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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徙

 铃什August 2017-07-02
  文/归心似贱

  谁不想要一个野心勃勃的未来呢?

  只是,远方太远,你我都必须在模糊迷惘的云雾中穿行,才得看见命运被动的安排。

  遗憾的是,这一路或曲折或平顺,都无法回头。

  幸运的是,缴获了勇敢与坚决,装备下一段征程。

  【The first step】

  Move one

  本市颇具规模的凯莱大酒店以周到严谨的公关管理风评甚佳,最高纪录是一天之内承接二十八场活动,却连一点哪怕是到场来宾走错楼层的纰漏都没有发生,可想而知除了服务周到,对细节把关绝对锱铢必较。

  我在傍晚七点钟的时候站在酒店门口,身上穿着一件粉金色连衣裙,脚上套了双银灰色圆头鞋,头发胡乱打成蓬松碎卷扎起来,脸上只薄薄打了层底妆,大大方方暴露着脸颊上的点点雀斑,一副旁若无人的清高模样。

  我的目标是酒店的十九层,二十分钟以后,那里将举办D.R的年度庆功会。按照惯例,以设计制作高端女装的D.R首席设计师阮千怡,每年都会出席这次聚会,而我要做的,就是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见到这位传说中个性相当难搞的设计师,并且争取打动她收留我为她工作。

  说实话,这件事听起来就像是跟奥巴马套磁儿让他跟我唱一段二人转一样,是件荒唐且不可能任务。可是,自选择学习服饰设计那天起,能够步入被主流认可的设计圈就是我的终极梦想,校园里犹如小儿科的角逐根本无法满足我日渐膨胀的雄心壮志,我可不想毕业以后只能去某个工厂当一名高级裁缝,成功有时候往往需要另辟蹊径,我不过是跟命运伸手讨要千万分之一的可能。

  鼓了鼓气,我抬脚走进酒店,理所当然被第一道关卡拦住,是大厅里训练有素的公关小姐:“您好,请出示邀请卡!”

  瞧吧,这就是凯莱的优势所在,不论在这里举办婚礼还是内部聚会,绝对不会放一个外人进来浑水摸鱼。

  不过,大多数游戏的过瘾之处就在于每走一步的惊险刺激,我毫不介意跟这帮精明干练的达人们较较智慧。能够免除邀请卡检测自由穿行这间酒店的那些人靠得无非是身份地位加持的辨识度,说穿了,就是自己那身气场根本无人能挡。

  抬抬眉毛,我视线重重定在面前的笑脸,缓缓靠近“你觉得,我会允许一张足有三十二开的破铜版纸靠近我的手袋?拜托,我可是D.R未来最红的设计师!”说着,轻笑着撇开头:“当然!除非那是瑞士黑卡!”

  接着,趁她没回神,我又凑过去,压低了嗓音问她:“诶,告诉我,十九楼有几个土包子是拿着卡进来的?”

  事实证明,我扮演神经质傲娇女的角色相当成功,将一惊一乍的疯癫状应用得淋漓尽致,在大厅里旁若无人的招摇放肆,那个可怜的公关小姐被我折磨得几乎疯掉,再不敢拘泥区区一张邀请卡,将我引入电梯送上十九楼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很明显是如释重负。

  看着大厅门口金光闪闪的Diamond.R标志,我禁不住暗爽,在走进去之间偷偷吹了个口哨。

  当然,此时得意洋洋的我根本没有想过,仅仅是半分钟以后,我的心情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Move two

  我用了三秒钟时间,从容地迈入会场;十秒钟,站在原地目光飞速地浏览一周;十一秒,慢条斯理走到最近的waiter身旁,取了杯薄荷甜酒……余下六秒,慢慢向角落踱步,五、四、三、二——最后一秒,像是命运并不高明的玩笑,猝不及防将意外空降。

  有多少人会期盼跟EX(前任……你懂的)重逢?哪怕即便重逢也并不能改变些什么,可还是想看看那个人最近的样子,甚至想知道他/她过得好不好。

  可是,于我而言,这辈子,是再也不想看见钟睿这个人了。

  永远,不想。

  即便,现在的我早已脱胎换骨,有足够体面的崭新面貌去应付任何让人局促的场景。

  只是,正因蜕变时所遭受的苦痛巨大,让我一度绝望惶恐,以致最终死里逃生仍心有余悸,关于过去,已成为一个永不能触碰的死穴。

  所以,当此刻的我立定角落,与间隔不到两米的钟睿四目相对,第一感觉便是天地瞬间停滞,周围所有的一切都迅速黯淡。无光,只有他,遗世孤立,像一枚寒星,散发着刺骨的光亮。

  我感觉自己全身都在收紧,从四肢百骸到每一个毛细孔都绷得生疼,但也仅仅是刹那片时。仿佛是意识陡然惊觉,场面根本轮不到我轻而易举就沉沦,便回过神来,神情抖擞目光锐利,一如初进场那般傲慢悠然。

  将所有情绪统统压下,我甚至还不计前嫌地主动冲朝钟睿轻微颔首,移过眼去,已然平静,视线按原计划,搜寻阮千怡的身影。

  脑子里仍残留着一丝惶然,可我很清楚此时此刻自己应该做什么,只有更加镇定自如地应付完这个晚上,才算是给所谓蜕变,一个圆满的句点。

  我不能,也不会,在命运一场捉弄下就丢盔弃甲。

  手里的酒杯轻轻摇晃,脚尖磨蹭,目光在会场内一张又一张柔和放松的面孔上起承转合,气氛是说不出的舒适。忽然间,节奏收紧,似乎连空气都捕捉到一股庞大且不容忽视的气场,我不禁预感,目标人物即将登场。

  大设计师阮千怡在时尚圈的地位堪比天后,虽然坊间偶尔会对她的媚世烟行颇有微词,拿到主流版面却又不得不露出一副谄媚嘴脸。说穿了,她那副傲慢无人的态度再讨人厌,却没人能取代。

  会场内依然是悠扬优雅的华尔兹,却因着阮千怡的出现,跳跃着如同伦巴的热情激昂。不过是一袭再简约不过的修身黑裙,却敛不住眉眼间的大气风情。不得不承认,这世界真的存在那种天生的女王,即便没有皇冠与手杖,区区举手投足,就是千军万马的臣服。

  我看着她,在人群中央,对四面八方的恭维不屑一顾,距离感十足。

  如何突破重围接近她,并且让她耐心听我做一番毛遂自荐,绝对是件伤脑筋的难题。

  Move three

  不过,有些时候,若穷尽所能依然找不到最佳捷径突围,不妨甩掉一切思路,用最笨的方法试试运气。

  我就是这样,眼睛死死盯着阮千怡,接着鼓起勇气,横冲直撞走到她面前,不顾旁人侧目,大方欠身,恭敬一笑:“阮设计师您好,我叫梁穗穗,是蓝际设计学院的学生。”

  我知道,在阮千怡这种人面前,并不是足够谦逊就可收获好感,也不是身怀绝技便可被欣赏——反正,她的心思永远不可能被琢磨清楚就是了,所以,与其钻研投其所好,不如直接把自己摆在她面前任君品评。

  果然,在听完我的自我介绍之后,阮千怡眉毛微挑,用一种在菜市场挑选西红柿的表情望着我。周围人齐刷刷屏气噤声,但我分明感觉他们眼神揶揄,传递着对我不自量力的讥讽。

  于我而言,旁人百态根本不值一提,惟独阮千怡的注目如密度精准的仪器,让我不敢有任何疏忽。

  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到仿佛每一秒都被切割成数十个等份,所有人都感觉到气氛生硬晦涩,阮设计师终于开口,声音像是一道赦令,冲着我说:“然后呢?”

  谁叫这人就是有控制全场的能力?众人赶忙松口气,我却不敢放松,视线毫不退却迎上她挑剔的目光,直抒胸臆:“我想为您工作!”

  省略缘由,更没有把什么平时作品结集成册递过去。因为,我很清楚,她没耐心听,更没耐心看。

  “你凭什么?”毫不客气地反问回来,大设计师利落地移开目光,切断我妄图借眼神传递的满腔诚恳。

  人群中有人丝毫不掩饰地戏笑出声,接着是细碎讨论,大抵是笑话我异想天开。在这个圈子,多少小有名气的人都妄图在阮千怡身边混个资历,我不过一个在读学生,居然胆敢跟她要一份工作,是啊,我凭什么?

  “凭运气吧!”我放肆一笑,像个搞不清状况的菜鸟——但这是实话,我心里酝酿许久的打算、混进会场以及站在阮千怡面前,凭的就是这点运气,“在能够努力的事情上我会尽全力去拼,可对于无法单凭努力就可实现的梦想,我选择赌,而且,我赌我不会输。”

  “哦?”阮千怡忽然有了兴趣似地,侧目问我:“你哪来的自信?确定自己运气好到不会输?”

  “是啊!”我满脸笃定:“因为,不管您今天的决定是什么,对我而言都极有益处。”

  话音落,阮千怡轻蔑地笑了笑,接着淡淡地冲我说了句“还是落了俗套不是?绕来绕去还是要费尽心思加几句恭维,一点新意都没有。”说完,她转过身去,好像已对我失去任何兴趣。

  仿佛是意料之中的结局,众人将准备好的可怜与风凉统统抛来,我还未接纳完毕,却见阮千怡忽然回头,想起什么似地冲我抬抬下巴:“我要是你,可能会加一条红色宽腰带!”

  Move four

  果然是傲娇女王阮千怡,将峰回路转玩得再娴熟老练,不到最后一秒,绝不泄露半分线索。

  在她转身离开我去舞池中央叱咤的时候,我耸耸肩,抿了口手里的甜酒,接着打算向门口走去,却被一个叫Anita的美女叫住,她递给我一张名片,笑容意味深长:“我是阮千怡的秘书,下周之前给我电话,我会为她空出十分钟给你!”

  我拿着名片,心脏雀跃得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狂喜过度的血液涌到头顶,我晕头转向地走出了D.R会场,走进电梯那一瞬间失重感变成N次方,轻飘飘的感觉如同做梦。

  电梯门再次打开,我像从任意门回到陆地,犹有种不可思议的意犹未尽。不自觉地,便回头看了一眼。

  这一眼,让我懊悔万分。

  那渐渐关和的电梯内,分明是面容冷峻玉树临风的钟睿。

  我瞪大了眼睛,来不及诧异震惊,紧闭的铁门已经去往它的下一站终点。

  有种奇怪的感觉在心底翻腾,不禁站在原地努力回想,却找不到任何钟睿跟我一起走进电梯的记忆——如果是,我哪里还有沉溺梦境般的模糊?

  可就算是,他为什么下来,又独自回去?

  像一条没头没尾的蛛丝缠在身上,撕下去一截,却还挂在身上一块,黏黏腻腻的纠缠。

  索性不去追究,我宁愿当成,刚刚只是眼花缭乱。

  手里捏着名片,我更相信实实在在的现实与拥有无限可能的未来,深吸了一口气,我昂起下巴骄傲转身,踩着铿锵的步子,走出了这个刻薄得有点讨厌的凯莱大酒店。

  说实话,在门口处看见萧白,有意外,却没有太大意外。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有人穿着背心短裤人字拖站在七星级大酒店门口却丝毫不见寒酸,反而一脸文艺相,那我相信这个人一定是我亲爱的萧白,他脸上总是刮不净的胡茬与小腿上柔软的腿毛让我感觉是那么的亲切与温柔。

  我笑着走过去,很不要脸地一把捞起他的胳膊,嘻嘻地说:“亲爱的,你特地来接我回家吗?”

  我们身边都需要这么一个人,可以肆无忌惮的撒娇放贱,最谢天谢地的是不用负任何责任。

  对于我的任何行径,萧白均已免疫,那副云淡风轻的表情好像是哪怕我在他面前跳脱衣舞,他都可以心平气和地和我讨论周黑鸭跟绝味的鸭脖到底谁家更好吃一点。

  此时就是,他压根没理会我像只黏糊糊的章鱼缠在他身上,斜眼睨我说:“办成了?”

  果然是挚友,帮我惦记正事呢。我笑着冲他扬扬手里的名片,得意不已:“至少成一半了吧!”

  他表情垮了垮,伸手胡乱戳了我脑门一下,我弹簧一样仰过去又凑到他面前,却发现他神色诡异,跟我大眼瞪小眼看了半天,终于开口:“看见熟人没有?”

  我立刻就愣住了,接着饱含深情地看着他,特别想说一句话。

  Move five

  我想说萧贱白你眼睛不那么尖会死啊!

  就真的说了,说完之后斜眼撇他,这厮一眼不眨地望着我,眼神复杂,有种细腻而生动的心疼。

  在我匮乏无奇的生命里,曾深深感激过,遇见萧白这样的朋友,他伴我度过最悲惨狼狈的岁月,给了我孤单世界中最珍贵厚重的信赖,甚至能追赶到我每一次伤感来临之前,张开一张温暖且不需有任何顾忌的网,任由我钻进去躲藏。

  他见识过钟睿的厉害,在我失恋以后,从萎靡到癫狂,所以格外为我担忧。只是这一次,也许倔强也许逞强,我真的不想那么孬种,试着勇敢一回,便伸手捶了下他的肩膀:“别那么看不起我行吗?没有很糟糕啦!”说完,冲他笑笑:“走吧,陪我回去换件衣服,庆祝阮设计师对我印象不差!”

  萧白没再说什么,体贴的是眼睛里将浓浓的担忧收敛。烧烤店里,我换了工字背心跟短裤跟他并排坐在一起,背影看上去般配得很帅气。其实周围所有人都一口咬定我们俩在谈奸情,我跟他都懒得分辨,花花世界的男女怎么会懂,恶俗的爱情根本配不起这种可以为彼此赴汤蹈火的关系。

  是行家才知道,市面上卖的“闷倒驴”酒大都不够正宗,只有62度的草原白酒才是真正的闷倒驴。我跟萧白俩人要一杯,一人一口,说好谁倒谁是驴。

  之前,每次都是萧白先扛不住举手投降,可这天居然人品大发喝到最后都没事。莫名其妙是从没醉过的我,第一口喝下去就像直接浇在头顶,之后越来越沉,走回家的时候已经很吃力,进门便一头栽倒在床,浑身闷闷的难受。

  辗转许久才有了睡意,却眯瞪着眼睛一动不动,半睡半醒间,眼前浮现一幕幕如同梦境的画面,在短暂的模糊与粗糙过后,渐渐稳定清晰。

  画面上,是若干年前的自己。

  是青涩得可以掐出水一般的年少,朴素过度,也不懂修饰,样子甚至有些呆滞,却对这一切毫无自知,没心没肺心安理得,自卑与自信都不计较。

  而这个朴素无奇的身影旁边,是个歪在课桌上睡觉的长腿男,腿长胳膊也长,四肢垮垮地伸到我的桌上桌下,像个嚣张的八爪鱼。

  如果换成厉害女生,哪里会好脾气由着他,铁定又是一场激烈又经典的“三八线战役”,可是换成我,就默不作声,小心翼翼退让出足够他施展的空间,委屈自己像一只小虾米,蜷缩成迁就他的模样,甘之如饴。

  忽然,心底像被一只小钩子扯了一下,细细地疼,然后,眼睛猛然睁开,鼻尖莫名发酸。

  我想,你们已经猜出来,那个长腿男孩就是钟睿,我的EX。

  可他还是我的初恋,第一次爱的人。

  所以,理所当然的难以忘怀。

  Move six

  当然,今晚之前,我差点以为自己已变成高高在上翔击长空的鹰,已从过去的泥河里完全脱身,且不屑一顾。

  也或者我逐步打拼的辉煌根本就是为了忘却的伪装,可那又怎样,最起码我明白了这个世界上最聪明的投资是创造了一个优雅矜贵的梁穗穗,我再不允许任何人可以轻贱并伤害我。

  最痛的时光过去之后,我已经明白,所有伤感都不及压抑伤感更可怕。既然回忆见缝插针作祟,索性起床,将灯打开,喝一杯冰水,大大方方将过去请出来。

  不就是青春故事里最最普通的暗恋故事?内敛安分的我,在那个苦憋的年纪,没头没脑喜欢了总是在上课时间睡觉的同桌钟睿。那时候,花美男的颜控时代已经来到,所有女生都开始迷恋那种白净秀气精致如同漫画人物一样的漂亮男孩——注意,我说的是漂亮,所以尽管五官英挺看上去也蛮好看但是线条不够柔和的钟睿不在此范畴,说得伤人一点就是他在学校里不怎么受待见。

  由此延伸的审美观上达从全国到省市的各大选秀场合,自诩不凡的钟睿乐此不疲地一次次跑去参加,却总在进入海选之后在某个不痛不痒的关口被刷掉……如此折腾成绩自然是不大好的,脾气也越来越糟,老师们的不满跟周围同学的风凉话从一开始的委婉变得肆无忌惮,综合到一起压在他身上所激发的反击却是睡觉,醒来以后依然是到处奔波渴望被某个伯乐慧眼识中。他满不在乎越挫越勇的孤单模样在那个庸碌迷茫的年纪倒也算是另一种热血。

  我至今都说不出自己究竟喜欢他什么,从肤浅的外表到深刻的灵魂?好像都不是。我只知道那时候看着他走路带风目不斜视的模样觉得他很勇敢也很酷,然后分座位时坐在他身旁忽然有点紧张,接着小心翼翼,即便他从未拿出想要跟同桌友好相处的和善,除了缺课便是睡觉,可我依然会对着他偶尔伸过来的胳膊发呆,然后莫名其妙就弯起嘴角轻笑。

  他当然不知道我喜欢他,我行我素的样子像个少根筋的大侠,行走在没有同伴的梦想里,但目光坚定。

  而我知道他也有自己的领域,比如经常在学校门口等待他的放肆男女,嚣张跋扈得没有底线,跟清汤寡水的校园少年泾渭分明。看得出来他是他们当中的巨星,举手投足都一呼百应,因为这个学校里的孩子们对他更为反感,但我在放学时背着书包经过他身边的时候,却只有深深的迷惘,我觉得我跟他的距离是那么那么的远。

  ……

  重重地叹了口气,回忆这件事真叫人力不从心。现在的我回头看,只觉得那时候可真是傻X,喜欢他就把他当成了月亮,宁可歪得脖子痛也要抬头拼命望,从没好好抬举自己,其实朴素单纯也是一种不复重来的漂亮。

  伸了个懒腰,已懒得再去追想,却无法安睡,干脆走到书桌旁,掏出平时随手画设计的图册,信手勾画起来。

  Move seven

  隔天醒来,谢天谢地状态还不错,没有黑眼圈没有浮肿,头发高高扎起之后神采奕奕,我没法不开心地去了学校。

  可是,一进校门就看见个让人头疼的祖宗——天地良心,我是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得罪过这位宋青柠小姐,自插班第一天就把我奉为宿敌,平时冷嘲热讽活像我欠她多少钱,隔三差五给我使使绊子添添堵……说实在的,要是俩人真有点什么渊源,哪怕是真枪实弹较量个清楚我也不在乎。可问题是,我来蓝际之前根本就没见过她,可她却在讲台自我介绍过后狠狠剜了我一眼,这小幺蛾子耍得,莫名其妙啊!

  后来,鉴于她种种更加莫名其妙的表现,我觉得跟此人气场不和,不宜靠近,所以能远离的时候果断远离,无法远离的时候制造距离也要尽量远离。

  按理说我们学校的门面宽敞得可以,除非眼睛被鸟屎砸中,否则一般情况下不存在俩人迎面相撞这种事——可此时宋青柠站在距离我足足三米开外的正前方,我已经试图不动声色左右转移,她却明目张胆配合我调转方向,很显然是打定主意向我瞄准。我顿时有些索然,便不躲不藏,匀速前行,等着她放枪。

  “听说你昨晚去找了阮千怡?”果然,在相距将近一米处的时候,宋青柠口气不善地冲我开口,下巴微抬,样子很是轻蔑。

  没见过有人这么傲娇的,慈禧也不过如此吧?我真是没心情跟她计较,草草“嗯”了一声,便继续走我的路。

  可是,某人却不甘就此放过我,眼看我就要跃过她走过去,急急转过身来,补上不屑:“你还真会异想天开!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居然还想去D.R工作!”

  你瞧瞧,就是有这种脑子里不知道是进水还是进浆糊的人,我不知道自己多少分量,可又干她什么事呢?

  不耐烦地打了个呵欠,我回头,含糊地应付了句:“嗯、好……”接着定定看她,目光里发射出“您还有事吗”的诚恳征询。

  我有足够的理由去跟她争辩,但抱歉,实在没那个精力。莫不如调转方向,由着她发神经,倒要看看她一个巴掌怎么拍得响。

  这一招百试百灵,我诚意邀请,她倒无话可说——也或者是该说的都说完了,连再看我一眼都多余似地,心满意足地扭头走掉,像一直斗志昂扬的小母鸡。

  我松口气,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渐渐远去,已经不再去费解,这个在别人面前再正常不过的女生为什么偏偏将攻击针对我。客观来说我倒不讨厌她,不管是充满旖旎幻想的精致外表还是游历欧洲的阅历都将她装点得充满活力与魅力,而且她的作品也是整个学院唯一能让我觉得充满挑战的对比,如果不是她对我莫名的敌意,我倒很想跟她交流创意心得。

  没办法,也许她就是天生看我不顺眼,我又能怎么样?摇头轻笑,我准备去自习室,却忽然听到一个声音不远不近飘过来:“果然跟从前大不相同了。”

  Move eight

  我立刻就愣住了。

  全身上下,从头到脚,连同皮肤里面的血液,都凝固在一起,丝毫不敢轻举妄动。

  情绪在分秒间复杂缠绕,岂是一句震惊可以概括总结?

  钟睿啊钟睿,是我高估了自己还是低估你,轻而易举就能让我摇摇欲坠?

  我早就知道,若当下的重生不包括再度遇见你,那根本就不算及格。所以,也很清楚应该将你的出现当做测试,不管哪次,只要能轻描淡写地跨过去,就真的算跟从前彻底告别。

  手掌紧握,牙关紧咬,我吸足了气回头,却险些被迎面的阳光刺痛眼。伸手去挡,遮住了光线,却遮不住钟睿周身灼人的风采。

  薄得几乎透明的白色拉链外套,内搭浅灰螺纹背心,配白色运动短裤。挺拔的肩膀,修长的腿,浑身散发着无法阻挡的年轻活力,让这个灿烂的清晨都显得捉襟见肘。

  不自觉涌上心头的是一句肯定,我想,钟睿是对的。

  他当初坚持参选各类选秀,一心想要打拼未来的决定,是对的。

  也许一个人的浮躁锋芒无法走远,可对于像他这种老早便树立野心勃勃妄图成名的人来说,坚持到最后,但凡被人赏识,所有自不量力的从前都会变成不屈不挠的励志过往,没人记得他曾经的狼狈,只有当下的辉煌。

  我查过了,他已经当了模特,先拍平面接着走秀,渐渐在一些小型服装节上崭露头角,小有名气,前途大好。

  他站在原地未动,嘴角轻扯,冲我微微一笑,如同他职业那般模棱两可,有点深不可测,骄傲又迷离。

  天知道他想干什么。

  不管是莫名其妙出现在这,还是莫名其妙地冲我笑,都像是命运居心叵测的戏弄,为要看我出糗。

  我到底还是冷静下来,放下手臂,再轻松不过地冲他打招呼:“嗨,这么巧!”

  时光教会我最圆滑的处事观,是淡定。

  在一切来龙去脉都没有暴露之前,我不要做那个冲锋陷阵的傻瓜。

  钟睿的目光精准细致,在我脸上慢条斯理地钻研,许久才说话,是故作轻松的口气:“真没想到你会来这里,而且还会学时装设计!”

  字里行间有忆起往昔的导向,我却禁不住厌恶,凭什么他可以对过去毫无负担,轻而易举就衔接到此刻心平气和地寒暄?

  我没法继续镇定,甚至不自觉有几分刻薄,冲着他说:“我可没想过再遇见你!”

  说完之后就开始懊恼,这样的口气,一不留神就将自己置于低处,是没有任何意义的讨伐。

  算了,既然已经破功,也没什么好继续装腔,我没好气道:“或许该尽地主之谊,带你参观参观学校,但我一会儿还有作业要交,先去忙,您自便吧!”

  Move nine

  匆忙走掉,颇有几分落荒而逃,可我已没心情去计较,跑到多媒体自习室,深呼吸许久才慢慢平静,接着掏出作业本快速浏览,心里默默复述设计概念,只求一会儿登台自述不要结巴。

  我没骗钟睿,今天真的要交作业,而且需要走上讲台做公共演示,意义不亚于一次期末考。

  教室渐渐坐满以后,导员上台做了序讲,接着大家按学号轮流上台。

  时装设计最大的魅力在于任何自由创新都可任意开辟,每次作业演示都可看到各种匪夷所思甚至啼笑皆非的作品……我觉得最精彩的是宋青柠对色彩搭配的夸张应用,美轮美奂尽显功底。我在临近尾声时上台,没有用电脑调出课件,而是启动了角落里那台久未用过的投影仪,然后将一块白色背景板放在桌子上,倒出一桶沙,关掉灯,扭开音乐,开始作画。

  对我来说,风格旖旎的设计创作固然重要,别出心裁将概念深刻散播出去赢得认可才更值得钻研。我将本次的创作主题结合沙画故事娓娓道来,尾声时音乐骤停,紧接着掌声雷动。

  面对众人赞许,我只觉松了口气,好歹没出什么差错。用没有沾到沙子的手背抹了抹额头,全是细密的汗水。

  天知道,刚才我在台上好几次放空,脑袋里尽是钟睿辉煌耀眼的模样。

  没什么悬念地拿到了最高分,即便我并不得意,依然被宋青柠回头忿忿地翻了白眼,脸上清楚地挂着“你丫走狗屎运而已”的轻蔑与不服。我可不敢惹她,慢条斯理收拾道具,忙了老半天回到座位,发现背包里沉甸甸,打开来,红茶绿茶茉莉花茶一应俱全,不晓得哪个青涩的家伙搞得暗恋游戏。

  心安理得扭开一瓶,边喝边想起一句话——今时不同往日。

  往日我木讷平凡,经过的男孩子没有一个回头看,班上的男生也从没注意过我,他们的目标在那些花一样娇媚可人的女孩身上,才不管她是不是脾气糟糕。

  没当过公主的人根本不知道被人捧起来高高在上究竟是什么滋味,我从第一次被人拦住的受宠若惊到习惯为从此以后的理直气壮。

  我知道卑微地牵挂一个人是什么感受,也知道不负责任给人希望与美好是多残忍,所以拿捏分寸,不主动不接受,就当是最骄傲的安稳。

  谁没有过傻傻单纯不求回报的岁月?可是,又被几个人珍惜了呢?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能跟钟睿在一起,当然也从没想过,会因为跟他在一起,而落得那样死去活来的收场。

  可是,即便此刻死里逃生焕然一新坐在这里,却不觉幸运,仅有对命运起伏跌宕的蜿蜒表示不屑。

  就好像,自以为是的人发言时总说,要感激苦难,因为苦难会教我们变得更加坚强——我真的很像骂一句三字经,假若现世安稳,苦难短缺,我们软弱又何妨?

  事到如今,我只求平安,再无动荡。

  Move ten

  从自习室出来的时候,收到萧白的短信:“二食堂,速度!”这货平时行踪不定,可是但凡二食堂供应炸鸡腿这天,铁定早早前来占座。

  我慢悠悠晃到老地方,只看到乔轩,草草打了招呼坐下,萧白跟周子昂紧随之后,龇牙咧嘴端着四个餐盘走了过来。

  萧白自念大一的时候便主动辍学,接着自学网络写程序,逐步发展成接杂活的自由职业,收入还不错。他从家里搬出来的时候想找个离学校近的地方,我极力怂恿他到我们学校看看,结果机缘巧合跟我的校友周子昂合租两室一厅,俩人相处得还不错。

  乔轩跟周子昂同班,俩人学的都是模特专业,乔轩193的身高比周子昂的191小胜一筹,惹得后者小肚鸡肠唉声连连,每每找寻平衡的方法就是跟萧白的186对比较量,结果自然是萧白很郁闷。

  我也很郁闷,你想啊,这仨人牛高马大,虽说长得都不赖,可加我一个走在一起除了拉风更多是惆怅。因为,总有些不矜持的女生在我们迎面走来的时候急不可耐地掏手机存照发微博,然后视线在瞟到我身上的时候开始不淡定,那躁动的眼神里分明是冲我散发着“大姐你死开点好吗”的饱满深意。

  还有,你根本无法想象男生耍起贱来有多大杀伤力,试问,你受得了萧白一天扭回头冲你说八次“我帅吧!”还是周子昂说不上什么时候忽然扯扯衣摆冒一句“统统退去,给型男让路”接着走一段即兴台步?……嗯,乔轩还好,但我的意思并不是他比较正常,而是他大部分时候都让我错觉有种忧郁症的苦憋前兆,脸色看起来相当不友好,所以我平时不怎么敢惹他。

  午饭还是很丰盛的,有萧白在,基本都是大鱼大肉,周子昂拎起鸡腿刚咬了一口,忽然想起什么似地开口:“诶,跟你们说个气人的,我们主任今天稀里糊涂就聘了个小模特给我们当助教!”

  周子昂说话口气向来夸张,我都懒得调动情绪,微微抬头“哦”一声当是回应,接着听他继续讲下去。

  “就是,那老头上班的时候,看见校门口站着一个浑身煞白的家伙,就凑过去问他愿不愿意来我们学校学模特,那人说他本来就是模特,然后老头就很感兴趣地跟他聊了一会儿,接着就聘了这家伙当助教,专门给我们模特班指导台步……”

  听到这,我才觉得哪里有些不对,校门口、浑身煞白、模特……不是我多心,实在是条件拼凑过后,情不自禁就浮现了钟睿的身影。

  “我有点怀疑蓝际号称国内顶尖的师资队伍了!”萧白在咽下一大口饭之后,漫不经心地发表言论。

  想到钟睿,我仍有些发懵,假装若无其事地吃饭,却听平素寡言的乔轩发了言:“那人不算什么顶尖,但也不是三流之辈,就资质来说,很有大红的苗头。”

  原来乔轩认得钟睿,可他并不知道我跟钟睿的关系,所以单纯就事论事。我没有插话,却生怕桌面上一不小心冒出那个名字来。

  还好,有某人不明所以地搅局,自命不凡的周子昂先生傲慢撇嘴:“有什么的,我看走得也不怎么样嘛!”接着抹了抹头发:“哥们长得哪里比不过那货,怎么从没见我们系主任点头哈腰巴结让我当个助教什么的呢?”

  乔轩没什么表情地继续吃饭,萧白低头,没人回应的周子昂只好伸胳膊捅我:“诶,是吧!”

  这人何苦自取其辱呢?我回过神来,“哦,大概是你被人欣赏的点不在这里。我倒觉得,假如你到夜店一条街附近站半小时,肯定一帮人巴结你当个酒店公关客房王子什么的……”

  话音未落,萧白紧接着抬头补了一枪:“是啊,要求五官端正思想开放,我赌你红透半边天!”

  脸上渐渐染成一片猪肝色的周子昂,以极度暴躁的姿态回敬了我们俩一个单音节:“滚……”

  【The second step】

  Move one

  如果说,跟钟睿的重逢已经搅扰我难以平静,那他之后的接连出现则让我有些荒唐。就算是我自恋也好,觉得这一切或多或少跟我有些关系,可荒唐的是我没有任何立场去追究责难,只能被动远瞻,看他如何行动。

  我厌恶透了这种感觉。

  就好像从前,因为我一厢情愿傻傻喜欢他,就把他当成最珍贵的梦想与远方,情愿掏空一切也要对他好。

  那时候,看着他每天奔波,长时间郁不得志,便在暗地里心有余力不足地心疼,可我能做的,只是帮他整理桌椅,抚平课本上的褶皱。后来胆子大一些,会把他的桌布跟掉在地上的毛巾拿回家洗干净,也试着模仿他的笔迹将他落下的作业补好上交……我知道这些事情听上去是那么的笨拙而微不足道,可当时真的是无从下手要怎么才能对他更好。

  说起来,不知道算不算是一种幸运,某天将暗恋琐碎全部揭穿的那个人,就是我挖空心思想要照顾的钟睿。

  你花了长长时间喜欢的人,他都知道,明明像诗句一般美好,可降临在我这个当事人身上,只觉被浓浓的局促包围,甚至因不安而升腾起几分难堪。

  现在回想那时的情绪糟糕,大抵是当时,钟睿精准洞悉的眼眸里,缺乏一种认可的温柔。

  他那么冷静,甚至有些冷漠,口气淡淡地近乎无力,他说:“你喜欢我很久了吧。”

  我知道那几天他又从某个选秀大赛落选,回到学校后等着他的是一张记过处分,整个人状态萎靡,有种斗志失丧的落寞。

  然后,我看着他在活动课的时候独自去了后操场,便鬼使神差跟了过去,视线范围内却不见那个追寻的身影,急忙忘了掩护四处搜索,却在回头的刹那,看见靠坐在外墙的他。

  立刻就因形迹败露羞红了脸,正脑袋低垂不知所措,却听到他说了那句话。

  Move two

  换成现在我会明白当时他只是情绪低落,若不然即便他对我的心思心知肚明,也懒得拆穿自找麻烦。可那个时候的我,整个人整颗心都简单得可怜,又不知从何而来的勇敢,硬着头皮扛下了所有尴尬,豁出去般点头承认,竟一派轻松,觉得从今以后付出所有都将名正言顺。

  却是我把事情看得太美好,以为那个人接受你对他的好,就是一并接受了自己。心甘情愿掉进无法自拔的梦境,奋不顾身,在所不惜。

  就算一切都是我一厢情愿,可当时若没有钟睿的配合,又怎么会越陷越深?他理所当然接受我帮他写好的作业,洗好的毛巾,后来渐渐升级为球鞋T恤都交给我整理干净;周末时他窝在家里懒得出门,一个电话打过来,我立刻跑出去搭八十分钟的公车把吃的送到他手里,却换来不满皱眉,埋怨我送的太慢他饿得胃痛;偶尔他也会找我去公园闲逛,某次我注意到他脚背上的小伤口立刻蹲下去贴了一张OK绷,但起身站好却听到他不甚满意地说了句“贴歪了”……

  回想起来,诸如此类的例子太多,可我却从未意识到他对我的存在是带着不屑的无聊替代,反而满心感激,无怨无悔,谢谢,让我可以照顾你,谢谢,可以接受我不完美的付出。

  是不是觉得我有点犯贱?没错,我就是那么犯贱地,爱过钟睿。

  可我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我比这个世界上的大多数人早一步懂得什么叫珍惜,什么叫全心全意,错的是我以为两个人之间,只要我愿意多几倍的努力,哪怕他只需回应一点点,结局终究会圆满。

  钟睿不喜欢我,从开始到最后,一点点都没有。甚至,连最后,都不屑名正言顺地说一句分手。

  他申请去台湾某个著名的模特培训机构实习,通知单下来以后立刻休了学——这一切是在我某天清晨发现他座位空荡才从旁人的议论中知道,脑海中顿时空白一片,首次翘课跑到他家门口想要一句交待,却是没有,他睡眼惺忪打开门的懒散模样跟往常无异。我立刻明白,对我,他毫无亏欠,更不需坦白。

  只有完完全全将我视为局外人,才会在我忽然情绪爆发质问的时候满脸诧异,反问一句:“为什么要告诉你?”

  而一个人究竟被怎样的不甘撕碎了自尊,宁肯顶着被践踏的伤痛依然不屈不挠地表明心迹:“告诉我,我就可以在原地等你啊!”

  要卑微到什么程度,才会没脸没皮说出那样的话?我只是无法相信,曾经我愿意付出他愿意接纳的关系,无法在他心底占据一点点温柔之地,哪怕只是友谊。

  但是,所有梦碎的声响都残忍得让人崩溃,我的谦卑在他眼里竟成了可笑,他脸上全是那种被麻烦纠缠的无奈,接着皱眉看我,说:“拜托,你是谁,干嘛要等我?”

  Move three

  你是谁,干嘛要等我。

  这句话,像一个劈头盖脸的巴掌,在日后许久,每想起一次,就赏自己一个耳光。

  可是,他已经斩钉截铁毫不留情,我居然犹不肯死心,失魂落魄回到学校坐了两天之后,便又跑到他家门口,拉着他不肯放,一遍遍追问纠缠:“就算我不是你的谁,可让我对你好行吗?像从前一样,一直一直对你好,只要你让我在你身边,可以吗?”

  是不是,每一个爱到失落的人都会被心痛折磨得丧失理智?很久以后当我从那段痛苦的经历走出去,心里的某块地方就成了禁忌,不堪回首。

  对于我的哭泣不放手,钟睿从一开始的无奈变成了不耐,最后一次是足以教我死心的厌恶,他的口气是那么冰冷,是将我鄙为虫蚁般的高高在上,“别再缠着我了,行吗?”

  我从没有什么时候觉得自己是那么低贱,好像被人剥了皮肉在阳光下拷打,又羞又疼,一路恍惚地顶着朗朗朝阳回到家,心里却淋漓着倾盆大雨,湿透了所有生机。

  接下来的那段时间,我过得犹如行尸走肉,最惧怕清晨醒来,睁开眼睛第一件事是惶恐这一天该怎么办;最煎熬是夜晚睡不着,翻来覆去不知向谁质问结局怎么会这样,然后看着窗外漆黑漫长的夜,有种绝望的想法是天空永远都亮不起来了。

  我变得越来越沉默,本就安静的性格逐步被认为患了自闭症,然后越来越不愿出门,把自己关在家里写写画画,眼泪总是不知不觉掉下来,在脸颊上风干,绷得生疼。

  其实,有些悲伤之所以让人以为永无止境,不过是因为深陷痛楚的自己甘愿沉沦。但是,再刻骨的伤口都有疼痛的期限,在时光流水的冲刷下,即便无法完全愈合,可终究会慢慢平静。

  对我来说,蜕变却是一场莫名的契机。某个狂风大作暴雨将至的傍晚,我在紧闭的窗口向外注视,忽地心血来潮走到楼下。第一颗豆大的雨点打在额头,是莫名开阔的爽朗,接着是激烈密集的酣畅……我在那场大雨里足足站了半个小时,从头到脚都被刺透贯穿,最后眩晕昏迷的时候,意识流露的最后一丝清醒是释然。

  那场大雨之后我大病了一场,连续半个月的高烧不退,没有烧成肺炎已经算运气好。后来出院,嗓子哑了足有半个月没有说话,躺在床上头昏脑胀对着天花板眨眼睛的时候我以为我会死。可是,我没有。

  当所有疾病退去,身上不适全然不见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是前所未有的轻松。我平静地走下床洗脸,接着煮了很大一碗面全部吃完,觉得有了些力气之后,跑去打开储蓄罐,将全部财产揣在身上,出了门。

  暖洋洋的大街让人感觉很亲切,我逛着逛着,在一间理发店门口停住,海报上那个女孩的发型看上去很漂亮,我没做多想便走进去,跟理发师说我也想弄成那样。

  当我顶着新发型从理发店出来的时候,忽然就觉得自己重生了。

  Move four

  对于我这段狗血又破烂的感情,萧白一直站在距我最近的地方旁观。我们俩最初相识是在我还在念初中的时候,因为喜欢随手画画所以总是跑到空旷操场的某个角落信手勾勒,他比我大两岁,已经有辍学念头,当时的女朋友在我们学校,所以他总是翘课过来一边翻单杠一边等约会。

  你们都知道,那时我青涩笨拙,跟异性的交流经验几乎为零。可是很奇怪,对于萧白,却是自然而然的熟稔。甚至于,看着他精力充沛地在单杠上翻滚,不由自主地合上画册走过去围观,然后若有所思地问:“同学,您是练体操的吗?”

  他当然不是,他只是荷尔蒙过剩不知如何消耗。就好像每个人在某个时期都会忽然纠结起诸如“人为什么活着”这类蛋疼的问题,那时候的萧白恰逢不知进退的迷茫阶段,每天最大的爱好便是在单杠倒立,以头顶充血的短暂紧张去分散非常时期的彷徨。

  我们从一开始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到后来开始习惯一个人去操场,另一个人不由自主搜寻另一个人的身影。我们俩都属于那种思维跳跃性很强的人,从一个话题蹦到另一件完全不相干的事情上不需任何过渡,好玩的是即便如此却仍不影响交流。偶尔,他请我喝冰茶,我捧着杯子大口猛喝的时候很心安理得,好像在他面前可以什么形象都不顾忌,他也一样,有两次单杠运动过猛大面积泄露内裤模样,脸不红气不喘地随手拉一把,压根不把我当女生似地。

  但我知道,他比谁都细腻,比谁都了解我内心深处的执着与真诚。他翻着我的画册,笃定地说:“你心里有一颗强大的小宇宙,总有一天会爆发出超人意料的惊艳!”

  我并不期待他口中的爆发,我只知道他不像一般男孩那样肤浅,什么事只看表面。我很信赖他。

  得知我喜欢的人是钟睿,他并未帮我做任何绝对性的判断,只是客观分析,我跟钟睿未来的方向很有可能背道而驰,他踩着急于求成的脚步颠沛奔波,而我的明天,似乎还没有找到合适的切入点去冲破。

  然后,我自以为陷入被对方接纳的恋爱,忘我地投入付出,萧白不骂我傻也不说我笨,只告诉我一句:“只要你愿意,并且觉得不会后悔,那你做什么都无所谓。但是,我必须要说,我很心疼你。”

  后来,我终于失恋,他每天陪着我沉默,然后跳到我的日志上留言:“你一定会成为一个很有魅力的女孩,你身上有尚未绽放的独特,不要让一段爱情将你打磨得平庸粗俗,我赌你不会输。”

  可惜,那时我情绪糟糕,只当他是在冠冕堂皇地安慰我,所以并不感动。

  Move five

  关于那场象征逆转的大雨,其实我只是站了一分钟就想要回去,是萧白,忽然走过来拉住我,跟我一起放肆滂沱,他说这样的天气最适合哭泣,因为眼泪会以最快的速度离你而去。

  于是那天我嚎啕大哭,从一开始抓着萧白的手到最后被他紧紧揽在怀里,那一瞬间有种错觉仿佛他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亲人。

  暴雨淋漓过后我昏倒在他怀里,他以最快的速度送我去了医院。我当然不知道,自己任由失恋击打的那段时间,萧白的女朋友也因劈腿跟他分手,那也是他的初恋,痛楚绝不比我轻松多少,可他一个字都没有说。

  之后,对于我的振作,他并无惊讶,反而满心满眼的欣慰,他一口咬定我会前途无量。因为,一个重生的人,是没有什么好惧怕的。

  就算是被他胡乱料中吧,我真的开始翻天覆地的变化,从前的低眉顺眼开始百般挑剔,心里想什么就说出来,对所有没有接触过的新鲜事物都渴望尝试……我渐渐喜欢上探索的乐趣,并且热衷造型,将服装配饰按照喜欢的样子混搭出行,令所有人大跌眼镜。他们并不知道,有谁对那个默默无闻的女孩做了什么,好像一夜之间忽然就绽放起来。

  连我自己都觉得有够神奇,可仅仅只是顺其自然而已。习惯了众人从诧异转换为纷纷赞许,我逐步自信起来。开朗加上主见很容易让一个人晋升领袖,我就是要甩掉从前逆来顺受的自己,现在斗志昂扬的,是御姐梁穗穗。

  像是命运转盘的逆转游戏,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完全是一个赢家,却有种莫名的恍惚如同梦境。我知道,若换一个角度,应当对钟睿的离去心存感激,没有他的锻造就没有现今的自己。可是,情绪却自动回避跟他有关的一切,好像鲜血淋漓的伤口结痂脱落,便没有任何缅怀的意义。

  也或许是怕了,刻骨铭心的痛楚有过一次便足够。对于感情,虽不至心存恐惧,但多少有些麻木疲惫,做不好重新开始的准备。所以,对于那些善意温暖的示好,一律感激谢绝,唯恐蹉跎了他人。

  绘画乐趣有了更具体的延伸,是开始设计服装,颇有些无师自通的意思,让我倍感欣喜。同样情场失意的萧白也找到前进重点,那就是搁浅学业,专攻网络。高考过后的那个夏天我们两个开始没黑没白的混迹,相约一起出发的蹦极因我临时怯场变成围观他潇洒纵身,手拉手站在海边光脚漫步有种巴不得时光就此停住的稳妥幸福;他像照顾情人一样照顾我,却又义正言辞地反复警告我千万不要爱上他;我像依赖情人一样依赖他,却在喝醉酒时一边赖着让他背我一边喃喃地说,以后我男朋友一定要又高又帅又有钱,而且还要比你对我好一百倍……

  不是所有相互欣赏都必须要以执子之手的方式结尾才算圆满,我们深知,此时情景已是韵脚完美的诗,再没有什么比身边有个人可以让你无止境相信更放肆。

  Move six

  到底是没忍住,在一次晚饭过后的散步,跟萧白说起,周子昂他们系主任心血来潮聘下的模特助教,就是钟睿。

  萧白听完之后的若无其事在我的意料之内,这几年他被感情折腾得很惨,他那个初恋也不知道什么毛病,不时回来找他和好,然后再玩消失。我能感觉出来他很喜欢她,所以舍不得拒绝,但一个人的爱意是有限的,她并不知自己挥霍无度,总有耗尽的一天。

  他此刻的平静,大概只是有些麻木,或者悲哀,为什么好的感情总要被不好的人蹉跎耗费。

  “你已经知道怎么做了,对吗?”沉默许久之后,他转头问我,样子像个慈祥的父亲,充满相信地看着已经长大的小女儿。

  “实话说,不知道。”我冲他坦率地耸耸肩膀,接着口气坚定:“但我绝对不会被像从前一样轻易就倒下!”

  这大概是我能做到,最有把握的勇敢。

  学校里,有关“我们学校模特班外聘了一个帅死人的模特助教”这条新闻已经炸开了锅,不禁诧异不已。我们学校以帅哥美女锋芒云集而闻名,本以为各个自从不凡,不屑对这种八卦题材感兴趣,不想却是肤浅恶俗得很,毫不掩饰对帅哥的追捧热爱。

  钟睿本周的出场时间为星期三,这天上午刚好是枯燥的理论课,结果差不多一半人溜走去看,剩下的一半则心不在焉,下课铃一响便哄嚷着跑去模特教室围观,真是精神可嘉。

  胡乱收拾书包,我打算赶紧离开这兵荒马乱的学校,可还是迟了一步,刚抬起头准备向外走,就听见走廊里乱成一团,接着便看见钟睿在大批人马的簇拥下走过来,在门口立住,视线精准地在我身上定格。

  众人在我跟他之间徘徊惊奇,我心底却有种异常踏实的尘埃落定,好像之前的种种猜测终于得到落实——他果然,冲着我来。

  暗地里的对手终于浮出水面,与此对应的条件反射是绝对的坦然镇定。我看着他,平静地看着他向我走来,眼神里有微微的诧异,大概是犹有些无法置信,从前那个动不动就脸红根本不敢跟他四目相对的梁穗穗,会脱胎换骨变作眼前不甘示弱的旗鼓相当。

  在距离差不多半米远的时候,他停下来,口气再熟稔不过地冲我开口:“有空吗?要不要一起吃饭?”

  身后有哀叹此起彼伏。我知道,是那些幻想过度的姑娘们集体失望——就凭钟睿旁若无人只专注在我身上的模样,她们很自然地想到了些什么。

  若是以前,他肯对我施与如此态度,我必定受宠若惊,恨不得感激得痛哭流涕。可是此时,看穿他用历练过的处事圆滑对付我,只觉厌恶齿冷——他凭什么,将对我造成的伤害忽略不计,轻松坦然得像是从未别离的老友?

  Move seven

  尽管内心复杂不屑,可我还是笑着答应他,像一个礼貌而得体的淑女。

  管他要干什么,我决定奉陪到底。

  钟睿一把拎起我的书包,我心平气和地跟在他后面,听话又乖巧。身后又传来唏嘘,是被偶像剧荼毒的少女,对男生的霸道举止无限着迷。

  一路无言地走到校门外,阳光很足微风很淡,他宽阔挺拔的脊背就在我眼前,可感觉却是那样的时过境迁。

  终于,我心绪渐渐冷硬,接着停下脚步,看着他独自走了几步发现不对,回头,迎接他的,已是高高在上的表情。

  我抬起下巴,淡淡地冲他说:“钟睿,你觉不觉得这样很没劲?”

  钟睿颇有些措手不及,却不动声色,僵硬地站在原地。

  我拨拨头发,不以为意地轻笑出声,“你想干什么?跟我当多年不见的老朋友?没事叙叙旧?”回过头来,目光里毫不掩饰着刻薄与不屑:“抱歉,我不稀罕!”

  如此举止显然不够潇洒大气,可我哪有心情理会,只顾发泄痛快。收敛笑容,我郑重其事:“钟睿,我告诉你,没见到你之前我每一天都过得很好,以后也会。所以,我拜托你,就当做从来都不认识我,因为,我会这么做!”

  斩钉截铁地说完,我抬高下巴,不理会钟睿的嘴唇翕动欲言又止,上前拿过自己的书包,转身就走。

  脚步却并不轻松。一步步都像敲在胸口的石头,闷钝钝地疼。

  我知道,那是埋藏在时间下的伤口,表面看去结痂脱落,却还是留下深深浅浅的痕迹,因为掩饰太刻意,唯恐难堪,所以隐隐作痛。

  但是,我相信自己,总有一天会干干净净地痊愈。

  回到家,将措辞酝酿许久才小心翼翼地拨通了Anita的电话,这位美女毫不费力就记起我,接着口气格式化地排了礼拜三的午休间隙让我跟阮千怡见面。

  “她会一边做瑜伽一边听你推荐自己。祝你成功,亲爱的。”

  就这样,成功将心思全部转移,什么事都无法扰乱我礼拜三出现在D.R大厦的状态。

  Move eight

  我有种“活着只为某一刻存在”的热血沸腾。

  当然,与之相随的还有无限纠结。

  比如,见到阮千怡,我是拿出一堆成品表述设计理念表达时尚观,还是狗腿地做一个《阮女王的披靡时代》作品收集册以示尊崇?……想来想去,最后还是觉得老办法,直来直去,免得被她看穿故弄玄虚,反而没了好印象。

  但是,即便准备开门见山,衣着却不能马虎。学生妹进职场,特别是那种以时尚为中心的地方,绝对要有入乡随“潮”的意识,把自己拾掇得像那么回事,否则很难不被鄙视。

  我选了件绝对保险的白色牛奶丝衬衫,轻薄而不失质感,配一条阔腿亚麻长裤,整个人显得非常干练。避免老气,鞋子我选了双相对便宜的草编厚底鞋,把应有的青涩透露出来,不会让D.R的老鸟们有危机感。

  出发那天,我特地化了淡妆,确定样子是我能够打理出的最佳状态之后,对镜子绽开一笑,雄纠纠气昂昂。

  上车之前接到萧白的壮行短信,祝我五谷丰登,收获壮丽。我没有回,握着手机默默念着,亲爱的,放心。

  之前在学校提供的课外活动中,参观D.R大厦绝对是最长见识的经历。不过就心境来说,那时的遥不可及到现在的努力把握,绝对不可同日而语。

  我没法信心十足,只能做到全力以赴。

  顺利找到Anita,她客气地为我引路。先前百般维持的镇定终于在此刻露出马脚,在即将接近阮千怡根据地的方寸,心脏几乎提到了嗓子眼。

  Anita殷勤地为我打开门,我惴惴不安地走进去,根本来不及打量市内装饰,只觉周围的一切都太空感十足,没有一点束缚。

  视线毫不费力就定格在窗前阳台上笔直静坐的阮女王。

  我深呼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开口:“阮设计师您好,我……”

  喉咙陡然收紧,不过是面前的女王眼皮轻耸,接着睁开眼。

  吞吞口水,我几乎是强挤着将话说完:“我是梁穗穗。”

  女王的视线从一开始的柔和渐渐锐利,接着忽然爆发出一点不可思议,她挑高了眉毛,冲着我大喊:“你穿的是阔腿裤!”

  我吓了一跳,不自觉退后了一步,低头看了看,正不知如何是好,只听她气急败坏般咒骂道:“你竟然敢给我穿阔腿裤!”

  苍天呐,我发誓我就要哭了,而且是毫无理由那种。手忙脚乱地向后退,嘴里发出含糊凌乱的音节,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哪里惹她不爽了,只好一遍遍说对不起。她却表情端庄,不耐烦地眨着眼睛问我:“你道什么歉?”

  这一问,反倒让我有些镇定,止住抓狂,我稳住情绪,不再谦虚,将头抬起,一副悉听尊便的模样。

  似对我的表现有几分满意,阮千怡陡然弯起嘴角,接着站起身来,露出保养有度的身段,一边拿起桌上的毛巾擦脸一边对我说:“居然不怕过气敢穿阔腿裤,算你不够蠢!”

  算是好评吗?我想是的。反正,这个人是众口一致的刻薄成性,指望她走亲切路线,不如让蝙蝠去代替天使。

  女王擦完脸之后,径自走到一旁的盥洗室,好像是要冲个澡。我还在犹疑今天这一遭进行到此算什么,却见她想起什么似地回头,毫不客气地指着我说:“你,去给我买杯咖啡!”

  我愣了一下才走出门去,茫然不解地冲Anita说设计师需要一杯咖啡,立刻被她紧紧地握住双手,她激动地冲我说了句:“亲爱的,你成功了!”

  Move Nine

  成功,来得是多么的……抓不着头脑。

  就这样,当我端着一杯加糖加奶的拿铁再次回到阮女王办公室的时候,D.R的人事部已经显示了我实习上岗的生效信息。

  事情发展得让人喘不过气。

  甚至,下午我就开始跟着女王去摄影棚跟踪新一期作品发布的拍摄——当然,过程绝没有想象中那么轻松有趣。事实上,我就是一个跟班加跑腿,各种吩咐各种差遣,楼上楼下不知跑了多少次。好在早有准备,所以尽管比预想中实现得迅速许多,拿出任劳任怨的优良品格就是了。

  针对外界评价阮千怡的过分挑剔,我倒觉得,不过是精益求精的高阶定位,若没有区于旁人的完美主义,她如何在一方领域无人企及?

  拍摄工作在接近晚上九点钟才勉强告一段落,修改意见堆了一箩筐,我实在没精力去同情那帮可怜的摄制组成员,因为自己已经累得像条狗一样。

  搭公车回到家已经十点半,摇摇晃晃走到楼下,眼见一个挺拔的身影站在路灯下,画面是别出心裁的优雅,像一幅古老而温柔的壁画。

  我真的累了,连气愤都懒得窜起来,任钟睿的等待模样蔓延拉长,我就当没看见,目标专一只想立刻上楼睡觉。

  钟睿却不肯罢休。看到我,他急忙走过来,轻声叫我的名字,“穗穗!”

  穗穗?

  我忍无可忍地回头瞥了他一眼:“请问,我们有很熟吗?”

  我以为,话已经说得足够清楚,你钟睿又不是笨蛋,一次一次挑战我的底线,到底想干什么?

  钟睿明显索瑟了一下,眼睛却停在我身上不肯离去。我无可奈何地转过身,却听他在背后,急急道了一句:“对不起。”

  很久以前,我无数次辗转,纠结于他欠我一句抱歉。后来慢慢平静,终于觉得不再需要他却唐突出现,将这句抱歉归还。

  无法抑制地鼻尖发酸,有种心力交瘁的伤感跑过来纠缠。我没有回头,生怕一不留神,又让难过钻了空子。

  “其实,我很久以前就想跟你说一句对不起。对不起,曾经那么不懂事的伤害过你。”钟睿的声音像偶像剧男一号那样诚恳,只可惜,锦上添花远比雪中送炭显得无关紧要。我最需要的时候他将所有希望的门都关闭;最后我自己挖刨了坑洞跌跌撞撞钻出来,又怎么会稀罕他后知后觉将钥匙递过来?

  晚了,很多东西就是这样,错过就回不过去。

  可即便如此,我依然感觉很沉重,整个人有种坠入沼泽般的艰难与困束。

  但还好,表达意愿的力气还是有的,我顿了许久才发出声音,无比真挚:“钟睿,我不恨你,也不原谅你。这是我最真实的想法,我真心希望你从今往后不要再打扰我的生活,好吗?”

  说完,我回过头看他,毫不掩饰脸上被疲倦覆盖的神色,眼神里略带恳求。

  钟睿却不肯罢休,像个任性的小孩子,皱着眉头看我,喃喃地说:“你别这样……”

  “你别这样,难道我们做朋友也不可以吗?”

  Move ten

  我感觉自己是那样有气无力,但未及发作,身后忽然响起铿锵有力的声音,代我回敬钟睿——

  “她不需要!”

  萧白,我就这道,他永远都是我绝处逢生的最后依靠!

  有他在,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钟睿的任性坚持在他面前变得毫无分量,他认得萧白,当然也很清楚某些过往并不只当事人清楚,旁人也曾见证,所以脸上立刻挂满局促。

  我有种旗开得胜的痛快过瘾,正得意,整个人忽然被萧白打横抱起来,牛气十足丢了句:“我们上去!”再不理会身后的钟睿。

  我发自内心地觉得非常非常幸福。

  进门以后,萧白若无其事地将我放下,若无其事地换鞋,然后跑到厨房捣鼓。这间九十多平米的房子,他游刃有余自由驾驭。我爸妈自我高中起便申请支援西部开发,第一个五年计划即将合约期满,也就是说,萧白在这里称王称霸,也差不多五年了。

  此时,萧霸王在厨房煮面,殷勤地探出头来问我要不要加蛋。

  镇静得有点吓人。

  面煮好以后我们一人一碗,开动之前,我忍不住轻踢了他一下,认真保证道:“我没事。”

  萧白看着我,翩然一笑,接着伸手拍了拍我的头,“有事又怎样,在我面前用不着勉强。”

  这话听着真窝心,我咯咯笑起来,开始吃面。

  萧白在我低头时补充了一句,“但是,我不会允许他再伤害你。我不会让他把这样的你变成平凡的白痴!”

  我笑着举手:“亲爱的,你要相信我。我真的不会再因为喜欢谁就变成那个人的谁,我是我自己,我只是我自己。”

  萧白耸耸肩,烦心事算是暂时告一段落,过了会儿,他跟我分享了件喜事。他之前设计钻研的一套程序软件被人相中,以十万的价格买下,今天刚签了合约。

  “漂亮!”我乐得直敲盘子,却忽然想起什么,“对了,我记得你之前说过,这套软件做出来,卖个三五十万不成问题,怎么十万就成交了?”

  萧白叹了口气,样子似有些遗憾,却还是耸耸肩,冲我说:“那需要再追进大部分的后续投入去开发,而且全部做完再等机遇出现不容易,还不如现在就出手,也可以抽身去做下一份工作。”

  其实我知道,这些理由都不是萧白放弃的原因。

  前段时间他妈妈忽然生病住院,做手术需要很大一笔钱,家里的积蓄全部拿出来还差了一大块。萧爸爸急得跳脚,只好低声下气跑出去借。萧白后悔不已,自己外快不断收入颇丰却肆意挥霍,无法为家里尽一份力,这让他非常自责。

  很明显,他想用这即将到手的十万,来尽快弥补之前不能为家里分忧解难的愧疚。当然,因为这个将自己亲手开发的程序交给别人发扬光大,他比谁都舍不得。

  小时候,觉得那些白净高大的男孩真好看。现在,却觉得再没什么比男孩子有责任感更显得魅力四射。

  伸手,盖住萧白的手背拍了拍,我刻意提高音量,活跃气氛:“这么高兴的事应该早告诉我,我给你买酒庆祝!”

  说起这个,萧白立刻伸手戳了我一把:“还说呢,签完合约第一个给你打电话,没人接!问周子昂,他帮忙找才知道,你下午根本没上课!”

  我赶忙跟他分享,今天中午下午以及九点钟之前的奇遇。

  听完之后,萧白满脸赞许,接着也学我敲了下盘子:“恭喜,见习助理!”

  我当仁不让地抬起头,冲他点头:“同喜,IT精英!”

  【The third step】

  Move one

  因为去D.R实习的计划提前实现,我有必要尽快申请学校放行,时限为——上午八点半之前,我今天就得去上班。

  匆忙收拾好下楼,却又见某人等在楼下,清爽干净的样子像是刚从益达广告里走出来。

  阳光明媚,很适合抒情邂逅这一类。

  我却没什么好气,眼睛不耐烦瞥了钟睿一眼,只觉得对这个人几乎黔驴技穷。

  他手里提着外卖早餐包,无视我满脸无奈,微笑着伸手递过来:“这家的皮蛋粥跟手抓饼味道很赞,我排了四十分钟才买到!”

  这人什么时候脸皮厚成这样,没人搭理一个人也能坦然自若?

  我漫不经心,“钟睿,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顿了顿,用一种陌生的、掺杂着诸多感情的复杂眼光看了我许久,接着叹息着说:“本来,是觉得对你很亏欠,所以来找你说一句道歉。可是昨天,看见你被萧白带走,我发现……我有些失落……”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鼻息间弥漫着足以蛊惑人心的伤感,让我不由自主地失神无措。但紧接着,是轻蔑泛滥,接着变成渐渐浓郁的厌恶,内心也越来越冷硬,姿态绝对是拒人于千里之外,我淡淡地挑高眉毛,问他“然后?”

  “穗穗!”他急急地喊我“我知道从前是我过分,让你受了很大伤害。但是,请你相信,我真的想弥补,你就不能,给我一个机会吗?”

  他脸上写满了诚恳,我却没办法感动,对一个曾经凌迟过自己的人,如何能做到重逢时云淡风轻?

  “我真的不需要。”耸肩,我也很诚恳,“从你回来到现在每一次在我面前的出现,不觉得都很无聊吗?”说完,我扭头想着公交车站走去。

  “你不用应付我的!”钟睿跟上来:“你就当看不见好吗?当我是空气当我不存在……总之,只要让我可以为你做些什么,让我不必觉得彻底失去你就好。”

  这些话,听起来多痴情?

  可我只觉得锥心,这个人……这个人对我,就像是一个弃绝已久的玩具,可有一天当他发现玩具被拿在别人手里,占有欲被勾起,便不折手段,琢磨着要把它抢回来。

  他哪里是打算让我好过?前前后后,都是为了自己。

  如果自恋一些,我还可以延伸去想,若不是我蜕变成辉煌模样,他是否还会觉得失去很可惜?

  想到这个,很难不去联想他的人品有问题。

  Move two

  公车不紧不慢地驶来,停住。我走上去,丢了硬币,钟睿跟在我后面,小心翼翼。

  算了,他爱折腾就折腾去吧。我心力交瘁地想。

  早班高峰的客流量可想而知有多么恐怖,我艰难地抓着把手,钟睿在我身后,身体吃力地撑在我后面,维持出一个保护笼罩的空间。

  我对自己说他自作自受,心里却怎么也无法平静下来,无法说出此时此刻的心情。

  终于到了学校,他默默地送我到校门口,然后把手里的早餐包塞给我,飞快地退到后面,跟我道别。

  我头也不回地走,鼻子有些酸,却竭力压制,斩钉截铁地想,反正一会要去导师那里拍马屁解决昨天翘课与提前实习等等诸多问题,就拿去借花献佛好了。

  走到办公室,我敲开门,却发现除了导师,宋青柠也在。

  磁场不和容易滋生各种后遗症,比如我,一见到宋青柠就觉得浑身不自在,别扭得汗毛孔都要竖起来。我跟导师平时相处不错,偶尔气氛相当还能开些小玩笑,可这天却让我倍感压力,连正常的需求申请都说得颤颤巍巍。

  简单沟通了我成功进入D.R的情况之后,导师象征性地让我补交些材料就顺利放行。宋青柠一直在旁边整理档案柜,动作轻微,却让我觉得,我说的每一个字被她扫描过滤,汇集成傲娇讨伐的证据。

  我几乎是硬着头皮搞定正事,最后道别时终于松了一口气,然,转身要走时,宋小姐“恰好”也做完了整理工作,跟我脚前脚后走出了办公室。

  “应该恭喜你吗?运气真不赖,阮千怡居然会要你。”这个语气我再熟悉不错,有时候我情绪不佳再遇到她跑到面前作怪,恨不得变成一只宝葫芦瞬间收了她。

  “是啊是啊,我运气真好啊~~~”没什么心情地跟她打哈哈,我还得赶着去上班,可不想一整天都毁在她手上。

  宋小姐却不肯放过我,三两步并到我前面,意味深长地看着我:“想不想听点提醒?”

  不想。那句话怎么说来的?什么嘴吐不出什么牙……可是,她大小姐压根就没打算征询我的意愿,顿了顿便继续说道,“我要告诉你,先别高兴太早。说不定,没过多久你就觉得进D.R只会让你自惭形秽。”

  呃……这算不算是赤果果不安好心的嫉妒?是的,算。我看着宋青柠,非常衷心地感谢她的提醒,接着又十分诚恳地表示再不快走我可能要迟到了,然后匆匆闪人。

  我觉得宋青柠的出现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是以匪夷所思的荒谬存在着。

  我甚至想,胜过她,我就能胜过一切。

  Move three

  没过几天我就知道宋青柠对我的提醒另有一层深意,原以为她只是小瞧我扛不住阮千怡的苛刻或者适应不了D.R人情冷漠的环境,后来才知道,她对我的态度并非处于嫉妒,而是更上一层的优越。

  D.R人事部每年都会在对外国际网站上发布实习邀请函,提供服装设计团队的内部实习机会,但名额少得可怜。不能不说宋青柠神通广大,她在网站上递交全英文简历,经过系统审核过后进入难度惊人的测试环节,顺利通过之后被负责人亲自面试,结果当然很是欣慰。

  在对我“善意提醒”的那天,她刚跟相关负责人通电话约好会面时间,对自己能够进入D.R胸有成竹。

  当然,就实习途径的技术含量来说,宋青柠一路过关斩将,明显比我有分量——或者在她眼里,两者根本无法比拟。而她的实习岗位也比我正规许多,隶属配饰设计组,直接参与到设计工作,而我只是阮女王身边的跑腿小妹,一个是技术工种,一个干得是力气活,在级别上矮了她一个头。

  虽然这没什么好泄气的,可我头疼的是换了一个环境居然还有这个冤家如影相随,真是苍天厚赐。

  不过,即便心里烦躁不已,却还是打起精神,在女王身边,像只勤劳的小蜜蜂一样,鞍前马后为其服务。跟宋青柠不常见面,可每一次狭路相逢,她都慷慨大方赏给我一脸的趾高气昂,也不嫌累得慌。

  首次在一起工作是在摄影棚,拍大片永远是整个大厦兵荒马乱的重点环节,宋青柠身上挂着乱七八糟一堆配饰跑来跑去,我端茶送水递文件像个多功能移动管家一样忙东忙西,俩人各忙各倒也没工夫较劲,却不想,我的卖力竟换来阮女王一通劈头盖脸的斥责——是一份信息误差的文件,可负责撰写校对的明明是Anita,我只负责传递,却被骂得狗血喷头,连辩解的机会都没有。

  众目睽睽,我孤立无援地被骂,可拍摄工作还要继续,没有人理会我心中被践踏的自尊与不平的愤恨。不是他们缺乏怜悯,而是这个世界上很多事情都讲究公平,我今天遭遇的难堪,很可能他们在我之前都经历过,不必苛责他人对自己不够同情。

  可尽管如此,我还是禁不住喷薄而出的委屈,挨骂过后含着眼泪下楼把修改后的文件拿上去,走廊才走几步远,竟跟模特休息厅走出来的钟睿打了个照面。

  他最近跟D.R有少量的合作,我有所耳闻,却是第一次碰到。

  不愿将狼狈示人,我赶忙扭过头,他却大步走过来,一把抓起我的胳膊,“你怎么了?”

  他不问还好,一问我就更觉得难受,眼泪越蓄越多,就要掉下来,我咬紧嘴唇,不肯让它们掉下来肆虐。

  钟睿忽然叹了口气,拍拍我的肩膀:“别难过了,在这个圈子工作就是这样,菜鸟都要吃些苦头的。”

  有种过来人的味道,我抬起头来,想抹掉眼泪,却见他慢条斯理从口袋里掏出一条白色手绢,细细地折成一个小小的角,接着凑过来,我下意识地向后一缩,却被他加大力道抓紧了胳膊,皱眉吩咐道,“不想把妆弄花就别动!”

  我不动,乖乖站好,任他弯腰凑近,用手绢帮我把眼窝里的泪水统统处理掉。

  Move four

  回到摄影棚继续忙碌,到晚上,低落的情绪已归于平静。收拾东西准备收工的时候,宋青柠得意洋洋地凑过来,挑衅般地在我耳边说了一句:“梁穗穗,一切才刚刚开始。”

  她的潜台词是什么?好戏还在后头?……我这人最不禁别人激将,她不来还好,这一来,我反而斗志昂扬,挺起腰杆下巴抬得高高,“是啊,还不知道谁能笑到最后呢!”说完,捧起整理好的大箱子,铿锵有力喊了声“借过!”接着脚步哒哒走了过去。

  宋青柠在我背后,意犹未尽地喊道:“混不下去夹尾巴走人的家伙肯定是你!”

  “走着瞧咯!”我头也不回。

  装腔作势的勇敢过后,是莫名的彷徨席卷而来,疲倦而恍惚地搭电梯下楼,走出大厦,一眼就看见等在门口的钟睿。

  新生代模特难道就这么闲?我叹了口气,刚跟宋青柠斗了一场,实在提不起力气再跟他较劲。

  看出我状态不佳,钟睿趁虚而入,走过来轻声说了句:“很累吧!我送你回家。”

  懒得说话,懒得拒绝他。任他与我并肩,走到前面拦了一辆出租车,替我打开车门,看我软趴趴坐进去,自己则坐到副驾驶的位置。

  车子启动,我跟钟睿像两个陌生人一样,一前一后,谁都没有说话,狭窄的空间像被嘈杂的世界隔绝在外,荡漾着一股类似缅怀的寂静伤感。

  车窗外,近处的风景不断被抛下,越来越远地成为过去。我忽然有些恐慌,流连不舍地回头望,却只有空荡的模糊一片。

  有些东西,过去了,只能成为过去。可是此刻,坐在跟钟睿呼吸相闻的世界里,我无法抑制地想起从前,那个笨拙却奋不顾身的自己,从不计较得失,为爱而爱……然后再对比现在,风采渐露,不费力气便可收获大把青睐,却不肯轻信,不愿敞开心扉,好像失去了爱的能力。

  岁月,就这样将一个单纯热血的人,打磨成麻木残喘的躯壳,外表再变得与众不同有什么用?连爱的勇气都消失掉,其实最可怜。

  不由自主地唾弃自己,莫名的难过漫布开来,还在伤感中郁郁,忽然看见钟睿回过头来,没头没脑地问了我一句:“你喜欢吃寿司吗?”

  颇有些措手不及,坏情绪立刻草草褪去,我含糊回答,“那个……还好吧!”

  他转过头去,跟司机说前面右转料理店停下。

  我的意识流就这样断开,视线转移到钟睿身上,看着他下车,走进寿司店,很久才出来,手里捧着五六个盒子,所有口味的寿司,一样一个。

  他把盒子都递给我,对我说这家店的味道很不错,我要是喜欢,他可以经常买给我。

  今非昔比,如今周到殷勤的人是他。

  车子停在我家楼下,他跟我一起下来,目送我上楼之后,才一个人回去。我站在窗前,看着他略显落寞的身影,强迫自己痛快起来,他曾给我的失落,终于一点点讨回来。

  桌子上,五颜六色的寿司失去了梦幻色彩,像是邪恶的狰狞一块块。

  我决定,不再拒绝钟睿。就像从前,他没有拒绝我一样。

  不是我使坏,是他逼我这么做。

  Move five

  D.R的工作状态足以让人每天都精神高度紧张,但这天下午,阮女王要出席一档商务会议,助手只带了Anita一个人,我留在公司,处理好一些杂碎琐事,陡然清闲起来。

  坐在办公桌前翻杂志,无聊之余忽然想念起学校来。实习开始我一脚跨入职场,可有时候还是免不了孩子气,希望别人不要对自己太苛刻,但我知道,在D.R,这种希望还是早早掐灭为好。

  但想念却一发不可收拾,我觉得自己以后恐怕连怀念的时间都没有,遂放肆一把,给周子昂打了个电话,对他说晚上我跟萧白都回学校,要不找个地方吃烤肉吧。

  “找个地方”是官方说法,实际则为在学校某处偷偷搭个炉子,拿好食材自助烧烤。其实张罗这么一回,就价格来说跟去饭店差不了多少,但是总觉得自己动手有趣许多。

  周子昂对我的提议积极响应,听到我说会买好肉带回去,立刻表态他跟乔轩负责生炉子搬啤酒,眼前顿时出现一副热闹非凡的景象,让人很难不兴奋。

  好不容易挨到下班时间,我飞快地搭电梯下楼,却在抵达一楼的时候改变主意,坐到负一层才走下去,顺着地下停车场,从侧门通道直接走到旁边的车站。有种鬼使神差的预感,觉得钟睿会在门口等我,我偏偏不想让他得逞。

  直奔小市场去买了大堆烧烤食材,提着满满两大袋挤公车回学校,竟然神通广大腾出一只手,拨通萧白的电话,话没啰嗦,让他马上收拾出门到学校。

  几乎是我前脚刚到他就紧随而至,样子萎靡,一看就是被工作折腾的。不禁有些心疼,声音却轻快地喊他过来帮忙,接着小声凑到他耳边说:“欠你的庆祝大会今天补上……嗯,我没跟他们说你赚了点钱,免得挨宰!”

  “亲爱的,你真贴心!”萧白一边把鸡翅倒在纸盘上一边冲我眨眨眼睛:“那你说了什么?”

  “说你今天出柜!”我笑得无比灿烂。

  大概是最近开怀的事情太多,我们大家都玩得很尽兴,中途有熟人路过,也被拉过来吃吃喝喝。当然,蓝顶里目不斜视的清高人士比比皆是,对我们的行径表示寒酸鄙视的也不在少数。

  可是,用萧白的话说,我们玩我们的,干他们什么事?

  况且,我们都深知,这样的自由畅快,放肆一次就少一次。

  这顿饭一直吃到天黑,我没喝几杯却感觉很醉,有种不想清醒的任性,便赖着萧白,周子昂拉着乔轩说不放心他一个人走。最后拉拉扯扯,四个人一起回到萧白跟周子昂租的房子,三个男生很快便姿势各异地睡着了。

  我却睡不着,躺在床上木然地望着天花板,漠然地想,钟睿在哪?会不会因为没有在D.R等到我,就跑到我家楼下?

  如果他在等,我要他心力交瘁。

  Move six

  我猜的没错,钟睿果然牵挂了一整夜。

  隔天上班,刚下公车就被钟睿拉到一旁,急急地问我昨天去了哪里。

  “你是谁?我为什么要跟你交代?”转过头来回问,我的态度再理所当然不过。

  理所当然地,将他曾给我的轻视,还给他。

  “对不起!”补一句道歉,钟睿的样子已接近低声下气,他不安地解释:“对不起……我只是……很担心你……”

  说实话,我很享受他现在的样子。却在痛快背后感觉是那样的茫然,不知自己这样折腾他,究竟是为了什么。

  犹有些彷徨,却见钟睿身后跑过来一个人,一边焦急看表一边催促:“拜托我的祖宗,我们再不出发真的要迟到了!”

  看来,不管是明星还是模特,哪怕只一点点小红,背后铁定有个操碎了心的经纪人。

  看得出钟睿也很着急,他点头示意再等等,接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卡片,不由分说放进我手里。

  “这是我的电话,如果你有事,请打给我。一定要打给我!”

  说完,他转身,跟助理坐进了停在街对面的保姆车,疾驰而去。

  我低头,看着手里的卡片,坚硬的材质,一笔一划写着十一个阿拉伯数字,那么认真而郑重。

  果然,愿意付出的那个人,总是不知不觉就放低了姿态,成了卑微的一方。

  我只是不明白,他现在这样想方设法照顾我,究竟是因为多年以前的愧疚,还是什么。

  百思不得其解,胸口处像是被压了一块大石头,不疼,却沉闷。

  到了办公室,不得不甩开恼人的情绪,拿出积极抖擞的神采。阮女王说过,她最讨厌看起来没精神头儿的家伙。

  但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精神过度变成神经了,在给女王送咖啡的时候,被她目光诡异瞄了好几眼,我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脸上沾了什么或者衬衣穿返,就在忍不住低头查看的时候,只见她忽然将面前的笔记本转过来,指着屏幕冲我说:“里面的女主角是你?”

  我有些莫名其妙,然凑过去看了一眼却是吓了一大跳,电脑屏幕上,是一张照片——确切地说,是一组,里面四个人,分明是昨晚我跟萧白他们勾肩搭背走回去的狼狈模样,此时诡异地躺在女王的收件箱里,像是连续剧才有的悬念情节。

  很明显,这些照片别有深意,有人想用这种低级而粗俗的方式黑我。可不得不说照片的技术相当之好,每一个角度的抓拍都恰到好处,我的表情,一张比一张……呃,淫荡。

  不禁头皮发麻,全身都紧张起来,不知如何是好。我要怎么跟面前优雅高贵的女王解释,我的私生活并不是照片里呈现的那样……堕落。

  出乎意料的是,女王根本无意过问我的私事。她看着我,提出了一个异常戏剧性的要求:“最右边那个小伙子质感不错,回去问问他,有没有兴趣来试下镜!”

  Move seven

  我惊讶得睁大了眼睛,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有些语无伦次:“那个、其实、我……好的,他一定会高兴得飞过来!”

  说完,看着女王将电脑移回继续工作,我准备退去,却听她语重心长的声音自背后传来:“年轻人,玩得疯一点没关系。但若你有成名的打算,最好不要被什么人别有用心揪到把柄,要知道,一个泥点足可毁掉一件丝绸裙子。”

  不禁有些惭愧,也受宠若惊阮女王善意温情的一面。虽然她在我回首的时候低头忙碌,并未正眼看我,却让我由衷感激,收获宝贵的人生教育。

  “谢谢!”诚恳而利落地,再欠欠身。女王像是忍无可忍般,抬头酸溜溜地看了我一眼:“好吧我承认我嫉妒你,照片上的三个男孩子都不错!”

  哈,原来女王也花痴啊!

  退出门,我的心情仍停留在高度兴奋状态,想起女王看中乔轩的好消息,恨不得立刻就通知周子昂代为转达,却忽然想到,这样一来,周子昂恐怕又要沮丧。

  上次教育主任看中钟睿做示范助教,已经惹得他老人家很不爽了。挺说后来钟睿每次前来任课,周子昂都对着镜子一丝不苟地打发蜡喷香水,颇有一副“老娘跟他拼了”的山河壮阔。

  看来,为了防止乔轩成为他的嫉妒对象,我得想个合适的方法。

  可是……等等,我好像忘了点什么事。

  对了,就是那个,不怀好意在暗处偷拍又迅速发给阮女王的幕后黑手,绝对有必要揪出来。

  整件事毫无曲折,我非常肯定,搞这套幺蛾子的人,是宋青柠。

  就算偷拍这个嫌疑范围很大,但别有用心到将照片发给阮千怡,就只有她会这么做。

  是的,只有她会。

  宋青柠倒足够坦白,一见我气势汹汹走过去,就优哉游哉地问我:“还喜欢吗?那些合影。”

  “精彩极了!”我咬牙切齿,这女子是故意要惹我不痛快啊!

  但是,我真的很想问问她,“你能不能告诉我,我到底什么时候得罪过你,怎么我自己一点印象都没有?”

  宋青柠毫不理会我模样认真,自顾轻蔑微笑,“没什么时候。”顿了顿,答非所问:“我从来没有输过。”

  我恍然大悟。

  原来,真的是因为每次考试及汇报作业,我都遥遥领先名列第一,而她总是在我之后,非常可恶的,紧随,其后。

  说实话,我不大愿意相信她对我的敌视竟只是出于肤浅的敌视。因为,极度幼稚。

  Move eight

  “我提醒过你的,一切都还刚开始。学校里那帮土包子赏识你,可我就不信在这里你也吃得开,我绝对不会再让你赢我!”说话时,宋青柠握紧了拳头,比奥巴马慷慨激昂的就职演说还要热血。

  “你要竞争,我随时奉陪!”我迎上她的面孔:“可是,我拜托你,最好不要再做些龌龊勾当,那会让我非常非常地看不起你!”

  “不反击不代表我害怕,而是我不屑!”抬起下巴,我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宋青柠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你有什么资格装清高!”不知是不是因为气急败坏,她口气甚至有几分颤抖,“在学校里有周子昂跟乔轩,校外牵扯着萧白不清不楚……最近又多了个来路不明的钟睿,梁穗穗,你以为自己是万人迷左右逢源,可知有多少人从心里唾弃你!”

  唾弃?我先是莫名其妙,接着感到十分好笑,如果连旁人不明所以的论断都要在乎,那人生也未免太随波逐流了。

  “不好意思,我只对我自己负责,没兴趣理会不相关的闲杂人等!”耸耸肩,别有深意地瞟了宋青柠一眼,我转身离开。

  骄傲的宋小姐终于哑口无言。但我知道,属于我们俩之间的硝烟,已经越烧越浓。

  但是——管它呢!该来的总会来,顺其自然就好。

  晚上下班之后,我终于绝对,单独去找乔轩,把前来试镜的喜讯告诉他。

  当然,我还能想到别的方法也不会这么做。说实话,我总觉得他气场有些生硬,而且看上去偏执又满身戒备,平日里有萧白跟周子昂在旁边活跃气氛还好些,可一想到独自跟他打交道,不禁有种说不出的局促。

  更可恶的是他没有电话!我只能硬着头皮去他家。

  是不甚明亮的旧户区,尽管环境整洁,却还是显得斑驳连连。我找到乔轩家门,轻轻敲了几下,很快有人出来开门,一张疲倦端庄的脸,应该是乔轩妈妈,在听到我介绍自己跟乔轩是同学的时候,立刻亲切地将我让进屋子去。

  之前听周子昂说过,乔轩来自单亲家庭,性格多少跟这个有关,但他也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

  应是旁人无法身临其境的艰难坎坷吧!乔阿姨身上,有种与命运抗衡的坚韧,她亲热地给我洗水果倒茶,身上有种沧桑沉淀的释然,闲聊时也没有一般家长惯常查户口似地问问题,让人没有一点拘束与不自在。

  屋子里的光线不大好,略显昏暗,简洁陈旧的摆设隐隐透露着不大丰裕的家境。我回想起乔轩的衣着,似乎没有一件便宜货,不禁有些疑惑,这明显的不对称该如何解释。

  但已经没有时间追究深想,刚喝完一杯茶的时间,听到钥匙插进锁孔的金属碰撞,乔阿姨笑着站起来,冲我说了句:“乔轩回来了!”

  话音落,门打开,果然是乔轩,穿着白色球衣,大汗淋漓地出现。

  Move nine

  是又一个疑惑。

  儿子出去打球回家,按理说直接敲门才对,他却不声不响直接拿钥匙开门。

  我几乎可以断定,乔轩跟妈妈的关系不是很好。

  看到我,乔轩明显有些意外,连招呼都忘了打,还是我主动站起来,大大方方冲他欠身:“嘿,乔同学,等你很久了!”

  他这才回过神来,有些不自在地冲我点点头,样子很是局促。

  “这孩子!”乔阿姨冲我笑笑,又转头看向乔轩“还不快去换衣服,回来陪穗穗坐会儿!”

  气氛开始有些微妙而诡异的变化,刚刚还略显紧张的乔轩,听到乔阿姨的声音,表情立刻沉下来,几乎是没有理会,他径自走过来,“你还没吃饭吧,我请你吃牛扒!”

  下楼,小区左拐,是一条很有年头的小巷子,“鹿港小镇”西餐屋里,最便宜的一份牛扒要八十八块,我假装没什么兴趣地翻过去,指着一份日式拉面说我要吃这个。

  天杀的,一碗面也要三十五!

  乔轩要了一份黑椒牛扒,又点了份水果沙拉加一壶奶茶。虽然身上穿着再大众不过的球衣,但样子从容又气派,一点寒酸气也没有,像个养尊处优的大少爷。

  可我却没办法不去想,十分钟前还坐在他家旧得几乎要裂开的沙发上,跟他衣着款式至少有五年前历史的妈妈,面对面喝茶。

  我有点后悔,这么莽撞就来找他了。

  因为,在今天之前,尽管内心里觉得乔轩是个很有距离感的人,但这份看法并没有任何主观上的不认同或者偏见。可是现在,在去过他家,又经过一系列细枝末节的对比之后,我很难不去联想到一些东西,以及一些我并不觉得欣赏的做法。

  我觉得,自己应该对他更了解一些,才好去见识他私下的生活,不然,就显得很强人所难。

  但现在,后悔也来不及,只能若无其事地继续。

  倒是乔轩先坦诚,样子是无奈的诚恳:“让你见笑了,我跟我妈……关系不是很好。”

  “没什么的!”我报以理解,“代沟嘛,正常。”

  “代沟?”乔轩自嘲地笑笑,“就算是吧。”

  服务员端来一盘水果沙拉。

  我顺势引入正题,将来意告诉他——当然,隐去被人偷拍这件神奇又扫兴的因由,我把来龙去脉编得很漂亮,说是阮女王想要找几个新面孔的模特,我把他跟周子昂的简历夹在人事部推荐的人员里面,结果他被选中试镜。

  这个消息很没悬念的让乔轩神色振奋,他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真的?”

  “我还能千里迢迢来骗你!”他的表现让我很有成就感,面条送上来,我狠狠挑了一大口,味道还不错!

  乔轩的牛扒也上来了,他却一副根本无法进食的模样,激动不已地拿起刀叉又放下:“那……”

  “那你要做的,是准备试镜,时间我安排好再通知你。”咽下满口的面,我一副“老娘绝对罩着你”的风范。

  Move ten

  我能理解乔轩的不平静,从天而降的机遇,可遇不可求,不管结果如何,过程都足够宝贵。

  看到他这么开心当然我也很高兴,接着,担心的事情也要趁热打铁了。我喝了口奶茶,“不过乔轩,有件事我得跟你商量……其实这件事,才是我要单独要找你的原因!”

  “我们都知道,子昂的性格很骄傲,个性臭屁,最爱跟同领域的人相比较。上次,因为你们主任选了个助教都能嫉妒个半死,要是知道你跟他的简历一起送上去可你被选上他没什么动静,他肯定会特别挫败……他太爱面子,宁愿输给旁人也不愿被身边人比下去,你也不愿他要一边难堪一边祝你成功吧!”

  “这个……”乔轩皱眉,似乎在想这个问题的存在性,接着像是打定了什么主意似地,“我来处理吧,回头跟他说是我自己偷偷投的简历,他应该顶多砸我一拳骂我不够意思,就不会想那些有的没的了!”

  点头,这个主意不错,可隐隐地,多少有点惭愧。毕竟,对于我们背着子昂偷偷商量的所谓保护,其实更多是在意自己好过,朋友之间,有时候稀里糊涂就被莫名其妙的秘密隔阂出距离。而我们都没有忘了还有另一个选择,那就是大大方方将实情告诉他。

  没办法,我想隐瞒偷拍照片,乔轩担心友谊因此生乱。

  完完全全坦诚,在这个充满心机的世界,是那么有气无力。

  但还好,我们可以理直气壮地说,不论用了怎样的方式,发自内心的初衷绝对是希望他更好过。

  面条被我全部吃光打饱嗝,乔轩的牛扒同样吃干净,样子却斯斯文文,完全是一副上流社会的派头。不得不承认有些人的气场真真的与生俱来,他贵气优雅、萧白自负洒脱、子昂纨绔倜傥、钟睿……

  不由自主想起他,想避讳已经是来不及。

  而我忽然发现,现在已经没办法顺理成章讲出他现在带给我的感觉。

  若是从前,他热血执着,勇敢笃定,什么东西都无法干扰他的梦想,坚决又冷漠。可是最近,他每一次出现在我面前,都被我居高临下,处境被动,而我连目光都不屑在他身上停留,自然也就无法平心而论地感受。

  其实,最近我一直在想,到底要用什么样的方式去面对钟睿。他接二连三的出现,无疑是给我出了个纠结的难题。

  我从来都没想过要跟他握手言和,只希望生活中再不跟他有一点瓜葛——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理直气壮披挂着好不容易蜕变的华丽骄傲走下去。

  我拒绝接受他后知后觉的歉意,否则怎么对得起从前尊严丧尽的狼狈?

  但是,又无法做到以牙还牙的报复,就算,把他欺负成我从前的模样又怎样,我就会开心吗?

  好好的人,好好的青春,何必彼此消耗,各自缤纷的走下去不好吗?

  这世上的所有感情,我最害怕是不能释怀,疼痛纠结,从寂夜到天亮,难过无尽头。

  【The fourth step】

  Move one

  告别乔轩,我给周子昂打了个电话,周某人家境优越人缘也不错,一帮红粉知己把他当闺蜜,接我电话时口气还残留脂粉气:“我说梁大美女,怎么想起我来了?”

  “严肃点!”我没好气地喝了一句,“我现在往你家走,速度滚回来!”

  说完,立刻挂了电话。周子昂这人,性格贱的很,越是有商有量就跟你墨迹,要是利落干脆不留余地,他也就乖乖听话了。

  作为热爱自由并且擅长搞暧昧的射手男,我把他每一句“我想你”都智能转化为“我闲得蛋疼”,每一句貌似认真的“我喜欢你”转化为“我闲得特蛋疼”……后来越来越熟,也懒得防备,看着他整天花红柳绿不亦乐乎,倒觉得,他马不停蹄的忙碌只是对空虚的一种填补,看似左右逢源跟谁都称兄道弟的家伙,其实跟谁都冷漠。

  青春这东西,最擅长就是给每个人都设一道蚀骨惊心的分水岭,我们都要踏过最初的单纯梦想,体会孤单体会失望,阵痛过后继续远方的跌跌撞撞。

  在等待周子昂的时候,我去附近超市买了些东西。萧白最近接了两个网站制作的急活,已经闭关工作好几天。对待工作他总像个拼命三郎,我也不忍把我那点破事拿来叨扰,今天正好赶巧,买点牛肉罐头午餐肉什么的,瞧瞧他忙成什么熊样子。

  呃……两眼呆滞目光无神算不算?戴发箍贴胶原眼贴算不算?光着膀子胡子拉碴算不算?

  当然都算。我亲爱的萧白,为了生活,他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变成这个熊样子。

  我们学校里的女生有好多看上他,觉得他潇洒有才华,赚钱轻松自在……可她们根本不会知道,他要付出的辛苦,要超出常人好几倍。越是自在的职业,越需要更坚不可摧的自律,才能保证不至落魄生活。

  他给我打开门之后便回到房间,我无须招待,换了拖鞋,把带来的食物分门别类放进冰箱,餐桌上堆着许多快餐盒,若不是忙碌萧白一向过度整洁,我快速收拾了一下,装了满满两个垃圾袋,然后拎到楼下。

  时间刚好,当我处理完垃圾,大功告成地拍手,立刻看见一辆出租车在眼前停下,接着是满脸笑意的周大少走下来,笑容极度花骚:“怎么了小穗穗,这么急着见我?”

  我毫不怀疑,此人若生在古代,绝对是那种整天端着鸟笼在街上溜达,看见良家妇女就百般调戏的流氓恶霸。那气质,简直太浑然天成了!

  没什么好气地冲他翻了个白眼,我双手抱在胸前,皱着眉头“少跟我嘻嘻哈哈!说,你跟宋青柠什么关系!”

  绝对是意外收获!今天去乔轩家,在茶几下的相册里翻到了一张集体合影,那上面的周子昂显然还走着积极正面的路线,一脸学雷锋好榜样,他正下方站着一个即便穿着校服依然美丽大方的宋青柠,俩人一前一后,笑容出人意外地相像。

  我不由得从心底冒出一个大胆的猜测。

  然后,看着周子昂陡然一动的表情,立刻确定了这个猜测。

  Move two

  周子昂承认,他跟宋青柠是同班同学。

  ——要只是同学关系一脸纠结干什么?我不动声色,侧目看他,到底是他拖不过我,豁出去一般松口气,“好啦好啦!我们相爱过!”

  相爱……这个字眼让我不禁一震。谈及过往,谁人不是遗憾加无力?特别是再年轻一些的时候,总会把一些不圆满归咎为年少无知,但提起宋青柠,他没有说“她是前任”也没有说“我们曾经在一起”,而是坦荡自豪的“我们相爱过”,连遗憾都算不得什么。

  他们相爱过,真好,至少他们互相爱过。

  其实是不懂爱的年纪。那时候,宋青柠还叫蓝青柠,听起来像蓝精灵。

  然后,两个光鲜优异的人相互吸引、走进、投入。像两滴下落时相遇的露水、像一朵花听见另一朵花开的声音、像云朵绽放海水荡漾……处处洋溢着不可思议的美好。

  他们比谁都相信,那就是爱,所以勇敢得那么彻底。

  可是,以为得到命运的青睐,可命运偏偏不怀好意地安排。

  那时,青柠的爸妈已经协议离婚,她妈妈的娘家人都在瑞士,想要把她一起带回去。可是,即便跟着母亲生活上可以更优越,国外的环境也相对更开阔,但因为周子昂,她坚定不移地选择跟着父亲。

  青柠的母亲出身豪门,想当初是有名的社交名媛,她当然知道用什么方法最快地达到目的。直接跟女儿讲道理不仅行不通,搞不好还要伤感情,还是对付周子昂那个毛头小子更容易些。

  她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只用了几句话就把青柠的未来摆在周子昂眼前,一边是跟着稀疏平庸的爸爸过稀疏平庸的生活,另一边却是国外亲戚的诸多宠爱,生活必然舒适优越……在这位气场强大的社交皇后面前,周子昂甚至没有勇气表达自己的决心——其实我可以让青柠快乐。

  快乐,在没有受到物质逼迫的情况下可以是人生全部,可他拿什么保证,能够使快乐不被任何状况影响打折扣?

  所以,他只能受尽侮辱地放手。

  当他用一脸满不在乎地样子跟青柠说分手的时候,青柠从满脸震惊到不可思议,但与生俱来的骄傲不允许这个女孩做出任何有失仪态的举动,她扬起下巴问他为什么,他淡淡地说了句没什么,就是累了。她再度确认,问他说的是不是真的,他点了点头。

  “那好,你别后悔!”这是她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至始至终都表现得那么优雅,连回头转身都划了一道完美的弧线。

  他知道她会这样,因为受伤,所以加倍包裹自己。可是,看着她走得那么干脆,头也不回,不可自抑的悲伤无法无天地涌了上来。对着她渐渐模糊的背影,终于流下了难过的眼泪。

  那是他生命当中,第一场真正意义的哭泣,在泪水中想起一首叫做《比我幸福》的歌,歌词里说——

  请你一定要比我幸福,才不枉费我狼狈退出。

  Move three

  故事听完了,我并不觉沉重,只是想,是我们每个人的轰轰烈烈,才成就了这个热闹的小世界。

  只有不回头,不回头的走下去,才发现,那些不管是好是坏的回忆,都是我们活过的证据。

  “既然已经坦诚到这个程度,那你要不要老实回答我一句,刚认识没几天你好像就跟我要过一张照片,拿去干什么了?”我这人的细心与洞察力一旦结合,会爆发出极度疯狂的人品,比如现在,周子昂已经被我牢牢掌控,哪怕是从前的一举一动,也全都在我的推理当中。

  犹沉浸在伤感当中的周子昂已经失去心里防线,对我的步步紧逼毫无招架之力,只好坦白交代:“那时候以前高中同学建了校友录,群聊的时候有人故意黑我跟乔轩搅基,不然两个人干嘛一起去蓝顶还都不交女朋友,我倒不怕他们开玩笑,却想,万一哪天青柠看见聊天记录,误会我是因为那方面的原因跟她分手该怎么办,急忙随口胡诌了句,我有女朋友的,蓝顶设计系的天才系花……”

  我真是无语,“然后你就跟我要照片跟他们证明?”我说周子昂,你到底是傻还是傻呢?你怕青柠误会,可是对她来说,你跟乔轩或者跟我在一起,难道有什么区别?

  至此,我算彻底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了。那就是,周子昂把我的照片跟高中同学曝光之后,被远在国外的青柠看到了——彼时她改跟母亲姓,名字念起来少了梦幻多了理智,样子还是骄傲,比从前多了一份盛气凌人,拿了不少设计类奖项,被封为最美丽的华裔才女,爱慕者无数,却从不理会。

  我确信她应是见过我,误会我的身份,所以才在见我的第一面,就流露出“老娘跟你死磕定了”的蛮横模样。虽然,她选择回国,到蓝顶就读的真正目的不一定就是要搞死我这个“周子昂的现女友”,但我只能说,时隔多年,有些事有些人她并没有真正放下,我的出现只不过让所有压抑的冲动一触即发。

  看得出来周子昂也没有放下她。只是,此时现在旁观立场,也无力说些什么,只好打破气氛推了他一把:“该死的,知不知道把我害多惨?宋青柠把我当四害一样穷追猛打,要不是我命大早被她灭掉了!”

  周子昂自知理亏,当然不敢争辩,只好陪笑,“那个……我赔罪,请你吃大餐好不?”

  “嘁~”我不以为然,“你以为我就那么好打发呀!”

  但我还是跟他认真讨论起大餐的具体方向,气氛开始融洽,眼看着天气越来越黑,我准备告别,走了两步又忍不住回头:“那个……我说,虽然无法评论你当时的决定是对或错,不过我想,你们直到现在,依然是相爱的。”

  我确信,不管是宋青柠对我的敌视或者刚才周子昂在回忆时流露的感情,有一个共同点——那是出于爱。

  可是,现在的我已经明白,爱有时候不等于圆满。因为不是所有努力都有回报,也不是什么事情都可以努力。

  Move four

  阮女王的行程表需要我每周一都要将接下来一周的外出安排都交代一遍,这天,当我说完之后,女王头也不抬冲我丢了句:“你准备下,新加坡那场发布会跟我一起参加!”

  我差点以为自己听错,瞪大眼睛愣在原地,却见女王偏过头来,眉毛挑得老高:“怎么?你不爱去?”

  不爱个鬼!我急忙点头点头再点头,接着压着胸口走出门去。

  原谅我这个没见过大世面的家伙好么……其实就算阮女王说带我去的地方不是新加坡而是另一个国家,我想我都不会比现在减少一丁点的激动。

  因为,对于现在的我来说,世界真的很大,需要一步一步去探索。

  实在是兴奋得要死要活,所以尽管知道萧白最近忙得不可开交,我依然打电话过去跟他分享这一喜讯。他的口气一如我想象中冷静,吹了个口哨之后,问我什么时候出发。

  “一周以后!”我得意洋洋,确定他心里一定在为我高兴。

  结果却是,他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反问我:“亲爱的,你有护照吗?”

  我……

  “我好像听说,办个护照怎么着也得半个月吧!”萧白依然口气淡淡。

  我……

  我不甘心喜悦就此泡汤,便没有跟女王坦白,一上午忧心忡忡,满脑子想的都是到哪里找找路子。

  然后午休,我若有所思,根本没注意到等在身旁的钟睿,站起身打算去食堂的时候,一个冲劲磕在他下巴上,疼得我哇地一叫。

  钟睿立刻满脸歉意,急急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你怎么样,疼不疼?”边说,长胳膊已经伸过来,搭在我头上。

  我像触电一样惊醒,猛地抬头看着他。

  他尴尬地把手放下,有些不知所措,嘴里又喃喃补了句对不起。

  好在办公室里的人都走光光,不然画面还真惹人遐想。

  “有事吗?”我不耐烦地问,已经习惯用这种态度对他。

  钟睿立刻黯淡下来,却又打起精神,笑着冲我说:“我这几天刚忙完,中午请你吃饭好不好?”

  “不好!”我毫不客气,抓起背包跟手机,“我有事!”

  我脚步匆匆,实在有些刻意,钟睿跟过来跟我并肩:“要去哪,我送你!”

  不耐烦地停下来,我有些刁难地望着他,“我要去出入境办事处,我需要一个六天之内必须拿在手里的护照,你都可以帮我吗?”

  说得是挑衅的气话,但没想到,钟睿却满脸认真,他伸手摁住我的肩膀,“别急,交给我,我来想办法。”

  不禁有些震惊,他现在的本领神通广大。

  Move five

  当天下午,钟睿就带我去了出入境管理处递交申请。回来时送我回公司,他冲我保证说,“放心吧,都交给我!”

  他说话算话,第六天,便将承诺的护照交在我手里。

  这天刚好周日,他看我神色昂扬,便笑着问,“东西都准备好了没有?”

  我胸有成竹地点头,却见他满脸不信任,再自然不过地一把拉起我的手上楼:“走,带我去看看!”

  自他手上传来了一股电流,电得我浑身僵硬,连挣扎都忘了。

  事实证明,他不由分说打开我的行李箱检查的决定,是对的。

  首先是我的化妆水跟乳液。

  “飞机上带液体很麻烦,换成小包装的!”

  牙刷牙膏也不入他的法眼……

  “这些酒店都有,就算为环保着想,拿简便装的更省事,这种带耳朵的牙膏筒能不要吗?”

  还有我的零食……

  “是有多喜欢吃泡面?而且去参加活动,不会不给饭吃的……就算怕饿,也可以打电话给酒店送上去……”

  ……

  收拾到最后,看着几乎一半的物品被他挑出来,我多少有点无地自容。

  然后,他不知从哪变出一只袋子,然后开始一件件把里面的东西掏出来。

  先是一部手机。

  “你的电话打不了国际长途,用这个。”

  两盒简易包装的巧克力。

  “放进口袋里揣着,累了就剥一颗补充能量。”

  居然还有一条礼服裙跟鞋子!

  “发布会结束或许会有正式场合的舞会……只是按照惯例猜测,但有所准备总是好的,你看我的眼光怎么样?不喜欢的话我们现在出去买……”

  “唔……”我犹有些惊讶,“挺好的……”

  确实挺好的,白色的抹胸小礼服跟水晶跟鞋子,优雅又俏皮。

  只是,我无法征询,他如何知道我的尺码。

  现在的他,好像无所不能。

  “到那边不要随便跑,能进D.R就代表你英文还不错,大大方方去表现,谁也不要怕,但一定谦逊有礼……新加坡人对华人很亲切,你会玩得很开心的。”钟睿还在耐心交待,像个牵挂女儿的小爸爸。

  我心情很复杂,说不出什么感觉,只好乖乖点头。其实,我只是因为被照顾而受宠若惊。首次出国,父母在远方只能送我一句一路顺风,近处的朋友萧白在忙,周子昂跟乔轩粗心,压根没想到我会需要什么帮助,却是钟睿,温暖而细心的处处叮嘱。

  最后,时间差不多,他起身,“你早点休息,明天我来接你去机场!”

  又是一阵无法言说的情绪。

  如果说从前,他肯对我的付出做出哪怕一点点回应,就不会有今天,那么多的关心都让我不敢笑纳。

  而我更加不清楚,他现在为我所做的一切,究竟是出于歉疚,还是什么。

  躺在床上,这些问题越想就是越是辗转纠结,然后我觉得,什么时候应该跟他谈谈。

  我不想接二连三地接受他的好意。

  说穿了,我还是不想讲和。

  Move six

  隔天,钟睿早早来接我,手里还提着小笼包当早餐。

  我默默地接过包子,小口小口地吃,一边看他将我的行李箱搬下楼。

  他居然出动了传说中的明星保姆车——我好像只在电视里见过,内部空间宽敞舒适,两个人坐面对面中间还可以搭一张小桌子。

  倒也不是专门为我,他的助理坐在前面,催命般的不停叫嚷着快点快点。

  送完我之后,他们要立刻赶场做活动。

  司机在催促下将车子开得飞快,我几乎可以听见窗外的呼啸而过,像是不复重来的过往,让人不觉升起一股无能为力的惆怅。

  不知是谁先起头,我跟钟睿开始有一搭没一搭的讲话。

  噪声太大,外加助理唧唧歪歪的干扰,彼此的声音显得断断续续,像一个不完整的故事。

  钟睿微微颔首,干燥修长的手指交织在一起,看上去孤独又温暖。

  他说起一个人去台北的生活。

  那是一家非常大的模特公司,旗下当红名模无数,新人更是多不胜数,他自以为是一方领域的佼佼者,殊不知跟众人站在一起,很快被淹没。

  但他知道,自己唯一的优势,就是从未放弃的坚持。如果连自己都开始对未来灰心沮丧,又有谁会把赌注放在他身上,帮他赢一个未来呢?

  这个世界,只有自己先相信自己,别人才会相信你。

  “也就是那个时候吧……”钟睿抬起头来,又慢慢低下去“我开始想起你。被当成外来者被当地学员欺负的时候,我对自己说没什么,没有谁有义务对你好,你得学会照顾自己……可是,却想起曾守在我身边的你,从未要求回报,一直在默默照顾我,给我数不清的关心,但我却那样对你……”

  是啊,总是有人把别人的付出当成理所应当,要么不屑,要么践踏——而钟睿,他给了我一场从头到脚的凌迟。

  想到从前,连我自己都觉得傻X,他到底好在哪,值得我舍生忘死?

  “从我开始觉得愧疚的第一天,就非常想回来跟你说一句抱歉。可偏巧那时有了机遇,开始走秀拍片,然后一耽搁就是好几年,当我能够选择飞回来的时候,才发现时间已经走得这么远了。”他顿了顿,“远得我几乎认不出你来。”

  一语双关,道出我出乎他意料的改变,道出所有的一切,不是他想要,就可以回到从前。

  “我回来的第一站就是参加合作公司D.R年会,然后措手不及看到你……你知道,我在角落里看着你的新形象有多么不可思议,可当你回过头来看到我的时候,我就肯定是你,那双流露着真诚善良的眼睛,它不会骗人。”

  “你变了,变得自信满满,无惧无怕,跟阮千怡都敢讨价还价。我在旁边一眼不眨地看着你,直到你转身向外走,才回过神来,急忙追着你一起上了电梯。”

  原来,那天不是我幻觉,钟睿真是跟我一起走下楼。不禁对自己很佩服,因为兴奋,居然连身边的钟睿都没发现。

  Move seven

  “可是追过去,我才发现,我根本没有准备好,跟这样的你说对不起。”他抬起眼帘,柔软的目光里甚至有一点点可怜,“这样的你,根本不需要任何人道歉。”

  是啊,有些东西,错过了时间,就算紧随而至,也显得多余。

  钟睿说,那天之后,他一直想为我做些什么。可是,他不停徘徊,却发现,根本没什么机会可以对我好。

  我变得不只外在,还有将自己放在高处的矜贵姿态,无须任何人照料,已懂得要将最好留给自己。

  眼下,气氛刚好,钟睿足够坦诚,而我,虽不够平静,可至少还清醒。

  “钟睿……谢谢你今天能送我。”我真诚地看着他,语气却刻意跟过去划清界限,“但我希望,以后请你不要再这么做了。”

  不要再那么刻意且大费周章的对我好。因为,就算我需要,那个人也不应该是你。

  “世界这么大,我们没必要跟过去斤斤计较。虽然,我现在已经不痛了,可每见到你一次,就会让我对从前的伤痕念念不忘,你也说我变了,那为什么不放我变得更坚强茁壮,在满是希望的未来去飞翔?”我的语气生动而诚恳,“钟睿,我想忘记你,你帮帮我好吗?”

  许久,钟睿都没有说话,好像在内心矛盾挣扎,但最终,他还是抬起头来,勉强但坚决地冲我说了声:“好。”

  我松了口气,心里却并不痛快,像一块积雨的云,潮湿又沉重。

  难过来得不可理喻。

  我跟钟睿再没有说话,可我一遍遍回想起刚才,两个人心平气和趟过了过往,然后面对面,达成协议成为陌生人——居然是那么的理直气壮。

  在车子终于到达终点——过去的终点,未来的起点。

  下车的时候我一个人跑去拖行李箱。

  钟睿没有帮忙,他走下车,默默地看着我,我被他看得不自在,只好嘻嘻笑了笑:“嘿,我走……”

  还有一个“啦”留在嘴巴里,却陡然噎住。钟睿忽然走过来,一把抱住了我。

  他动作很轻,却渐渐用力,在我就快要喘不过气的时候,终于松开了手。

  脸上,也是一副做好决定的表情。

  “你要好好的。”他轻轻地对我说,又伸出拳头,碰在我肩膀上,“加油!”

  我鼻子酸酸的,有种想哭的冲动,却咬牙忍住,冲他挤出笑意:“你也是,好好的。”

  好好的,加油。

  说完,我再忍不住,生怕眼泪掉下来,急忙转身,不回头地走进机场。

  “加油!梁穗穗!”

  背后,忽然响起钟睿的大声叫喊。

  我心酸得难受,很想回头,却没有。

  说好了再见,又怎么能前功尽弃?

  身后,是车子飞快开走的决绝声响,我不知道是不是载着钟睿的那辆。

  可眼泪,还是没出息地流了出来。

  Move eight

  阮女王跟Anita以及设计组的两名设计师已经坐在休息区,看见我红着眼睛走过来,几个人都仪态良好地控住了表情,Anita则客套地问我需不需要化妆包。

  我有些脸红,对自己的不专业表示惭愧。

  登机时,不知怎么安排的,我居然跟阮女王坐在头等舱——就知道Anita绝非善良人士,她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借我化妆包!

  跟女王肩并肩坐在一起,可想而知是一件多么艰巨的考验!

  但是,我很快就发现,自己的惴惴不安完全没有必要。因为,女王自坐好之后便靠在椅背上睡觉,根本没空搭理我。

  我松了口气,垮着脸看向窗边,心里依然盘旋着浓浓的伤感。

  回想刚刚的告别,是那样的客气而温暖,我们终于选择了最和平的结局,可我不开心。

  甚至于,我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应该怎样做,才会让自己好过。

  飞机开始起飞,巨大的气压让我耳朵生疼,眼泪再一次掉出来,我急急擦掉,再看向窗外,周围是层层云雾。

  是否,我们的人生,就是一场云雾中的迁徙?每一种选择,最终都会抵达一个终点。

  但选择是好是坏,只有命运看得见。

  我不知道阮女王是什么时候醒过来的,只知自己放纵伤痛情怀泪流不止,纸巾擦完眼泪擦鼻涕,好像还旁若无人擤了几回,接着不经意抬头,忽地发现女王动作未变,依然软软地靠在椅背上,眼睛却睁开,若有所思地望着我。

  我吓得全身一缩,眼里哪里流得出眼泪?手忙脚乱把纸巾收到垃圾袋,慌张到两只袖子都拿来擦脸,却发现女王的脸上千变万化……总之,最终定格的表情,很难看。

  只好垂下手,弱弱地缩到椅子上,我想,就算女王让我现在马上滚开,我也没什么好抱怨的。

  可我等了许久,却没有听到意料中的厌恶驱赶,反而像是一句自言自语:“有时候,实在没法不羡慕你们的年轻,不用瞻前顾后,再狼狈都不用管别人怎么看。”

  这样的话,我其实不怎么相信,能从女王的嘴里说出来。

  因为,每一个成功的过来人,对年轻人最多的教育就是“要克制、要稳重、不要让人看穿你的情绪”——好像急于剥削专属于年轻人的暴躁热血,但她却说她很羡慕。

  “一个四十岁的女人,再怎么保养,别人也看得出来的。我只能做四十岁女人里面,最无人能敌的那一个。”她说着,转头看我:“希望你也是十九岁女孩子里面,最优雅得体的。”

  “有什么比让你自己日后悔恨暴露人前的狼狈更不堪的?你有伤心的权利,也有比用伤心处理一件事情更高杆的权利,要怎么选,你自己决定。”话音落,女王闭上眼睛,稍稍调整了姿势,再度坠入梦乡。

  我如被人当头一棒,清醒了许多。

  话说阮女王最近很是治愈系,总让我觉得受益良多。

  于是,我发自内心地轻声说了句:“阮设计师,我很高兴,能在毛毛躁躁的年纪为您工作!”

  “我正好相反!”

  女王换了个姿势,没什么好气地丢了一句。

  还真是不经夸呀!

  Move nine

  在新加坡的工作并不辛苦,接洽事务我并不熟悉,所以完全由Anita处理,除了跟在女王身边见见世面,我根本没什么事。

  参加发布会的时候才叫缤纷亮丽,来自世界各地的设计师跟名模汇集在一起,像是电视里才有的上流社会的排场,让我既兴奋又局促,生怕乱了阵脚被人嘲笑。

  耳边,却想起熟悉的叮咛:“大大方方去表现,谁也不要怕,但一定谦逊有礼……”

  立刻就勇敢起来。

  我不卑不亢,尽量表现得优雅而开朗,果然,交了许多谈得来的朋友,我们留了邮箱跟MSN,约好有空去彼此居住的地方去玩。

  当然,再光鲜背后也有肮脏的罅隙,比如说发布会当天,我仅在后台待了不到二十分钟,就见识了好几出蹩脚的阴谋。

  比如,某设计师的衣服在模特试穿的时候忽然发现细节处被撕坏、又或者某个模特在出场时被人故意拦在门口,足足拖了二十秒才走上台……

  看着这些存在于人间的黑色幽默,我若有所思,却无能为力。

  阮女王在发布会结束之后忽然偏过头来看我,“怎样,第一次参加发布会有何感想?”

  “嗯,”我稍稍沉吟,组织好语言“也没什么,我们既然选择了这个职业,就要适应这个圈子的规则。做好本分,再提高戒备防止别人破坏我们的本分,这就够了。如果抱怨跟反悔大于才华的发挥,那不如快点闪人!”

  “我果然没看过人。”女王忽然莞尔,接着伸手拍拍我的肩膀,“我不能说你一定会成名,但我想,在这一行里,你一定会比大多数人快乐。做自己想做的,不去改变不能改变的——我要你永远记住这句话。”

  是的女王,我想我会永远记得的。

  为期三天的公差结束,主办方送了每人一份纪念品,女王跟两个设计师都没要,我乐呵呵都划拉到旅行包里,心想刚好萧白乔轩周子昂一人一份,真是捡了便宜。

  下飞机时下午三点,我直接回学校,刚走到大门口就看见乔阿姨站在门卫处,我立刻过去打招呼:“乔阿姨,来找乔轩啊!”

  看到我,乔阿姨脸上一喜,走过来一把拉住我:“穗穗,我来找你!”

  找我?

  我愣了一下,但很快平静,接着跟乔阿姨走到一旁的宿舍楼下,她样子看上去有些局促,“是这样,穗穗,阿姨知道可能有点冒失,但能不能请你帮个忙?”

  “没问题的阿姨,有什么事您说!”看出她的难为情,我急忙抓住她的手,希望她别太见外。

  原来,乔阿姨是想请我帮忙劝劝乔轩,能不能别买太贵的衣服去试镜。

  她把试镜的来龙去脉跟我解释了一下,看来,她还不知道,个中曲折就是因为我,乔轩才有了这次机会。

  我假装不知情,耐心听着。乔阿姨说,乔轩为了去D.R试镜,坚持要买一套质感上乘的衣服,可是她有难处,实在拿不出太多的钱,所以希望我这个“跟乔轩唯一要好的女生朋友”,能够劝劝他,让他不要买那么贵的衣服试镜。

  “穗穗,阿姨但凡还有一点办法,就不会来找你了。”乔阿姨无奈地说。

  我却有些不解,“阿姨,您放心,这个忙我一定帮!”于情与理我都不会让乔轩大手笔去买什么试镜服装,可是,“阿姨,可能我的问题有些冒昧,但我还是想问,为什么您不直接跟乔轩说明家里的难处呢?”

  Move ten

  我问了一个傻问题。

  其实,家里的情况,乔轩怎么可能不了解,哪里还需要乔阿姨额外说明?

  所以说,这个傻问题,让乔阿姨也无从回答,她叹了口气,“这件事是我没处理好,但是到了今天,就更不知道用什么方法改变。”

  “阿姨,我是乔轩的朋友,请你相信我,就算我对你们的事有所好奇,也仅仅是出于关心。”我发自内心的保证。

  乔阿姨看着我,踟蹰许久,终于下定决心,“穗穗,阿姨请你喝杯茶吧!”

  学校门口就有家平价消费的茶餐厅,两杯绿茶端上来,雾气袅袅,很适合娓娓道来。

  我们都知道乔轩来自一个单亲家庭,却都不知道,他爸爸死于意外,而且是因为见义勇为救一个溺水者。

  那人是个残疾人,靠修鞋为生,家境贫寒,有一对父母跟年幼的孩子。乔轩爸爸死后,鞋匠一家跪在乔家母女面前,答应一定给予补偿,可仅仅是那天扔下了五百块钱之后,隔天便举家消失,再也无影踪。

  那时候,乔轩只有四岁,乔阿姨没有工作,眼前一系列的变故让乔阿姨痛不欲生,但为了乔轩,她只能擦干眼泪站起来。

  乔阿姨四处打零工,工作辛苦却收入微薄,她没有找鞋匠一家人,因为她不相信,丈夫用生命救下的人,居然只用五百块钱就把良心都出卖,她觉得他们只是有难处,但总有一天会回来。

  而她最不愿这件事影响到乔轩,怕他因此埋下对社会的仇视,便告诉他,爸爸救的人很感激爸爸,所以每个月都有寄钱过来,她会把这些钱都存起来,留着给他念大学。

  可是,她没想到,多年前为了善念而隐藏的真相,最终竟成为母子俩隔阂的引线。乔轩渐渐长大,不管念书还是生活,花费都越来越大,乔阿姨渐渐吃力,学校的杂费不得不推脱,时间久了,老师的白眼终于让乔轩积蓄已久的不满爆发,他质问母亲,每个月收到的赔偿金在哪,为什么不拿出来用?

  一开始,随口搪塞的理由倒也管用,可后来,翻来覆去的理由终于失去了可信度,再加上叛逆期,乔轩终于拒绝沟通,更换了刻意较劲的强硬姿态,对家里的境况视而不见,只想用无度的挥霍来逼迫母亲,拿出那笔积攒多年的“赔偿款”。

  ……

  说实话,我见过许多母亲,平凡的、伟大的。她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是充满人性的良善。

  而乔阿姨,之于人格的高尚与优雅,让我由衷地敬佩。

  可是,我不明白。“乔阿姨,你为什么不把真相告诉他?”

  乔阿姨看着我,目光像湖水一样平静,她淡淡地笑说:“如果他已经长成一个男子汉,其实不需要谁去指点,他会了解他的母亲这些年来所背负的一切——如果他不懂,我只好继续等。反正已经等了这么多年,不能因为耐心不足就前功尽弃,我宁愿他只是对我失望,也不要他对这个社会失望。”

  我懂了。乔阿姨是想保留初衷,她不想因为自己所受的委屈就告诉乔轩,其实根本没有什么赔偿金,那个被他爸爸用生命救回来的人,早就背弃承诺,抹杀了爸爸英勇牺牲的价值。

  “阿姨,我跟您一起等!”

  【The fifth step】

  Move one

  送走乔阿姨,我思来想去,觉得与其隐晦奉劝乔轩不买贵衣服,不如直接帮他借一套出来,D.R里就有现成的服装资源。

  这里的同事有着非常公平的处事规则,那就是——我昨天帮过我,那我今天就会帮你;或者我今天帮你,明天你就要帮我。

  服装组的Miya很爽快地帮我拿了套乔治阿玛尼西装,并且热心地配了一双意大利手工皮鞋,递过来的时候冲我别有深意地眨眨眼睛,“亲爱的,别忘了我有多爱你哟!”

  “当然!有机会一定要让我回报!”我学她的口气,笑容十足亲昵。

  小心翼翼抱着衣服走回办公室,经过配饰组时,看到宋青柠正捧着一只首饰箱出来,经过我身边的时候脑袋扬得老高,像只好胜的小母鸡。

  我一下子有了主意。

  回到办公室,给周子昂打电话,让他转告乔轩,我帮他准备了衣服,晚上过来拿,又顺嘴说了句:“你也一起来吧,我有东西要给你!”

  他先是推脱,但拗不过我坚持,最后到底答应了一起过来。

  晚上下班,周子昂打电话过来说到了楼下大厅。收线后我故意躲在门口左顾右盼,终于看到宋青柠从办公室出来,急忙假装刚走出来的样子,跟她搭了同一座电梯。心底暗笑,时间刚刚好。

  然后,电梯门大开,我一眼望到大厅里的周子昂跟乔轩。别说,这两个家伙勾肩搭背站在一起,还真挺……挺般配!

  接着,我拿出平生最灿烂的笑容,大步走向周子昂,声音热情洋溢:“亲爱的!你来啦!”一边说,两手大张扑过去狠狠抱住了他。

  我明显感觉周子昂先是一愣,好半天回过神来,手忙脚乱挣扎着想要把我推开。

  他越挣扎我就越抱个死紧,心里不禁得意,此情此景,身后的宋小姐恐怕也措手不及吧!

  折腾我这么多次,不还以颜色也显得我太好欺负了。

  乔轩看出个中门道,不言不语地过来取走我手上的衣袋,然后悄悄冲我做了个大拇指朝上的动作。

  Move two

  在我跟周子昂暗地较劲的时候,一个身影飞快地跑出了D.R大厦。

  是宋青柠。

  我手臂一松,周子昂立刻追了出去。

  至于接下来,他要如何处理这件棘手的事情,那就不干在下的事了。反正我要做的做完了,过瘾了,善后工作就让最有资格的人去解决吧!

  乔轩丝毫没看出我的私心,只当我热心发作,有意要帮周子昂跟宋青柠制造机会,由衷地夸我做得对,他们早就应该和好了。

  “子昂这些年看起来花里胡哨,可却是一个女朋友都没交,他对身边的每一个女孩子都体贴,还不是因为青柠。只有爱一个人到骨子里,才会变成爱‘这个世界上所有女生’的大宠溺。”

  “额?”我看着乔轩,有点不可思议这个腼腆少年居然会说出这样深刻的道理来。

  “书上讲的。”耸耸肩,乔轩倒也坦然。

  呃,还是个萌货。

  不过,就算是站在旁观角度,我也看得出来,宋青柠对周子昂绝对余情未了,不然不会偏激到处处与我作对。俩人能走出过去开创和谐未来当然好,若不能,彼此讲清楚再挥手作别,怎么都比现在隔云相望来得痛快。

  我把乔轩的基本资料找机会给阮女王过目,女王看上去没什么反应。不过,跟了她一段时间,我大致清楚,当她没有反对的时候,差不多就算通过。

  便趁机跟她提了试镜时间,女王轻飘飘地丢了句:“去摄影棚拍了照片给我拿来就行了。”便不再理我。

  好吧……弱弱地,去拍照片。

  那天我把乔轩送到影棚,又趁工作之便跑去看了他几眼,有几个同是实习生的同事冲我打趣:“男朋友啊,这么不放心!”我无言地笑,懒得解释。回头时,忽然看见被助理跟着走进隔壁影棚的钟睿,脸上化着浓妆,有种冶艳的邪魅。

  他分明是看见我了,却不知是脸上妆容太尴尬还是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我也不便招呼,便转过头去,只当是没有看见。

  心里,像是被一阵清风吹过,飘来荡去的失落。

  回头看乔轩,倒是表现不错,连摄影师都觉得欣赏,连连夸赞。设计组的一个编辑走过来,特地跟我打听了乔轩的来历。

  不禁有些激动,不知乔轩能否会顺利实现愿望。D.R虽然已设计女装为主,可是每年都会推出一些限量版男士单品,以想要为男士选购的女士们为消费群体,不在柜台上架,只接受预订。所以不管是模特还是商品,对质感要求极为苛刻,乔轩虽然是新人,但很明显,潜力已被人注意。

  照片的效果图出来,以我的眼光来看,已经是名模大片的水平。

  当然,结果出来以前,心态放平很必要。

  Move three

  我当然想过,乔轩会被PASS掉,但我没想到,一周后传出本年男士单品发布定下的模特,居然是钟睿!

  传言说,钟睿一直只给D.R拍片,并不接受走秀。但这次却又忽然申请发布会,还降低了出场费,有点抢新人饭碗的意思。

  传言捕风捉影,但我却回想起那天跟乔轩试镜被他撞见的情形。心底里冒出了一个模糊的线索,来回萦绕,终于现出原形——该不会,该不会他是故意要让乔轩落选的吧!

  想法一出,便开始发芽壮大,在我脑海里跳跃翻腾,越想越觉得就是这么回事,钟睿那家伙,表面上跟我风平浪静,背地里却看不得我过得好,逮着机会便见缝插针让我不好过!

  我攥紧拳头,恨钟睿过分,更在乎的却是乔轩。说实话,我满心希望他能成功,特别是知道乔阿姨背负的秘密之后,我就把他当成了一个叛逆的小弟弟,又心疼又焦急,一来希望命运能多一些眷顾补偿他父爱的缺失,二来迫切地希望他能够懂事,看清母亲的良苦用心。我甚至有了一个自作主张的决定,那就是,如果这次试镜能够获得工作机会,我一定要好好教训他,告诉他这些年他做错了什么。

  但是,所有计划,都因为钟睿的搅局被打乱。

  想到这,便开始忍无可忍。

  午休一结束,我就给钟睿打了电话,得知他在工作室,立刻跑去找他。

  看见我,他满脸意外,我却咬牙切齿,狠狠骂了一句:“假惺惺。”

  他助理跑过来,刚要开口便被他挡了回去,我忍不住冷笑:“钟睿,你要装到什么时候?事情做都做了,干嘛还要装出一脸无辜?挤走所有候选新人抢走D.R的走秀发布,居然连自降身价的事情都做得出来,你是有多想挫败我!你做这些事就是想让我记住你吗?那你成功了,我记得你。记得你的卑鄙!”

  说完,我气呼呼地看着他。这人无话可说的模样太可恶,让人以为那里错怪了他。

  许久,钟睿才抬起眼看我,样子很平静,“你来就是想说这些?”

  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口气,被我听出了一股绝望的味道。

  我有点不知所措,草草丢下一句口气恶劣的“说完了”,便匆匆地折返回去。

  路上,还犹有些疑惑难解,脑子里乱乱的,怎么理也理不清楚。

  下午的工作相对清闲,陪同阮女王去采购部选衣料,看着她在众人面前颐指气使地发号施令,我忽然想起,或许中午时冲动偏激去找钟睿胡闹这件事非常不理智。毕竟,这个公司里每一个重大决定都是阮女王在操作,就算钟睿有心捣乱,但最终拍板确定人选的人是她。所以说,跟钟睿的关系不是很大。

  然后,禁不住觉得糗大,特别是,把“你一直放不下我所以苦苦纠缠”当成理由去讨伐,未免太一厢情愿,我敲敲头,悔恨不已,晚上下班时仍觉脸红不已。

  然后,在即将到家的时候,忽然接到了一个电话。

  Move four

  居然是钟睿的助理!

  “梁穗穗小姐!”他口气多少有些不情愿,“我想拜托你,有空去看看钟睿,他今天下午原本有个活动,结果因为您的关系,无故取消,跑到家当死阿宅,不接电话不开门,厂商跟公司投诉要求赔偿,公司高层气得跳脚……我知道我跟你讲这些很多余,但你先听我把话说完……”

  这位助理先生还真是傲娇啊!

  “认识钟睿之前我一直待在台湾,公司把他分给我的时候,我以为自己总算能带一个国际名模出来。你知道,台北的模特发展环境相对活跃,可钟睿却一意孤行要回到大陆,他说他欠一个女孩很多东西,有生之年一定要还回去。我当时就想,他欠的是什么?比前途还要重要?可为了不让一个好苗子毁掉,我只好跟他回来,继续做他的助理兼经纪人。”

  “后来我知道那个人是你,因为他自从见到你以后,整个人就开始不遵守规则,宁可耽误工作也要跑来找你,还把自己的私人电话写给你。当时我真害怕你会卖给猎头公司!”

  “你要出国,六天就要拿到护照,他给了我五天时间,奉上一句必须办到。”

  “你要去机场,他说什么都要送,保姆车租一天三千块,你打个车去机场也就两百多,他的数学真是烂得可以。可是,他钱花过了,却不开心,从那天之后,我基本都没看见他笑过。他跟一个女孩拍奶茶广告,全程板脸,最后把女孩吓得台词全忘掉,导演气得骂娘……”

  “我说这些,其实就是想告诉你,他真的很努力想要为你做些什么,你可以不领情,但是至少别污蔑,签下D.R的走秀其实是公司的意思,因为钟睿最近的工作态度惹得业内风评不佳,想借此对外是好。你居然说他是故意要挤兑新人?我拜托你梁小姐,你信不信如果你跟他讲那个走秀不要参加,就算价码给上天,他都不会犹豫,肯定推得干干净净。”

  我……我有种五味繁杂的感觉,这位助理先生看来也是围好打抱不平的兄弟,我怀疑现在我要是站在他面前,保准会被他一巴掌呼在肩膀上,外加一句忠告:“妹妹,做人要厚道!”

  回想起来,多年来我一边抱着“人生最悲惨的时光来自钟睿”的态度,一边自命不凡地成长,可是走到今天很多事情还是被我处理得不够漂亮。除去外表的浮华其实骨子里面很多东西都没有变,豁达与宽容我没学会,幼稚冲动也常在左右相随。我以为我不再是从前的梁穗穗,把人生过得那么失败,可难道现在情况就好得了多少?

  嘴巴里说着要跟他成为陌生人,状况一出变忘了誓言到他面前去耍赖……说到底,还是没跟过去彻底了断。

  Move five

  答应助理哥哥我会去看钟睿,放下电话急急拦车,才发现自己的行动远没有声音那般镇定。

  好像是,自心底里发出一股牵引的力量,领着我去奔赴曾定义要封锁紧闭的地方。

  熟悉的方向,遥远的时光。

  那是多年前的自己,带着单纯厚重的爱意,宁肯在某个人面前掏空自己。

  而如今,不顾一切的勇敢早已不再,惟有相信命运顺其自然的安排。

  却仍是心有不甘。

  因为忌恨,所以难以释怀。

  因为爱太深,所以忌恨。

  下车,走到门口,不过三分钟,却像是跋山涉水多少年。

  敲门,果然像助理哥哥说的,门不开当死阿宅。

  这么说,电话也打不通咯。

  我在门口站了许久,终于鼓足了力气,大声喊了一句:“钟睿,你给我开门!”

  顶天立地,气壮山河。

  喊完之后,感觉周围静悄悄的,空气里都是静谥。

  也不知过了多久,等待就要不耐烦,只听“吱呦”一声,门开了。

  不过一米之隔,门内是钟睿,门外是我,零碎片段仿佛又飞回到从前,那时我们经常这样面对面。

  只是,他没有过去那样不可一世,我也不似过去低眉顺眼。

  倒有种千帆过尽是归途的安定平常,我们俩如同真正的重逢那般,彼此抛开芥蒂去打量。

  他的五官还是英挺有力,鼻子高高的,看起来非常正直。身为模特自然身材不错,哪怕身上穿着十足恶俗的大嘴猴睡衣,依然有种潮流的质感,用带着受伤的柔软目光轻轻地朝着我看。

  曾经,有多少次,我希望他看着我的时候不要总是不耐烦,能不能温和一点亲切一点,给我个机会,被他爱上。

  唉……又是这些该死的过去。都说了要忘记了。

  想要豁达的是我,便吸吸鼻子先他一步开口:“钟睿,对不起。”

  中午的事,我的确少了些道理。

  道歉完毕,正等着他回应——他的确回应了,却是一把走过来抱住了我。

  我想起送我去机场那天,他也是走过来抱住我。

  那一次是厚重的悲伤。这一次,却是小心翼翼。

  他小心翼翼地说:“不用跟我说抱歉。你永远都不欠我的。”

  这句话太有效果,我鼻子立刻就酸得难受。因为,他的声音听起来是那么低微,一无是处地否定自己。

  而我不希望他这样,我想让他不管什么时候,都光鲜亮丽,笑容秒杀所有相机底片。

  我终于知道,之前自己为什么那么不想见到他,因为我害怕,因为我一看到他,就会情不自禁去想到未来。

  上一次背对着他流下的眼泪,这一次终于在他面前流下来。

  我说不出自己的心情,像是找不到方向一样迷茫又焦虑,前进走不出回忆,后退走不出距离。我根本不知道,该做怎样的决定,才能不后悔。

  怎么做,才能面对曾经失丧的尊严?

  怎么做,才能结束一切忐忑与不安全?

  ……

  在我被这些一连串的问题追逐拷问的时候,钟睿一言不发地为我擦眼泪。温热的手指划过皮肤,温柔到极点。

  心里,又抗拒又贪恋。

  耳边,听到他说了一句:“穗穗,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Move six

  重新开始好不好。

  如果是分手之初,我每天都期待奇迹发生的那段时间,听到他这句话,肯定搞两把东北手绢扭个二人转。可是,现在……

  蹉跎了这么多年,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还有没有爱的能力。

  特别是,面对钟睿。

  曾经的无惧被自己鄙视为傻B,我当然不愿意再当一次傻B。

  也许,可以试着有所保留,戒备森严去爱——可是,既然这样不痛快,为什么还要勉强去爱?

  我只是,没有信心胜过粘合在皮肤里的胆怯,所以,我只能跟他商量,“钟睿,给我点时间好吗?”

  因为你对我来说,是最特别的存在。而我怕的是,重新开始,再爱你,会不知不觉就迷失了自己。对我而言,没有什么比看不清自己更恐怖。下一次,我不知道还能不能站得起来。

  时间教会了一个少年凡事耐心,不去逼迫。钟睿笑着拨开我的头发,轻轻地在我额头上吻了一下,“你什么都不要做,交给时间,交给我。”

  有一种恍如梦境的幸福,让我整个人轻飘飘,近乎眩晕。

  回到家,归于现实,又禁不住头大,乔轩那边,无疑要汇报一个让人沮丧的结果。

  不过,也不是一点机会也没有,隔天我去上班,被配饰组的组长叫过去,说是那天注意到一个叫乔轩的新人,戴帽子的感觉不错,正好配饰组要发布一个小版块的帽子专辑,问他愿不愿意拍照片,赚点小钱。

  D.R在时装杂志有专区,能上个小版面也不错。正当我想要答应下来的时候,却被阮女王紧急召唤,急忙告别配饰组长,跑到女王办公室。

  女王正在修改设计图,按理说这个时候她需要绝对安静,不允许任何人打扰,这时却叫我进来,不免有点反常。

  更反常的是,她头也不抬,只跟我说了一句话:“想要成大气候,就别在蝇头小利上消耗自己。”

  说完,抬起头来,面无表情地看着我,“还不给我出去!”

  我急忙旋风一般闪出去。

  心里却暖暖的,谁能想到,这个外人看来非常不好惹的女魔头,不管她精明也好挑剔也罢,内心里,却存储着异常丰盛的善良。

  当然,现代人总是太过心急,往往只在见面三分钟便将一个人定义,却忽视了现今世界,每个人都披挂着保护色的外衣摸爬滚打,不愿轻易坦诚只因不愿轻易失望。

  所以,当有一天,我若在众人面前用“亲切可爱”形容阮女王,那绝对不是在拍马屁,百分百的心里话。

  Move seven

  我把配饰组长的邀请与阮女王的忠告一起带给乔轩,他的选择是——耐心等待。

  其实,乔轩的个性非常孩子气,对长辈及资深者有种纯然的敬畏。但跟所有孩子一样,有个幼稚的通病,那就是,对旁人懂事有礼,对自己最亲近的人,反而冷漠刻薄,缺乏哪怕是最客观的理解。

  于是,更加觉得阮女王的话很对,对于现在的他来说,没什么比学会等待,磨练耐心更重要。

  彼时,因为私下接触频繁,外加萧白忙于工作,我跟乔轩倒有些亲密无间的意思。但跟萧白带给我兄长一般依恋的感觉不同,跟乔轩一起,我觉得自己像姐姐多一些。

  虽然,他身高足足高我两个头,肩膀挺拔,可走在我身旁,被我挎着胳膊,总觉得像个憨厚腼腆的小弟弟,需要我的指点跟保护。

  他似乎也习惯了对我有所依赖,很多事情不知不觉开始征询我的意见,泄露单纯也毫不在乎。

  “我当你姐怎么样?”某天一起逛街,我忽然没头没脑地冲他冒了一句。

  “搞什么?”他居高临下,用一种不满自己被看扁的目光望着我。

  小孩总是不愿被大人当小孩,他果然是当我弟弟的料。

  才不管他情不情愿,“反正,就这么定了,你是我弟弟!”说完,理直气壮地继续抱着他的胳膊,任他如何挣扎就是不撒手。

  这厢搞定的乔轩,认了个身高一百九十三的宝贝弟弟,我心底琢磨着是不是该张罗个认亲宴什么的,那厢电话忽然响起,是萧白打来的。

  接起来时吓得不轻,萧白那厮的声音,用苟延残喘形容绝不为过,他在电话那端颤颤巍巍地说了句:“我、我、萧白、又活了!”

  我想象着拿着话筒的他,头发蓬乱形容枯槁,眼睛里却冒着贼一样的精光,似在向全世界宣告,他是不灭的!

  “恭喜恭喜,重生的萧大侠!”我发自肺腑,萧白每一次大功告成,都让我想起一个类似凤凰涅槃的故事。那就是,一个白白净净的书生掉进了炭炉,一番摸爬滚打终于捡回一条命,从炭炉里爬了出来,却变成了摇滚范儿拉丁歌手,从肤色到嗓音,都非常地道。

  重生的萧白有种猛虎出闸的气魄,在电话里就发起狠来:“老子要吃顿好的!”我帮他把咱们经常去的那几家饭点轮流数个变,他却统统否定,嫌人均消费五十以下的地方档次太低,最后财大气粗定了个自助火锅城,每位五十二,我靠就多两块钱,他拽个P啊!

  但是,看在有肉吃的份上,不跟他计较,我们俩定好时间,差不多他睡一觉起来,我跟乔轩去逛趟书店,也就差不多了。呃,周子昂不在邀请范围内,此人最近神出鬼没,问他干什么又从来不说,对组织有所隐瞒,组织也决定对他半透明对待——对,吃完了再告诉他!

  Move eight

  下午五点半,我跟乔轩从书店出来,如果不出意外,十分钟之后就会在饭店跟萧白会和,接着我们会像之前每一次吃自助一样,上演一出异常生猛的饿狼传说。

  可是,所谓意外,就是五分钟以前,我还接到萧白的电话,他精神抖擞地说自己已经醒了,洗把脸就准备出发。

  结果,我跟乔轩坐在火锅城左等右等不见萧白,却接到了来自医院的电话。

  “喂,请问您认识电话的主人吗?他出了点状况,能不能麻烦您马上到市医院来一趟……”

  我心里一沉,还想再问些什么,电话已经挂断。

  直觉告诉我,这个电话不是恶作剧,可我非常希望有人跟我开了个玩笑。

  当我慌忙赶到医院的时候,萧白已经躺在急救室。外面站着一位民警,他跟我解释给我打电话的原因是我是萧白手机里唯一存储姓名的联系人,接着又问我跟他的关系。

  “朋……家人!他是我的家人!请问他到底出了什么事?”急救室里进进出出的白衣天使让我心底愈发焦急,一只手紧紧握住乔轩,非常不愿意听到什么不好的状况。

  民警的神色稳重,他跟我简单叙述了萧白受伤的情形,当时他在公交车上,看见一个小偷企图行窃,被他看见,立刻出声制止,小偷气急败坏,用随手携带的匕首向他刺了过去……其实,那个匕首几乎没什么杀伤力,常人如果躲一下,就算躲不过去但也不会那么严重,萧白却被扎得很深,被司机送到医院时已经昏迷。

  “伤者的脾脏被刺破,而且失血过多,情况非常严重,需要马上做手术。”一个医生模样的人从急救室里走出来,看着我,“你是病人家属吗?请先去交费!”

  交费……好,现在拘泥细节没有任何意义,只有萧白的生命才最重要。

  可是,拿着通知单到收费口,才发现我这个家属真是没用,里面一句“您好,押金三万。”立刻就让我惊得目瞪口呆。

  我当然想过做手术要钱,可是没想过,以前只以为会发生在电视里的滑稽情节竟然就发生在我面前——要手术就拿钱,钱不到医生不动。

  我望着乔轩,乔轩看我,两个面对社会明显还生涩稚嫩的大孩子第一次懂得了什么叫责任。面对友人发生意外能够维持镇定已经很吃力,却还要接着面对接下来一系列的问题,我第一次发觉,在这个世界面前,自己居然是这样的渺小又微不足道。说穿了,我自以为在自己生活的小圈子里风生水起,以为无所不能,其实不过都是坐井观天窥视生活的片面而已。

  踟蹰许久,倒是民警先生给我们拿了主意,让医院先动手术,让我们赶快去筹钱。

  我如同有了主心骨一样,回过神来,急忙点头说好,接着拿起电话,电话本翻了一通,却不知道究竟要给谁打。

  萧白的父母?

  不……我想如果是萧白,肯定不愿意把现在的情况告诉远方的父母,山高路远,电话里一两句说不清,只能干着急。

  可是,若不告诉萧白的父母,三万块,我去哪筹?

  去D.R预支?跟阮女王借?……行不通,全都行不通。

  “我回去想想办法吧!”乔轩看着我心神不宁的样子,一把握住我的手,温热的重量自手心传过来,让我一下子有了主意,嘴里说着“不用不用”,手里已将电话拨了出去。

  钟睿。

  原来,你是我绝处逢生,最后一根可以抓住的浮木。

  Move nine

  钟睿很快赶到医院,看到我立刻把我揽在怀里,“没事了没事了。”

  我点点头,相信他,非常非常的相信他。

  照顾我在椅子上坐好,他立刻跑去交费办手续,再上来的时候,手里拿了两杯热奶茶,我一杯,乔轩一杯。

  乔轩一直在发愣,很明显,对于我们的关系,他很好奇。

  懒得跟他解释,反正,大人的事,小孩子没必要懂。

  手术室的门一直牢牢紧闭,我被钟睿安抚平稳的心却被时间搅乱,热乎乎的奶茶一点点凉下去,一股不安的惶恐也上升到极点——怎么样了?萧白怎么样了?他还好吗?还会像从前一样永远在我身边让我回头就可望见对吗?

  眼泪,终于因着不确定的惶恐肆意滑落,任钟睿握着我的手也无法加添勇气,不是我不相信他,我只是无法接受一个悲伤的结果。我讨厌一切还未及开始便草草结束,我讨厌明明是美好却要措手不及地收场。

  所以,在看见一个医生从手术室走出来的时候,我立刻飞一样地冲过去,红着眼睛问他患者怎么样。

  “已经脱离危险,但还在昏迷中。”医生的样子疲倦又欣慰。

  我终于止住了眼泪。

  三小时后,萧白还是没有醒,我坐在床边削苹果,剥桔子,已经堆成了一座小山,钟睿跟乔轩站在窗边,护士走进来的时候愣了一下,我要是她我也愣,两个帅哥模特玉树临风站在窗前,不知道还以为拍电影呢。

  因为羞涩,护士的声音温柔得像水一样:“病房里留一个人就好,人太多妨碍患者休息。”

  两个男生被我赶了出去。

  我不走,我要看着萧白醒过来。

  真的不是我故意任性,我只是,忽然间很是心疼萧白。

  他一个人,为了梦想苦苦坚持,什么事都自己撑自己扛,大家都看到他成绩辉煌的那一面,其实我知道,不管是工作还是生活,他的麻烦都不少,只是他从来都不说,多辛苦都不抱怨。因为他知道,很多事情说了别人也没法帮忙。

  今天的事情,若他还有一点意识,恐怕都轮不到我操心。他就是这样的人,总把自己当成单枪匹马的风帆,走得顺利便用力量扶持他人,遭到风雨便蜷缩起来独自沉默。

  一个人,总共能有多少力量去面对大风大浪?我只是从这件事当中忽然惊醒,应该变得更强大,这样才能给予身边人保护的力量,才能让别人在想依靠的时候能放心走过来。

  抓着他的手,贴在脸颊,眼泪又止不住流下来,“萧白,你不要有事,你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你一定要好起来。”

  Move ten

  隔天早上萧白才醒过来。

  我在病床前坐了一夜,钟睿在走廊陪我。

  乔轩回家睡了一觉,早上过来的时候跟周子昂一起,还有宋青柠。

  没心情调侃他们,我看着萧白,忧心忡忡。

  乔轩跟我商量今天他来守,让我回去睡觉,我当然不肯答应,俩人正说着,忽见萧白眉头一皱,接着睁开眼睛,哑着声音开口,“干什么,大清早就这么吵!”

  我差一点就热泪盈眶。

  但此刻表现也差不多,欢呼雀跃地在病房里大喊大叫,“萧白你醒了!你真的醒了!你没事了!!!”

  兴奋之余,对着他的脑门狂亲了三下。

  乔轩看不下去,一把扯过我,“低调低调……”周子昂已经探出脑袋去找护士。

  早就脱离生命危险,如今醒来,体温正常,基本没什么事了。

  雨过天晴,我说不出的开心,当然开心之余也有了闲心,目光不善地在周子昂跟宋青柠身上来回流转:“你们……额?恭喜了……额!”

  “额你妹!”周子昂脸憋得通红,倒是宋青柠这个老对手镇定,眉眼不动地冲我说,“同喜了额。”

  姜还是老得辣!一句话就让我不自觉心虚……可是,这人未免太厉害,自己忙着谈恋爱还有空挖我的八卦,连我的情况都了如指掌。

  对了……说到这个,钟睿哪儿去了?

  我跑到走廊,椅子上没有他,再回到病房,一二三四……算上我五个人,哪里有钟睿的影子?

  “别找了,他刚才拎了一大堆吃的进来,没人搭理就自己走掉了。”宋青柠依然面不改色。

  “你……”我气结,“你怎么不早说!”

  “我说什么?”宋青柠居然还敢给我得意,双手抱胸幸灾乐祸地看着我:“你情不自禁对着萧白脑门狂吻被人看个正着,拜托检点一点会死……”

  不等她说完,我已经跑出了病房外,下楼、医院大门、车水马龙的街……可是,哪里有钟睿的影子?

  隐隐约约,我又回想起昨天晚上,感情泛滥趴在萧白病床前说的那些话,钟睿……该不会是误会什么了吧!

  想不误会也难吧!谁让我一时忘乎所以……

  没关系,回头再跟他解释好了,我跟萧白,就像自己的左右手,是知己是亲人是不可缺,绝不是爱。

  走回到病房,所有人都被萧白赶走了,他还让我也走,反正没事了,没必要浪费时间陪着他。

  瞧瞧,又是这样,以为自己是超人。

  我也不跟他辩论,直接不出声坐在病床前玩手机。公司那边请个假就是了,工作什么时候都可以有,萧白却只有一个。

  我不出声,他自然拿我没辙,憋了半天终于忍无可忍,冲我喊了句,“喂!”

  “嗯?”我抬起头。

  却见他一脸柔软,充满感情地望着我,“谢谢你,穗穗。”

  “你对我来说,也很重要,比所有人都重要。”

  这句话还真他妈的酸啊!

  Come to an end

  One

  钟睿居然胆敢跟我玩消失!

  萧白住院那几天,我打电话过去全是呼叫转移,发短信更是有去无回。我当他生气耍脾气,待萧白出院,立刻就买了大堆好吃的去他家,结果又是敲门不应,故技重施,拿出唱【歌剧2】的水准大喊钟睿的名字,但我喊了一下午,整栋楼都开了门,只有钟睿没有开。

  我这才觉得恐慌不已。

  筋疲力尽地走回家,经过信箱的时候随手取了里面的报纸,里面却掉出了一封信。

  上面没有地址,只一笔一划地写着我的名字,梁穗穗,亲启。

  直觉告诉我,写这封信的人,一定是钟睿。

  我猜对了。

  “穗穗:

  萧白已经出院了吧!真好。

  不知道为什么,非常想写一封信给你。真的,这是我第一次冒出想要写信的想法,好几年没拿笔了,可现在的心情很平静,就好像你就在我面前一样。

  可是,你知道,我今天想说的话,如果你就在我面前,恐怕我没办法说出口。

  关于过去,我还是想对你说一声,对不起。

  对不起我辜负了你,对不起我没有珍惜。

  可我以为,我还有机会,失去的,只要我努力去找,就总会找回来。

  别笑我异想天开,真的,当我回来,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我真的那样以为。

  我不知道愧疚什么时候变成了无法抑制的爱,就好像我在台北,听一首陶喆的歌,他唱到“……让我飞,也有回去的窝”,忽然就想起了你。

  当时我想,原来这个世界上曾有人那样无怨无悔地在乎我,愿意给我自由与等待。

  但我把她推开,我真是混蛋。我活该。

  是的,走到今天,我活该。

  我看着你为萧白着急,为他痛哭流涕,然后你说,他是你最重要的人。

  像是忽然间豁然开朗,明白你徘徊忐忑的原因。也许我不该回来,不该让你在身边明明有一个萧白的时候逼着你接受我——没有我,你的生活该是平静无扰的,贴心的朋友那么多,光是聚在一起就很快乐。

  可是,我不后悔。

  我不后悔再见到你,再见到这样美好的你,让我又欣慰又失落,那个为了我甘于平凡的女孩成为了她本来的迷人模样,可她还是那么善良,每天都积极努力,她一定会幸福的。

  是的穗穗,你一定会幸福的。

  尽管你并不缺乏我的祝福,可我还是希望,你、萧白——你们地久天长。

  我,也许暂时需要静一静。

  我保证,再不打扰你的生活。

  想要回到过去的混蛋钟睿”

  看完了信,我心里既开心又生气。

  开心的是他居然能写这么长的信给我,气的是这么长的信,居然不是情书,是分手信!

  钟睿,你的确是个混蛋。

  拜托,吃醋就吃醋,大大方方讲出来就好,搞这么隆重以为自己在演电视剧啊!

  想到这,我越发暴躁,撸起袖子冲出门外。钟睿,你搅乱老娘一腔春水就想走,哪那么容易啊!

  Two

  我杀到工作室,想打探钟睿的行踪,里面的人却告诉我,钟睿已经好几天没过去了。

  想玩失踪?门都没有!

  可我也想不到还能去哪找他了不是吗?手机翻了一圈,忽然想起他那个助理曾经给我打过电话,急忙到通话记录里翻了一通,还好没删掉!

  电话打通了,那助理一开始没什么好气,知道我是谁之后,立刻压低声音告诉我:“快来,我们两点半的飞机!”

  咬牙!钟睿,算你狠,居然敢打飞的开溜!

  急忙拦了辆出租车,我看完了手表立刻冒出一身冷汗。老天爷,已经十二点半了!

  死机在我的狂轰滥炸下,终于以最快的速度开到机场。

  因为钟睿有个吃里扒外的助理,所以我没费什么周折就发现他的所在方位,接着对准目标,一鼓作气冲着他跑了过去,整个人像只猴子一样窜到他的后背上。

  钟睿当然是先被吓了一跳,接着发现是我,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

  “瞪什么你瞪!”我敲了下他的头,从他背上下来,“谁让你走的!”

  “我……”钟睿犹有些发愣,被我一下噎回去,“你什么你!”

  他瘪瘪嘴,再不敢发声。

  周围人群闹哄哄,我们俩却无声对看,看着看着,我眼眶忍不住先红,接着慢慢过去抱住他:“钟睿,你误会我了。”

  我跟他讲了我跟萧白之间的一切,从相识到陪伴,从最初到现在。可说完了又后悔,钟睿该不会又误会?

  所以,我有必要把关系澄清,是发自内心的一句——

  “钟睿,对我来说,萧白是很重要的人,而你,是不可取代。”

  我知道,当我把这句心里话说出来,我的尊严没有丢掉,我的勇敢却统统回来。

  什么是尊严?爱根本就没有辉煌与卑微的等级,只有爱的人才有。

  我相信,我与钟睿,彼此的爱意在此时,旗鼓相当。

  “钟睿,可不可以不要走?”抬起头来,我满怀期望地看着他。

  他的脸上,有眷恋有不舍,可最后却是一句:“穗穗,对不起。”

  Three

  飞机带走了钟睿。

  它带不走我的生活,对我来说,一切都还要继续。

  工作越来越得心应手,女王交给我的一些任务,大部分都已经可以独立完成,两个人也渐生默契,偶尔我胆大包天,还能跟她开开玩笑。

  我每天都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偶尔碰见宋青柠,还是互看不顺眼,不过,却不影响交情,有次摄影组一个小助理偷偷讲我仗着跟阮女王混就自以为是了不起,被她一眼白过去,“有本事你也去找阮女王,看她瞧不瞧得上你!”

  便知道,俩人针锋相对的敌视,早已上升为惺惺相惜的对手。

  是的对手,D.R两年一度的设计大赛即将开幕,我与她,必定要有一场角逐。

  但我想,不论什么样的结果,都无法再让局面更好或更差,眼前,已是气氛融洽。

  萧白出院以后,我每天都拎着鸡鸭鱼肉跑去给他炖汤,上次的意外事件,主要原因还要归咎他忙于工作忽略健康,所以才连一个小小的匕首都招架不住,我得把他养得油光满面,免得下次再见义勇为却把自己搭进去。

  周子昂忙于约会,后来知道我在他家做饭,拖家带口拉着宋青柠回来一起吃,乔轩的脸皮也厚起来,五个人一大桌,每天都把我累得够呛。

  可是,吵归吵闹归闹,大家都在一起,怎么想都觉得开心。

  某天,萧白忽然记起事来,饭桌上便脱口而出:“对了穗穗,我的住院钱,是谁拿的?”

  我正在跟周子昂夫妇抢排骨,一个失神,最后一块被宋青柠拿去,不禁气愤不已,怒瞪萧白,“你管那么多!”

  心里,却虚得要命。

  当晚便跟他坦白从宽,道出最近发生的一切。

  我以为他会愤怒会骂我不争气没出息,可是他没有。

  他只是对我说,“不管你做什么决定,只要你开心,我就支持你。”

  我以为此人真那么贴心,却不想是个无赖之徒,下一秒靠在椅背上说出了真心话:“……最好,做个让我不用还钱的决定!”

  什么人啊!

  Four

  关于乔轩。那其实是另一个故事。

  某一天,当我做好萧白营养大餐,却发现原本应该早早守候的乔轩没有来。

  没有电话的人就这点不好,想找的时候找不到。

  边吃边等,但吃到最后他也没有来。

  而我不放心,晚上去了他家一趟,一进门就看见他跟乔阿姨两个人抱头痛哭,乔轩的膝盖,跪在地上。

  立刻就开怀,那么多年悬而未决的误会与等待,恐怕与全然揭开。

  母子间需要敞开心扉的时刻,外人还是走开得要好。

  如果你想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可以告诉你,那个曾经当过叛逃者的鞋匠,他已经回来。

  可我说了,那是另一个故事。

  那是另一个,关于单亲少年,从热血乖张不懂事,到真相大白,了解一个母亲处心积虑的全部旅程。

  他需要太多太多的愧疚与感动,他虽不幸,年幼丧父,但又多么幸运,有那样一个伟大的妈妈。

  从今以后,他会以怎样的热情去对待生活,善待母亲,回报社会?我想,那答案会让很多人感动。

  Five

  二十三天。

  钟睿已经离开了二十三天。

  孤家寡人最看不得别人成双入对,特别像某周跟某宋,天天早晚故意在我眼前晃来晃去,公共场合勾肩搭背亲亲我我成何体统?真是妨碍风化!

  绝对是宋青柠的主意,虽然,周子昂也够……够贱,但他绝对不会想到这么贱的主意。

  这天晚上,俩人又在我眼前拉起小手,美滋滋地商量一会儿要去看哪部电影,还假惺惺问我去不去。我是不爱跟他们一般见识,要不然真说一句我去,就不信他们俩不添堵!

  看着那两个妖孽渐渐走远,我在原地做了个奥特曼变身的动作,恨不得发出一道闪电把他们都电到下水道里!

  身后,却忽然冒出一个声音:“敢问侠女发功完毕没有?”

  我立刻就愣住了,以为自己产生幻听——钟睿?不可能啊,他不是说要一个月才能回来?

  那天在机场,他在说完对不起之后,又趴在我耳边说:“这次培训很重要,我不能不去。一个月,穗穗,等我回来。”

  我还在失神,却听背后脚步渐进,走到我面前立定。

  他剪了头发,瘦了一些,五官看上去更深刻,身上穿着一件咖啡色风衣,像是刚从杂志里走出来的,带着不甚真实的质感。

  “已经空白了那么久,实在等不了一个月了。”他伸手帮我把一缕头发掖在耳后,接着揽过我的头,放在他的肩膀上。

  我安心地闭上眼睛,没有说话没有动。在这个世界上待了那么久,却从没有任何时候,让我觉得比现在更加的安心,从容。

  真好,钟睿回来了。

  真好,爱情回来了。

  青春多崎岖,我们都曾在迷雾里跌跌撞撞。悲欢离合,转过头来,才发现这就是我们生活的所在。

  所以,请大家,且行且珍惜。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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