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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穆:文化之“化”与文明之“明”

 老鄧子 2017-07-02

钱穆丨文



直到今天,什么叫文化?什么叫文明?有人加以区别,有人不加以区别,随所喜欢而使用。这些我们不再去仔细讲。


在我们中国,早先看见西方用Civilization,我们翻译为“文明”。前清时代,便有文明戏、文明结婚等种种话头,又常说文明人与野蛮人。


到了后来,我们又注意到Culture这个字,译成为“文化”,于是就有所谓文化人、文化界、新文化运动等种种话头了。


其实Civilization和Culture这两个字,都是很近代才有的,所以可说是他们西方人很近代才有的观念。但我们拿中国古代早就原有的“文化”“文明”二字来翻译,却是很有意义的。



我们《易经》上有所谓“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的话。所谓“观乎人文”,“文”是指的什么呢?简单讲,文就是花样。譬如我们画一条横线,一条直线,一纵一横,一经一纬,这就成为一个花样,这就是“文”了。又如画一条粗线,又画一条细线,粗细相形,也是一个花样。或者画一条黑线,画一条白线,又是一个花样。人相处,有大人,有小孩,有男人,有女人,就有种种花样。


中国古人说,我们看着人相处的种种花样,就可懂得如何把来“化成”一个“天下”了。即如我们有男人,有女人,男女可以配成夫妇,那就化成了家庭。家庭是社会的开始,所谓“人道造端乎夫妇”。夫妇生了小孩,有老人,有年轻人,就有父子、兄弟。扩而大之,就有亲戚、朋友、乡党、邻里,这就造成了社会。再由此造成国家,又再上便造成了天下。


所以说“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这是我们中国古人的文化观。


这种文化观,可以说是有体有用的。“人文”就是一个“体”,就是一个客观事实。因为人生是有很多花样,并不是清一色的,有男有女,有老有小,有智有愚,有穷有富,有强有弱,有苦有乐,种种色色,这是人生的花样,即是“人文”。


人既然能在此花样百出的人文中相安相处,就拿这个道理放大,就可以“化成天下”。这个天下是个各色人可以相安相处的天下,那便是“文化”的天下了。所以“化成天下”就是“用”。人同人的种种花样,这是一个自然的体,也是一个文化的基础。


从这上面来化成天下,这是一个理想世界,这是一个人生最高的文化理想。我们认为这一个理想,并不是一套哲学,而竟是一套科学了。因其是根据着客观事实,照着这个事实慢慢逐渐演进扩大而完成的。人类相处可以终极完成为一个天下。此所谓天下者,就是  “天下一家”之天下。



上面我们说到,中国人在古代就已有了一个文化观念,而这个文化观念却和西方的不同。可以说西方人最先只讲“文明”,“文明”两字已是西方近代的观念。


像我这里有电灯,你学了,你那里也可以装电灯。我这里有自来水,你学了,你那里也可以装自来水。因此我们这里是开化的、文明的,你们那里则是半开化的、野蛮的。你们那里的文明是我们这里传播过去的。后来他们始有“文化”的观念继起。


文化是自己生长的。譬如我们懂得拍电影,也可教别人,但这只是一种文明。因中国人拍电影,另有一套情味,如编剧、导演、演员的表情等,使各地所拍电影,各有不同,这该叫是“文化”。文化是有各民族的传统个性在内的。


现在再讲“文明”二字。此二字出在《小戴记》,所谓“情深而文明”。


中国古人讲文,有所谓天文、地文、人文。如日月星辰,四时运转,这是“天文”;如高山深谷,水流山峙,这是“地文”;如男女老幼,智愚强弱,这是“人文”。“文”字涵义如此。


但如何叫“情深而文明”呢?文是条理,是花样,是色彩。若使其条理很清晰,花样色彩很鲜明、很光亮,这就是“明”了。


一男一女配成夫妇,倘使这对夫妇相互间的情不深,马马虎虎,那对夫妇便像灰色的,甚至是黑暗的。所以说情不深便文不明。若使这对夫妇的爱情深了,夫显得更像夫,妻显得更像妻,那就是“情深而文明”了。我觉得在中国古人观念里,这“文明”二字,也是很有意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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