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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学新论] 赵金光:“诗以趣为主”(外二则)

 昵称38114944 2017-06-29





“诗以趣为主”(外二则)

 

赵金光

 

评论一首诗词好不好,不仅要看它合不合规矩,还要看它的诗味。以味而论,袁宏道认为趣味尤其重要。他说:“夫诗以趣为主。”(《西京稿序》)他是大文学家,他的话应该是有些份量的。这句话影响到明末清初的黄周星,他更肯定地说:“一切语言文字,未有无趣而可感人者。”(《制曲枝语》)黄周星是戏剧家,自然更加重视语言的感人效果。

 

诗趣之分,清人史震林《华阳散稿》中分为理、事、情、景四趣。按他的说法:“理有理趣,事有事趣,情有情趣,景有景趣。”史震林对趣的解释是:“趣者,生气灵机之谓也。”

 

先说理趣。理是道,是规范;趣是趋向,是兴味。理趣是理和趣的结合,熔道理兴味于一炉。钱钟书说:“唐人多以丰神情韵擅长,宋诗多以筋骨思理见胜。”说出了唐宋诗风的不同。“盛唐诸人唯在兴趣”,不主张抽象地说理布道。宋代尚理之风盛行,以诗说理多起来。优秀的文化总会影响到继承者们。宋人在尚理的同时,也努力使诗通过一些具体的形象发掘哲理,寓理于具象之中,珠联璧合。王安石《登飞来峰》诗云:“飞来峰上千寻塔,闻说鸡鸣见日升。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寓理于登塔,说认识达到一定的高度,能不为假象迷惑,能透过表象看清本质。寓教于乐,见具象,见兴味,给人启迪。

 

事趣,是人们从千变万化的事物中引发的审美愉悦。叙事诗多多,能写出其中事趣者,白居易尤见高明。他的《问刘十九》:“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酒是新酿的酒,酒香扑鼻,炉火已烧得通红,屋内暖暖的。此情此景,想来就令人口馋,生出酣饮的念头。何况天色已晚,一场暮雪就要飘洒下来了,除了围炉对酒还有什么更适合消度这欲雪的黄昏呢?请朋友喝酒这件事,人们会经常遇到。这首劝酒诗,简简单单,妙趣横生。

 

情趣说来比较复杂,它既包括诗人个人的审美取向,又包括诗人要表达的情感,还包括使读者得到的特定审美感受。唐代诗人令狐楚有《年少行》:“弓背霞明剑照霜,秋风走马出咸阳。未收天子河湟地,不拟回头望故乡。”前两句写将士们戎装出征的勇武形象,引出后两句冲腾着爱国主义情怀的豪迈心曲。其情入骨,其趣荡人心扉,引人热血沸腾。他是写的一腔豪情,以豪情的兴味感人。

 

书圣王羲之之子、书名亦颇大的王献之,有《桃叶歌》:“桃叶映红花,无风自婀娜。春花映何限,感郎独采我。”以桃叶的口吻抒写桃叶对王献之热爱她的感激之情,说桃树绿叶红花互相映带,那轻盈娇艳的体态,微微摇动,婀娜多姿。接着说百花盛开的春天,焕发着光彩的花儿数也数不清,可是郎君唯独喜爱我这朵桃花,其情是多么令我感动啊!以爱情的兴味感人。

 

说说景趣。王国维说:“一切境界,无不为诗人设。世无诗人,即无此境界。夫境界之呈于吾心而见于外物者,皆须臾之物。唯诗人能以此须臾之物,镌诸不朽之文字,使读者自得之。”宋人刘过《行香子·山水扇面》词有:“无限风烟,景趣天然。最宜他、隐者盘旋。”

 

景是自然的,景趣则是诗人发现并以妙笔勾画出来的。元人叶颙有《晚步》诗:“偶随芳草踏斜晖,石径云深翠滴衣。两袖天风明月上,杖头挑得树阴归。”前两句写景,颇见功力。“翠滴”二字,尤见可喜。翠而能滴,应该看上去那翠色

已经十足的水灵,仿佛碰一碰那翠色就会流下来。接下来写两袖天风,一肩明月,结句一个“挑”字,提炼出一担美好的景趣。 

 

 

“心物交融”

 

优秀的诗词,总是心物交融的。李煜的《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阑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是一江春水向东流。”被人传唱至今,词的动人处在于以故国之物,写出了他心底宛如一江水滔滔流之不尽的悲愁。春花秋月这类往事,荡漾于心头,没有尽头。冬去春来,物已变换,同在一弯明月中,故国却不堪回首!雕栏玉砌这些昔日的物应该还在吧!但物是人非。通过故国的物把心里思念的感情尽情吐露出来,余音袅绕,让人回味无穷,对故国的那些物的思念随着神经传导到全身各处,随着血液流动流进全身血管末梢。

 

金圣叹在《水浒传》序中有一段话推崇化境,他说:“心之所不至,手亦不至焉者,文章之化境也。”意思是说虽出于心,不见心迹,出于手,不见手迹,完全不见人工刀凿斧劈痕迹,这是化境,是最高境界。对于词学来说,李煜这首词是一座高峰,高明处在于心物交融,臻于化境。

 

 

“功夫在诗外”

 

陆放翁的《剑南诗稿》中有《示子遹》:“我初学诗日,但欲工藻绘。中年始少悟,渐若窥宏大。怪奇亦间出,如石漱湍濑。数仞李杜墙,常恨欠领会。元白才倚门,温李真自郐。正令笔扛鼎,亦未造三昧。诗为六艺一,岂用资狡狯?汝果欲学诗,功夫在诗外。”此诗集他几十年诗学之经历、阅历、参悟,说初学诗时,只知道在辞藻、技巧、形式上下功夫。到中年才领悟到做诗应该注重内容、意境、诗学三昧。“功夫在诗外”一句,成了传之千古的诗学至理名言。

 

诗是需要重视文辞与章句的。传统的中国诗,是难度极高、技巧极强的文学一大样式。文辞需要用诗家语,语言要有诗家味。律诗要求更严,需要遵循押韵和字数限制,还得讲究平仄、粘、对等等规则。每一个字都必需对号入座,稍有疏忽就会犯规。但最为重要的是意境和诗学三昧。意境和诗学三昧的构建与诗人的思想、学识、人品息息相关。

 

“爝火不能为日月之明,瓦釜不能为金石之声,潢汙不能为江海之涛澜,犬羊不能为虎豹之炳蔚。”(陆放翁《上辛给事书》)这里一连用了四个比喻,说明人与诗的关系,说明只有诗学功夫深厚的人,才能吟出好诗。

 

陆放翁的《示子遹》,写于他逝世的前一年,即他八十四岁的时候。此时的陆放翁在诗学上已经十分老到。他对他儿子留下“功夫在诗外”的文学遗言,并不是否认诗家的诗内功夫,是一个从“必然王国”走到“自由王国”的成功诗人留给后人的诗学精华。

 

何为诗外功夫?宋濂说:为文必先养气。他所指的养气,是指道德品质修养。章实斋把诗外功夫归之于“识”、“才”、“学”。他说:“非识,无以断其意。非才,无以善其文。非学,无以练其事。”(《史德》)唐玄宗天宝十一载秋,杜甫、高适、岑参等人登大雁塔赋诗,地点相同,景物相同,诗题相同,观感却大不一样。高适吟的是报效于君前而无由,那就放情山水吧!岑参吟的是:“誓将挂冠去,觉道资无穷。”说想弃官归去,皈依佛门。这是牢骚话,信不得的,但见消沉。杜甫不同,可贵在于他对国事的深切关心:“秦山忽破碎,泾渭不可求。俯视但一气,焉能辨皇州。”在他的感觉里,秦山破碎,危机四伏。他的预感是对的,三年之后,安禄山便起兵叛唐,长安城陷,皇州难辨了。

 

仇兆鳌评杜甫此诗说:“少陵……俯仰高深之景,盱衡今古之识,感慨身世之怀,莫不曲尽篇中,真足压倒群贤,雄视千古矣。”(《杜诗详注》)


(本文刊载于2016年《中华诗词》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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