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培利
父亲的节俭给儿子留下了很深刻很恶劣的记忆，想起来就令他深恶痛绝。
小时候，只要父亲在家，儿子吃完饭就得把自己的饭碗像狗一样舔得净光，不能遗漏一颗饭粒。每年春节预备的食物总是丰盛的，足够一个月挥霍。但往往不到一个星期，饺子馅开始泛出酸腐的气味，馒头也扯出长长的细丝，炸的那些糖糕丸子啥的，出了一丘一丘的绿醭。没有得到父亲批准，这些东西是不能随便扔的，还要一口一口吃进肚里。那滋味很是艰涩，狗闻了都不肯吃。儿子一想到那样的滋味，就为过年的日子发愁。
上世纪70年代，父亲不知打哪里弄到一张自行车票，买了一辆自行车，28型，直梁，永久牌。那时，自行车在农村很少见，儿子高兴得走路都想在地上打滚。可是，父亲先是把自行车的三脚架用黄胶带一圈圈缠好，接着在屋梁上吊了根麻绳，把自行车吊到了梁棚上，如果不是逢年过节串亲戚，根本不允许卸下来，谁来家里借也不给。
全村人都知道父亲很抠，但并不影响他成为村里德高望重的人物。父亲虽然是公家人，家却始终安在乡村。村里谁家有了红白喜事，都忘不了去请父亲帮忙操办。父亲呢，很为主家着想，烟买几条，酒买几箱，厨子用几人，端盘刷碗用哪些人……他都安排得很细致，一毛钱都不会让主家多花。因此谁都信服他。
父亲最希望的，是儿子能够信服他，听他的话，可儿子偏偏不听他的话，处处和他拧巴。儿子穿衣服追赶潮流，父亲怪儿子烧包，把儿子的牛仔裤剪成一绺一绺的，可儿子根本不在乎，没有衣服穿，干脆裸着身子出门。最后，父亲向儿子屈服了。这一仗，儿子赢了。父亲给儿子许下一门亲事，是他一位老朋友的女儿。儿子见是见了，始终不肯点头，拖了两年多，还是吹了。这一仗，又算儿子赢了。后来，这对父子就成了仇人，一见面就抬杠。儿子爱养狗，父亲爱养猫，结果父亲只给自己的猫喂食，看见狗就忍不住踢一脚。狗就很害怕父亲，看见他总夹着尾巴，躲得远远的，根本不敢像猫一样死皮赖脸，不管见谁都咬裤腿、求抱抱，才不管你是不是冲他横眉冷对。这一仗，就算父亲赢了吧。
儿子在外地工作，干脆成年累月不回家，连结婚生子也懒得和父亲招呼。儿子也有回家的时候，但多是在晚上，趁夜深人静，父亲熟睡，儿子才匆匆回到家里，悄声和母亲嘀咕几声，放下一些东西就走。就这样，父子俩互不打扰过了好多年。
在一个电闪雷鸣的傍晚，父亲永远地去了。灵棚，东庄有，西庄也有；响器，南庄有，北村也有。到底用哪家的好呢？儿子对城里请来的司仪言听计从，结果花了不少冤枉钱。
忙完父亲的丧事，儿子开始收拾遗物。在父亲的床褥底下，儿子发现了一个牛皮纸的工作笔记本，字迹密密麻麻的，是父亲的手迹，丧事如何料理，撕多少丈白布，用哪个村的灵棚，谁家的响器班，都写得清清楚楚。儿子觉得，父亲慈祥多了，你看，他说了多少话呀，写了厚厚的一本子呢！根本不是平时三言两语就火冒金星的样子。而且，文中不时夹杂着“吾儿”字样，简直就是个语重心长的父亲。
儿子心想，父亲做过不大不小的官，离休金也不算少，何况一向节俭，应该有不少积蓄才对。谁知母亲颤巍巍拿给儿子一叠有父亲落款和红色指纹的欠条，说：“你爸说了，父债子还。这些年，你爸为村里修了一条路、打了一眼井……”
儿子哭了，哭得很痛很痛。他发现自己一点也不了解父亲，父亲给了他生命，把他养育长大，却成了身边最熟悉的陌生人。父亲有几个朋友，他的爱好是什么，他的生平还做过哪些事，作为儿子的他统统一无所知，也成了永远的愧疚。儿子所能够回忆的，只是父亲节俭的几个片断，那些画面突然变得温馨起来。
儿子并不恨那些账单，它们化成了脚底的路，路边的井，帮他留住了父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