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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鬼诗

 杏坛归客 2017-06-25


清代著名诗人王士禛(渔洋山人)为蒲松龄《聊斋志异》题辞云:“姑妄言之妄听之,豆棚瓜架雨如丝。料应厌作人间语,爱听秋坟鬼唱诗。”《聊斋》一书说精道怪,言狐谈鬼,难怪王渔洋有“鬼唱诗”之咏。其实,试检古籍,不仅可闻鬼唱诗,而且可见鬼作诗。这在中国文学史上,绝对称得上一大奇迹。也许由于这些鬼诗无非“姑妄言之”,只需“妄听之”而已,所以向来不受重视,学者不屑一顾。但这并不意味着,这样的另类诗作毫无意义,不值一提。窃以为,倘能探其源流,明其特征,揭其内涵,还是可堪玩味的。


就现有资料看来,大约在春秋时期,鬼诗就产生了。《左传》记哀公十七年(前478)秋卫侯梦于北宫,见一人登上昆吾之观,披头散发面朝北方喧嚷道:“登此昆吾之虚,緜緜生之瓜。余为浑良夫,叫天无辜。”这就是有名的“浑良夫譟”。尽管此乃喧嚷之辞,并非严格意义上的诗,但其主旨在申冤,富于激情,不乏诗的形象、节奏和音韵,故清杜文澜辑《古谣谚》将其收入,近人逯钦立辑《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也将其收入“杂辞”类。值得注意的是,喧嚷者亦即作者是出现在卫侯梦中的浑良夫,而浑良夫是在当年春天被太子谋杀的,堪称“新鬼”。所以不妨把《左传》所载“浑良夫譟”视为鬼诗的滥觞。


所谓“鬼”的观念,无疑是具有世界性的。当人类还处于生产力水平极为低下,对许多自然现象都不能作出正确解释的古代,“鬼”的概念就通过人们的幻想而产生了。越是不可捉摸的事物,越需要幻想出一个神秘莫测的概念来试图作出合理的解释,以一种虚幻的假象去消解蒙昧的疑惑,“鬼”的观念大概就是这样产生的。段玉裁《说文解字注》说:鬼:人所归为鬼。以叠韵为训。《释言》曰:“鬼之为言归也。”郭注(笔者按:指郭璞《尔雅》注。《释言》为《释训》之误。)引《尸子》:“古者谓死人为归人。”《左传》子产曰:“鬼有所归,乃不为厉。”《礼运》曰:“魂气归于天,形魄归于地。”


人死则为鬼既然出自人之幻想,幻想的基点也就离不开人。因而鬼的形象虽可谓千奇百怪,却只不过是人的形象的种种畸变;而鬼的行为看似不可思议,也大多与人的行为明暗相通。那么,既然人会作诗,为什么鬼不能呢?鬼诗的出现,便是自然而然的了。如果说,《左传》所载“浑良夫譟”还不能算是真正的鬼诗;那么,到了晋代,干宝撰《搜神记》卷十六所载《紫玉歌》,便可以认为鬼诗之成熟了。紫玉为吴王夫差小女,与童子韩重相恋,吴王不许,未能成嫁,乃结气而死,葬阊门之外。韩重游学归来,往吊于墓前。紫玉魂从墓出,宛颈而歌曰:


南山有乌,北山张罗。乌既高飞,罗将奈何!意欲从君,谗言孔多。悲结生疾,没命黄垆。命之不造,怨如之何!羽族之长,名为凤凰。一日失雄,三年感伤。虽有众鸟,不为匹双。故见鄙姿,逢君辉光。身远心近,何当暂忘。


《搜神记》是志怪小说,其中采集了不少神话故事和民间传说。正如逯钦立所指出:“此故事或不始于晋时,然以歌饰说,当在晋时。”这就是说,这是一首晋人根据该故事情节,假托紫玉鬼魂创作的一首鬼诗。与此类似之作,还有祖台之《志怪》所载《庐山夫人女婉抚琴歌》,《搜神后记》所载《陈阿登弹琴歌》,《乐府诗集》所载《刘妙容宛转歌》。它们或诗或歌或骚体,或四言或五言或杂言,都是所谓死鬼亡魂之作,故被逯钦立先生一并收入《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之“鬼神”类。


晋代以后,鬼诗之作绵绵不绝。直至唐代,臻于极盛。唐代是中国古代诗歌发展的黄金时期,鬼诗的高潮出现在唐代,似亦与诗歌发展的历史同步。后世鬼诗之作仍不绝如缕,但大都追随唐代鬼诗之后尘,亦步亦趋;特别是鬼诗的思想内涵和艺术特征,大都在唐代鬼诗的范围内兜圈子,无甚新的突破。因此,欲探鬼诗之奥秘,只需着重解析堪称鬼诗典范的唐代鬼诗即可。


值得注意的是,在煌煌巨编《全唐诗》卷八六五及卷八六六中,荟萃了整整两卷鬼诗。这些诗的作者,据载都是阴间的鬼,但其生前身份各不相同。其中不仅有知名的南唐后主李煜、春秋时越国美女西施、孟蜀妃张太华、唐代女诗人薛涛等;也有不知名的巴峡鬼、介胄鬼、甘露寺鬼、巴陵馆鬼、长安中鬼、河湄鬼、河中鬼、九华山白衣、虎丘山石壁鬼等;还有无名鬼、无名女鬼……真可谓林林总总,五花八门。


若论鬼诗内容,也是各显其妙。有河鬼所作感谢舟人投食其枯骨的《愧谢诗》:“我本邯郸士,祇役死河湄。不得家人哭,劳君行路悲。”有隔窗鬼所作怨恨其游魂思家难归的《题窗下诗》:“何人窗下读书声?南斗阑干北斗横。千里思家归不得,春风肠断石头城。”有李煜所作不堪为臣虏、伤心念故国的《亡后见形诗》:“异国非所志,烦劳殊清闲。惊涛千万里,无乃见钟山。”还有原本生活于春秋时代的西施,为鬼后居然与时俱进,会熟练创作后世成型的七言绝句:


妾自吴宫还越国,素衣千载无人识。

当时心比金石坚,今日为君坚不得。

高花岩外晓相鲜,幽鸟雨中啼不歇。

红云飞过大江西,从此人间怨风月。

云霞出没群峰外,鸥鸟浮沉一水间。

一自越兵齐振地,梦魂不到虎丘山。


综观鬼诗,不难发现,作者多以已逝者的姿态现身,用过来人的身份抒情。诗之内涵,大多感伤今昔之变,哀叹生死之异,抒发繁华易逝、万念俱空、生命短暂、及时行乐的思想感情。可怪的是,作者虽已为“鬼”,但作诗无非四言、五言、七言,也讲究平仄和韵律,在语言运用和感情表达上大多类同凡人,看不出有什么特征足以证明这些诗作竟是来自另一个世界。


令人称奇的是,鬼诗还有立意甚至某些诗句都相同者。如《全唐诗》卷865首载慕容垂(十六国时期后燕的建立者。公元385-396在位,死于军中。)所作《冢上答(唐)太宗》,其小序说:


太宗征辽,至定州。路侧有一鬼,衣黄衣,立高冢上,神彩特异。遣使问之,答以此诗。言讫不见,乃慕容垂墓也。


诗云:

我昔胜君昔,君今胜我今。

荣华各异代,何用苦追寻!


其诗以死者与生者、过去跟今天作对比,抒发人生苦短、今昔沧桑的感叹,劝诫世人不要贪求荣华富贵。


无独有偶。同卷末载掌管阴司的鬼头赵所作《献高骈(唐僖宗时任淮南节度使)》一诗,其小序说:


骈筑罗城,多发掘古冢取砖。有一冢上鬼夜啸,自称冥司赵献书,略曰:一介游魂,叨掌冥司。希于万雉,免此一抔。倘全马鬣之封,敢忘龙头之庇。并附一诗于后幅。


诗云:

我昔胜君昔,君今胜我今。

人生一世事,何用苦相侵!


此诗俨若《冢上答太宗》之翻版。这就奇了怪了,莫非阴间死鬼作诗也兴抄袭?明眼人不难看出,这些所谓“鬼诗”,其实都是活人所作;扯起“鬼”的旗号,乃是糊弄人的。


有诗为证:


世上本无鬼,活人作鬼诗。

分明阳世语,假冒阴间辞。

情事随牵扯,时空任挪移。

幽幽白日梦,荒诞化神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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