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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有顺、唐诗人 | 《摇摇晃晃的人间》与一个诗人的疼痛

 冬天惠铃 2017-07-03


2016年11月,中国导演范俭为余秀华拍摄的纪录片《摇摇晃晃的人间》,荣获阿姆斯特丹纪录片电影节(IDFA)长片竞赛单元评委会大奖,同年12月,影片在国内获得纪录片学院奖最佳摄影奖。


了解余秀华,对于大众而言,纪录片也许是极好的方式。


《摇摇晃晃的人间》是一部真实纪录女诗人余秀华日常生活和情感世界的纪录片。IDFA评审团在颁奖词里这样评价:


“这部作品以诗意、激烈和富有张力的形式探索人们经历的复杂性,影片的内在力量、主角的精彩表现与影片的精良制作相得益彰。想要制作有关诗歌的影片而不落俗套很难,但《摇摇晃晃的人间》做到了,它如诗一般,以细腻而富有启迪的形式描述了一个非凡的女人。”


借着余秀华纪录片上映,我们也可重新理解她的诗歌。抛开各种理论禁锢和过度阐释,直接聆听、阅读余秀华那些具有疼痛感的诗作,通过她那些大胆、素朴、真挚却又深具诗性的抒情语言,去感受一个脑瘫患者所经历的生活,体会一个底层平凡女性的内心情感,或可洞悉她的诗歌之所以会风行一时的缘由。


了解一个诗人,最好的方法就是去读她的诗;而要真正理解一首诗,就要去认识一个完整的诗人。


影片《摇摇晃晃的人间》广州首映定于7月2日晚在广州市中影南方WE影城(广州市天河区黄埔大道西120号高志大厦4楼)。届时,纪录片导演范俭、诗人余秀华将出席首映仪式。


观影之后,主办方安排我、范俭、庄慎之(百神传媒创始人)和诗人余秀华有一场文学对话。之前见过余秀华几次,也有过交流,我想,当喧嚣过去,余秀华或许也有很多新的感悟。


我乐于倾听她的想法,并向大家推荐这部影片。


下文是我的学生唐诗人博士之前为余秀华诗集《摇摇晃晃的人间》写的书评。当时余秀华的诗是一个文化热点,唐诗人及时表达了自己的观点,他对余秀华诗歌美学的评价既客观,又有自己的见地,可以一读。

By-谢有顺   



捡拾疼痛,确认生活

                     ——读余秀华诗集《摇摇晃晃的人间》


文 | 唐诗人


“你永远都不会知道,为了让自己对生活发生兴趣,我们付出了多大的努力。”读完余秀华自选诗集《摇摇晃晃的人间》,我想起纪德《大地食粮》中这句抵入人心的话。


之所以联想到纪德,是因为我没有回避诗人余秀华的特殊身份。面对无数的“脑瘫”、“农妇”标签,我其实也希望对余秀华的诗进行纯粹地阅读,而不是被她的现实身份所拘束。

 

回避不了,那就不必要去回避。故意回避诗人的独特性,更是在束缚我们的阅读和理解。而且,我们对诗歌的理解,也从来就没有纯粹过。即使对诗人身世一无所知,也要于读诗时,去幻想出一个诗人来。毕竟,诗歌背后必须有人,没有人,又何谈诗歌、遑论文学?


连“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都必须去寻找出一个情调别致的诗人,阅读余秀华诗歌时,我们又何必特意去撇开一个别样身世的诗人余秀华?



不回避什么,于是,在读到“告诉你一棵稗子提心吊胆的 / 春天”时,我愿意幻想出诗人的那份自卑和难过;在读到“……我不再想他。哪怕他病了,死去 / 我的悲伤也无法打落一场泪水”时,我情愿以为,这是诗人在为自己的命运感伤和愤恨;在读到《下午,摔了一跤》“提竹篮过田沟的时候,我摔了下去 / 一篮草也摔了下去 / 当然,一把镰刀也摔下去了……我摔在田沟里的时候想起这些,睁开眼睛 / 云白得浩浩荡荡 / 散落一地的草绿得浩浩荡荡”时,我也很自然地想起一个瘸腿农妇摔跤的画面……


能调动起我们的想象、突破我们各种理论前提的诗歌,是当前最需要的好诗作。


埃兹拉·庞德论诗时有个比喻:“做桌子不在乎你首先做那条桌腿,只要你完成的时候桌子有腿并且站得稳就行。”


余秀华的一些诗句组合、字词调用还有着明显的学徒气,还不够精致。但,只要它们有诗意,可以打动人,能够让我们去沉思默想、去感受一种生活的艰难、去回味一种疼痛的记忆、去思考一种活着的哲学,我们又何必固执于一些关于诗歌的条条框框?又何必太吝惜自己的欣赏之语?


读余秀华的诗,可以看到一种清晰的生活之苦。生活中那些细微的东西,总是被她捕捉得足够奇妙、深沉。


如《割不尽的秋草》第二部分:“除了与你,我与大地上的一切靠得很近 / 比如这个下午,一群人抬着棺材经过 / 他们把云朵扯下来,撒得到处都是。”“你”“大地上的一切”“棺材”“云朵”,这些意象组合起来,既具体也飘渺,既轻灵又哀伤,这些奇妙的感受,就是迸发而来的诗意。


乡土世界的万物,进入诗人的心灵世界,总有意想不到的沉痛之思。

 

还比如《下午,摔了一跤》,这首诗描述的场面再平常不过了,她写到“竹篮”“田沟”“镰刀”“荆棘”的时候,好像吹来一阵田园清风,可是读到用白丝巾包扎受伤的手时,读到“但十年过去,它还那么白 / 赠我白丝巾的人不知去了哪里”时,那么随便的联想,哀伤感来得那么纯粹,让置身事外的读者也惶惑难安。


而《手持灯盏的人》,“……她是个盲女,有三十多年的黑暗 / 每个黄昏,她把一盏灯点燃 / 她把灯点燃 / 只是怕一个人看她 / 看不见”,没有藻饰,只有简单的勾勒,却包裹着一种艰难的生活,这是一种令人绝望的状态,可这盲女的灯盏,却又温暖动人。



有人说余秀华诗歌是励志的,并因此而觉得它们近似鸡汤。可励志有很多方式,有柯察金式的,有孙少平式的,有阿甘式的,甚至有堂吉诃德式的、海子式的……有“励志”的精神成分并不能说明什么,它不是判断文学能量的可靠标签。


余秀华的诗也确实有一股力量,但它们不是简单的要你去寻光明、找幸福,而是一种捡起疼感来咀嚼,让疼痛诞生诗意,以诗歌来支撑生活的内在力量。


在自序里,余秀华说:“于我而言,只有在写诗歌的时候,我才是完整的,安静的,快乐的……诗歌一直在清洁我,悲悯我。”她享受写诗的过程,在诗歌里,完不完整已经不重要了,她比所有完整的人都自在。


在余秀华的很多诗篇里,我们可以清晰地感受到诗人面对生活之疼和命运之恶的情感态度,那种倔强和自在,感人,也激励人。比如《我身体里也有一列火车》:


但是,我从不示人。与有没有秘密无关

月亮圆一百次也不能打动我。月亮引起的笛鸣

被我捂着

但是有人上车,有人下去,有人从窗户里丢果皮

和手帕。有人说这是与春天相关的事物


它的目的地不是停驻,是经过

是那个小小的平原,露水在清风里发呆

茅草屋很低,炊烟摇摇晃晃的

那个小男孩低头,逆光而坐,泪水未干

手里的一朵花瞪大眼睛

看着他


我身体里的火车,油漆已经斑驳

它不慌不忙,允许醉鬼,乞丐,卖艺的,过什么领袖

上上下下

我身体里的火车从来不会错轨

所以允许大雪,风暴,泥石流,和荒谬


诗人把各种意象聚在一起,用粗略的笔陈述了诗人内心的倔强,这像是经历了风雨者的慷慨陈词,内里杂陈着无奈和顽强。


余秀华用诗思考生命,本身即意味着一种不甘。她不甘于生活中那总也难复燃的死灰状态。她把一切投进诗歌里,幻想用诗歌努力去抓住一些东西,想燃起生活的激情,点旺生命的光辉。


其实,要说给予余秀华生活之望的是诗歌,还不如说是爱情。


丹尼洛·契斯说:“我们不知道我们从何处来,更不知道我们将往何处去——从一个虚无到另一个虚无。在此之间,我们必须与生老病死和其他无数事情作斗争。可以说,唯一的慰藉就是爱。即使是悲剧的爱也给了我们慰藉。”


目前为止,余秀华写的诗,多为爱情诗。但对于余秀华而言,与其说爱情是慰藉,不如说悲剧的爱情才是她写诗与生存的慰藉。这种慰藉当然不同于常人理解的爱情慰藉,它没有甜蜜,更不柔缓,而是倔气、执着,更是哀感中的迷茫、无望中的决绝。


不说《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中的炽热情欲,只看《我爱你》《那么容易就消逝》《抒情·盲目》以及更多写及“他”的诗中的爱情哀唤,基本是冷色调的,却又能看到诗人的坚韧。比如《抒情·盲目》:


总是在遇见你的时候,世界黯淡,枯萎

仿若我吐出了多年的毒

于是忧伤翻倍,让我顾此失彼

 

期待尘世的光照耀,多么奢侈啊

——我要在傍晚的时候走进你的菜园

在白菜上捉虫

 

而这些想象,和你不经意的一瞥

都被我捡进了诗里

这是一条叉路

 

但我总有一些忧伤的诗,如熟透的果实

一晃,就掉落

雨一下,就腐烂

 

我还是要在傍晚的时候去看看你

把这绝望再

重复一遍


这样的抒情诗,读来令人百感交集。把大胆的想象和真挚的情感融汇,让词语自然跳跃,呈现亦响亮亦悲凉的思绪。

余秀华用诗歌收拾起生活的疼痛感,而诗歌确认余秀华生命的存在感。有了诗歌,疼痛不再麻木,生活不再沉寂。为了维持对生活的兴趣,余秀华付出的努力程度,我们无法明了,但因为她的诗,我们可以体悟到:一个不健全者的生活之苦和爱情之痛,以及用诗意在这些艰难与疼痛中绽放的生命亮度。

作者:唐诗人,中山大学文学博士,现为暨南大学在站博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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