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举鼎说味
大婚不久，成汤厌食了，可能是婚礼上吃杂坏了肚子，一直肠胃不适，要么反胃想吐，要么觉着口里寡淡无味。 商族首领厌食可是了不得的大事，人不吃饭，还能活命么，贞人们赶紧刮干净龟甲，钻凿了孔槽，烧灼观兆象，问问到底是哪位祖先神作祟，是要进献牛羊，还是人牲。 贞：告疾于上甲，或，贞：上甲害我。 无论痛了病了死了，必要有个祖先神来背锅，对人间的苦难，现世的人无能为力，死去的鬼才该担起责任。 可向祖先神祈福了，连巫医熬制的古怪药汤也服了，成汤仍不见好转，这是要往下世一路疾行么，可不能这样草率结束人生，儿子还没来得及生呢，怎可撒手人寰。 为了让成汤开胃，厨房烰人绞尽脑汁，想出各种烹饪秘方，蒸的、煮的、烤的、焖的、炖的一起上阵，精细的黏米既吃不舒坦，便吃不黏的粗粮，磨一磨胃也是好的。 然而，都是徒劳。 忽有一人毛遂自荐，他能让成汤恢复食欲，烰人剔牙乜眼，鼻孔里冷笑一声，叱道：你谁啊？ 试试就知道了，这人干脆利落地回答，显得信心满满。 本来不该由这贱人越俎代庖，可如今只有死马当活马医，只要不是毒药，试一试确实无妨，烰人们开了几次会，又请贞人占卜这人会否祸害成汤，经过一番激烈的争论，终于决定让这人为成汤做一顿饭，做好了有赏，做不好，立马宰了祭祖。 这人又提了个要求，他要亲自侍奉成汤进膳，理由是他做的饭有讲究，每道菜肴从上菜次序到食用数量，都有严格规矩，旁人领会不到其间精髓，恐怕适得其反。 这都是什么怪癖理由！烰人们又开了几次会，眼瞅着成汤厌食症越发严重，人一天天消瘦下去，便要衰弱到卧床不起了，慌了神的烰人们只好妥协。 这人不要任何帮手，关着门，独个在庖厨忙活起来，烰人们躲门口听墙角，有时是乒乓的刀剁砧板声，有时是长久而神秘的安静，整整一日足不出户，晚间终于端出了成果，却用一只陶簋盛好，盖得严丝合缝，连味儿也不漏出来。 你做了什么？好奇的烰人们涎脸求问。 这人傲娇地不搭理，捧着那陶簋迈入成汤的卧房，那份庄重神态，仿佛捧的不是晚饭，而是祖宗牌位。 卧床的成汤仿佛一具嶙峋山石，轮廓生硬粗糙，本来尖锐如刀，恐会伤人，却用宽大的被褥遮掩住，没让那锋芒泄露出来一分。 这人将陶簋放于成汤床前，成汤看也不看他，唯说道：你出去吧，我不要吃。 这人没走，他却揭开盖，请成汤屈尊瞧一眼，吃不吃再议，也许是觉着这人声音有几分耳熟，成汤真的瞧了一眼，便是这一眼，世事如翻转的斗笠，将扣住的秘密敞开来，却换来空前无双的大局面。 那陶簋里其实并无半毫吃食，空荡荡的内壁锃亮如镜，足可映出他憔悴的脸。 成汤不言，他在等着这人的解释。 君之国小，不足以具食。这人不紧不慢地说。 成汤看着这人，他认出来了，他记得这人在一片狼藉世界里仍然维系洁癖习惯。 这人郑重地说：请君摒人。 成汤慢慢坐了起来。 历史上发生过很多次摒人而谈，有时候摒出一个皆大欢喜的胜利，有时候摒出一个伤心欲绝的悲剧，只是令人困惑的是，为什么既摒了人，彼此的对话还会被堂而皇之地记录在册，是当事人的事后回忆，还是所有君主或准君主的床下，永远藏着一个敬业的史官。 摒人以后，成汤终于说话了，如何方能具食？ 唯做天下主，可以具食。这是他最斩钉截铁的一句话。 成汤下意识地颤了一下。 这人知道自己切中要害了，便开始数落起天下美味和烹饪技艺，后世文献《吕氏春秋》详细记录了这番冗长而华丽的讲述，可也许真实的历史并没有这样文艺，写书的文人嗜好给历史人物对白添油加醋，以为修饰文采，可以提升格调，孰不知倘或当真如此罗唣，成汤可能捺着性子听一半，便着人将这神经病拖出去砍了，那就不会有后来的事。 所以，最真实的可能，应是那人抛出了一句重磅级判断句：君非厌食，乃心疾。 这句话能量太强，仿佛定点爆破，轰的一声，尘埃纷起，高楼垮塌，当所有人都以为成汤患了厌食症，千方百计为他设计美食搭配，生动演绎出一幕幕舌尖上的商族，唯有这人知道成汤不是厌食，而是心事不能消解。 一般来说，贸然揭露君王心事，往往会有一个睡梦中安然死去的结局，可这人似乎并不担心被灭口，他像开闸放出的水，呼啸着一泻千里。 天下美味不可胜数，欲具食，一要为天下主，便能穷尽天下之味；二当细加烹饪，食材不同，调味不同，烹饪如此，修身如此，治国亦如此，殊途同归。那人的话说得意味深长，却吊起了胃口。 成汤长久地沉默，像是饿得太久，伤了脾胃不说，也伤了口舌，最后他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对于自己的名字，这人想了一会儿，我母亲在伊水边的桑树林捡得我，后来养不活，又送给有莘大宗子烧饭的烰人，所以，我叫伊尹。 他于是唤自己伊尹。 他欢喜地给自己取了个名垂青史的名字，更欢喜的是成汤开胃了，他特别急切地吩咐厨房，我要吃晚饭，还要吃宵夜！ 热腾腾的粟饭端上来，成汤和伊尹同案而食，在未来的很多日子里，他们都保持了同案吃饭的亲密关系，我们华夏民族，从来习惯在饭桌上解决一切疑难问题，有什么不可开交的矛盾，一顿饭，天下太平，便是暗藏刀光剑影的鸿门宴，饭后也变成了互赠礼品的温情问候。 曾经寂寂无闻的媵臣，因为一顿饭，迅速成为商族首领成汤的心膂骨干，两人感情逾渐深厚，过从甚密，形影相随，古来形容君臣知遇情，有很多肉麻词，其语义学根源恐怕就在这里。 为什么提拔一个无名之辈，成汤切切称，因为伊尹懂我，淋漓尽致的肉麻。 成汤有取夏代之的雄心，只是说不出，娶有莘氏女儿，为了和东夷联盟，可还是说不出，唯伊尹一眼看出，他需要能懂得自己抱负心的知己，需要能帮助自己成就大业的辅弼，每一个开拓基业的君王，都会有与他合拍的辅臣，这是搭配，是CP，是榫卯。 拥有名字的伊尹，彻底告别了过去的贱人生活，他过去的同伴压根想不到，戏言会成真，人真的可以改变命运，可能伊尹的经历太传奇，坊间甚至传闻，其实成汤与有莘氏联姻，是为了得到伊尹。 故贤主之求有道之士，无不以也；有道之士求贤主，无不行也，相得然后乐。 书里这么说，合情合理，合不合历史真相，祖先神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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