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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舅往事:老家有什么好,就剩下穷了 | 有故事的人

 圆角望 2017-06-22

图片源于网络


那是在父母去世后的一天,我和大哥在闲聊中说起了舅舅,大哥说舅舅是个心思很重的人,他一直觉得对不起舅妈。


“对不起舅妈?”我感到纳闷,追问其祥。大哥说,舅舅早些年时每天都要暴打舅妈一顿,那时候,舅妈一见舅舅走过来,两腿就吓得筛糠,像老鼠见了猫一样。


“啊?舅舅还打舅妈。为什么?”我大吃一惊。


“就是他从监狱里出来以后。那时候,舅妈已经改嫁跟了别人。”


“什么?舅妈还嫁过别人!”我简直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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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有故事的人发表的第851个作品

作者:萍 水 相 逢


妈的娘家只有一个兄弟,所以我只有一个舅舅。舅舅一直没离开过老家,是我们跟老家唯一的血脉,也是跟老家唯一的纽带。


我的老家在甘肃省民勤县,民勤是个出新闻的地方,在电视和报纸上经常可以看到关于我的家乡的报道。这些年,国家加大了对民勤生态的治理,引黄工程投入很大,黄河水已牵引到了民勤,但人为的阻拦依然挡不住沙漠前进的脚步。


前段时间,我又在中央台看到了一个记录片,记者跟踪记录了我老家住在沙漠边上的一家人,四年前,这家人家里有两个儿子两个闺女,两个儿子在种瓜,俩闺女嫌家乡穷,远嫁它乡了,老汉在沙漠边上放羊。


四年后摄制组再去时,这家人的瓜地已成了沙地,两个儿子都带着孩子出去谋生了,只剩下老两口守着黄沙已堆到了大门口的旧宅子里,一遇风天,老两口就要把夜里刮进院子里的沙用簸箕扫出去。门前的枣树也已被沙埋去了半截身子,快要干死了,以前孙子们爬上枣树摘枣的笑声永远消失了……


我的老家快要被沙埋掉了……若干年后,我的后人可能会指着地图上的沙漠地带对他的后人说,我们的老家在这里。想想这是多么悲哀的一件事儿。我突然有了一种紧迫感:我要回老家去看看。



我对老家没有概念,我一直认为我是个没有老家的人。我是父母来新疆以后出生的,从未回过老家,但老家经常出现在我的梦里。


梦里的老家是零碎的:有雕花的廊檐,窗棂上贴着窗花,一位年轻的女子盘腿坐在炕上,身穿贴身碎花小袄,只是看不清她的脸……我知道,那是我的母亲。


母亲在我梦里的那个年龄时,我还没到这个世界里来,母亲是在父亲来新疆落稳了脚后辗转来到乌鲁木齐的。母亲在36岁时生下我,自我记事起看到的母亲就已经老了。在梦里我不能看清她的脸,是因为我没有见过年轻时的母亲。


记忆中的母亲总是在忙碌着,她闲下来的时候,就是她坐下来纳鞋底或缝衣服的时候,这时,她就进入了她的精神世界。她用梦呓般的语言,用家乡特有的充满着重叠句形容词的语言给我讲关于老家的故事。她形容村子里谁家的姑娘长得好,她就会说那个姑娘长得水当当的;说哪个小伙子穿戴的齐整,她说人家穿的展挎挎的;说谁家的捞面做的好,有劲道,她说那面吃起来柔登登的。


若是对什么事情感到吃惊,她就会用夸张的语气说:国国也(哥哥呀)!母亲一辈子没学会说普通话,“他”或“他们”在她的语言中是“彼”“彼家”;我们说“看一下”,她说是“瞭个咔”。母亲没有骂过人,她气极了只会骂:“你这个犬子”,也只是个小狗的意思。


有个阶段,大概我十一二岁吧,也就是人们后来总结的叛逆期,我特别忍受不了妈妈说话“土”,不愿意和妈妈上街,特别怕碰到老师和同学。后来我学中文时意外发现,在母亲的语言里有许多都是文言文,在看清末小说《快嘴李翠莲》时,我犹觉母亲的语言风格和那个时期的艺术风格十分相似,这多少让我对父母自以为豪地说老家是出秀才的地方的说法找到了一些佐证,开始相信老家是个有文脉的地方了。


此前我固执地认为,自古江南多才子,红袖添香也该是在烟柳画桥处才有味道。实在难以想象,在老家那样穷荒绝漠的地方,秀才是怎么读出来的。


在母亲这些充满描绘的语境里,老家越来越具象了,我看到了老家的老庄子,庄子里有小院,院子里有正房、厢房、耳房。母亲住房的隔墙上有雕花的木格窗,孩子们在堆着草的院子里翻滚玩耍,母亲坐在炕上,做着永远也做不完的四世大家庭男女老少的穿戴活计,寂寞地等待着在外求学的丈夫的归来。


所以,老家在我的心里还是温馨的……


父母在世的时候,我曾答应过跟他们回去的。那时父母每每说起老家,总爱说,你们兄妹几个就你没回过老家,言语里透出来的那种遗憾,好像他们有什么好东西没分给我似的。而我,总是撇撇嘴:老家有什么好,就剩下穷了。听我这么说,父亲很不以为然,会跟我说一堆老家值得夸耀的地方,说老家春节社火怎么个红火热闹、牌子曲怎么个好听,婚丧嫁娶,打醮祭祖怎么个风俗有趣等等。


最后我“投降”了,说,好吧,等我有了时间,我一定跟你们回一趟老家去。于是父母就很高兴,眉眼里透着满意。我心里明白,其实,父母也并非非要让我回去不可,他们只是想得到我对老家的认同罢了,在他们的认识里,认老家同认祖宗是一回事。


促我回老家的重要原因,还是因为我的舅舅。舅舅是母亲唯一的亲人,也是老家唯一的长辈了。自三年前我的父母去世后,舅母也随后离开了人世。每次打电话,舅舅都流露出深深的寂寞和伤感。我力邀舅舅来疆散散心,舅舅总说残年之躯,不易远行,他希望我能回去看看他。


舅舅在我父母年迈时,专程来新疆看望过父母,他们在一起回忆着过去的事儿,互诉各自的坎坷经历家事,每每动情,以巾拭泪。父母和舅舅的手足情让我们感动,我们对舅舅都很亲,所以当舅舅提出让我回老家看望他时,我满口答应了下来。


九十年代,舅舅第一次来新疆,我第一次接触他,人极好,谦和至极,说话文绉绉的,特容易被感动。我们带他出去玩,他总抢着付钱。临走时我们姊妹几个给他送的东西,他不肯拿,推了又推,苦着脸,一付心理负担特别重的样子。我们知道,他是个极要面子的人,他虽然在县城里有份工作,但几个孩子都在农村,日子可想而知。


后来,我父母多次邀他来新疆,他总说要等舅妈身体好点把她一同带出去走走,他说舅妈为他们王家吃苦受累一辈子,一辈子没出去过,不知道他们那个沙窝窝以外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可怜得很,他一定要让她好好享几年福。


可是,舅妈老了后一直身体不好,不是腰直不起来,就是腿疼站不起来,后来又查出了膀胱癌,而且已到了晚期。舅妈知道自己命数已尽,任舅舅和儿女怎样劝,就是不肯去医院治疗,她说:我臧将(这样)就已经就已(到头)了,剥(别)花冤枉钱了。


那时,舅舅已退休,一家人几年前已搬到了县城里。舅妈可能考虑到她身后发送下葬方便,强烈要求回乡下老家去住。舅舅只好回去把乡下老屋收拾出来,陪舅妈度着最后的日子。


舅妈伺候了舅舅一辈子,现在该舅舅“还债”了,他每天日夜守侯在舅妈身旁,煎汤喂药。舅妈爱干净,后来大小便失禁,舅舅就不停地为她搽洗身上,儿女要替换他几天,他都不肯。最后,舅妈在被熬成了一副干骨头架子之后,躺在舅舅的臂弯里干干净净地走了。


舅妈去世后,舅舅心情一直不好,经常独自伤心落泪,心思无以寄托,他开始写一些纪念舅妈的文章,在舅妈去世一周年的时候,他率儿女撰文编成了一本书《尘世慈痕》,书中追忆了舅母的坎坷一生,尽述着满心的感恩与切切相思。


这本书寄到我家以后,83岁的母亲整天抱着书不放,看了一遍又一遍,经常捧书长叹流泪,我们劝她再别看了,免得伤心,她说,你舅舅心里苦啊!玉凤(舅妈名)遭罪了!哎——


我一直都挺羡慕我这个没有见过面的舅妈的。我们老家夫权思想挺重,舅妈岁数比我舅舅大三岁,一个大字不识,长的又不见得多好看,我舅舅咋就这么痛她爱她,把她当宝贝似的,一直敬着,去世后还给她撰文出书。


我曾把我的这个很俗的想法给父亲说过,父亲听后若有所思地说,你舅舅心眼好,对谁都好。便不再言语。


我父亲当年师范毕业后在老家当过老师,曾给舅舅上过课,和舅舅是兄弟加师生关系,要好的很。父亲一直很喜欢这个小舅子,说起舅舅来,那是哪儿哪儿都好。但这一次我觉得父亲没把话说完,有些答非所问敷衍我,好像隐藏了什么似的。但父亲的解答无懈可击,是啊,一个对谁都好的人能对老婆不好吗?我没有理由再追问下去了。


后来,事实证明我的敏感不是多疑,我的舅舅也并非完人。


那是在父母去世后的一天,我和大哥在闲聊中说起了舅舅,大哥说舅舅是个心思很重的人,他一直觉得对不起舅妈。


“对不起舅妈?”我感到纳闷,追问其祥。大哥说,舅舅早些年时每天都要暴打舅妈一顿,那时候,舅妈一见舅舅走过来,两腿就吓得筛糠,像老鼠见了猫一样。


“啊?舅舅还打舅妈。为什么?”我大吃一惊。


“就是他从监狱里出来以后。那时候,舅妈已经改嫁跟了别人。”


“什么?舅妈还嫁过别人!”我简直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


舅舅进监狱的事我是知道的。小时候,妈妈一说到舅舅就抹眼泪,再问,父母就开始饶着圈子,让人觉的这里面有隐情。大概到了六十年代末的一天,家里突然接到了舅舅的来信,父母看了信高兴得不得了,母亲还流了泪。


这时,母亲才终于告诉我,舅舅蒙冤入狱8年,现在终于平反出狱了。在此之前,父母不敢告诉我们实情,一是怕我们有精神负担,二来担心我们歧视舅舅。因为那个年代家里若有人进了监狱,是会遭到政治歧视和迫害的。


舅舅出身在乡里的一个大户人家,在外求学期间接受过进步思想并投身革命,解放后在乡政府当上了乡长。在那个左倾路线造成的人为灾害和自然灾害双重打击下,我们老家生态本来就脆弱,抗灾害能力弱,成了重灾区,乡下饿死了许多人。


之后,上面感到问题严重,派工作组下来兴师问罪,在追查责任时,舅舅因为出身不好,顺理成章地做了替罪羊。就这样,工作组顺利地交了差,舅舅被不分青红皂白地送进了监狱。


舅舅被“莫须有”地关押了8年,直到有人过问此事,方才平反出狱。出狱时,正是文革时期,公检法还处于瘫痪状态,所以在纠错中只是说舅舅的问题搞错了,但被放了出来后却无人管。


舅舅出来后丢了工作,丢了党籍。上上下下找了一年,各部门之间推来推去。舅舅极好面子又性格倔强,一赌气,回老家种地去了。


舅舅是个文人,当年在学校里,他独自办进步青年报,也是个独领风骚的人物,回到乡下务农他一无所长,日子过的穷途潦倒,孩子们早早就辍学种地了。他也在这十几年的熬煎中由一个热血男儿变成了一个胆小怕事,抑郁寡欢的人了。十二年之后,在他近五十岁的时候,他才终于得以恢复了工作,恢复了党籍,被安排在县里的剧团当书记。


这就是我倒霉的舅舅的全部经历。一个人有价值的生命能有几年,他却被尘埋了二十年。但让我想不通的是,舅舅虽然饱受磨难,但也算是熬出了头。再说他出生书香门第,又是个受过教育的人,他怎么会动粗打老婆呢?舅母改嫁又是怎么回事?她又是怎么回到这个家里来的呢?


我对这个从未谋面的舅母产生了兴趣。


我只有从大哥嘴里掏话了,他比较关心老家的事儿。大哥说,舅舅被抓走以后,舅母带着三个孩子(大的六岁、小的两岁)和婆婆过日子,那时正赶上三年困难时期,许多家里有强劳力的人都饿死了,何况舅母是个上有老下有小的劳改犯的老婆。她将家里能换口吃的东西都换了粮食,家里再也没什么可换的了,眼看着两岁的小儿子饿的皮包骨不会走路了。


为了养活一家人,她只有舍身把自己嫁了出去,跟了一个娶不上媳妇的老光棍,那个老光棍是个贫农,这个身份可以庇护他们一家人。


不知道舅母跟那个老光棍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有没有再生孩子,大人们缄口不说,大哥也不清楚。不过,从母亲流泪为舅母叫苦这一点分析,舅母肯定是遭大罪了。


往下我就明白了:舅舅无端进了监狱,受了8年牢狱之苦,出来后老娘也已经饿死了,工作也丢了,老婆也跟了别人。虽说后来舅母又回到了身边,但作为一个男人,他无法接受这样的屈辱,更难以接受这样的命运。他把所有的不平和怨气都发泄在了舅母身上,除了关起门来打老婆,他没有别的发泄渠道。


我顿时对舅母充满了敬意,虽然我对女性的软弱深恶痛绝。我想了解她,了解一个女人在身陷绝境和身遭凌辱时,为了家,为了孩子,能做怎样的坚守和付出。


我准备在和舅舅的进一步接触中了解这一切。



在武威站下了火车,时间已过夜半,表弟和弟媳开了车来接我,说舅舅也想亲自来接我,考虑到他年纪大了不能熬夜,所以说服他在家等候。


去民勤还有一个小时的车程,在黑暗中夜行,夏日的风撩拂在脸上热剌剌的,像父母温慰的手牵引着我回家。踏上回乡的路,竟有些激动。


舅舅明显地老了,但思维依然清晰,感知非常敏锐,聊天时,我有意识地把话题扯到过去的岁月,舅舅马上转移话题,他只说现在的事情,过去的岁月犹如停尸间的白布,他害怕揭开它。


表弟媳妇告诉我,舅舅经常自言自语,有时会突然叫:妈!妈!问他有什么事,他才能如梦方醒。后来我注意到舅舅在独处时的确有这个毛病。有一天夜里,我分明听到睡在隔壁的舅舅在梦里哭喊:妈!妈!妈!一声比一声高,听着挺瘆人的,我顿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是舅舅太孤独了吗?他还有什么心结没有打开吗?


第二天,我试探性地问了舅舅,并提出让他跟我去新疆转一转,以解闲愁。舅舅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我的好意,在他看来,我父母已逝,他来新疆已无意义,枉给我们添麻烦。沉思片刻后,他从书柜里翻出了一块红布包袱,包袱打开,是一叠书写整齐的书稿。


舅舅拿起书稿对我说:这是这些年来我给我和你舅妈俩人的老人写的祭文,本想今年给四位老人好好修一下坟,好好祭奠一下,可儿女们都不大赞成,也就一天天拖了下来。他说,我的儿女们都没念下书,对写作没兴趣,你给我看一下,帮助修改一下。


我接过书稿,舅舅的文稿是用小楷撰写的,字写的苍劲有力,功力非凡,简直不像他这样一个懦弱的人写的字,足以颠覆“文如其人”的说法。文章更是写的洋洋洒洒,直抒胸臆,文白相益,对仗工整,行文遣辞如行云流水,音声迭沓,哀婉凝滞,好似血泪之声。


只有从这些文字中才能看出,舅舅不仅是个文采飞扬的秀才,更是个有血有泪的男人,看着看着,我的眼睛湿了……


舅舅两眼空朦,梦魇般地对我说:我的四位老人,我爹、我妈、岳父、岳母,我在他们生前没能尽上孝,终后我也没能发送过一个,连一个孝都没带过。他们都是那个年代终了的,去世时我在“浪个当”(那个地方之意,他从不提监狱二字),知都不知道,等我出来后,才知道他们全都走了。最让我伤心的是我的妈,我妈走的时候,寿材寿衣早就被拿去换了吃的了,身上连个穿的都没有,在炕上没了的,就用炕席子裹着……给埋了……


沉吟片刻,他费劲地说,我今年也小八十了,也是要走的人了,我总结了我这辈子,有得有失。我的儿女们被我耽误了,我上来后,把孙儿孙女们全接进城里读书,都送他们上了大学,这也算是对儿女们做了些补尝。对下,我也算对得住了。……对上,就太对不住了,没办法弥补了……


舅舅的眼睛里起了一层雾,摩挲书稿的手有些颤抖。


我一时无语,我不知该怎样安慰这样一位老人。早年我听说,舅舅出狱后,得知母亲已经饿死,曾跪在母亲的坟前三天没有起来。后来,他重新安葬了母亲。看来,舅舅的这个心结一直没有打开。


那天的谈话没有进行下去,他不提舅母,没说对得起还是对不起她。我很想问,但舅舅非常敏感和警惕,他很快地转移了话题,把刚打开的心门又关上了。


也许,他认为他在后半生已对舅母做了弥补,也许,舅母是他最大的伤痛,他无法总结他俩的情缘。总之,他不说,他绝不让晚辈看出他的脆弱和有失为父的尊严,他始终把自己包装的很好,严肃、矜持,举手投足一派儒雅。


责编: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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