,无不赞叹欢喜。在这里,它一定也被奉为珍宝。

从精绝国故地出土的简牍有“汉精绝王承书从事”等汉隶字样,既说明当时精绝国在汉朝管辖之下,也说明精绝国也有懂得汉字的读书人,他们一定会告诉精绝国的王族和居民,这张锦上汉字的含义。和平,或许是所有人的愿望,可以跨越地理的疆域、历史的鸿沟、文化的差异,成为各族人民朴素而美好的共同愿望。

一位精绝国的贵族因为某个机缘获得了这块织锦,他郑重地将其佩戴在身上,直到有一天和他的爱人一起,在这张锦的陪伴下,相拥而眠于大漠之中……

这块织锦珍藏着丝绸之路上文明繁荣的图像,在沉睡了两千年后,把祖先的美好愿景呈现于后人面前——这也是古老的西域送给现代人最好的礼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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