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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字,华夏的信仰

 叶老师YP 2017-06-22

晓语说

文字最初是因为人于宇宙天地、人间情事有所理解而产生的。至少,华夏可以坚信,汉字是这么来的。漫长的岁月里,华夏先民观天察地、远取诸物、近取诸身,渐渐用笔画、图形记录下来所理解之宇宙天地、人间情事。其最初的动因,或许是因为察觉宇宙天地、人间情事的恢弘或精微、神秘或圣洁,而以虔敬之心相应表达;或许是要把这一份即时的、刹那的体验、领悟,保存下来,不使遗忘。


华夏文化,不可简单地类比于科学、宗教。毋宁说,华夏不是用科学或宗教来表达宇宙天地、人间情事。华夏将宇宙天地、人间情事化约于笔画间、蕴藏在文字中。文字,适成华夏之信仰。


汉字,华夏的信仰


李琦


作者介绍:李琦,著名学者,厦门大学法学院教授,国际大专辩论赛评委。


史官镇上有座仓颉庙,地当关中平原与黄土高原接壤处,东去黄河约百多里,北距黄帝陵也是百多里。


传说,仓颉是黄帝史官。想来,史官镇因此得名。其相距黄帝陵不远,隐约暗示传说并非空穴之风。当然,如今几乎完全无从确证了。巧的是,史官镇向东濒临黄河处,正是太史公司马迁故里,其墓、其祠,坐落于河滨高冈上。这足以确证。同样可以确定的是,史官非得识字,否则无以录史。史官不仅得识字,还一定是极善为文者,乃至为其中翘楚。《史记》即是“无韵之离骚”。史官仓颉,可不是一般的识字,而是造字。当然,这也是传说。传说中,黄帝时代,有许多重大乃至关键的发明,例如有车正造车,又有黄帝之妻嫘母发明了养蚕,“乃作衣裳”。这些,也正好和华夏心灵里的“五千年文明史”相一致。所以确证与否,倒也不要紧。这一番心思,要紧的是精神绵延、情感寄托。


传说中,不仅仓颉造了字,而且造字有成,便是“天雨粟,鬼夜哭”。他这便有了惊天动地泣鬼神之能。了不得。后人为这了不得的仓颉立庙,再自然不过的了。史官镇仓颉庙,始建至少不晚于东汉,近两千年了。如今所知道的仓颉庙最早的遗存,是仓颉庙碑,为东汉熹平年间勒立。仓颉与西汉的司马迁空间上相距不远而粗略可视为“乡党”。时间上,东汉熹平年间仓颉庙碑与《熹平石经》相携面世,这除了巧合,是否有某种无形的元素起了作用?


博识之士发现,仓颉的墓地,华夏大地上有几处。山东的寿光、东阿,河南的开封、南乐,都有仓颉墓。最著名的就数陕西白水县史官镇。于此,明白人自也说了个清楚,“所有的仓颉墓都是后人根据传说建造的,大概谁都不会置疑。没有人要去弄个水落石出,也没有人要辨个真假”。或许,正是华夏文化中某种无形的元素,化作了几处有形的“仓颉墓”。而这,又像是无言地告诉华夏后人,关于华夏的文字,是有某些密码的,留与我们意会。


传说中,不仅仓颉造了字,而且造字有成。


东汉熹平六年所立仓颉庙碑,述仓颉其人“四目重光”,其造字乃“为百王作宪”。这伟力,全不亚于“天雨粟,鬼夜哭”了。“为百王作宪”,直接的意思是厘定制度、法则,这才有可能群居而共同生活。是为社会。仓颉并非王,如何能凌驾其上而“为百王作宪”?奥妙在“宪”字。“宪”是简体,繁体为“憲”,算是四字合一。宝盖头指屋宇;丰是契之简省,“指契刻的齿痕,代文字”;最下面是心,意思明白得很;心和丰之间,尚有“目”横写。“憲”的语义,必定是:书写乃至创作文字;不止是用手,更是用眼、用心,为形上之作,非形下之劳;此在屋宇之中,不在户外,户外则野。可见,“为百王作宪”的初始本义,乃是“为百王造文字”。拿后来的“至圣先师”孔夫子尊享“素王”之名号与地位来比照,“为百王作宪”的仓颉,也该是“素王”,实在是先于孔夫子的华夏第一位素王。孔夫子自承不过“述而不作”,则仓颉又该算比孔夫子更重要的素王。真说起来,孔夫子之后六百年,《说文解字》的许慎,该是有史可稽、确实凿凿的“字圣”、素王。清代将他配祀孔庙,实在应该,甚至都还是大有委屈的。


那么,“为百王造文字”,如何就能“为百王作宪”?易言之,社会中之法则,型构秩序、诉求正义,如何原发于文字?奥妙在“四目重光”。说仓颉长了四个眼睛,自然是神化了这个传说中的“字祖”。仓颉庙里的仓颉像,正就是四目造型。可为什么没有让仓颉长出“四手”来?要说,写字是用手的呀。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就常常是千手形象的,因了世间的苦难太多了,非千手不足以慈悲为怀地“拔苦”。以“四目”神化仓颉,终究是另有独特理据的。公认文字是视觉符号。以“四目”突出文字创造者的视觉特性,再没有其它方式更恰当了吧?这还不够。另作猜测。或许能意会华夏文字与华夏文化的密码。


比常人多了两眼,莫非隐喻仓颉开了天眼?天眼一开,便见人之所未见,识人之所难识。此所以百王也得甘拜下风、莫与争锋。“天眼一开”,莫非隐喻文字的创造与洞悉天地奥秘相关联?这么一想,仓颉果有其人否、文字果其所创乎,就一点都不重要了。“为百王作宪”,也全然可以无关史实了,只需当作一道信念。


仓颉长了四个眼睛,自然是神化了这个传说中的“字祖”。


文字固然是人际媒介,却不仅仅是人的工具。文字的媒介功能与工具属性,是文字最浅表的,也是文字后起的。最初的文字,本不“传你我情意”,惟在“究天人之际”。最初,人彼此之间传情达意,用的是言语。言语固有的自然局限,尚不足以在早期就让人费力去发明文字。文字的功能在另外的地方,远比传情达意来得重要。文字最初是因为人于宇宙天地、人间情事有所理解而产生的。至少,华夏可以坚信,汉字是这么来的。漫长的岁月里,华夏先民观天察地、远取诸物、近取诸身,渐渐用笔画、图形记录下来所理解之宇宙天地、人间情事。其最初的动因,或许是因为察觉宇宙天地、人间情事的恢弘或精微、神秘或圣洁,而以虔敬之心相应表达;或许是要把这一份即时的、刹那的体验、领悟,保存下来,不使遗忘。于前者,是人与天地的关系,是人融契于宇宙天地;于后者,是人与自身的关系,亦即即时之我与未来之我的关系,是人借由记录使过去、现在、将来连贯。许慎说得精到,文字是“前人所以垂后,后人所以识古”。他还说,文字是“经艺之本,王政之始”。想来,许慎所在的东汉,是真的认定仓颉“为百王作宪”的。


公认汉字是人类在今日唯一的表意文字。只说汉字是表意文字太不够了。在怎么写的形、如何读的音、怎样用的义之外,与形、音、义并列而比之更为重要的是,汉字构形、拼音、含义的理据。汉字的真正独特性,在于她的理据。这理据,来自于宇宙天地、人间情事。


举点例子吧。太阳是古人最容易也最能够直接察知的。日的最初写法是圈中一点,甲骨文和金铭文就如此,简直是写实的手法;小篆把圈化为略长的方形、把点变成横,楷书沿之。旦则是日出,谓一天里的晨,形象为日在横线上。与晨相对的是昏,甲骨文的写法是上部为人形、日在下,意为太阳落到人手以下。晨、昏,以日的位置之上、下具象地表达出来。阳,是日在山丘。与阳相对的是阴,用的是与日相对的月。也可以另外理解。阳是白天,有日;阴是太阳下山后的夜间,以月表示。阴阳观念于华夏文化至关紧要,小到日常生活、家庭和睦,大到政治秩序、文明兴衰。而阴阳交替、相推,既是具象的,又是抽象的;既是自然的,又是人事的。太阳下山的黄昏,是阳往阴来。而古人理解男女的奥秘,也是阳往阴来。故而,昏就由自然之理解延伸为人事之表达,后来加女旁,为婚。


说到人事,甲骨文里,“不”的字形是倒三角形下引出三条线。初始,正三角形代表男性,倒三角形表示女性,形象、直观。倒三角形下的三条线,表示女性之月事。后来倒三角形简化为一横在上,写成“不”。由月事表示女性不宜与男性交合、不在繁衍状态,所以“不”的含义是拒绝、否定、反对、排斥。这一道理据,就叫做“近取诸身”。也有“远取诸物”的。独与群,表示人的两种状态,正相反。独以犬为旁,群取羊为旁,盖犬喜独而羊善群。


日的最初写法是圈中一点,甲骨文和金铭文就如此,简直是写实的手法;小篆把圈化为略长的方形、把点变成横,楷书沿之。


汉字源出先人理解外在的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她就必定是宏阔的、辽远的;汉字关乎先人感受自己的身体心理、起居劳动,她就自然是温润的、柔软的。所以会有诗经楚辞、唐诗宋词。西方学界在数十年前也发现了,汉字是最适合诗歌的文字。东汉扬雄,在《法言》中即言中肯綮,“言者,心之声;文者,心之画”。易言之,汉字,其本就是发乎心而抒其情。这和西方文化自亚里士多德起所认定的言、文关系大为不同。两千多年来,西方文化里只将文字作为言语的载体与工具,以之为“符号的符号”,无视、否认文字区别于并独立于口语。究其因由,惟在希腊字母仅仅为拼音文字与外源文字。


不例外地,古典希腊也理解着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不同的是,亚里士多德的逻辑学,会同毕达哥拉斯的数的观念、德谟克利特的原子论,铺垫了后来实证的自然科学。宇宙、人事抽象为真知。科学之外,另一种理解天地宇宙、人间情事,是为宗教。宗教以玄幻营造人的信仰,信的是神。西方的科学,恰也不由自主地将真知如神般供奉。科学是信仰的另一展示,置真理于至高无上,倡导为科学而献身。华夏文化,不可简单地类比于科学、宗教。毋宁说,华夏不是用科学或宗教来表达宇宙天地、人间情事。华夏将宇宙天地、人间情事化约于笔画间、蕴藏在文字中。文字,适成华夏之信仰。


正因为文字关乎信仰,所以造字的仓颉,得了礼敬乃至膜拜。在造神盛行的宋代,胥吏以造字的仓颉为祖师爷而尊其为“仓王”,并举办“赛神会”,在祭祀活动中酬谢、报答神灵。盖因胥吏从事文书工作,抄抄写写,靠了文字谋生。一笔一字万一出错,绝非担当得起,遂恭求“仓王”庇佑。职业中的战战兢兢,演绎为对“字祖”的恭恭敬敬。


而一般的书生,对文字的恭谦与敬畏,显出其超功利的一面。看看,这是一幅怎样的画面:


身着蓝布大褂的落魄书生,手拿钩子篓子沿村收集字纸,把塞在砖墙缝中的字纸钩出来,把散落在地面上的字纸捡起来,然后送到焚字炉中火化。他的信念是什么?不求任何回报,是行善积德呢还是文字崇拜?


古时,普通的华夏后裔,总是受着惜文敬字的教育。不能脚踩有字的纸,不能用有字的纸包裹东西,不妥善处理字纸,“轻则会读不好书,重则会瞎眼”,足够吓着人的了。乡村普遍存在的焚字炉,即由此而来。有些地方,民间组织有“惜字会”,负责捡拾、收集废弃字纸,择良辰吉日行礼祭奠,再行点火焚化。在清代同治年间,上海官方还特意制定了《惜字章程》。而此前的康熙、雍正皇帝,都有过惩戒简慢、亵渎字纸的训令。


《中国国家地理》曾就此做了个专题:


一种叫字库的塔形建筑在中国南方极为流行。这是古代焚烧字纸的古塔,其外形仿佛塔造型。如今,在中国南方的荒野田畴,还存有两百多座清代字库塔,如同一位位风烛残年的老人,讲述着古代中国敬惜字纸的传统,以及对文字的敬畏。


这便是华夏的崇文传统。内里,除了以文字为信仰,安能有它?


然而,百多年来,“师夷长技”之后、废除科举以降,汉字几经劫难、九死一生、方生方死。今人还存有一丝情怀于汉字?


世上有一样物事,是三合一的。她是母亲,令人心生归宿、慰藉;她是情人,使人爱恋、沉湎;她是女儿,着人奋力去守她的清澈、纯净。


于我,她是我的母语,汉字。


(本文由李琦老师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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