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广州市志 卷16》的记载,那间令李敖也心向往之的藏书楼“葵霜阁”,位于榨粉街93号。 榨粉街上最后一段清砖墙 榨粉街,一条南北走向的街道,南口与中山四路相接;北口与豪贤路相连。对于这条只有不到400米长的狭窄小巷,纵然是生活在这附近的居民,也未必知道它的具体姓名,对它的过往更加没有了解。 好在我们此行有位向导。卢洁峰其实是研究中国驻印军新一军抗日历史的专家,在研究过程中,结识了散布于世界各地的新一军幸存老兵。其中一位就是大名鼎鼎的辅助张之洞治粤、督鄂的骨鲠之臣、教育家、藏书家梁鼎芬的侄儿、新一军新38师翻译官梁家佑教授。由此引发的兴趣,让他把榨粉街的历史也顺带着进行了一番考证。 从中山四路与榨粉街相交的路口处向前张望,那些曾经和木屐拍打,发出好听的嗒嗒声的青石路面,早就被水泥地取代了。不过街的宽度大概在6米左右,基本保持了清代时期的规模。信步往前走,街道上人来人往。年节时分,摆卖年画、中国结的小摊,把整条街道笼罩在一片暖暖的中国红里。就连街边那些黯淡的砖房,也似乎被映射了一层妩媚的淡淡粉红。 今天的榨粉街,甚至没有留下一栋完整的青砖房。那些曾经闪着光芒的历史,它们躲藏在哪里了呢? 临近街口的一栋普通建筑。卢洁峰指引我们去注意角落里一截青砖砌成的残垣。它们长而扁的外形,夹杂在粗糙而杂乱的红砖里,与众不同,略显孤单。 绕到这栋破败民居的侧面向后看,依稀可辨当年阔大的三进格局。从狭窄的小门走进去,是一间挨着一间的临时搭建的房间,逼仄的空间,光线无法照射进来,我们看不清楚地面,每走一步,都要十分小心。可是一抬头,一扇精美的红色窗棂就跃入眼帘。 生活在这里的人,早已对这些孤零零的精美的建筑构件熟视无睹了。坐在房子门口卖菜的何阿姨,悠悠然地说:“听老人家说,这里过去是个书院来的。读书人在楼下写字,在楼上休息。” 榨粉街的历史,就是这样隐藏在了不为人知的角落。 今日榨粉街 书墨遗后世 按图索骥,我们找到了位于榨粉街中段的93号。 这是一栋与广州豪贤中学比邻而居的别墅式二层小洋楼。卢洁峰告诉我们,这种红砖立面、大铁门(已毁)带小花园的小洋楼,建筑于上世纪30年代的广州,是当时流行的新式住宅建筑式样。 它与葵霜阁究竟有怎样的关联呢? 按响93号的门铃,开门的老者慈眉善目。他告诉我们,他叫张定汉,1936年出生,从小就生活在榨粉街93号。“不过不是在你们看到的93号。上个世纪30年代,广州发了一场大水,原来的那栋老房子塌了。父亲才在原地上盖起了这栋小洋楼。” 原来,在这块土地上,是一栋占地近370平方米的三进古老大屋。 “据说是上世纪20年代的时候,父亲从一位姓梁的人手里买下来的。听父亲说,梁家大宅是分次、分段出售的。我们家只是当时被卖房屋中的很小的一部分。” 张先生说,他对当年梁家大宅之阔大记忆犹新。“小时候,家门口的空地十分开阔,到了夏天经常会有小孩子在那里放风筝。风筝被风刮到了屋顶上,我自告奋勇地上去拿。顺着隔壁的屋顶一路往北攀爬,从一个瓦背顶[注:屋脊]走到另一个瓦背顶,抬头一看,榨粉街已经到了头,也就是说,梁家大屋的北边,一直延伸到了仁生里了。” 张先生还说,抗战胜利回到广州后,旁边(即广州市豪贤中学的地块上)还有三进的大屋在办学校。具体是什么学校就不记得了。1949年以后,这里一直在办小学,直到1980年后才改为中学。 在广州市豪贤中学校园北侧,有一间旧房子的北外墙,其下半部分是一面青砖老墙,那老墙上砖块的大小规格,与五层楼(镇海楼)明代砖墙的砖块规格相同。梁鼎芬出身于世代书香之家,很难说梁太史第的前身,不是始建于明代。 卢洁峰告诉我们,照此看来,北至榨粉街95号外缘的仁生里,南至豪贤中学(南侧的73号)就是当年的“梁太史第”葵霜阁的面宽,长约100多米,进深应该不下60米,也就是说,梁太史第整个的占地面积至少也有7000平方米。仓边路和德政路中间的这一块偌大区间,全部都是读书人的领地了。 因为史料的有限,我们只能根据掌握的有限信息来推测葵霜阁后来多舛的命运。基本可以肯定的是,1919年梁鼎芬在北京病逝后,梁太史第便开始衰落,家族分家。其子遵嘱将“葵霜阁”藏书捐献给广州中山图书馆。原来钟鸣鼎食之家,一下子断绝了经济来源,只得靠变卖祖宗家产为生。于是,各人先后卖掉所分到的那一部分祖屋。又有了前述93号张先生之父买屋一事。 也许,当时的正殿“葵霜阁”被作为家族的公产而保留了下来;又或许梁鼎芬留下遗言,要在“葵霜阁”上办一所学校。因此,91号这一梁太史第中最大的地块,便办学至今,直发展为眼前的广州市豪贤中学。 梁家佑教授出生在汉口,因为他的父亲、即梁鼎芬的弟弟,早年随其大哥前往汉口谋生。1938年,梁家佑曾经在广州的中华北路舅舅家里住过几天,但没有到过榨粉街,更没有在其中居住过。可见,梁太史第早在上世纪30年代就已分解出售殆尽。 今日榨粉街上的广告招牌 今日市井巷 当年书院香 数百书院聚广州 如果我们将视野投射到更广阔一些的领域便会发现,梁鼎芬名下的“葵霜阁”,其实只是一个小小的缩影。清朝的时候,以当时的广州府(今广大路)为中心,聚居了数百间大大小小的书院。无数古籍文典在这里的藏书楼里静静安歇,无数文人学子在此攻读论道。今天看来平凡无奇的市井小巷,曾经充盈着的是浓浓的书香气息。 说起书院在广东的发展,是一个漫长的时期。 “书院”的本义是指藏书修书及士人读书之所。唐玄宗时的丽正书院,原名修书院,后来又改为集贤殿书院,其职能是用来收藏天子的书籍及修撰史籍。其后地方上也有叫做书院的,亦因拥有皇帝的赐书而命名;影响所及,私人藏书及读书的地方也逐渐被叫做书院,及至宋朝,私人讲学风气及理学兴起,书院遂多用作民间讲学之地,教学功能凸显,不独限于藏书之用了。而从教育史的层面定义,所谓“书院”,是指古代的一种有别于传统官学和私人授徒性质的教育机构和教育制度。不但是对当时的教育机制的一种补充,对当时的政治、经济、文化、学术等也具有深远的影响。 广东在历史上的书院教育甚不发达。唐代相传韩愈被贬往潮州时曾立书院于潮州城南,但是当时广东文风甚弱,况且唐代书院还未普及,所以这个书院最多也只是家塾的转称而已。记于史籍最早的有讲学活动、规制基本完备的广东书院是禺山书院,建于南宋嘉定(1208-1224)年间,比北方书院发展迟了两百余年。 根据刘伯骥《广东书院制度沿革》一书的考证,南宋时,广东不过有曲江相江、英德涵晖、广州番山、禺山、惠州丰湖、琼州东坡、高要星岩等二十六所。元代新建书院只有潮州韩山等八所,连前一共三十余所。 到了明代嘉靖、万历年间,书院进入大盛时期。公立的、私立的,合计不下二百所。清代初年,书院的发展被压抑,康、雍之后才开书院之禁。从乾隆以迄光绪末年废书院、兴学校的247间,又新设书院410所(其中官立的258所,私立的153所)。清末广东的书院总数在六百所左右。 可以肯定地说,书院荟萃处就是文化中心。对于广东来说,宋、元时期的文化中心在沧梧、封川、曲江;明代在罗浮、西樵和潮州;到清代,这一中心则当仁不让地转移到广州和肇庆。而对于广州来说,当时的文化中心,就在越秀区这一书院荟萃之地。 岁月流云书声依旧 广东书院藏书总数已不可考,据悉粤秀、端溪两书院,面向两粤招生,为岭南最高学府。前者藏书386部,共计1574册,后者藏书9482册。 1884年,梁鼎芬任丰湖书院院长,建立“书藏”,有书15177册。中多为名人集部和府县志书,定有《丰湖书藏四约》,且编有数目。1887年(光绪十三年),张之洞创办广雅书院,梁鼎芬担任首任院长,他兴建“冠冕楼”一座,其中藏书不下2672部,共计43555册。 广东书院除了藏书之外,刊行古籍的也有好几家。比如越秀山下的三间书院,学海堂刊书36种,计1254册,订有藏书刻书章程;菊坡精舍10种,计669册,应元书院远为考举人而设,也刊有《朱子语类》40册,其中最丰富的仍旧是粱鼎芬主持下的广雅书院,刊书178种,计2096册。 包括榨粉街在内的北京南路与豪贤路之间的偌大区域,是“姓氏书院”的聚集区。 这一带云集了数百家的姓氏书院,它们基本分布在当时省会贡院附近的地段,除了榨粉街,还有当年的惠爱街、担杆巷、大塘街、长塘街、府学街、流水井、大马站、小马站等地,相当于现在广州东到德政路,南到大南路,北到越华路,西到解放路一带。 之所以命名为“姓氏书院”,是因为这些书院都不是“举人的课艺之所”,没有院长,也没有讲课的制度和上课的设备,其实是散居在省内各县的同姓宗人共同出资在省会广州兴建的合族祠堂,一般是由宗族中某个德高望重的族人或是科甲出身的官宦倡议兴建,号召全省的同姓族人共同出资兴建,目的是便利本乡士子来省会乡试寄宿的,从而达到“联宗族兼联宗儒”的作用。 这类书院,建筑布局规整;制定了一套完善的规章制度,设祠堂值理进行管理,对来省府参加“广府”考试的宗人弟子要持有“斋集牌”才可以入住,并规定考完出案后十天内必须搬出等等。这些合族祠规模不一,通常面宽三到八丈,深十五到十八丈,可容纳三十到五十人不等,规模较大的还可容纳二百人左右。 让我们姑且以“书院区”来为当时的它命名。当时的这里,与我们现在看到车水马龙的大街小巷很是不同。书院对其所创建的环境要求是很高的。大部分书院都是建在环境优美的山林之中,远离俗世尘嚣,以求心境清净,专心向学。书院区恰恰符合了这个特点。 雅塘荷翠 葵霜墨浓 还是以榨粉街作为一个放射的“点”来进行考察吧。 广州作家叶曙明告诉记者,与榨粉街相距不足数十米,并行南北走向的仓边路,曾经是一条潺潺的溪流。这里是甘溪的下游。甘溪是白云山上的一条大溪,上游叫菖蒲涧,下塘以南称为文溪。溪水沿着今天的小北路、仓边路,飞流直下,碧波绕城,浮槎遥度。早年溪水浩大,可以行船,所以盐仓建在水边,这也是后来“仓边路”名称的由来。 榨粉街的东面,现在农讲所的位置,是大名鼎鼎的番禺学宫。有朝一日能够进入这里研读,或许是不少在“姓氏书院”里苦读的年轻人的梦想。 榨粉街的西面,是南越王公署花园(即后来的儿童公园)。该公署花园背靠一片郁郁葱葱的森林,直到1920年末,这片森林里还有野兔、黄獍出没。 有山、有水、有树、有花、有梦想。对于读书人来说,这里不啻一个天堂。今天,走在榨粉街附近的大街小巷,当年的良辰美景都已无处寻觅。我们只能努力于想象中复原当时的模样。不过,总还有些残存下来的信息在暗处悄悄地印证着我们的想象。比如这些普通街巷并不普通的名字。 会有许多小巷与你不期而遇。它们大都有一个文雅的与它们如今的形象不甚相符的名字,比如花香巷、豪贤路、雅荷塘…… 它们都有过怎么样的故事? 雅荷塘,是连接德政北路与榨粉街的一条不足百米的小路。车流穿梭,尘土飞扬。你实在很难想象,这里曾经真的有过一个池塘。 这个池塘是和葵霜阁一起兴建的。生活在这附近的张先生有幸看到了它最后的模样:“大概有一个篮球场那么大,里面开满了荷花,河里有小鱼,池塘旁边还有桑树,小孩喜欢爬到树上去摘桑果,抓蚕,喂桑叶,玩得不亦乐乎。” 忍不住暗想:那个时候,榨粉街的长巷里来来往往的,都是长衣青衫的读书人吧。在葵霜阁里读书的莘莘学子,看书看累了,或许就可以将身子俯在阳台的柱子上,将头探将而出,看看远处美好的风景。这时候,也许正好有一阵风吹过,带来了雅荷塘里荷花的暗香。 如今的榨粉街,通街都是地摊商铺,空气里满是俗世喧哗的烟火气息,广告林立,传说中的书香雅气早已无处寻觅。站立在这条街中央,卢洁峰说:“也许我们可以为这里的历史做一个印记。为梁鼎芬、为葵霜阁、为弘扬广州历史文化做点儿事情。比如,在原葵霜阁的所在地、现在的广州豪贤中学内,竖一块石碑,让人们知道,在这个地方,有这样一群青衫白衣的书生,有这样一栋栋有灵魂的建筑,有这样一种文化,曾经驻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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