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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迟到千年,黄昏后就不会有夜

 铃什August 2017-07-01
  文/咖啡杯里的茶

  让我们相信永远

  相信爱

  相信正义

  相信善良

  相信时间

  ……

  并不一定可以打败所有

  01.

  电脑屏幕上反射出一张黯淡的脸,面无表情,右手缓慢滚动着鼠标,看着网上的无聊新闻:××又离婚了,新欢是个小嫩模;×××这个票房毒药,新片再次滑铁卢;宝马车在高速公路引发连串车祸……

  每天都有新闻,不断有新的事件从窗口弹出,旧的很快被新的覆盖,越滚越多,越滚越厚,滚向没有尽头的天边。

  我揉了揉疲倦的眼球,刚要休息一会儿,突然看到了一则旧闻——今时今刻以前,通通都是旧闻。

  三天前,一个中学生敲开老师家门,一刀捅进了老师的小腹,老师被其捅成重伤在医院抢救了许久。

  原因不详,老师的同仁和学生,各说纷纭。

  疑犯是个十七岁少年,少言寡语,成绩优异。

  少年投案自首后,没有交代原因,保持沉默。

  配图照片是个青涩的少年,垂着头,刘海微微遮住了眉毛,眉清目秀,带着那个年龄段特有的瘦削。

  凶案现场打了马赛克,也依稀看得到地上大片暗红的血迹,在雪白的地砖上刺目不已。

  视频里,法制栏目的主持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让我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是什么让一个十七岁的少年对自己的老师挥出了刀子……是什么让少年铤而走险,走上了犯罪的道路……现在,青少年犯罪的年龄已经……”

  只有一个镜头对着少年,戴着手铐,坐在椅子上,垂着头,一言不发。

  伤者躺在医院里,太太在一旁哭得稀里哗啦。

  视频拖沓不已,五分钟可以说清楚的事,花了差不多半小时,喋喋不休的主持人一路叽里呱啦到结束,烦得要命。

  “姜昕,副主编叫你。”小A突然凑过来,一脸同情地望着我。

  我喝了一口茶,又上了一趟卫生间,这才不徐不疾敲开了宫凯的办公室。

  宫凯的旋转椅一直背对着我,除了黑黑的椅背,什么都看不见。此时此刻,真想手里有一把消音手枪,BIUBIU两声把他干掉!

  等了老半天,这货也不转过来,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正要蹑手蹑脚溜出去,他突然转过身来,面无表情偏了偏头:“把百叶窗拉下来。”

  我照做,于是,视线最后一幕是外面的小A冲我摊摊手,流露出深深的遗憾。

  “关门。”

  我退后两步,脚后跟轻轻一踢,门就被关上了。

  门缝刚消失,宫凯就劈头盖脸骂了起来:“你真的是新闻专业的?”

  废话!我心里大声回答。

  “每次的新闻稿都写得一坨屎!新闻稿言简意赅,表达清楚就可以了,谁让你那么多废话!姜昕,你是写小说的吧?”

  又来了。我一片黑暗的内心深处,立刻照亮了一束强光,无声无息架起一座擂台,我与宫凯站在擂台上,一人一拳,打得彼此血流成河。

  “不然,你其实是对头刊物派来的卧底吧……姜昕,如果稿子到了主编手里,你就等着被骂吧!”

  擂台上,宫凯一个飞踹,我立刻飞了出去。

  大白天在办公室喝威士忌的你,才是一坨屎吧!我在心里咆哮。

  宫凯又拿出一张A4纸,我暗叫不好,什么新闻稿都是浮云,这玩意儿才是要我老命的东西啊!

  “对副主编的意见:太臭脸!脾气坏得让人摸不透!讨厌他身上的香水味!做事没脑子……”

  见鬼,明明就是匿名意见,大家都有写,他怎么知道这张是我的!

  宫凯斜睨我:“想不被认出来,下次请直接用左手!”

  他松了松领带,气炸了,黑着脸问我:“你告诉我什么叫‘臭脸’?”

  “你现在就是。”我面无表情道。

  他深吸了一口气,瞪着我,内心的擂台早就被他拆了,现在心里的小人宫凯正挥着拳头上勾拳下勾拳左勾拳右勾拳地狂殴我!

  “请你解释一下‘脾气坏得让人摸不透’?”

  我摊开右手:“现在就是啊。”

  他闭着眼,再次深呼吸,捏着拳头,努力让自己不崩溃。

  “‘做事没脑子’这个……真的……请您好好给我解释一下行吗?”

  我在心里翻了个大白眼,冲着那束微光咆哮:这个从国外学了神马新闻媒体的小海龟,年轻得没有一点经验,一回来就空降做副主编……一天到晚身上香得我想吐,有洁癖,特别见不惯我,甚至在办公室制定了该死的“戒烟行动”。一旦逮住了谁抽烟,立刻罚款一百,外加请全体新闻部编辑吃宵夜……这个王八蛋!我每月工资差不多被罚了三分之一,一到下半月我只能靠喝西北风了度日!

  还喜欢动不动就嘲笑我——姜昕同志,请你有点女性同胞的意识,从你身边经过,都会被你身上的烟味熏晕。请注意保持办公室清新空气好吗?

  “啊……这个是我随便说说的,不用放在心上。”我一脸真诚,几乎可以看到宫凯胸口的血涌到嗓子眼,马上就要喷射而出的模样了。

  我以为他会让我滚蛋……副主编完全有这个权利,反正他找我茬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不知道是不是我们俩八字不合,反正自从加入了单位新闻部的工作群,我就没好日子过了,没事就把我叫过去训一顿。

  “好了,你出去吧。”他貌似恢复了平静。

  “副主编——”我压根没有退出去的意思。

  “干嘛?”他一脸戒备。

  “我想跟那个少年弑师案。”

  “你说前两天那个案子?不是已经报道过了吗?炒冷饭没意思。”果不其然,他否决了我。

  “你不觉得不对劲吗?”我顺势坐在了他的对面,准备促膝长谈。

  宫凯点点头,示意我继续往下说。

  “这男孩成绩优异,是个内向的孩子,这种比较压抑的小孩,不被逼到一定程度,是绝对干不出杀人这种事情的。你说一个学生,无非就是学习考试,他成绩好,老师们都挺喜欢他的,你说到底什么事儿会把他逼得明知道犯罪也要杀人。他特别冷静,立刻自首了,他非常有法律意识。”

  “那又怎样?”

  “你不觉得那些报道分析得都很扯淡吗?什么青春期的狂躁,什么学习压力过大造成心理负担,需要什么破宣泄……这个老师只是男孩的地理老师,宣泄个屁,压力大个鬼,哪里需要干掉老师啊!”

  宫凯扬眉撇嘴,没有反驳我:“会不会是老师做了什么特别伤害他尊严的事?”

  我嗤笑:“学生的一切尊严都来源于漂亮的成绩单,有了好成绩,你要多少尊严老师给你多少尊严!所以,一定是其他的,难以启齿的事。”

  “所以少年打死也不开口?”

  “没错!”

  “好,我给你四天时间,挖不到真相,你就直接滚蛋。”宫凯下了军令状。

  “一言为定。”我想击掌为誓,但是停顿在半空中的手,迟迟不见对方接招,我只得讪讪放下。

  “把门窗都打开,我快喘不过气来了。”他看都不看我,命令道。

  我在心中,默默竖起了中指。

  02.

  最喜欢的交通工具是地铁:因为快捷;没有该死的红绿灯;安全系数高;不会有人在你前后左右疯狂按喇叭;不会因为司机心情不好而狂刹车或者突然启动让你摔在别人身上颜面全失……

  还因为有些站台就像矮小的悬崖,死亡在铁轨上时时诱惑你。 只要一跳下去,列车冲过来的瞬间足够粉身碎骨血肉横飞了。

  每当自己觉得活不下去的时候,就会闭着眼静静站在警戒线上,想象肉身已经纵身跃下, 此时站着的,是投胎转世脱胎换骨的另一个全新自我。

  在这个大都市里,除了这份只够温饱的工作,我是没车没房没男友的典型三无人员。最担心的事情莫过于房东心情不好就涨房租:女儿失恋了他涨房租,美国打了伊拉克他也涨房租,奥运中国金牌没有拿第一,他都涨房租!真是没天理!

  小A说我深具怨女气质,再这样下去,早晚完蛋,于是约了我周末去联谊,对象都是IT人员。人傻钱多工作卖命!我立刻同意了,刚挂断小A电话,宫凯的电话就打来了。

  “怎么还不来上班?看看几点了?”声音大得左右的人都对我侧目。

  我此时此刻只能用周星星的诧异表情来表达自己ORZ的心情,捂着嘴小声道:“头儿,你忘记了昨天答应我的?我跟那个案子啊,你年纪不大,怎么好端端得了健忘症了。”

  “……”那头一阵沉默,迅速挂断了电话。

  每天上班都会路过街边的啤酒广告栏——开心VS不开心。两个按钮,数字清晰统计城市人的心情。而我每次都在【不开心】处泄愤似地重重按下去,也从来没见过【开心】超过【不开心】的时候。也许,这就是成年人的心情。

  机器人一样的女声图突然打断了我的思路:××站到了。

  做完地铁换乘了四十分钟左右的公车,停在了城郊。远处是一片荒芜的田地,种着零星蔬菜,灰色的公路如被灰尘裹满的蟒蛇蜿蜒去了远方,溅着泥点的公车牌早已面部全非,灌木丛夹杂着不知名的花组成了不成气候的绿化带。

  低矮的房屋星星点点,机器打桩的声音充斥着耳膜,不远处已有高楼的轮廓矗立,广告铺天盖地:市中心一套小户型,这里足够一百平!给你一个完整的家!

  “城市化”的意思,大概就是把高楼大厦带到世界的每个角落,田园在消失,平静在消失,只有高楼一栋栋如雨后春笋,拔地而起。

  这种地方,我再熟悉不过了,所谓的城乡结合部,离城市不远,算不上农村,却也差不了多少,家家户户都等待着有朝一日的拆迁能给生活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让自己也融入城市中去。父母多外出打工,家里独留老人孩子,有农田的大多都荒芜了,有人住在独立的院中,有的,好几家做了几十年的邻居在一个大院中吃喝拉撒。

  只问了一个人,就准确找到了少年的家,说话漏风的中年大婶斜睨了我一眼:“你也是记者吧?最近啊,什么报纸哦,电视台的哦,来得特别多……”

  她的手,指到了最南面的一个大院子:“喏,大门正对着的那家就是啦。那个瞎眼老太太是长修的奶奶,几十岁的人了!哎,作孽哦——”

  大门没有关,正好看到院子对面的平方,屋前栽了许多乱七八糟的花,一个老太太坐在椅子上摸索着似乎在织毛衣。

  我把记者证拿在手里,走了过去,小声道:“奶奶,你好。”

  老太太一脸戒备抬起头来,我这才看到她浑浊的双眼,似乎有严重的白内障。她看着我,声音低沉:“你找谁?”

  “我是《新日刊》的记者,请问您是长修的奶奶吗?”我小心翼翼,说话客气。

  她哼了一声,缓缓站起来,语气不善:“又是记者!你们还没问够吗?你们天天来问我这个老太婆有什么用?我什么都不知道——”说罢,就要推我出去,哪知用力过去,脚在椅子上绊了一下,差点摔倒。我赶紧扶住,惊出了一身冷汗,老太太这段时间大概被记者烦死了吧。

  “你出去……出去!”老太太喘了一口气,又要把我往外推,力气不大,就是怕磕着她,我只得步步后退。

  “你们这些讨厌的记者……讨厌的记者!”

  眼看就要被赶出大门了,我急中生智扶住老太太的胳膊,认真道:“奶奶你先听我说……我相信长修是有苦衷的!我相信您的孙子是个好孩子!我不知道别人怎么看怎么想,但我知道长修这么做,一定是逼不得已的!”

  老太太怔怔望着我,突然双手反拽着我的胳膊,眼泪突然就涌了出来:“你真的相信我孙子是好人?其他的人都来套我的话,总是想知道长修到底有什么隐私,有个混蛋甚至还问我,长修有没有打过我……有没有暴力倾向……这是什么世道啊!”

  我也经常会问,这是什么世道啊!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

  每天被新闻轰炸,现在随便刷个微博,也是各有各的惨,后来自己干了这个职业以后,麻木像麻药,顷刻就让人失去了疼痛感。整个人变成了一颗核桃,没有感动……连所谓的触动,都是要庞大的悲剧来堆砌。

  每天被围绕的情绪,也无非是【这个比较适合做头版】;【被其他刊物抢了新闻,真是该死】;【没有拍到尸体,救护车挡住了】……这样冷漠的,却又无比正常的,没有冰冷坚硬的榔头敲过来,就不会觉得痛的【新闻人】。

  我握着老太太的手,干枯,粗糙,瘦得仿佛只剩下一张松弛的皮布满了皱纹和老年斑。而这双手,两分钟以前还在摸索着给孙子织秋天的毛衣。

  她哭得很伤心,说最近总是有很多记者来问东问西,咔咔拍照,闪得她眼睛都疼了。拿着相机到处拍,拦都拦不住。后来索性把门关了,今天她出门倒了一趟垃圾忘了关,我才进得来。

  老太太说长修是个孝顺懂事喜欢读书的好孩子,将来要考好大学的,因为妈妈死得早,爸爸一直北上打工赚钱养家,目前还没有联系上,还不知道儿子出事了。

  她叹了一口气,说,这样也好。大概长修也不愿意让他爸爸知道的。

  我问她是否发现长修之前有什么异样,她扶着额头想了许久,说:“好像没有。不过,你可以问问怀柔……就是那边的女孩。她和长修从小一起长大,又是同学。虽然没在一个班,上次听长修说,他的班主任老师就是怀柔的地理老师,好像怀柔还是地理课代表什么的……我也不是太清楚。”

  我“哦”了一声,她突然想起了什么,看向怀柔那边,缓缓道:“自从长修出了事,怀柔也有点呆呆傻傻了,经常一整天不吃东西。如果不是她妈把饭端到她面前,她都不知道饿。她妈说再不见好,就要带她上医院看看了。大概是看长修这么可怜,她心里也难受吧……”

  老太太带我去长修的房间,里面干净整洁,书架上摆着许多旧书。我拉开椅子,坐在他的书桌前,看着窗外,原来,长修的窗户正对着怀柔的窗户。

  怀柔坐在窗前发呆的表情,已经维持了许久。

  我想了想,走过去去叩窗,怀柔见着我,眼神像见了鬼一样,呆了几秒,突然兔子一样窜起了躲进了屋子里。

  浓重的黑眼圈,脸色惨白,憔悴得完全不像青春少女。

  “怀柔……”我轻声叫她名字,“你是不是生病了?要不,我带你去医院看看?”

  怀柔拼命摇头,冲过来就要关窗户,险着夹着我手,整个过程她一直在喃喃自语:“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不要问我……不要问我……”

  半个小时候,我拖着沉重的步伐离开了这个陈旧的院子,我答应长修的奶奶,一定会找出真相,那双粗糙干枯的手带给我的触感……像砂纸做成的刀,一点点割开了我僵硬的心脏。

  电视上,那个老师醒了,面部被打上了马赛克,声音软弱无助。

  老婆在旁边一边递水一边抹泪,控诉自己老公多么辛苦,这年头教师薪水又低。现在, 连当老师都成了高危职业了……

  我看到屏幕上,老师偏头看了自己妻子一眼,然后妻子立刻就闭上了嘴巴。

  03.

  翌日,新闻部在副主编的组织下去爬山露营。我以工作为由拒绝,结果被一顿批,说不去就扣奖金。主编大人不在,宫凯一手遮天。原以为没人会赞同这个愚蠢的提议,没想到大家雀跃得像小学生去春游。

  上午的小阳光还不错,我们找了块平坦的地方架起帐篷,鸟语花香倒也惬意。中午烧烤后,大家就自由活动。

  我盘腿坐在帐篷里和小A聊天吃零食,她对明天的联谊充满了信心,一副不寻觅到真命天子就去死的表情。

  “下雨了——”外面不知道谁嚷了一声。只听得到雨点啪啪打在帐篷上,小A狗一样窜了出去,一路尖叫着消失了。

  雨越下越大,我掀开帐篷一角,只觉得外面昏天暗地,没过多久,雨就呈倾盆之势汹涌而来。

  我躺在狭窄的帐篷里,一直在想长修的案子,决定无论怎样都要找长修探一探,那个老师也要去探望一次。想着想着,竟然睡着了,小A来叫我,说害怕大雨后滑坡什么的,为了安全起见,还是不要在山上过夜了。

  这时的雨势又小了,众人手忙脚乱收拾好东西冲向了山腰的农家。我看着转角处宫凯的帐篷,一点动静都没有。

  我走过去,用脚踢了踢:“别睡啦!撤了——”

  小A在远处吼我:“快点啦!”

  我有些慌了:“你看到宫凯没?”

  小A愣了愣:“没有啊?我以为是他在前面呢。”又朝着前面喊了喊,“你们看到副主编没?”

  前面几个边跑边回答,声音越来越小:“好像没有……”

  “帐篷里好像也没人……”

  我突然想了起来,中午吃完烧烤后,宫凯就带着单反去山上拍什么野花了……难道,这货一直没回来?!

  天越来越黑了,大家都很着急。男同事和农家主人准备上山找人,我从包里翻出雨衣和手电,背着包,跟了出去。小A没有拦住我,只用见鬼的眼神一直盯着,嘴半天都没有合拢。

  我顺着来时路,加快速度,往山上走。

  下过雨的泥泞小路十分打滑,登山鞋沾了一脚泥,一路喊着宫凯的名字,竟然连着摔了两跤,一手的泥,好歹手电筒没丢,却逐渐和大家走散了。

  雨淅淅沥沥,嗓子也喊哑了。走着走着,我也不知道自己爬到了哪里,只是茫然又焦灼地喊着他的名字:“宫凯……宫凯……”

  突然,前方隐隐传来一个声音:“我在这里……”

  我以为听错了,又大声喊了一句:“宫凯!是你吗——”

  手电筒晃过去,才看到路边一块平坦的地上不知谁临时搭建一个破草棚,声音是从里面发出来的。

  我摸索着走过去,看到一个黑乎乎的影子,手电筒一照,那人抬手就挡,满身的泥污……不是宫凯是谁?!

  他盘腿坐在木板上,他眯缝着眼,一脸衰样:“关掉啦!”

  我赶忙关掉手电筒,坐在他身边,自己也累得够呛,坐下来休息的瞬间才觉得浑身都痛,不知把哪儿摔了,就像跑了一万米马拉松的人,一到终点才觉得浑身无力,再也迈不动半步了。

  雨滴从四处的檐角滴滴答答往下滴落,像无数个钟摆在周围,分分秒秒都在走动。黑暗中,彼此的呼吸都有点丧气。

  宫凯闷声道:“你怎么找到我的?其他人呢?”

  我翻了个大白眼:“运气差呗,其他人估计还在找呢。”

  我给小A打了个电话,信号不好,刚说了两句就断掉了,不过好歹说了找到人了。

  他发出了一个幸灾乐祸的笑声,让我十分不解。现在两人被困在这儿,还笑屁!

  “怎么办?天黑了。等雨小一点,我们就摸下山吧。”我揉着酸涩的小腿,说道。

  “我已经摔了一跤了,可不想再摔第二次,要走你自己走,反正不天亮我绝不离开。”他索性躺下来,翘着二郎腿,一副闲适得不得了的样子。

  “你不会要在这里过夜吧。”我回头摸了一下他的衬衫,全部湿透了。

  他立刻缩开,一脸戒备的语气:“你干嘛?”

  我哭笑不得:“兄弟,我能干吗?我能吃了你?”

  话出口,才觉得那个“吃”字有点尴尬,遂讪讪收口。

  宫凯冷哼一声:“有东西吃没?我饿了。”

  我摸黑从包里掏出几片皱巴巴的面包:“还有几片,将就吃吧。”

  “你吃剩的?”如果他可以管住他的嘴,宫凯也算是个好人。

  “爱吃不吃。”我刚要收回,就被他一把抢了过去,很快,就听到了这货吃面包的声音,悉悉索索像一只饿坏了的大老鼠。

  我把从他帐篷里找出来的干净衣服丢给他:“你赶紧换一下衣服吧,不然感冒发烧等着拥抱你。”

  这货有洁癖,露营一晚上也会带上衣服,这货下雨前出去的,肯定会被淋成落汤鸡,难伺候的主编大人,必须万无一失。

  “怎么把它们弄皱了?”他在身后,发出幽灵一样的叹息。

  我闭上眼,捏着拳头深呼吸,防止自己一拳挥过去,把他活生生打死。我只是塞的时候,有点随便而已,事儿妈!

  我重新把雨衣罩在头上:“我先出去了。”

  “手电筒给我!”他突然喝道。

  这个自私鬼,我就知道。一点绅士风度都没有!

  他的声音突然轻了下去:“万一你先走了怎么办?”

  “神经病,你以为我是你啊。”我走出去,背对着他,大声道。真是个戳货,如果不是在他手下吃饭,我真想在这里磨刀霍霍,直接剁了这厮!

  “好了,你可以进来了。”大概换了干净衣服,他说话语气都透着喜庆。

  我在黑暗中,竖了个中指,转过身去,他把手电筒对着自己晃动:“怎么样,又恢复帅哥的模样了吧。”

  一件普通到死的白T恤,胸前两个黑体英文字母【ME】。

  我抚了抚额头,撇撇嘴:“帅P!”然后脱下雨衣,盘腿坐在木板上,闭上眼像个入定的僧人。

  “你被人放过鸽子没?”他半躺着,撑着下巴,声音就在我左臂处。

  我缓缓睁开眼,无所谓道:“被人放的鸽子应该有一群了吧,这年头不很正常吗?你也放过我鸽子啊?”

  “什么时候?”他噌坐起来。

  “你让我三点在你办公室等,我等到三点半,你还没出现。还是周六哦,虽然我忘记了那天是愚人节。”

  “你真去了?”

  “废话,除非我不想干了!”

  “你怎么不给我打电话呢?真够笨的。”

  “废话,不笨能被你每天训得跟孙子似的嘛!”

  我们俩一口气儿都没喘地吼着,在黑暗中大眼瞪小眼,只看得到目光中亮晶晶的眼珠子。

  他张了张嘴还想要说什么,外面突然传来了呼喊声:“姜昕——宫凯——”

  原来其他人看到了里面晃动的手电光,一路找了过来。

  宫凯又瞬间恢复了不苟言笑的冷面主编模样,把整理得服服帖帖的湿衣服抱在怀里趾高气扬走了出去,再也没回头看我一眼。

  我看着他的背影,缓缓又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04.

  “这是姜昕,我同事,也是我姐们儿,人特好!”此时此刻的小A与我,坐在一家幽静的清吧里,对面坐着四个IT男。我们的旁边坐个两个陌生女人,彼此都不太熟。

  这年头流行经济适用男,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带得出去带得回来。对面四位简简单几个词就可以概括:平庸!木讷!话痨!油滑!青春痘!近视眼!

  我搅着咖啡,十分无聊。小A倒是与大家聊得很起劲儿,我意兴阑珊听着音乐走神。

  “姜小姐,请问你平时有什么爱好?”一个长得还算正常的平头男小声问道。

  我回过神来,老实回答:“做白日梦。”

  小A的胳膊肘猛地撞了我一下,她嘻嘻笑道:“姜昕这人特逗,我们主编都夸她写新闻稿写得跟小说一样好!”

  我扶额,她这是夸我呢?!

  突然,手机在兜里凶猛震动,我一看,是宫凯,满心不情愿地接了:“副主编,又有什么吩咐啊?”

  “你现在在做什么?怎么那么多人说话,还有音乐?”他的耳朵,比贼都灵。

  “那个……和小A在一家小酒吧玩儿。”我有些心虚。

  “赶紧回单位!我有事找你!你跟的案子不忙吗?还有空玩,吃饱了撑的!半小时没到我办公室,后果自负。”他挂电话的速度至今无人能比。我下午才去了长修家,给老太太说,我想去看看长修。听宫凯的语气,我好像一直在玩一样。而且今天周日啊!

  小A一脸同情地望着我,我抱歉道:“对不起啊,突然单位有事儿,我得先回去了。”小平头涨红着脸站起来,掏出手机:“姜小姐,可以把你手机号码给我吗?”

  “哦,好!”我飞快报了一串数字,因为如果说不给,留下来的小A会很尴尬,也懒得废话解释,索性给了算了。

  看着时间,赶紧打车回单位,一路奔进电梯冲向三十三楼,刚下电梯,只听到一声短促的“BIU——”,整栋楼竟然停电了!然后,一声凄厉的惨叫从新闻部传来出来。我从容掏出手电筒,朝着办公室走去,突然又传来一声颤抖的厉喝:“谁!!”

  猛然想起是宫凯,我立刻熄灭了光,蹑手蹑脚走了进去。昏暗中,依稀看得到一个缩成一团躺在沙发上的影子,我缓缓凑过去,把手电筒放在下巴,猛地打开,一束光从下而上,照着我骇人的鬼脸,宫凯来不及惨叫就从沙发上滚了下来。

  我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笑死我了……”我笑得躺在沙发上,捂着肚子,简直喘不过起来。

  笑过了,才看到宫凯那张要吃人的脸闪着寒光怒视着我。我别过头去,差点憋出内伤,刚要表示歉意,手机响了。

  “姜小姐,我就是问问,你平安到公司没?”竟然是小平头。

  “刚到。谢谢。”

  “那个……你明天下班有没有空啊,晚上有部不错的电影,法国文艺片儿。”那头有些紧张。

  “看电影啊——”突然觉得身后目光如炬,转头就看到宫凯一脸鄙视地盯着我。他的表情,不用明亮的灯光也能看明白,气场太强悍了。

  “加班——”他用夸张的嘴型说了两个字。

  我翻了个白眼,只得小声道:“啊,对不起,这周都要加班。一个采访没有完……嗯,那下次再约吧。好的,再见。”

  “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电,我们先找个地方吧,你好好说说你探到的情况。”宫凯公事公办的语气,完全忘记了自己刚才有多狼狈。

  “哦。那只能走消防通道了。还好只是下楼梯,要上楼,腰都会断掉。”我们顺着手电筒的光,往楼梯间走去。

  宫凯一会儿要走前面,一会儿要走后面,来来去去如热锅上的蚂蚁,前怕虎后怕狼的样子。刚走了两楼,他突然嚷了起来:“不行,我还是害怕!”

  “够了,你这个耸货!”我一把拽住他冰凉的手,“别嚷嚷了!真烦!”

  我左手打着手电筒,右手拽着拖油瓶,他立刻就老实了,乖乖走在我右边,一声不吭,只有两人的脚步声回荡在寂静的空气中。

  漫长的楼梯像没有尽头,只是一路往下……往下……脚步却越来越轻松,像踩在棉花上一样柔软,只有彼此握着的手心,密密麻麻溢着汗。

  “姜昕……”宫凯刚开口,灯突然亮了,整个世界立刻沐浴在了洁白的灯光中。

  我快速松开他的手,像丢掉一个手榴弹,生怕晚了就会把自己炸得粉身碎骨。

  “干嘛?胆小鬼!”我目光炯炯,像个烈士。

  他耸耸肩:“没事儿了!如果第三个人知道,我就敲碎你膝盖骨!”

  “……”我收起手电,默默看了他一眼,“好吧,算你狠。”

  “有什么新发现?”他拐出去,准备坐电梯。

  我乖乖跟着:“长修院子里的青梅竹马女孩行为太反常了,直觉告诉我,两人关系可能没那么简单。长修的班主任就是那女孩的地理老师……”

  “你的意思是——”宫凯在电梯里,意味深长看着我。

  这是我们之间不需要言语的默契,我点点头:“只是需要更多的证据。帮我想想办法,我想无论如何都要见见长修,奶奶答应帮我。不过那个老师……”

  “你尽管去好了,一切有我。”宫凯非常爽快,“我帮你安排一下。”

  电梯徐徐下降,不断有人进来,有人出去,像一个小小的房间,我和宫凯占据着两个角落,越过人群的缝隙,偶尔能看到他的鼻子,有时候能看到他的鬓角和弯弯的嘴角。

  我看着自己似乎留有余温的右手,把它塞进了牛仔裤的口袋里,轻轻捏成拳头状,深深藏了起来。

  一定要藏起来,当然要藏起来,还要藏到谁也发现不了的深海里,多结实的渔网都无法打捞起来。

  05.

  长修带着手铐,垂头一言不发,我们之间隔着一张长长的桌子。这样的尴尬位置,长修代表着少年,而我代表的大概是他们眼中冷漠的大人吧。成年人和未成年人的世界,一直都是带着微妙的既是依附又是对立的关系。

  托宫凯的福,我顺利来到看守所见到了长修。

  “长修。奶奶答应,我才来的。我不是想从你口中挖出什么,相信我,我去看过你奶奶几次了,她受了很大打击,不过还是很坚强。目前,你的父亲并不知道你出事了。”

  他抬起头来,深深看了我一眼,又垂了下去。

  “你奶奶……在给你织毛衣。”说出这句话时,我的心已揪成了一团。

  “奶奶眼睛不好,我答应了她,以后一定要赚钱给奶奶动手术的……”长修终于开口了,声音沙哑,带着变声期男孩特有的粗糙。

  “长修,你已经十七岁了,必须负刑事责任。而且你现在属于故意伤害,虽然没有致死,但是情节很严重……你是学生,你想要杀死你的老师,社会影响很恶劣。”我把法律条文背给他听,想让长修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他又看了我一眼,我继续说道:“事实的真相,直接影响你最后的刑期……你想想你的奶奶,她把你带大,一直相信你是个孝顺乖巧的孩子……如果你被判太久,也许出来后,就见不到她了……”

  “我知道。”长修的额头,轻轻抵在桌面。

  “那个老师醒过来了,没有死。现在新闻铺天盖地,如果你不说出真相,就意味着那个老师说的,就是所谓的事实。”

  他猛然僵住的肩膀泄露了对那人的恨意,我深吸了一口气:“我相信能让你用刀子的人,一定是让你恨到没有办法抗争,所以才不得不走出这一步的。结果已经这样了,现在你唯一能做的,就是把真相说出来。”

  “可是他是老师……大家都会相信他……同学也不敢说什么的……”他无力抬起头来,望着我,苦笑。

  “不!如果他真干了什么过分的事,就算法律没有办法制裁他,舆论也会让他完蛋!现在都在都在猜测你为什么想要杀掉老师,你不说,谁知道真相到底是什么呢?”

  他的眼神在犹豫挣扎,我死死盯着他:“相信我!”

  目光像在博弈,他在试探我是否可靠,而我用尽所有的真诚在眼神中流露,彼此对视了许久,然后长修叹了一口气,

  之前所有的冷静和戒备,都在这短短几秒钟烟消云散了,他像个说书人,一番话道尽了人间心酸,虽然与自己猜测的相差无几,但听着当事人说出来,又是另一番心痛滋味。

  怀柔的父亲和长修的父亲同去了北方,怀柔由母亲带着,性格有些内向,朋友不多,唯长修是好友知己,两人情同兄妹。长修的班主任林老师是怀柔班的地理老师,怀柔是地理课代表。

  怀柔一次在晚自习被老师叫到了办公室,原来她试卷上错了一道题,林老师给她单独讲解,先是拍她手,后来让她坐在旁边搂着她肩膀,越靠越近……怀柔胆小,不敢声张。这样的骚扰越来越过分,甚至林老师开始说一些露骨的话了……

  怀柔的母亲太忙碌,根本没有闲暇时间来听女儿说这些心事。怀柔只得说给长修听。长修气不过,写了一封匿名信丢进了校长办公室,以为林老师会受处罚或者会收敛。结果第二天,怀柔就被林老师单独叫到天台,狠狠扇了几耳光,还警告她,如果再敢乱举报,就把她赶出学校。

  “别以为写什么匿名信,我就不知道是你干的!你以为校长相信什么匿名信还是信我?我带的班每次都考前三名,你有本事当面去告啊!”这是林老师指着怀柔的鼻子说的话。

  “你以为你是谁?!小婊子一个!我会告诉别人,你每次都找机会和我单独相处,为了提高成绩试图勾搭我……但是!我拒绝了……付怀柔,你觉得大家相信你,还是相信我!”林老师的食指狠狠戳着怀柔的太阳穴,威胁道,“你给我小心点,管好你的嘴巴——”

  怀柔一直在哭。

  就在那天晚上,长修带着刀子去了老师家。

  根本没有想太多,只是觉得这样的衣冠禽兽就不该留在这个世上,敲开门的瞬间,林老师看着他,很是诧异:“长修,你怎么来了?”

  他平视着他的目光,恨不得化作x光,看看老师的心脏是否还是红色。

  “信是我写的。”长修刚说完这句话,林老师的脸色就变了。

  他恶狠狠道:“那个小婊子给你说了什么?”

  瞬间,一个耳光就刮在了长修的脸上,啪的一声清脆。

  然后……长修藏在身后的刀子就捅了过去。

  眼前一黑,然后是刺眼的红,带着身体里所有的恨意,夹杂着怀柔哭成核桃的双眼……

  “那时候,我忘记了我的奶奶。如果说后悔,也只是对我的奶奶。林重那种禽兽,如果他还在当老师,一定还会有其他人被伤害……或许,已经有人被伤害了,只是她们不敢说罢了……”

  长修凄凉一笑,双眼里全是红血丝。

  那一刻,我真想越过桌子走过去,轻轻拍拍他的肩。

  你是个男子汉,只是用错了表达的方式。大概在青春里,只有分明的爱恨,又或者,无助的他们,以为没人可以保护自己,除了手中锋利的刀子。却不明白,刀子伤人的同时,也会割伤自己。

  06.

  像是一片又深又黑的大海,一个瘦小的身影飘荡在水中,衣裙飘散着,很古老的校裙样式,深蓝色的短袖衬衫,露出苍白的麦秆似的小胳膊,同色的百褶裙,没有血色的腿,赤着脚……是怎么也无法醒过来的梦魇。

  姜昕……

  有人在叫我的名字,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让我毛骨悚然。

  我在水中拼命扑腾,仿佛那是洪水猛兽,终于狼狈上岸,却发现湿漉漉的自己正趴在没有尽头的走廊上,四周都是紧闭的教室,而背后,逆着光的入口处,一个高大的黑影步步逼近,他一直在叫我的名字。

  姜昕……

  我快哭了,跌跌撞撞往前跑,那人一直跟在我湿漉漉的脚印后追赶,我大声尖叫,却怎么也喊不出来,很快,我被他死死拽住了胳膊,那股强大的力量逼我直视他。

  是一张戴着眼镜的,看起来十分和蔼的脸,可是那样的眼神,让我心悸,嘴角扬起的笑容让我浑身发抖。

  救命……救命……

  我瑟瑟发抖,不知所措,一直被逼到了角落里。

  我的影子与付怀柔重合在了一起,而那骇人的脸越来越大,铺天盖地一样,几乎快要把我们压扁了。

  突然,一间教室的门打开了,一道光透了进来,有人在哪里!

  那张脸厌恶地瞪了我一眼,缓缓退了下去。

  我看不清那个人的模样,却缓缓睁开了眼睛,原来是宫凯打开了我桌上的台灯。

  他的手轻轻探了探我的额头,轻言细语道:“怎么满头大汗的,生病了?”

  我迷迷糊糊嗯了一声,整个人还未从睡意中清醒过来。

  “外面下大雨了,要去沙发上睡吗?”灯光打在他的侧脸上,异常温柔。

  那一瞬间,我突然特别安心,闭上眼很快又睡了过去。

  07.

  第二天上午,我去了医院,病房里只有林老师和他的太太。

  透过病房门的玻璃窗,看到他太太一直在唠叨着什么,林老师则靠在枕头上看着窗外,并未搭话。这大概就是夫妻俩的相处模式,妻子唠唠叨叨,丈夫沉默话少却是掌握绝对主控权的人。

  我将买好的一束非洲菊捧在手里,看了足足五分钟,这才敲响了敲门,从半掩的门中探出头去:“林老师你好,我是《新日刊》的记者姜昕,给你太太联系过的。想给你做个专访,你身体恢复挺好的呢。”

  原本面无表情的脸立刻堆满了恰到好处的笑容,用眼神指使妻子给我倒一杯水。大约为了看清我的记者证,他从矮桌上拿过眼镜戴上了。

  “哦,姜记者你好。”

  我怀疑他是否很享受这样成名的滋味,很多人带着鲜花水果礼品来看他,堆满了病床旁的矮桌。只是他开口的瞬间,我的眉头就不由自主皱了起来,记忆深处的某些东西像章鱼的触手一般,一点点,密密麻麻探了出来。

  我清了清嗓子,像有什么什么堵在那里,不想直视那双镜片后的眼睛,看似温和的带着弯弯笑意的双眼。

  “林老师,可能这几天你的访问都被排满了……”

  “是啊,记者来来往往,谁都不好拒绝。”那种温婉的骄傲,伴随着太太的不屑的白眼。

  “可能这些问题你都回答过很多遍了,却还是想要再问一次。”我挤出一丝笑容,声音只有我自己听出来的细微颤抖,“长修平时是个怎么样的学生呢?听说一直品学兼优?”

  “是,长修这孩子成绩很好。不过——”适当的停顿后,又开口,“只是这孩子性格有点,怎么说呢,孤僻。我也开导过很多次,但是似乎没有什么用。长修太内向了,在班上也没见他和谁太要好,倒是把成绩分数看得很重,是个很有上进心的孩子啊……”

  “哦~看来他性格本来就有点问题呢。”我附和道。

  他叹了一口气,扶了扶眼镜:“上学期末考试,因为地理一道题给他打错了分数,还专门找我,我当时就觉得这孩子……怎么把分数看得这么重啊。”

  我的太阳穴在突突跳,他果然在把一切都往长修身上推。看起来和蔼可亲的样子,言语间却非常有心计。

  “长修父亲一直不在家,奶奶身体不好,我也没让她来开过什么家长会,虽然对长修的性格有些担心,这孩子得失心太重了,开导了几次,没想到,反而让他怨恨上我了——”

  他看了我一眼,我包里的录音笔一直打开着,自己也装模作样在笔记本上记着他的回答。

  “谁都年轻过,现在的孩子啊,早熟,叛逆心重,我们老师教起来也很吃力。特别是这些家长不在身边的孩子,谁知道他们放学后是什么样子啊,在学校里一个个看起来倒是特别老实。哎……长修缺少母爱,性子是野了些。不过我们作为老师,应该原谅他们,我不会记恨他的。他始终是我的学生……”

  说得大概有些累了,往枕头上靠了靠,喘了一口气,太太立刻贴心地把水递了过去。

  “我们老林啊,就是心眼太实了!现在学生都敢提刀子上门了,你说不判个十几二十年,可怎么得了!这样的坏孩子,出了社会谁能管?!真是无法无天了!”林太太不施粉黛,皮肤黑又瘦,更显得老了,看上去像是林老师的姐姐。林老师在她口中,就是个老实巴交的教书先生。

  “那林老师觉得这个事件的导火索是什么呢?能让学生提刀上门的,应该不是小事吧?”我冷不丁问了两句。

  他被水呛了一口,咳嗽起来,像是扯到了伤口,“哎呦哎呦”呻吟了两声,林太太很不友善地瞪了我一眼。

  “我……我也不知道……大概长修对我积怨太深吧。”有些支吾的回答。

  “是白天发生了什么事吗?”

  “啊……我想想……我想想……”他假装想了想,最后一脸真诚道,“没有,好像一切正常。”

  “是不是因为你打了付怀柔,还威胁了她?因为你骚扰她好多次,怀柔告诉了长修……他写了匿名信,而你以为是付怀柔写的……所以教训了这个不听话的学生一顿?!”我突然丢出了连环炸弹,看着他因为惊恐而放大的瞳孔,还有一红一白瞬息万变的表情。

  “你……你在说什么……咳咳咳……”他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林太太同样瞪大了双眼,在我和他身上打转,信息量太大,她一时无法消化。

  “林重,付怀柔是谁?”她的眼里带着疑惑,问自己的丈夫。

  “咳咳……是我,我一个学生……”

  我扬高声音,对着林太太遗憾道:“你大概不知道你的丈夫一直在骚扰自己的女学生吧。你见过给自己学生说‘自己和老婆感情一点都不好’的老师吗?你以为大家会相信你那点分数的破事儿就值得长修恨不得宰了你?!你经常把付怀柔留在办公室,半引诱半威胁,你别说你忘记了啊?你说只要她听话,保证考上好大学是不是?你可以单独辅导她,让她每次地理都考第一名是不是?”

  “我没有!你相信我……我没有!我根本不是那种人!是那女学生勾引我,我一直拒绝她,可是她还是死缠烂打……说要去举报我……她诬陷我,我才……我才找她谈话的……美珍,你要相信我啊……”

  “真相到底是什么,很快就要见分晓了。我们会为长修找一个好律师,相信受害人,应该不止付怀柔一个!”我厌恶地盯着他,额头上的冷汗是骗不了人的。他在害怕。

  “你以为你警告了怀柔,她的性格那么软弱一定不敢吱声对不对?你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却没想到有人会提着刀子想要干掉你这个衣冠禽兽吧……怎么,出名的感觉不错吧?据说你们学校还打算授你什么奖章,优秀教师什么的……你就不害怕吗?真相被拆穿的一天,你只会落得一个身败名裂的下场!”我冷笑着,拿过花,直接丢进了垃圾桶里,“可惜没有买到白菊花,那才最配你!”

  “滚出去——你滚出去——”失控的林太太尖叫着,把我往外推,门在我身后重重关上了。

  我贴着墙,闭着眼,心脏怦怦狂跳,狠狠深呼吸了一口气,才跌跌撞撞走了出去。

  “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宫凯打开车门,我摇摇晃晃钻了进去。

  我把录音笔直接丢给他,闭着眼,靠着座椅上,突然就想要落泪。

  好几次,真的想要拔腿而逃,却还是坚持了下去。我以为永远无法面对有着那样眼神的人,原来,那种神情,那种目光,即使出现在不同的脸上,流露出来的讯息,也是一样的。

  “你真行啊,直接逼供了!不过林重倒真的吓得够呛,那声音抖得跟地震了一样。我以为你会循序渐进,结果突然炸出付怀柔,他肯定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看来,他老婆已经崩溃了。”宫凯在笑。

  “嗯。”我元气大伤,小声应了一句。

  “什么叫‘我们会为长修请一个好律师’?”

  我睁开眼睛,偏头扫了他一眼:“是‘我’,好吧。”

  宫凯突然不说话了,闷了许久:“你就不能好好说话吗?我又没怪你什么,我只是问一下,如果是报社,就向上面递申请。”

  “私人的。”我叹了一口气,心里累得慌。

  “那算上我一份。”他把录音笔塞进我的包里,“能不能登,也要请示上面。毕竟,这样的逼问方式,有点奇怪。而且录音可以听出彼此的语气,但是文字无法准确表达意思。”

  “我明白。”

  “你为什么认定那个老师有问题?我很好奇这个,似乎你一直在怀疑他。”宫凯缓缓启动车子,一路絮絮叨叨,喋喋不休,问东问西。

  我盯着他的侧脸,浓密的眉毛,修长的睫毛,鼻梁到嘴唇一个好看的弧度,带着独属于男性的硬朗,却因为这样的面孔而显得他的五官有些倔强, 还有那两片招人讨厌的薄唇,一张一合说个不停。

  我突然靠了过去,狠狠吻上他。

  “吱呀——”一个急刹车,吓得他够呛。

  末了,我擦擦嘴,一脸嫌弃:“真是够了,废话太多了!”

  然后潇洒开门,自顾自走了。

  08.

  我除了经常去看望付怀柔和长修的奶奶,也与付怀柔的母亲沟通,希望可以帮到怀柔。虽然林重没有对怀柔造成实质性的伤害,但这已经构成了性骚扰罪,如果不是长修,这样的伤害也许会日益增长。

  软弱,有时候真的是滋生罪恶的温床。

  “怀柔,如果你不站出来,林重还会继续回到学校中,继续当老师……而长修会在监狱里待好多年。他还那么小,也许一辈子就这样毁掉了。站出来,指控林重,这不是什么丢脸的事!坏人应该得到应有的惩罚。”

  怀柔的母亲开始反对,说女儿以后怎么做人,她丢不起这个人。

  我怒了:“如果怀柔受到了更严重的伤害,难道你也会选择沉默?你宁愿自己女儿受苦,也不愿所谓的丢人吗?怎么丢人了?现在还有已经成家立业的人指控当年的老师骚扰自己,那个老师随即被免职了!”

  宫凯给怀柔找了一个很好的心理老师,因为怀柔每天都做噩梦,根本没办法睡觉,神经极度衰弱。

  报纸一字未删刊登了我对林重的采访,一时间掀起轩然大波,有人骂有人赞,有人说我哗众取宠,我不在乎这些。我在末尾加了注释:有被伤害过的女学生,请打这个电话。我留了办公室的座机号码。

  果然接到了四个匿名电话,说林重对她们进行过不同程度的侵犯,这些都是重要的证据,但是她们不愿意出庭,只做书面证明。

  两周后,正式开庭,双方律师各执一词,付怀柔站在证人席上,结结巴巴把所有的经过说了出来,边说边哭,而几位女生的书面证明也递交到了法官手中,长修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详细交代的非常清楚。

  林重的律师依旧死咬是付怀柔勾引老师不成,蓄意陷害,却不料,我们还找到了一个学生做证人,当时他没有上课偷偷在天台上睡觉,看到林重带着付怀柔上来,躲在角落里亲眼看到林重扇了怀柔耳光,以及清楚听到了那些威胁的话。

  两天后再次开庭,长修虽故意伤人,但鉴于事后主动自首,并积极赔偿,并未对被害人造成严重伤害,判处缓期执行。

  林重,他被学校开除了。妻子听说已向法院提出离婚申请。

  看着哭成泪人的付怀柔,我走过去搂着她,仿佛在拥抱那个少女时期的自己。

  女孩们,一定要好好保护自己,而不要一味的沉默忍让。每一个人在成长的过程中,都会或多或少遇到一些伤害,要

  勇敢跨过去了,积极面对,寻求帮助。

  出了法庭,将长修奶奶送回去后,宫凯又问我:“你还没说到底为什么会认为老师有问题呢?”

  我看着窗外,风景重重后退,缓缓道:“那种眼神……我也遇见过。看起来仁慈,温和,其实是不过是为了掩饰猥琐和变态。我读初中的时候,一个老师就是这样的眼神,看起来是谦谦君子,其实骨子里是腐烂了的稻草人……他们的眼神,真的,是怎么隐藏都藏不住的……真的一模一样。”

  “当时我和怀柔一样,没人救我,没人帮我。爸妈经常不在家,奶奶年纪大了,耳朵也不好使。我只能自己尽量避免和他单独相处,被叫到办公室也绝对不关门……而且,从那以后,我就再也不穿裙子了……那个人的手像毛毛虫一样让人恶心……”

  我喘了一口气:“一直到我妈妈出差回来,我才哭着告诉她。因为只是言语上的骚扰,我没有证据,搭肩膀,摸手摸腿这样的事……又不会留下痕迹……结果没有证据告他。妈妈去闹了一场,我还被反咬一口,学校开始传些我不检点的谣言……最后,我妈妈给我转校了……”

  宫凯一脸心疼地望着我:“怎么你从来没说过?”

  我翻了个大白眼:“难道我要拿着大喇叭到处宣传我被老师骚扰过吗?不过后来有一天晚上,我爸在路上遇到了那个老师,暴打了他一顿,据说牙齿都被打掉了两颗。他大概也心虚,没敢报警……我爸说,以后谁敢欺负我,直接宰了!所以,我特别理解长修的心情,恨之入骨,才会想要杀掉那个恶人……”

  宫凯停下车,不由分说,一把把我搂了过去:“别怕,以后不会有人再敢欺负你了。你这次特别勇敢,真的。我现在才明白,你是怀着多大的勇气才能面对这样的人……不过直面了心魔,才能真正释然。你做到了。”

  是的,我做到了。

  我猛地推开他:“那你为什么总爱找我麻烦?!”

  “那个……是很矛盾的心情啦。”他挠挠头,“因为喜欢你,又讨厌你,总想找事儿让你知道我的存在感和绝对的权威。”

  “幼稚!”

  “你还不知道我是谁吧?【打死奥特曼】!!!!!如果不是在工作群里看到你的名字,再查看你的资料,你果然也是C大08届新闻系的!”他恨恨道,“我就知道,你还没想起我!”

  我看着他,突然笑了,从衬衣领子里掏出了一根项链,然后分外满意地看着宫凯见鬼了的表情。

  09.

  【打死奥特曼】是我保持至今的QQ名,那时我还是个大二的懒散分子,经常在校园群里和人扯淡,洗刷新入群的学弟学妹,开口就是:爆正面免冠照,三围精确数字,不然立刻踢出去!

  一副作威作福恶魔样,与我一唱一和的则是一个读大三的学长【夜游侠】,两人插科打诨十分投机。遂加了好友,每天都聊,俩话痨似的,连班上谁放了一个响屁都会笑半天。

  圣诞夜,彼此都没有约会,于是我们俩约了七点在学校后门的小桥上碰头,共度过洋节。

  夜游侠说:怎么认出对方呢?胸口插玫瑰这种二十年前的方式可以试试,反正现在流行复古!

  我发了一个挖鼻孔的表情:不如一人捏一本《男生女生》啊,然后对暗号:青少年高端杂志!

  夜游侠一个巴掌表情发过来:你给我正经点!我穿黑色羽绒服,里面白色T恤,胸前写着两个黑色英文字母:ME。非常好认,到时候哗啦一声,解开外套,多帅气啊,人群中一抹白!

  我爽快答应:OK,那我也去穿一件有英文字母的T恤和你呼应。

  夜游侠:好啊,上面印的是什么?

  我嘿嘿坏笑,丢出去一个炸弹:FUCK。

  夜游侠发出一连串省略号:……你真的是女生?不是人妖?不是铁铮铮的汉子?你没做过什么变性手术吧?不要告诉我,和我聊了几个月的学妹是男人啊!虽然现在是个全民搅基的年代,我可对男人没兴趣。

  我:是学弟还是学妹,七点就见分晓了!

  夜游侠嘿嘿一笑:是学妹有礼物哦!

  七点,天将黑未黑,四处张灯结彩,校园里外的热闹简直要炸开花了。

  天飘着细雪,穿梭的人群在桥上经过,我遥遥看着一个瘦高的身影,脸上带着莫名的笑意,他真的敞开了羽绒服,露出了里面蠢到死的【ME】T恤。

  因为冷,一直在搓手呵气,手里提着一个装礼物的小盒子。

  那一刻,我突然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只用余光淡淡看了他一眼,只见他的目光一直盯着后门,于是穿着黑色的羽绒服,戴着黑色的毛线帽,将脑袋遮得严严实实的我,走进了桥对面的小吃店。

  我想象过无数次,要大大方方朝着夜游侠走过去,拍拍肩膀:“嗨!兄弟!”

  可是看到他的第一眼,我就胆怯了,帅气的宫凯让我突然就蔫了。

  。

  习惯性事先将所有的事都做好最坏打算,所以我以为电脑那头和我聊天的人,一定是个戴着啤酒瓶眼镜的死宅男,坐在椅子上一边抠脚丫,一边挖鼻屎……只有这样才对得起“男网友”的名称。

  所以……我展现了生活中最平常的一面——如果正巧大家半斤八两就去喝一杯,聊聊人生做做好朋友。

  宫凯,我也是个俗气的小女生,没有盛装打扮的我,真的没有勇气同你打招呼。

  因为不想被辜负,所以只有先对不起别人。就像武侠片里,不想死的那个,总会先卑鄙地捅出一刀。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人头攒动,可是就像有一束光照在你的身上,随时抬起头都可以看到你。我在桥边的麻辣烫小店里,吃了足足一个小时,带着忧伤的饱腹感,看着你愤然离去,然后把小口袋恨恨塞进了垃圾桶里。

  当确定你消失在人群后,我马上从垃圾桶里,把小口袋捞了出来,一个金色的小盒子,里面躺着一条银项链,末端挂着一个花体英文:YOU。

  圣诞夜后,我看完了你在QQ上的咆哮,又看着你静静消失在我的QQ名单上,一个人坐在电脑前,默默哭了一晚上。

  “我记得那天,一个穿着黑羽绒服的女孩冲着我走来,戴着黑黑的帽子。我以为那个人是你,当时还想,啊,还好是学妹,长得还不赖,结果她直勾勾从我旁边走了过去……”他突然用手遮住我的刘海,“怎么越想越觉得那个人像你呢……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你?!”

  “你猜!”我把他不老实的手,狠狠拍开。

  我以为他在我的心里,起码迟到了一千年。

  我以为我们错过了那个黄昏,一定就会错过永远。

  原来并没有,我们一直在彼此身边,从那个黄昏开始。

  《周年庆感言》

  每次写感言的心情都很复杂,心中总会有一个小人在振臂欢呼:哟呵,还没死!另一个小人立刻把它打趴在地:你一坨前浪在得意个什么劲儿啊!

  作为一个不晓得什么时候会死在沙滩上的前浪,真的很有压力。没有被主编KO掉,没有被自己家编姐打死……真是感谢上帝,因为我每次写稿拖稿都会想要杀掉自己。

  不断的瓶颈,每次被说“没什么突破啊,茶茶”,我的心都会从高空BIAJI一声跌在水泥地上,心灰意冷到死。明明觉得很努力了,明明觉得很认真的在写,为什么就永远徘徊在“过去”的影子里,没有办法冲出来呢?!这种沮丧又无力的心情,长年累月的围绕着我,就像明知道“一定会完蛋”“一定会消失”“稿子总有一天写不出来”……还是会努力想要坚持久一点,再坚持久一点。

  想想今年的进步,大概就是在朝颜姐的鞭子下,好歹缓缓走出了【狗血】的阴影,郎主编的意见里曾经有一段话让我汗颜:茶茶你现在怎么了?狗血大戏一起来吗……现在终于明白了,【车祸】【跳楼】【被打死】【绝症】……在平凡的人生里,其实不是那么多的。什么最苦?莫过于让我的主人公简简单单平平凡凡的活下去,才是最难,最苦,最努力。

  希望未来在【现实】题材的路上,走得更好一点。【人文关怀】什么的,听起来虽然矫情,但还是想要那样写。

  2012,感谢支持。希望,明年能遇见更好的自己,再见。

  谢谢杂志不离不弃;感谢郎主编,【敲碎膝盖骨】是他骂谁时用的,借一下下。谢谢朝小颜同学,未来人生,愿我们携手更长久!\(^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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