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移物作人与以人拟物

 杏坛归客 2017-06-25


词学家詹安泰先生在《论修辞》一文中说:“善于修辞者,每每刺取景物,配合人事,或移将人事,融入景物,使意境益加繁复,作用能起变化。此类作法,在修辞学上,名曰‘映衬式’。映衬式……又可分为六种不同之写法,即‘借物起人’、‘移物作人’、‘以人拟物’、‘托情于物’、‘人物交映’及‘即物即人’是。


其中,“移物作人格”就是:“以物性作人性,所叙述者物,而表现情态时则人也。”“以人拟物格”就是:“情事属人,动作亦属人,而取象于物,以物态象征情事也。”这里,从詹先生所举宋词例子中选出五例来解说与赏析,前三例是“移物作人”,后二例是“以人拟物”。



乱红飘砌,滴尽胭脂泪



北宋词人韩琦《点绛唇》词云:


病起恹恹,画堂花谢添憔悴。乱红飘砌,滴尽胭脂泪。惆怅前春,谁向花前醉?愁无际。武陵回睇,人远波空翠。


作者是北宋名臣,官至宰相,后因反对王安石新法而请辞外任。此词写他病起见落花而伤春,由伤春而怀人,暗寄时事身世之慨。全词用笔深婉,章法缜密,语言清丽。“乱红飘砌”二句,紧承“画堂”句,“砌”应“画堂”,“乱红”应“花谢”,描绘繁乱的红色花瓣纷纷飘落在堂前台阶上,就好像是美人滴尽了胭脂泪。


作者运用“移物作人”的修辞格,以物性作人性,所描述的仍是“物”即“乱红”,而表现的情态则是美人。这样写,赋予落花以伤感的人情,同时也就抒发出作者的伤感、愁闷情绪。这两句字字生动精炼,景美情浓,音情谐合,因此被历代词论家赞为“极有情致”(田同之《西圃词话》),“尽态极妍,然不涉秽语”(陈廷焯《词坛丛话》)。



长条故惹行客。似牵衣待话,别情无极



北宋词人周邦彦《六丑·蔷薇谢后作》词云:


正单衣试酒,怅客里、光阴虚掷。愿春暂留,春归如过翼,一去无迹。为向花何在?夜来风雨,葬楚宫倾国。钗钿堕处遗香泽。乱点桃蹊,轻翻柳陌。多情为谁追惜!但蜂媒蝶使,时叩窗槅。


东园岑寂。渐蒙笼暗碧。静绕珍丛底,成叹息。长条故惹行客。似牵衣待话,别情无极。残英小,强簪巾帻。终不似、一朵钗头颤袅,向人欹侧。漂流处、莫趁潮汐。恐断红、尚有相思字,何由见得?


《六丑》是周邦彦创制的词调。从调后题目可知,这是一首咏物词。词人叹息春光易逝,伤悼蔷薇凋残。他从客里光阴虚度,惜春、留春写到落花遗香的四散飘零,以寄寓身世之感。下阕写他走进东园去凭吊落花。这时东园已是绿树成荫,被一片暗碧笼罩着。他静静地绕着无花的蔷薇,叹息春的逝去。


以上写的是人惜花,下面写花恋人。“长条故惹”三句说:蔷薇长长的枝条仿佛要惹动我的愁绪,枝上的刺钩住我的衣裾,好像要向我说些什么,那无限的离别之情真是难以言状。唐代诗人储光羲的《蔷薇歌》有“低边绿刺已牵衣”,戎昱的《移家别湖上亭》也有“柳条藤蔓系离情”之句。


周邦彦对前人的诗意在借鉴中有发展,他不仅扣住蔷薇带刺的外在特点写出了“牵衣”,而且用“待话”二字表现蔷薇对人的无限痴情。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评:“‘长条’三句就花刺钩衣以寓恋别,词为蔷薇花谢后作,故即事生情。”詹安泰先生在解释“移物作人格”时说:“将物类人格化,躯体物而精神则人。要在活字使用得宜,著一二字而精神全变矣。”又说这种人与物映衬式的修辞格“犹不同替代式与化成式者,则以人之精神附丽于物,物之本质仍不变耳。”(《论修辞》)周邦彦这三句确是“活字使用得宜”,仅用“牵衣待话”四字,蔷薇之意态神情尽出。



杨花点点是春心,替风前、万花吹泪



晚宋词人张炎《西子妆慢》词云:


白浪摇天,青阴涨地,一片野怀幽意。杨花点点是春心,替风前、万花吹泪。遥岑寸碧。有谁识、朝来清气。自沉吟、甚流光轻掷,繁华如此。斜阳外,隐约孤村,隔坞闲门闭。渔舟何似莫归来,想桃源、路通人世。危桥静倚。千年事,都消一醉。漫依依,愁落鹃声万里。


此词作于元至元三十一年甲午(1294)。据词序,此调是吴文英自度曲。甲午春,张炎寓罗江(今浙江瑞安),与友人罗景良野游江上,作此词。


全词生动描写了罗江两岸春天的秀丽风光,表现词人在宋亡后的愁绪以及想寻找桃源避世的心愿。作者有意学习吴文英词超逸而沉博的独特风格,却又显示出其妍媚典雅的鲜明特色。词起笔雄秀,造句奇警,“摇”与“涨”两个动词极有气势。“杨花点点”三句,化用苏轼《水龙吟》的“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与吴文英原词的“垂杨漫舞,总不解、将春系住”句意,又作了大胆创新。


他运用移物作人的修辞法,但不说杨花点点是离人泪,也不说垂杨不解将春系住,而说杨花点点就是春之心,替风前万花吹干泪水。张炎赋予杨花以爱怜万花的行为、动作与情意,可谓新颖独创,发人所未发。


许多词论家对这三句评价很高。清代先著《词洁》卷四说:“此词家李长吉(李贺)呕心得来,必如是方谓之造句。呕心之句,妙在绝不伤气。”许昂霄《词综偶评》说:“较坡公‘点点是离人泪’更觉纤新。”近人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评:“既言杨花是春心,又言替花吹泪,可谓思入幽玄;与‘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同为妙咏。”詹安泰先生指出,一些“移物作人”格的句中有“似”、“是”、“犹作”等字,“似与譬喻式混,实则譬喻式之正、喻各居对立地位”,而这些移物作人之句“则上、从分明,以情意所感受者移附物态而已,二者仍微有别”(《论修辞》)。笔者想补充说,譬喻是用相似的事物来做比拟,而“移物作人”是以人的精神附丽于物,物为主体。



楼上醉和春色寝



五代后蜀词人欧阳炯《玉楼春》词云:


日照玉楼花似锦,楼上醉和春色寝。绿杨风送小莺声,残梦不成离玉枕。

堪爱晚来韶景甚。宝柱秦筝方再品。青娥红脸笑来迎,又向海棠花下饮。


欧阳炯是益州华阳(今四川双流)人。少仕前蜀王衍,任中书舍人,又事后蜀孟知祥,拜翰林学士,累迁门下侍郎,兼户部尚书平章事。后从孟昶降宋,授散骑常侍。一生官运亨通。性坦率,不拘细行,多才艺。其词多写艳情,但清新婉丽,富有余味。


此词写他在春天日饮夜宴、倚红偎翠的富贵放逸生活。首句写日照玉楼,繁花似锦。词人于楼上醉卧,窗外花影摇漾,花香弥漫于室内,于是感觉到自己是和烂漫春色一起醉寝并同入甜美梦乡之中。“春色”是物象,却被词人看作是与其同醉、同乐、同寝的挚友。词人将物象视为人事,又复以物象表现其寄情酒色、留连光景的官僚雅士生活之乐,故而此句属“以人拟物”格。这样写,能使景物带着人情,人事与景物相融合,形成繁复的、艺术概括力较强的意境。



欲见回肠,断尽金炉小篆香



北宋词人秦观《减字木兰花》词云:


天涯旧恨,独自凄凉人不问。欲见回肠,断尽金炉小篆香。

黛蛾长敛,任是春风吹不展。困倚危楼,过尽飞鸿字字愁。


此词抒写一位女子独处怀人的离愁别恨。从其出语凝重、风格沉郁顿挫来看,可能寄寓了词人的身世之感,似是后期作品。全词以一个“愁”字贯串,首尾相应,章法严谨。


起拍陡峭,直抒她与离人远隔天涯,分别已久。次句写她独居高楼,孤寂凄凉,却无人同情过问。此“人”,主要指远在天涯,她所朝思暮想之人。“不问”,可见此人无一书信寄回,对她孤凄的处境与心境不闻不问。三、四句,写她在百无聊赖中看着卧室中形状回环如篆文的盘香,忽然觉得它像极了人的回肠。于是,她默默寄语远人:你想知道我内心的痛苦吗?那你就看金炉中往复盘曲的小篆香吧!它就像我的柔肠百折千回;当炉香燃尽熄灭,掉落的那一段段香灰,就是我一寸寸断裂的柔肠呵!


唐圭璋先生《唐宋词选释》把这两句看作是比喻,他说:“次两句,言怀人之切,就眼前炉香之曲曲,比喻柔肠之曲曲。”詹安泰先生《论修辞》却视为“以人拟物”格。他说:“小篆香”“系物象而用作人事,以人观物象,而复以物象表人事,故曰‘以人拟物’。”又说:“此与前格(‘移物作人’)恰恰相反,前格句意属物,而此格句意属人。”笔者认为,这二句既可看作比喻,又可看作“以人拟物”。其用眼前物象表人事心情,表达得如此深沉、强烈,又能使人可见、可触、可感,词人就近取譬,触物兴感,锤炼字句,浓缩意象,贴切绝妙,又自然浑成,真是神来之笔!即此一例,已可见秦观词高超的艺术功力。


【作者简介】陶文鹏,现任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博士生导师。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