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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你不曾懂,后来,你不再想说|蒋捷《虞美人》

 木头1018 2017-07-03

“听雨”的意蕴

雨是一个给人矛盾感觉的东西。

赶路时遇到的倾盆大雨让人厌烦,吹面不寒时节,扑面的濛濛细雨让人莞尔,而身处家中时,窗外淅沥的雨声,则无端让人感到宁静和安稳。

雨是让人喜,还是让人厌,跟雨本身的大小有关,跟它是生活的调味剂还是拦路虎有关,也跟遇到它时的年龄和心境有关。

幼时,我不喜阴雨天气,因为在没有形而上悲欢的年龄,对事物的判定,大多只看它的实用意义。后来,我仍不喜阴,却偶尔会喜欢雨。

最喜欢的,是夜窗听雨的感觉。

时节,四季皆宜;灯,夜晚宜台灯,若是凌晨,则以无灯为宜;辰光,越晚越佳。

一扇窗一堵墙,便隔断室外的流离和室内的安宁,将其沟通起来的,是淅沥不停的雨声。

雨不宜太大,也不宜太小。太大让人栗惧,太小则无法营造意境。

何种意境?那是一种身处扰攘世事中难得的静谧和疏离,伴着有节奏感的雨声,暂离一切凡尘杂念,只觉世界此刻无限小,无限静,时间似乎永不向前。

听雨是我的个人体验,但读古诗词能看出来,这也是古往今来人所共有的体验。

有人说写雨写得最好的诗是杜甫的《春夜喜雨》,虽然我也算老杜的粉丝,但实在不能苟同这种说法。

此诗写雨,是以客观之笔白描,而“春夜喜雨”之题,不难看出他对此雨的感觉,更多来自于雨的功用,而非雨作为自然情境给人的情绪影响。

若说动人,蒋捷的这首《虞美人  听雨》显然更能让人读到心里去。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凭借物与寄托

《虞美人》一调,初咏虞姬。虞姬,美人也,而此调音韵流转,也有美人风味。词共八句,每两句一转韵,仄、平互转,有错落之致。

尤其是上下片末尾的九字句,或作六三、或作四五,往往是全词出彩之处。如李煜《虞美人》结句之“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即是此例。

蒋捷的这首《虞美人》,题为“听雨”,其实是写人生境遇,雨只是一个凭借物而已。

最开始,他是优游岁月的少年。雨来时,红烛灯昏,罗帐半掩。旖旎春光之下,雨还是不曾落进他心里的配角。

后来,他是经过了人生沉浮和辗转的江湖客。雨来时,江阔云低,断雁西风。孤雁和冷雨,此时都是他内心的映照和投射。

再后来,他是看惯了悲欢离合的老者。雨来时,点点滴滴,都能唤起些什么,又好似都已经波澜不惊。

少年听雨,人与境相映,乃绮艳之境;中年听雨,人与境相谐,乃苍茫之境;老年听雨,人与境相化,乃似淡实浓之境。

在词中,雨是描绘人生经验的形象化凭借物,醉翁之意,原不在酒。这种写法,在诗词中并不罕见。其中有名的,如吕本中的《采桑子》:

恨君不似江楼月,南北东西。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

恨君却似江楼月,暂满还亏。暂满还亏。待得团团是几时。

这首词以“月”为凭借,其意在相思恨别。又用钱锺书所云的“喻之两柄”的方法。

所谓“喻之两柄”,钱锺书解释为:“同此事物,援为比喻,或以褒,或以贬,或示喜,或示恶,词气迥异;修辞之学,亟宜拈示。斯多噶派哲人尝曰:‘万物各有二柄’,人手当择所执。”

即用同一个的事物,作正反二方面的比喻,褒贬、爱憎、好恶相反,但意旨相同。

吕本中的这首词,正是因为巧妙地使用了这种方法,历来为人所称道。


对比与巧拙

更引人注目的一点,是词中对比的用法。

少年、中年、老年,在不同的人生阶段,自然有不同的心境。

在诗词之中运用对比,其好处是能够用最短的篇幅,集中、强烈地展现出今昔变化,最有名的,无过于辛弃疾的《丑奴儿 书博山道中壁》: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但是,这样的写法也并非全无弊端——对称的形式虽然能营造美感,将所有表达的情绪具体化,但过于对称的形式,不免让人觉得雕琢;过于具体的情境,又让情感显得扁平。

这涉及到中国文学中的一个经典话题——“巧拙”。巧和拙,各有其拥趸,在不同的时代、不同的文学形式、不同的流派中,尚巧还是尚拙,并无定论。

譬如,就诗词而言,自古至今,大抵是“踵其事而增华,变其本而加厉”,由拙变巧,由浑朴变细致;以一代而言,大概也是早期朴拙,后期雕刻之功较深。

但大多数人会认同《老子》的话“大巧若拙,大辩若讷”——亦即表面的形式之巧,并非真巧大巧;巧在意蕴,巧在意境,才是更高的境界。

这自然会将以形式之机巧名世的作品陷入某种尴尬之境——“你虽然巧,但是格调不甚高”。此外,过于追求形式巧妙的作品,难免会初见惊艳,细看不过尔尔,久之更觉不耐咀嚼。

不过,这首《虞美人》非常精准地把握了“巧”的限度。它有对比,但并非完全对称的对比——上片写少年、中年,下片写而今(老年)并总说,用“时间——境遇”的相同结构,但表达方式却并不重复。

且《虞美人》一调,并非像《玉楼春》这样的每句字数相同,也不像《丑奴儿》这样,上下阕相同且每阕内部也对称。

它上下阕同,但四句分别为七字、五字、七字、九字,词调的参差感加上词意的对称感,形成了一种协调的平衡。

再来说说对比。

对比是一种高效的表达方式。虽然在真实的人生中,总结出某种确定的人生经验,一定需要漫长的时间和丰富的体验,但在文学作品中,省略过程而只呈现结果,必然会带来强烈的情感冲击,也容易引起读者的共鸣。

共鸣从何而来?因为对比的结构,往往是用“得-失”、“懵懂-觉悟”、“执着-放下”等意蕴作为内核,再外化为不同的形式和内容。而这些意蕴,无疑存在于所有人的人生经验中。

蒋捷此词,曾深深打动过我。初读时,我是虽未历“红烛昏罗帐”之境,但壮志在怀的少年;再回首时,我已看过苍山冷月,却尚未双鬓星星。

艰难困苦之中,它是我曾经吟哦过的词之一。

失去的曾怀念过,执着的曾放下过,迷惑的曾拨云见日过,便知道——那时我不曾懂,当我懂得后,却往往不再想说出来。

正如黄宗羲的诗所写的:“年少鸡鸣方就枕,老人枕上待鸡鸣。转头三十余年梦,不道消磨只数声。”多少事,逃不过初时郑重,后来草草。

时光,不过是一声叹息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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