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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云枫:诗鬼李贺的追索者

 柳星星 2017-06-24

【按语】

唐代诗人李贺擅于用鬼和冥界元素,塑造阴气森森、鬼气飕飕的恐怖魔幻意象,其诗风幽冷奇崛、瑰丽惊悚,有“诗鬼”之称。汪曾祺曾评论:李长吉是一条在幽谷中采食酿成毒,毒死自己的蛇。在李云枫的笔墨意境中,既有“冷翠烛、劳光彩”鬼魅孤独,也有“鬼灯如漆点松花”迷离意境,纷纷鬼魅在他的诗画中建造了自己的阴域世界,人类只是一个旁观者:

一、郭吟读李云枫

李云枫是一位画家诗人。有人曾定义诗人是“对自我在世界中和在人之间那无可救药的孤独有着最强意识的人”。正是这样的孤独,可以创造性地转化为刺向虚无之矛,和刺探存在之利器,但稍不留神,也可被它庞大的对象所吞噬。站在这位画家诗人的画作前,惊悚的气息会扑面而来,从中感受到的沉默,是恐惧的无声在场,而不由得被他幻想出的独具寓意的殊异世界所震惊。

进入他的世界,远非像进入弗雷泽不朽的著作《金枝》中所描绘的原始神灵那样的世界,尽管一样出没精灵鬼怪。他的由人体躯干与动植物机体纠合一体的鬼怪精灵,在唯美的线条及色彩的形构强烈对比下,呈现出的残酷、挣扎和痛楚的意象异常的触目惊心,完全不同于《金枝》中井然有序的神圣世界的静穆安宁。他的画是成系列的,虽有中间停顿的悬念,仍然有着连续贯穿的意图。那么,他究竟想在其中表达怎样的寓意和思想呢?又经历了那些思想历程而达到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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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创作大致经历了三个阶段,每一个阶段都与他当时的思想情绪和心灵生活密切相关。我们可以在他的一些创作扎记性质的文字里了解他的思想动机的展开。最早开始创作时,他写道:“······是和植物有关,想呈现一种人与植物的混合体”,说这个想法或许是他天生对于植物的喜爱。他象:“当人死后,尸体埋入地下,植物的根穿破土壤及皮肤进入人体,然后开始吸收血液骨髓和肌肉,这时人的身体被分解,进入根、树干、枝叶,人开始和植物融为一体,如果死时能够残留一些记忆和感觉,那么这种记忆便会存留于植物的体内而保存下来。当人的这种残留通过新的叶脉展开时,就可以像新生婴儿一样,去感受第一束阳光照射到时的那种切肤刺痛”。这是他的独特的想。“让两种生物可以毫无隔阂的彼此感知,而成为彼此。把一些自我感觉通过不确定的某种隐喻投射于画面之上,而产生一种仪式感。”他说这种感觉让他异常着迷,并希望由此可以窥到一点另一个世界的秘密:“一个完全宁静的,神初造万物时的混沌初开的世界。”的确,他体验到了那来自神圣世界的热烈的动。他提到,有一次他画了一幅黑白两色很小的画,当它完成时,他听到了一种音乐,“那是一种圣洁的让人想要流泪的音乐,这种声音就在脑海里面回响,只要一打开那幅画声音就会出现。”他写道:“我从来没有听过这么纯净的乐,它可以让我安静的像一个胎儿,这种现象伴随了我几天时间,直到那幅画拿去复制,当它再回来时一切都消失了,我不知道原因,只知道这幅画的一些东西死去了,同样的事情在两年后再次出现,但那次更简单,画拿回来时色彩有些脱落,打开时的第一个强烈的感觉就是它已经死了,我现在依然记得当时的那种悲伤,心在一个瞬间突然被掏空了,那种悲伤一直到我把所有的色彩修补完成才消失,当结束时我真切的感受到它重新活了过来”。这是他最初附魅于自己构造的世界时陷入的创作迷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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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作《天使的国度》系列作品是进入了第二阶段。最早的诱因很大一部分和《神曲》插图者古斯塔夫·多雷有关,他说。“当第一次看到他为但丁《神曲》所作的插图便无法抑制的喜爱,继而便是嫉妒,这种嫉妒一直持续了几年,一直到创作完《天使的国度》完成为止。”这反映了他对古斯塔夫的艺术杰出地表现了这部绝世史诗的无限羡慕和崇敬之情,也点燃了他欲创造同样高度的艺术的火焰一般的热情。但真正影响他心灵生活的,可以想见,仍然是古斯塔夫表现的《神曲》中那充满历险的地狱和升至天堂的那愈趋刺目的光明,所给予他的百般思虑和无限遐想。

【天使的国度10:荒凉的墓地】

他说,开始创作时大脑中还只是一片虚无的幻景,甚至自己都不知这将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但随着第一幅画的结束,一些模糊的轮廓渐渐清晰起来。而第一幅画居然是从描绘一次想象的谋杀事件开始的。他指出,“这既非这个国度的开始,亦非它的结束,是中间的一次原因不明的谋杀”。他称这一谋杀事件是一次“悲悯的谋杀”,这是有特别意味的。然而赋予其早期象征意涵的植物却退隐了,出现了悬崖和深渊,以及坠落,和漠视中的痛楚:这个事件的不祥预兆,已分外凸显。他深深陷进这个世界中,精神深处的痛楚也随之而来。在他的最初的世界里,人类中传染的罪恶还没诞生,但呈现着单一的纯净的世界已一去不复返了。他已预感到了自己精神危机的到来,没想到的是来得如此汹涌:

身处的这个世界在面前呈现的总是如此的虚诈与罪恶,这个星球如同圣经中的地狱,人类只是被遗弃在了这里,这种想法一直在大脑中固执的存在着,它使我更加确切的感到了神的冷漠”。他对遍布世界的教堂和那个具体的上帝难以置信,即使它们曾经启示过自己。他“对于自己所做一切的怀疑又重新强烈的出现,生命再次显得虚幻而毫无意义,创作似乎成为了唯一的麻醉剂”,“有时我觉得这是我仅有的可以窥到它一点光芒的工作。”他回忆当时的情形这样说。

【天使的国度06:悲悯的谋杀】

【天使的国度08:死亡的献祭】

创作如此延续着,接下来是《死亡的献祭》和《荒凉的墓地》。就这样,他的“天使的国度”结束了。他为这个国度最后呈现的是,整个世界除了在开裂的大地中堆积的尸骸之外只有两个凭吊的天使,此外,唯有荒凉。但这还不是他要的最终结局,他要表达的是这结局也是开始,是毁灭也是诞生!所以最后一幅《天使的诞生》,画的是巨大的神祗腹腔裂开,天使飞翔而出,极度的痛楚夹杂着无名的大欢欣同时出现。“一切结束了,这是第十幅作品,我的国度。”他在内心里兴奋而庄严地喊道。他通过创造一个虚幻的国度然后再毁灭它,并赋予它某种凤凰涅槃,浴火重生的含义,是出于什么需要呢?这无疑是模仿了现实与理想的冲突得不到解决,而通过艺术幻想性方式在精神上得到的自我救赎,自我启迪。其中,批判和揭露现实的意味是十分强烈的;而不彻底毁灭世界就不会有新世界的诞生,这样隐含的意蕴一旦坦露一定会引起不安的历史联想。但艺术上的决断和决绝的态度又有何理由去限制呢?!它只提供精神意向的异乎寻常的真实性,却与现实中实际的达成和具体实践风马牛不及。只有彻底的外行才会生硬粗糙地用社会科学方式去评判艺术作品的诗性价值及其意义。他的绘画突出体现了对于现代美学中的分解和扭曲来达到灵魂深处的规则的运用:对描绘的对象破坏性的进行形体的拆解,和重新排列组合,让现实发生变异,从而强化了精神主导的作用。因为一旦精神的造物拥有了高于变异者的地位,就可以让创造出的“新世界”不再受现实的规范。进一步说,由于不是现实的构造物,也就自然不受现实的规范和控制了。只有在这样认识的前提下,我们才能恰如其分地去评价李云枫《天使的国度》系列作品,以及它们在艺术思想上获得的高度。

【天使的国度01:天使的诞生】

李云枫绘画作品富于浓郁的诗性,与他是一位诗人是直接相关的。他创作了许多优秀的诗歌作品。有意思的是其中也有与《天使的国度》相类似的主题,如《斯卡斯》,但它的心象却很不相同。把这两者加以比照,会是有趣和富有意义的。如他自己所言:“文字与图像在某一个层面上渐渐裂开,如实体同镜中映像”。

【斯卡斯】

那一天,我们去斯卡斯

你站在路边为我们送行,你是那么悲伤

你将翅膀取下来,你说你再也不会飞了

你会一直留在这里,和这座城市一起,沉入海底

那一天,我们离开这里

我们缓慢的飞到空中,看着你慢慢变小

和那座城市一起,在远方消失

那时我看到几条鱼从身边飞过

它们面孔诡异,穿着黑纱

它们说;“水是温和的生物”

我无法理解它们的语言,我和它们擦肩而过

那一天,我们去斯卡斯

我们说会离开三十天,在秋天结束时回到这里

你站在路边,你是那么悲伤

你说:斯卡斯 斯卡斯,那是一座并不存在的城市

我们一路上都在说,这是一个最可怕的笑话

我们都曾梦到过那座城市

宽广的街道,穿着白衣的天使与沉默的树

那一天 ,我们去斯卡斯

你站在路边说要和这座城市一起沉入海底

你说:斯卡斯 斯卡斯

那是一座从未存在的城市

诗本身很好解读,但它的含义却很丰富:斯卡斯是一座乌托邦城市。它可以有各种各样名字,也可以象征各种各样令人向往的纯粹理想的事物,人们会以各种各样的方式以及各式各样的理由扑向它们。诗中那个无奈而无能为力如寓言般存在的旁观者,清楚地知道人们实质在奔赴一场场不可避免的灾难却无法阻挡。人们无视这个旁观者的存在,连奔赴的路上,鱼呀鸟呀用尽各种无法听懂的陌生语言来象征各种不祥预兆发出的讯息都丝毫影响不了人们。可悲可叹的是,只有人不知道,斯卡斯,这座乌托邦城从未存在过!但那个绝对的旁观者的命运却也好不了多少,他深知他将会和眼下的城市一起沉入海底。整首诗描绘的是一幅多么凄凉悲惨的画面!

“天使的国度”与“斯卡斯”,异名同质。如果不作两者的审美比较,单从所昭示的淋漓的精神意涵而言,笔者喜欢《天使的国度》。为什么?笔者以哲人蒂里希一句话一言以蔽之:战胜乌托邦的仍然是乌托邦!

李云枫在完成《天使的国度》之时,他说自己也像是经历了一场毁灭及诞生的过程。他沉浸在酣战之后意味深长的平静里,感觉到心灵安详的变化,体味着毛茸茸的初生,发现他的创作才刚刚开始!他的“国度”需要脱胎换骨的重新建造,而不是在原来的废墟上建筑。这就意味着他发现了新的光明,可能是他从前忽略甚至完全无视的光明,现在才发现那可能是真正的大光明!他进入了他的东方意味浓厚的水墨创作的最新时期。原来从圣经文学传统里衍生的精灵鬼怪们,如今换上了东方的、中华大地上出没的精灵鬼怪们,和各种祗。他沉浸在这个世界还仅仅一年,按他的说法,涵泳还远不够,至少还需要三、五年。

【化兽 03】

李云枫从他创作伊始,事实上就一直在从事于一项通过自己的艺术把现代社会造成的祛魅的世界重新返魅回来的事业!他不折不扣地沉迷于此,显然有其特殊而深远的意义:诗人从现代人身上发现,人和一切生命一体的大生命,如今已截然分离。人因而丧失了与宇宙的参赞化育的交流的能力;既体会不到同体的喜悦,也体会不到同体的悲悯,导致神圣祛魅,而失去了生命本具的灵性。“歙歙焉为天下浑其心”(老子语),即与宇宙大化合一的追求,是人类与自然和谐的精神根源,是高度完善生命的根本旨归。

二:格式读李云枫

三、李云枫诗歌

【鬼魂】

多想给你说说哪些鬼魂,以及被刀子割的支离破碎的梦境

多想说说哪些依然温热的血液,明亮的镜面,水,还有一匹小巧的马

它通身洁白,双翅坚硬

也想说说困在玻璃中的时间,浅褐色的声音

低垂眉毛上完整的雪花

多想说说过去的岁月,薄薄的肌肤以及天空

还有那一面镜子,和住在里面的那个只有一尺高的鬼魂

他可以叫出所有人的名字

他的眼睛像漆黑的午夜,他像一个梦境,遥远却又近在咫尺

多想说说他们,像说起你

一些简单的音节,一些盘踞在床边的浓稠黑暗

多想给你说说哪些鬼魂,还有住在第99声心跳里的哪一个

还有名字下面的隐约噩兆

多想说说他们,象是一种遗忘

象是门窗,在背后轻轻关闭

无声无息

【子夜的酒吧】

在子夜走进一间酒吧

侍者的衣服是红色的,眉毛也是

他的声音低得只能让一个人听到

他为你斟满一杯酒

你可以在那红色的液体中看到他的眼睛

你无法猜出他的年龄

在布满刀痕的脸上,岁月细如利刃

他可能已有一百岁,或者更老

他把酒杯放在桌子上,杯口朝下

他说他可以阻止液体流出

然后他就只剩下了一张背影,像图片

在更昏暗的角落中翻转

这是子夜的酒吧,只有一个侍者

他让我想起那些死去的人

忧郁,孤独,喜欢一个人说话

他也可以让我想起一些更深的夜晚

在梦境与梦境交接处游动的时间

以及,那些在镜子中不停变幻的面孔

这是子夜的酒吧

在昏暗的世界中

侍者的衣服是红色的,眉毛也是

他让我想起一些人

却无法说出他们的名字

【流 动】

有时就这样走远了,没有一点声音

影子还会在门口停一会,忧郁地沉着面孔

有时一些死去的人会重新回来

在灰暗的灯光下说一些陈旧的秘密

声音微弱得像婴儿的皮肤

只是一些无法说清的往事,背叛或谋杀

只是过于久了

以至于使人忘记它的原因

而有时所有的人都走了,房间空下来

玻璃在水中开始变得柔软

体温慢慢地流动起来,像黑色的头发

像一声轻微的脆响

使骨头悄悄地折断,在水中

安全且隐秘

有时就只剩下了一个房间

在阳光中一点点塌陷下去,仿佛从未存在

仿佛一种柔软地流动

在玻璃中开始或消失

【停 电】

停电的时候,我点起烛火

光线微弱的颤动,城市在安寂中如同丛林

我坐在蜡烛的旁边,看着它的燃烧

我想我已回到了远古的时代

在荒凉的暗夜中,等待穿白衣的女子前来造访

她们都拥有着凄婉且不祥的名字

她们都曾孤独的死去

她们总在烛花爆裂时突然出现

她们沉默无语,坐在桌边

面孔如冰冷的铜镜,使人悲伤

我为她们沏茶,打开纸为她们画像

我为她们记述记忆,并且在天亮之前,与她们相爱

这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冬夜

我坐在一个寒冷的小屋中,与一个悲伤的女子

相对无言

这是短暂停电的瞬间,一分钟或者更短

那时我离开了这座城市

那时我与一个陌生的女子,已相守了一生

四、【李云枫简介】

李云枫,1973年生,画家、诗人。现居北京宋庄。

著有诗画集 《巴别塔图腾》(东方出版社)、《斯卡斯迷宫》(东方出版社)等。

诗歌作品发表于《延安文学》、《北京文学》、《诗刊》、《诗歌月刊》、《诗选刊》、《野草》等杂志。曾获奖项有 :[美国《新大陆》诗双月刊首奖(2000年度)、2002年 台湾《葡萄园》诗刊四十周年庆创作奖、2004年度、2006年度香港《诗网络》诗奖两届首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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