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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史学考据三大名著之一:廿二史札记 2 【清】赵翼 撰

 JwwooLIB 2017-07-03
卷四 后汉书
後漢書編次訂正
光武紀開首即稱「光武」,至即位後稱「帝」。
此仿班書高祖紀,初稱「高祖」,繼稱「沛公」,稱「漢王」,即位稱「帝」之例也。惟光武曾封蕭王,此紀乃省卻稱蕭王一節,稍不同耳。
列傳例皆稱名,獨光武兄縯,則書其字伯升。
此亦本班書王莽傳內,已稱伯升故也。
至其編次卷帙,如循吏、酷吏、宦者、儒林、文苑、獨行、方術、逸民、外戚等傳,既各以類相從矣,其他列傳自應以時代之先後分別編次。乃范書又有不拘時代而各就其人之生平以類相從者。
此亦本之史記,如:老子與韓非同傳;屈原與賈誼同傳;魯仲連與鄒陽同傳。但以類相從,不拘時代。
漢書:黃霸為丞相,朱邑為大司農,而皆入循吏傳,以其長於治郡也;
夏侯勝治尚書,京房治易,宜入儒林傳,而另為列傳,與眭弘等同卷,以其皆精於占驗也;
蒯通、伍被、江充、息夫躬,或國初人,或中葉末造人,而列為一卷,以其皆利口也。
後漢書亦仿此例。如:
卓茂本在雲臺圖像內(明帝永平中,追感光武功臣,乃圖畫二十八將於南宮雲臺),乃與魯恭、魏霸、劉寬等同卷,以其皆以治行著也;
郭伋、杜詩、孔奮、張堪、廉范皆國初人,王堂、蘇章皆安帝時人,羊續、賈琮、陸康皆桓靈時人,而同為一卷,亦以其治行卓著也;
張純國初人,鄭康成漢末人,而亦同卷,以其深於經學也;
張宗、法雄國初人,度尚、楊璇漢末人,而亦同卷,以其皆為郡守,能討賊也;
王充國初人,王符、仲長統漢末人,而亦同卷,以其皆著書,恬於榮利也;
鄧彪、張禹、徐防、胡廣等同卷,以其皆和光取容(與世無爭,討好他人以求容身),人品相似也;
袁安、張輔、韓陵、周榮、郭躬、陳寵等同卷,以其皆明於法律,決獄平允也;
班超、梁慬同卷,以其立功絕域也;楊終、李法、翟酺、應奉同卷,以其文學也;
杜根、劉陶、李雲同卷,以其皆仗節能直諫也;
樊宏、樊謙、樊準、陰識、陰興、陰就同卷,以其皆外戚而有功績可紀,故不入外戚而仍列一卷也;
蘇竟、楊厚、郎顗、襄楷同卷,以其皆明於天文,能以之規切時政也;
周燮、黃憲、徐稚、姜肱、申屠蟠同卷,以其皆高士也。
此編次之用意也。
至崔寔傳載其政論一篇,桓譚傳載其陳時政一疏,馮衍傳載其說廉丹一書、說鮑宣一書,王符傳載其潛夫論中五篇,仲長統傳載其樂志論及昌言中二篇,張衡傳載其客問一篇、上疏陳事一篇、請禁圖讖一篇,蔡邕傳載其釋誨一篇、條陳所宜行者七事。皆以有關於時政也。
至如崔駰傳載崔篆慰志賦一篇、駰達旨一篇,班固傳載其兩都賦、明堂璧雍詩及典引篇,杜篤傳載其論都賦,傅毅傳載其迪志詩,崔琦傳載其外戚箴,趙壹傳載其窮鳥賦,劉梁傳載其和同論,邊讓傳載其章華賦。皆以其文學優贍,詞采壯麗也。
郎顗傳載占驗七事,郭太傳載其遺事九條。此又略仿史記扁鵲等傳體。
儒林傳:五經各先載班書所記之源流,而後以東漢習經者著為傳,尤見各有師法。
卓茂傳敘當時與茂俱不仕莽者:孔休、蔡勳、劉宣、龔勝、鮑宣等五人;來歷傳敘同諫廢太子者:祋諷、劉禕、薛皓、閭邱宏、陳光、趙代、施延、朱倀、第五頡、曹成、李尤、張敬、龔調、孔顯、徐崇、樂闡、鄭安世等十七人,此等既不能各立一傳,而其事可傳,又不忍沒其姓氏,故立一人傳,而同事者用類敘法,盡附見於此一人傳內,亦見其簡而該也。
又有詳簡得宜而無複出疊見之弊者。
吳漢傳敘其破公孫述之功,則述傳不復詳載。
耿弇傳敘其破降張步之功,則步傳亦不復詳載。
宦者孫程以張防誣搆,虞詡上殿力爭,事見詡傳則程傳不復載。
張儉奏劾中常侍,侯覽籍沒其家,事見覽傳,則儉傳不復載。
儉避難投孔褒,褒弟融藏之,後事泄,褒兄弟爭相死,事見融傳,則儉傳不復載。(融曰:「保納舍藏者,融也,當坐之。」褒曰:「彼來求我,非弟之過,請甘其罪。」吏問其母,母曰:「家事任長,妾當其辜。」一門爭死。)
張讓矯殺何進,事見進傳,則讓傳不復載。
劉虞以十萬眾攻公孫瓚,事見虞傳,則瓚傳不復載。
袁紹盡誅宦官二千餘人,無少長皆死,事見何進傳,則紹傳不復載。
此更可見其悉心核訂,以避繁複也。
又其論和熹后終身稱制之非,而后崩後則朝政日亂,以見后之能理國。
論隗囂謂其晚節失計,不肯臣漢,而能得人死力,則亦必有過人者。
論李通雖為光武佐命,而其初信讖記之言起兵,致其父及家族皆為王莽所誅,亦不可謂智。
此皆立論持平,褒貶允當,足見蔚宗(范曄字蔚宗,趙翼避清聖祖玄曄諱)之有學有識,未可徒以才士目之也。
後漢書間有疏漏處
建武十六年民變之由
光武本紀:「建武十六年,郡國大姓及兵長、群盜,處處並起,攻擊所在,殺害長吏,討之則解散,去又屯結。青、徐、幽、冀四州尤甚。乃遣使者下郡國,聽群盜自相糾摘,五人斬一人者,除其罪。其牧守令長坐界內有盜賊及棄城者,皆不以為罪,但取獲賊多少為殿最,惟蔽匿者罪之。於是更相追捕並解散。」案是時天下初定,民方去亂離而就安平,豈肯又生變亂,此必有激成其禍者。而本紀全不著其根由。但上文有「河南尹張伋及諸郡守十餘人,坐度田不實,皆下獄死」。則是時民變,蓋因度田起釁也。
案劉隆傳:「天下戶口,墾田多不以實,戶口年紀,互有增減。建武十五年,有詔覈檢,而刺史太守,多不平均,優饒豪右,侵刻羸弱,百姓嗟怨。帝見陳留吏牘,有云:『潁川、弘農,可問;河南、南陽,不可問。』帝怒,不得其故。時明帝年十二,在側曰:『河南帝城多近臣,南陽帝鄉多近親。』帝詰吏,吏對果如明帝所言。於是遣謁者考實,具知姦狀,守令等十餘人皆死。」據此,則十六年之民變,必因十五年之檢覈戶口,田畝不均而起釁也。其解散,亦必非令盜賊自相捕斬遂能淨盡,蓋因守令皆以檢覈不實坐死,遣謁者為更正,然後解散耳。而范書略不見起滅之由。
光武崩年
光武紀書帝崩,年六十二。然紀又書帝起兵時年二十八。下有更始元年,破王尋、王邑,持節北渡河,鎮慰州郡。二年誅王郎,更始拜帝為蕭王。明年六月,始即位改元建武。是帝年已三十一矣。建武凡三十二年,又加以中元二年始崩,則應是六十四歲。本紀所云六十二,殊不符也。(案前漢書漢王四年幸薄姬,生文帝,年八歲,立為代王。十七年,入為帝。則應是二十五歲。而臣瓚註謂文帝二十三即位,在位二十三年,壽四十六。是文帝年歲亦不符。)
安帝無紀
安帝以延光元年三月崩,閻后立北鄉侯懿即位,是年十月薨。計北鄉侯在帝位,已閱八月,應有本紀,乃范書無之,蓋以未逾年未改元故耳。然殤帝在位僅一年,沖帝在位並只半年,皆為立紀,此不應缺也。
未央宮焚後
班書王莽傳:「長安士民攻莽,三日死。獨未央宮燒,其餘仍案堵如故。及赤眉至,遂燒長安宮室至市里。」又外戚傳:「莽女為平帝后,帝崩,莽篡位,號后為黃皇室主。及漢兵誅莽,燔燒未央宮,后投火中死。」范書更始傳:「王莽敗,惟未央宮被焚,其餘宮殿一無所毀。更始至,居長樂宮。」董卓傳亦言:「赤眉之亂,宮室營守,焚滅無餘。惟有高廟及京兆府舍。」是未央宮當莽死時已被焚,赤眉之亂,則長安為墟,並不特未央宮無存而已。乃獻帝紀:「董卓劫帝西遷,車駕至長安,幸未央宮。」董卓傳亦云:「帝之長安,移於未央宮。尋帝以病愈,大會諸臣於未央宮。」此宮已被焚於王莽之敗,何以獻帝西遷,又有未央以駐蹕耶?案順帝紀:「永和元年,帝西巡幸未央宮。」想王莽時被焚之後,東漢諸帝又曾修葺也。然范書不經見,而先則被焚,後則駐蹕,殊不明析。
唐姬
皇后紀:「董卓弒弘農王,其妃唐姬歸鄉里。及李傕、郭氾破長安,遣兵鈔略關東,掠得姬。傕欲妻之,固不聽,而終不自名。賈詡知之,以告獻帝。帝乃下詔,迎姬置園中,使侍中持節,拜為弘農王妃。初平元年二月,葬弘農王於故常侍趙忠成壙中。」此文殊不明析。
卓以初平元年正月弒弘農王。二月即遷都長安,而葬弘農王亦以是月。蓋將遷時,草草瘞之也。傕氾之亂,則在初平三年,其掠得姬而獻帝迎還冊拜,自是在長安時事。而敘於葬弘農王之前,已屬倒置。
而又曰置園中,所謂園者安在耶?漢時凡諸王葬處,曰「園陵」。其姬妾守園陵者,曰「某園貴人」。(桓帝尊孝崇王夫人曰「孝崇園貴人」。靈帝尊孝仁皇妃曰「慎園貴人」。)今弘農王妃所居之園,即弘農王葬處耶?則是時妃在長安,而葬處在洛陽,時方擾亂,不能送往也,或即宮內之園以居之耶?
吳漢伐公孫述
吳漢傳:「漢伐公孫述,去成都二十里阻江北為營,造浮橋,使副將劉尚屯於江南,相去二十里。帝聞之,大怒,詔曰:『賊若出兵綴公,以大眾攻尚,尚破,公必敗矣!』」以其與尚相隔二十里,不及相救援也。
後漢引還廣都,留劉向拒述,以狀奏上,帝曰:「公還廣都,甚合其宜,述必不敢略尚而擊公也。若先攻尚,公從廣都五十里赴之,適當其危,破述必矣。」案先以相距二十里,謂不足相及;今又云五十里赴救,正可破賊,語似矛盾。蓋漢先營江北,尚營江南,恐述斷浮橋,則彼此不能相救耳。而傳未分別言之。
以字行文
史傳敘事皆書名,未有以字行文者。范書惟光武兄縯字伯升,凡紀傳皆書其字。蓋帝之親兄,舂陵首事,其功最大。且班書王莽傳內,已書伯升。故范書仍之也。
乃范式、張劭合傳,前半篇敘劭事則稱元伯,敘式事則稱巨卿,皆其字也,殊非史體。蓋本當時人為張、范作合傳,蔚宗即鈔入史,不復改訂耳。
于吉無傳
三國魏志有方技傳,備載華陀、管輅等,而道士于吉尤有異術。據江表傳謂「吉制符水治病,吳人爭事之。孫策在城樓會諸將,吉適過,諸將爭下樓迎拜。策怒,令收之,諸將咸為之請。策曰:『此子妖妄惑眾。昔張津在交州,常著絳帕頭,燒香讀道書,卒為南夷所殺。此甚無益,諸君但未悟耳。』遂斬之。」
搜神記謂「策殺吉後,偶出行,為許貢客射傷,歸治瘡。嘗獨坐,彷彿見吉在左右,意惡之。後照鏡,忽見吉在鏡中,因大叫瘡裂而死。」是吉乃漢末一技術之士。陳壽吳志不為立傳,蓋以魏志有方技一門,吳志不立方技,故遺之也。
蔚宗作後漢書,既以華陀入方技矣,于吉在順帝時,已有琅邪人宮崇者,以吉所得神書上之,則其人與華陀同時,而年壽在陀之前。蔚宗既傳陀,何以不傳吉耶。
案范書襄楷傳:「順帝時,宮崇上其師于吉所得神書一百七十卷,皆縹白素朱介青首朱目,號太平清領書。其言以陰陽五行為宗,胹多巫覡雜語。有司奏其書妖妄不經,乃收藏之。」蔚宗或以于吉名已見于楷傳,故不復有傳耳。
漢帝多自作詔
兩漢詔命皆由尚書出,故比之於北斗,謂天之喉舌也。
後漢書周榮傳「榮子興有文學,尚書陳忠疏薦興曰:『尚書出納帝命,臣等既愚闇,而諸郎多俗吏,每作詔文,轉相求請,或以不能而專己自由,則詞多鄙固,請以興為尚書郎。』」
又宦官曹節欲害竇武,擁靈帝上殿,召尚書官屬至,脅以白刃,使作詔版。
此可見詔命皆由尚書郎所撰也。
漢詔最可觀,至今猶誦述。蓋皆簡才學士充郎署之選。而如陳忠所云,則亦有拙於為文及輾轉倩人者,可知代言之職綦重矣。
然亦有天子自作者。
哀帝策董賢為大司馬,有「允執其中」之語。蕭咸謂「此乃堯禪舜之文,非三公故事,長老莫不心懼。」此必非代言者所敢作也。
光武詔司徒鄧禹曰:「司徒堯也,亡賊桀也,宜以時進討。」
立陰貴人為后,詔曰:「貴人鄉里良家,歸自微賤,自我不見,於今三年。宜奉宗廟,為天下母。」
又帝疑侯霸薦士有私,賜書曰:「崇山幽都何可偶,黃鉞一下無處所。欲以身試法耶?將殺身成仁耶?」此等文詞,亦必非臣下所代作者。
明帝登極詔曰:「今上無天子,下無方伯(本引公羊傳之詞)。實賴有德,左右小子。」
章帝詔亦有云:「上無明天子,下無賢方伯。」
按二帝方在位,而詔云上無天子,人臣代草,敢為此語耶。
不特此也。
明德馬皇后答章帝請封外家詔曰:「吾為天下母,而身服大練。欲以身率下,以為外親見之,當傷心自飭。但笑言太后素好儉,前過濯龍門,見外家車如流水,馬如游龍,倉頭依綠韝,領袖正白,顧視御者,不及遠矣。」
又飭章帝曰:「吾素剛急,有胸中氣,不可不順也。」
此等語,無論非人所能代,且馬后並未稱制,尚書乃帝之近臣,豈有答帝詔而即令帝之近臣代作者。后本好學能文,此詔亦必自作者也。
光武信讖書
讖緯起於西漢之末。
張衡著論曰:「漢以來,並無讖書。劉向父子領校秘書,尚無讖錄,則知起於哀、平之際也。」(漢書路溫舒傳「溫舒從祖父受曆數天文,以為漢厄三七之期。乃上封事以預戒。」溫舒係昭帝時人,則又在哀、平之前。)
案樊英傳,有「河洛七緯。」章懷註曰「易緯稽覽圖、乾鑿度、坤靈圖、通卦驗、是類謀,辨終篇也;書緯琁機鈐、考靈耀、刑德放、帝命驗,運期授也;詩緯推度災、氾歷樞,含神霧也;禮緯含文嘉、稽命徵、斗威儀也;樂緯動聲儀、稽耀嘉,斗圖徵也;孝經緯援神契,鉤命決也;春秋緯演孔圖、元命包、文耀鉤、運斗樞、感精符、合誠圖、考異郵、保乾圖、漢含孳、佑助期、握誠圖、潛潭包,說題辭也。」
此等本屬不經,然是時實有徵驗不爽者。
楊春卿善圖讖,臨死,戒其子統曰:「吾綈囊中有祖傳秘記,為漢家用。」(楊厚傳)
哀帝建平中,有方士夏賀良上言赤精子之讖:漢家曆運中衰,當再授命,故改號曰「太初元將元年」,稱陳聖劉太平皇帝。其後果篡於王莽而光武中興。(漢書李尋傳:成帝時有甘忠可者。造天官曆包元太平經十二卷。言漢家當再受命,以其術授夏賀良等。劉向奏其妖妄,甘忠可下獄死。賀良等又私相傳授。)
又光武微時,與鄧晨在宛,有蔡少公者,學讖云:「劉秀當為天子。」或曰:「是國師公劉秀耶。」(劉歆以讖文欲應之,故改名秀。)光武戲曰:「安知非僕?」(晨傳)
西門君惠曰:「劉氏當復興,國師姓名是也。」(王莽傳)
李通素聞其父說讖云:「劉氏復興,李氏為輔。」故通與光武深相結。(通傳)
其後破王郎,降銅馬,群臣方勸進,適有舊同學彊華者,自長安奉赤伏符來,曰:「劉秀發兵捕不道,四夷雲集龍在野,四七之際火為主。」群臣以為受命之符,乃即位於鄗南。
是讖記所說,實於光武有徵。故光武尤篤信其術,甚至用人行政亦以讖書從事。
方議選大司空,赤伏符有曰:「王梁主衛作元武。」帝以野王縣本衛地之所徙。元武,水神之名。司空,水土官也。王梁本安陽人,名姓地名俱合,遂拜梁為大司空。(梁傳)
又以讖文有「孫咸征狄」之語,乃以平狄將軍孫咸為大司馬。(景丹傳及東觀漢記)此據讖書以用人也。
因河圖有「赤九會昌」之文,光武於高祖為第九世,故其祀太廟至元帝而止,成、哀、平三帝則祭於長安。(本紀)會議靈臺處所,眾議不定,光武曰:「吾以讖決之。」此據讖書以立政也。
且廷臣中有信讖者,則登用之。賈逵欲尊左氏傳,乃奏曰:「五經皆無證圖讖以劉氏為堯後者,惟左氏有明文。」(左傳:陶唐氏既衰,其後有劉累,學擾龍,范氏其後也。范歸晉後,其處者皆為劉氏。)由是左氏傳遂得選高才生習。(逵傳)
其不信讖者,則貶黜隨之。帝以尹敏博學,使校圖讖,令蠲去崔發為王莽著錄者。敏曰:「讖非聖人所作,其中多近鄙別字,恐疑誤後生。」帝不聽,敏乃因其闕文增之曰:「君無口,為漢輔。」(君無口為尹)帝詔敏詰之,對曰:「臣見前人增損圖書,故學為之耳。」帝深非之。(敏傳)
桓譚對帝言:「臣不讀讖書。」且極論讖書之非經。帝大怒,以為非聖無法,欲斬之。(譚傳)
帝又語鄭興,欲以讖斷郊祀,興曰:「臣不學讖。」帝怒曰:「卿非之耶?」興詭詞對曰:「臣於書有所不學,而無所非也。」興數言政事,帝以其不善讖,終不任用。(興傳)
是光武之信讖書,幾等於聖經賢傳,不敢有一字致疑矣。獨是王莽、公孫述亦矯用符命。
莽以哀章獻金匱圖有王尋姓名,故使尋將兵討昆陽,迄於敗滅。
莽又以劉伯升起兵,乃詭說符命,引易曰:「伏戎於莽,升其高陵,三歲不興。」以為莽者,御名也。升者,伯升也。高陵者,高陵侯翟義也。義先起兵被殺,謂義與伯升伏戎於新皇帝之世,終滅不興也。
又案金匱,輔臣皆封拜。有王興者,城門令史。王盛者,賣餅兒。莽案符命,求得此姓名十餘人,而二人容貌應卜相,遂登用之,以示神焉。
公孫述亦引讖記,謂「孔子作春秋為赤制,而斷十二公。」明漢至平帝十二世而絕,一姓不得再興也。又引籙運法曰:「廢昌帝,立公孫。」括地象曰:「帝軒轅受命,公孫氏握。」)
光武與述書曰:「圖讖言公孫,即宣帝也。代漢者,當塗高。君豈高之身耶?王莽何足效乎?」則光武亦明知讖書之不足信矣。何以明知之而又深好之,豈以莽、述之讖書多偽,而光武所得者獨真耶?
同時有新城蠻賊張滿反,祭天地,自云當王,為祭遵所擒,乃歎曰:「讖文誤我。」遂斬之。(遵傳)
又真定王劉揚造作讖記云:「赤九之後,癭揚為主。」揚病癭(頸瘤),欲以惑眾,為耿純所誅。(純傳)
是當時所謂圖讖者,自夏賀良等,實有占驗外,其餘類多穿鑿附會,以惑世而長亂。乃人主既信之,而士大夫亦多有留意其術者。
朱浮自言:「臣幸得與講圖讖。」(浮傳)
蘇竟與劉龔書曰:「孔子秘經,為漢赤制,元包幽室,文隱事明,火德承堯,雖昧必亮。」(竟傳)
鄭康成戒子亦自言:「睹秘書緯術之奧。」(康成傳)
所謂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者也。范蔚宗曰:「世主以此論學,悲哉!」
光武多免奴婢
光武時彭寵反,其蒼頭(人為黔首,奴為蒼頭)子密殺寵降,光武已封為不義侯矣。其他加恩於奴婢者,更史不勝書。
建武三年,詔民有嫁妻賣子欲歸父母者,恣聽之,敢拘執者,論如律。
六年,詔王莽時吏人沒入為奴婢,不應舊法者,皆免為庶人。
七年,詔吏人遭饑,為青、徐賊所略為奴婢下妻,欲去留者,恣聽之,敢拘制不還者,以賣人法從事。
十一年,詔曰:「天地之性人為貴,其殺奴婢,不得減罪。」又詔敢熏灼奴婢,論如律,免所炙灼者為民。又除奴婢射傷人棄市律。
十二年,詔隴、蜀民被掠為奴婢自訟者,及獄官未報,一切免為庶民。
十三年,詔益州民自八年以來被掠為奴婢者,皆免為庶人。或依託人為下妻欲去者,恣聽之,敢有拘留者,以掠人法從事。
十四年,詔益、涼二州,八年以來奴婢自訟在官,一切免為民,賣者無還直。
此皆見於本紀者。
主藉奴婢以供使令,奴婢亦藉主以資生養,固王法所不禁。而光武獨為之偏護,豈以當時富家巨室虐使臧獲之風過甚,故屢降詔以懲其弊耶?案班書王莽傳,謂「貧富不均,置奴婢之市與牛馬同闌,制於臣民專斷其命,姦人因緣為利,至略賣人妻子,逆天心,誖人倫」云云,是莽時奴婢之受害實甚。其後兵亂時,良民又多被掠為奴婢,光武初在民間親見之,故曲為矜護也。
東漢功臣多近儒
西漢開國功臣多出於亡命無賴。至東漢中興,則諸將帥皆有儒者氣象,亦一時風會不同也。
光武少時,往長安受尚書,通大義。及為帝,每朝罷,數引公卿郎將講論經理。故樊準謂「帝雖東征西戰,猶投戈講藝,息馬論道。」是帝本好學問,非同漢高之儒冠置溺也。而諸將之應運而興者,亦皆多近於儒。
如鄧禹年十三能誦詩。受業長安,早與光武同游學,相親附。其後佐定天下,有子十三人,使各守一藝,修整閨門,教養子孫,皆可為後世法。(禹傳)
寇恂性好學。守潁川時,修學校,教生徒,聘能為左氏春秋者,親受學焉。(恂傳)
馮異好讀書。通左氏春秋、孫子兵法。(異傳)
賈復少好學,習尚書。事舞陰李生,生奇之曰:「賈君容貌志氣如此,而勤於學,將相之器也。」後佐定天下,知帝欲偃武修文,不欲武臣典兵,乃與鄧禹去甲兵,敦儒學。帝遂罷左右將軍,使以列侯就第。復闔門養威重。(復傳)
耿弇父況,以明經為郎,學老子於安邱先生。弇亦少好學,習父業。(弇傳)
祭遵少好經書。及為將,取士必用儒術,對酒設樂,常雅歌投壺。(遵傳)
李忠少為郎,獨以好禮修整稱。後為丹陽太守,起學校,習禮容,春秋鄉飲,選用明經,郡中嚮慕之。(忠傳)
朱祐初學長安,光武往候之,祐不時見,先升舍,講畢乃見。後以功臣封鬲侯。帝幸其第,笑曰:「主人得無舍我講乎?」(祐傳)
郭涼雖武將,然通經書,多智略。(涼傳)
竇融疏言:「臣子年十五,教以經藝,不得觀天文讖記。」(融傳)
他如王霸、耿純、劉隆、景丹,皆少時游學長安,見各本傳。
是光武諸功臣大半多習儒術,與光武意氣相孚合,蓋一時之興,其君與臣本皆一氣所鍾,故性情嗜好之相近,有不期然而然者,所謂有是君,即有是臣也。
東漢四親廟別祭
建武十九年,追尊孝宣帝為中宗,始祠昭帝、元帝於太廟,成帝、哀帝、平帝於長安,其舂陵節侯以下四世祠章陵(即舂陵鄉改名章陵)。註引漢官儀曰:「光武雖自高祖而下為第十二帝,而世次則與成帝為兄弟,於哀帝為諸父,於平帝為祖父,皆不可為之後。上數至元帝,始於光武為諸父,故上繼元帝,而為九代。以此計之,宣帝實為曾祖,故追尊及祀之。」
案此議發於張純。純奏光武曰:「陛下事同創革,而名為中興。元帝以來,宗廟祠高皇帝為受命祖,孝文帝為大宗,孝武帝為世宗。今宜皆如舊制。別立四親廟,推南頓君以上,盡於舂陵侯(光武之高曾祖父也)。禮,為人後者為之子,既事大宗,則降其私親。今祫禘(合祭親疏遠近之先祖)高廟,昭穆陳序(天子七廟,太祖居中;二、四、六世居左,稱昭;三、五、七世居右,稱穆。昭穆者,所以別父子、遠近、長幼、親疏之序而無亂也。),而舂陵侯四世君臣並列,以卑廁尊,不合禮意。昔高皇帝以自受命,不由太上宣帝,以孫受祖,不敢私親,故為立廟,獨群臣侍祠。今宜除四親廟。」詔下公卿議。
大司徒戴涉等議:「宜以宣、元、成、哀、平五帝四世,代今親廟。宣帝、元帝尊為祖父,可親奉祠。成帝以下,有司行事。別為南頓君立皇考廟,其祭上自舂陵,皆群臣奉祠。」帝從之。
是時宗廟未備,故元帝以上祭於洛陽高廟,成帝以下祠於長安高廟,其南頓君以上祭於章陵。
此漢儒泥於大宗不顧私親之說,而定此制也。究而論之,光武以宗室崛起,中興受命,少時並未奉詔入為帝嗣,與哀帝之入繼成帝不同。則有天下後,但立高祖、太宗、世宗、中宗為不祧之廟,其下即祀舂陵四世為親廟,自協情理之正。乃必奉西京諸帝為大宗,而輩行又不可為成、哀、平三帝之後,則又舍此三帝而尊宣、元為祖父,終覺窒礙不可通也。(明臣欲世宗舍武宗而繼孝宗,即本此制。)
惟祫祭合食,則舂陵四世,序入昭穆,不能不以卑廁尊。然有天下者,本有追王上祀之典,光武御極,自應追尊南頓君而祀舂陵以下以天子之禮,正合於周家上祀祖紺至后稷之義,祖紺等為先公,而居文王、武王之上,亦未嘗不以卑臨尊也。
東漢諸帝多不永年
國家當氣運隆盛時,人主大抵長壽,其生子亦必早且多。獨東漢則不然。
光武帝年六十二;明帝年四十八;章帝年三十三;和帝年二十七;殤帝二歲;安帝年三十二;順帝年三十;沖帝三歲;質帝九歲;桓帝年三十六;靈帝年三十四;皇子辨即位年十七,是年即為董卓所弒;惟獻帝禪位後,至魏明帝青龍二年始薨,年五十四。此諸帝之年壽也。
人主既不永年,則繼體者必幼主。幼主無子而母后臨朝,自必援立孩稚以久其權。
殤帝即位時,生僅百餘日;沖帝即位纔二歲;質帝即位纔八歲;桓帝即位年十五;靈帝即位年十二;弘農王即位年十七;獻帝即位纔九歲,此諸帝即位之年歲也。
光武帝十子;明帝九子;章帝八子;至和帝則僅二子,長子勝有痼疾,次子即殤帝也;安帝惟一子;順帝已廢而復立;順帝又僅一子,即沖帝也;質帝、桓帝皆無子;靈帝二子,長辨嗣立,董卓廢為弘農王,弒之,次即獻帝。此諸帝嗣子之多寡有無也。
蓋漢之盛在西京,至元、成之間,氣運已漸衰。故成帝無子而哀帝入繼;哀帝無子而平帝入繼;平帝無子而王莽立孺子嬰。班書所謂國統三絕也。光武乃長沙定王發之後,本屬旁支,譬如數百年老幹之上,特發一枝,雖極暢茂,而生氣已薄。迨枝上生枝,則枝益小而力益弱,更易摧折矣。晉南渡後多幼主嗣位(見東晉多幼主條內),宋南渡後亦多外藩入繼。皆氣運使然,非人力所能為也。
東漢多母后臨朝外藩入繼
范書后妃紀序,謂:「東京皇統屢絕,權歸女主。外立者四帝,臨朝者六后。」章懷註:「四帝,安、質、桓、靈也。六后,竇、鄧、閻、梁、竇、何也。」
竇太后:案章帝時竇后專寵,有梁貴人生和帝,竇后養為己子,而陷貴人以憂死。章帝崩,和帝即位,竇為太后稱制。
鄧太后:和帝崩,皇后鄧氏為太后,立殤帝嗣位。殤帝殂,太后又立安帝,終身稱制。
閻太后:安帝崩,皇后閻氏為太后,立北鄉侯懿嗣位,身自臨朝。未幾懿殂。宦官孫程等迎立順帝,太后乃歸政。
梁太后:順帝崩,皇后梁氏為太后,立沖帝,身自臨朝。沖帝殂,太后又立質帝,猶秉朝政。質帝為梁冀所酖,太后又立桓帝,數年歸政。
竇太后:桓帝崩,皇后竇氏為太后,立靈帝,仍自臨朝。後其父武為宦官所害,太后亦遷於南宮。
何太后:靈帝崩,皇后何氏為太后,立子辨嗣位,身自臨朝。尋為董卓廢弒。
此六后也。
其外藩入繼者
安帝由清河王子入繼;
質帝由千乘王子入繼;
桓帝由蠡吾侯子入繼;
靈帝由解瀆亭侯子入繼。
此四帝也。
然安帝崩,閻太后立北鄉侯懿嗣位,當時稱少帝。是四帝之外,尚有一帝,而范書專指安、質、桓、靈四君。蓋以北鄉侯立未逾年即殂,生前既未改元,殂後又無諡號,故獨遺之耳。其實外立者,共五帝
外藩入繼追尊本生
外藩入繼大統,始自漢哀帝。
當成帝無子,立弟定陶共王子欣為皇太子,帝以太子既奉大宗,不得復顧私親,乃立楚王子景為定陶王,奉共王後。帝崩,太子即位,是為哀帝。是時成帝母稱太皇太后,成帝趙后稱皇太后,而帝祖母傅太后與母丁后,自以定陶為稱。
有董宏上書,言「秦莊襄王母本夏氏,而為華陽夫人所子(養以為子)。及即位後,俱稱太后。宜立定陶共王后為皇太后。」師丹等劾奏宏大不道,免為庶人。傅太后大怒。於是追尊定陶共王為共皇,傅太后為共皇太后。
又有段猶等奏:「不宜引定陶藩國之名以冠大號。」於是直稱共皇,並徙定陶王景為信都王,不復為定陶王立後,欲以己為定陶王後也。
其時師丹議曰:「冠以定陶者,母從子、妻從夫之義也。為人後者為之子,故為所後服斬衰三年,而降其父母期,所以重正統也。陛下既繼體先帝,奉大宗,不得奉定陶共皇」云云。(師丹傳)此固禮之正也。然身為帝王追尊本生父母,亦情理所必至。
自哀帝尊其本生父為共皇之後,遂為故事。
安帝
東漢安帝入繼時,其本生父清河王慶尚在,未加尊稱。及薨,葬以龍旗虎賁之禮,追諡為孝德皇,妣左氏為孝德皇后,祖妣宋貴人為敬隱皇后(祖即章帝,故不必追諡)。
桓帝
桓帝入繼時,追尊其祖曰孝穆皇,夫人趙氏曰孝穆皇后,考蠡吾侯曰孝崇皇,夫人馬氏曰孝崇園貴人,生母匽貴人為孝崇皇后。
靈帝
靈帝入繼時,追尊祖曰孝元皇,夫人夏氏曰孝元皇后,考曰孝仁皇,夫人董氏為慎園貴人。
蓋當時論者,以為三皇無為,五帝有事。故身有天下者稱帝,身未有天下而追尊者稱皇。(說見太上皇帝條內。哀帝又尊祖母曰帝太太后,母曰帝太后,不曰皇而曰帝,亦以身自為帝,故后號冠以帝稱,以協母從子之義。)所以示區別,而立廟京師,既足伸人子之情,兼不紊昭穆之序,此理之得者也。
前明世宗入繼大統,其初亦祇欲不沒其本生父母之稱,尚未有意過為崇奉。使當日議禮諸臣援此例奏請,追稱為興獻皇,立廟京師,則世宗之意亦塞矣。乃舉朝不聞援引及此,但力爭不許其追尊,爭之不得,反議尊以帝稱,而靳(吝惜)一皇字,卒至激而成稱皇稱帝,並入廟稱宗,立主於武宗之上。此則明臣不讀書之陋也。
夫在稱太
皇太后、太皇太后,皆從乎子孫而言也。
漢書孝元傅昭儀傳:「昭儀初為倢妤,上寵之,欲殊之於後宮。以倢妤有子為王,而上尚在,未得稱太后。乃更號曰昭儀,位在倢妤上。」是夫在不稱太也。
乃光武帝廢郭后,封后子輔為中山王,而即以后為中山太后,後輔徙封沛,又稱沛太后。
夫在稱太,究屬不經。
東漢廢太子皆保全
隋唐以後,太子被廢未有善終者。惟東漢則皆保全。
東海王劉彊
光武已立子彊為皇太子,後其母郭后被廢,彊不自安,數因左右陳懇,願就藩國。乃立子莊為皇太子,封彊為東海王。帝以彊廢不以過,故優以大封,賜虎賁旄頭,擬於乘輿。彊就國後,數上書讓還東海,又因皇太子固辭,帝不許。太子即位,是為明帝。彊尋病,明帝遣中常侍、太醫等視疾,並詔沛王輔(彊同母弟)等往視。及薨,贈以殊禮。
清河王劉慶
章帝立子慶為皇太子,以竇后妒,誣陷其母宋貴人,遂並廢慶為清河王,立子肇為皇太子。慶雖幼而知避嫌畏禍。章帝憐之,令衣服禮秩與太子同。太子亦極友愛,入則共室,出則同輿。太子即位,是為和帝。待慶尤渥。慶小心恭孝,自被廢後,尤畏懼。每朝謁陵廟,常夜分嚴裝待旦,約飭官屬不得與諸王車騎並馳。及和帝崩,慶號泣殿前,嘔血數升。既就國,飭官屬時加策戒,以免悔咎。後其子祜入繼統,是為安帝。慶時尚存,及薨,追諡為孝德皇。
濟陰王劉保
安帝已立子保為皇太子,後以讒被廢為濟陰王。帝崩,保以廢黜,不得上殿哭臨梓宮,乃悲號不食,內外臣僚,莫不哀之。閰后迎立北鄉侯懿即位,保以年幼得全。北鄉侯薨,宦官孫程等,仍迎立保即位,是為順帝。
此皆已為太子,被廢後仍能保全者,固由於明、和諸帝之友愛,而亦彊等之善處廢黜,小心謹畏,故泯嫌猜而免禍害也。
又和帝長子平原王勝,本應為太子,以痼疾不得立。和帝崩,鄧后遂立殤帝。殤帝殂,又立安帝。是時勝尚在,亦未聞以怨懟取禍。
蓋自光武及明、章二帝皆崇儒重道,子弟習於孝友之訓者深,故無骨肉之變也。(案西漢昌邑王立為天子,後廢為海昏侯,仍以善終,是西漢本無廢殺之事。)
卷五 后汉书
累世經學
古人習一業,則累世相傳,數十百年不墜。蓋良冶之子必學為裘,良弓之子必學為箕,所謂世業也(語出魏書李彪傳)。工藝且然,況於學士大夫之術業乎!
今案周秦以來,世以儒術著者,自以孔聖之後為第一。
伯魚、子思後,子上生求。求生箕。箕生穿。
穿生順,為魏相。
順生鮒,為陳涉博士。
鮒弟子襄,漢惠帝時為博士,歷長沙大傅。襄生忠。
忠生武及安國。武生延年。安國、延年皆以治尚書,武帝時為博士,安國至臨淮太守。
延年生霸,亦治尚書,昭帝時為博士,宣帝時為大中大夫,授皇太子經,元帝即位,賜爵關內侯,號褒成君。
霸生光,尤明經學,歷成、哀、平三帝,官御史大夫、丞相、太傅、太師、博山侯,猶會門下生講問疑難(孔光傳)。
霸曾孫奮,少從劉歆受春秋左氏,歆稱之曰:「吾已從君魚(奮字)受道矣!」(奮傳)
安國後世傳古文尚書、毛詩有名。子建者不仕王莽。元和中,子建曾孫僖受爵褒成侯。其子長彥好章句學,季彥亦守家學(僖傳)。
霸七世孫昱,少習家學,徵拜議郎。
自霸至昱,卿相牧守五十三人,列侯七人(孔昱傳)。
計自孔聖後,歷戰國、秦及兩漢,無代不以經義為業,見於前後漢書。此儒學之最久者也。
其次則伏氏
自伏勝以尚書教授,其後有名理者,為當世名儒。
其子湛,少傳家學,教授常數百人。
湛弟黯,明齊詩,改定章句。
湛兄子恭,傳黯學,減省黯章句為二十萬言。
湛子翕。翕子光。光子晨。晨子無忌。亦皆傳家學。
順帝時,無忌奉詔與議郎黃景校定中書五經諸子百家。桓帝時又與崔寔等共撰漢記。又自采集古今,刪著事要,號曰伏侯註。
伏氏自伏生以後,世傳經學,清靜無競,東州號為「伏不鬥」云。此一家歷兩漢四百年,亦儒學之最久者也(伏湛傳)。
又次則桓榮
以宿學授明帝經,封關內侯。帝即位,親行養老禮,以榮為五更(長老),備極尊崇。
其子郁,當章帝為太子時,又入授經。及和帝即位,以年少宜習經學,郁又侍講禁中,凡教授二帝。
先是榮受朱普章句四十萬言,榮減為二十三萬言,郁又刪省成十二萬言,由是有桓君大小太常章句。
郁中子焉又以明經篤行授安帝經。順帝為太子時,又為少傅授經,亦教授二帝。焉兄孫彬,亦以文學與蔡邕齊名。(各本傳)
計桓氏經學,著於東漢一朝,視孔、伏二家稍遜其久。然一家三代,皆以明經為帝王師,且至於五帝,則又孔、伏二氏所不及也。
四世三公
西漢韋、平,再世宰相,已屬僅事。
韋賢,宣帝時為丞相。其子元成,元帝時亦為丞相。鄒魯諺曰:「黃金滿籯,不如教子一經。」又平當為丞相,其子晏為大司徒,時已改丞相為大司徒,大司徒即相也。平當傳,謂「漢興,惟韋平父子至宰相。」
東漢則有歷世皆為公者。
楊震官太尉,其子秉,代劉矩為太尉。秉子賜,代劉郃為司徒,又代張溫為司空。賜子彪,代董卓為司空,又代黃琬為司徒,代淳于嘉為司空,代朱雋為太尉錄尚書事。自震至彪凡四世,皆為三公。
袁安官司空,又官司徒。其子敞及京皆為司空。京子湯亦為司空,歷太尉,封安國亭侯。湯子逢,亦官司空。逢弟隗,先逢為三公,官至太傅。故臧洪謂「袁氏四世五公」,比楊氏更多一公。
古來世族之盛,未有如二家者。范蔚宗謂「西京韋、平,方之蔑如。」真可謂僅事矣。而二家代以名德,為國世臣,非徒以名位門第相高,則尤難得也。
于定國為丞相,其子永為御史大夫。(係兩代三公,西漢丞相、大司馬、御史大夫稱三公也。)
東漢尚名節
自戰國豫讓、聶政、荊軻、侯嬴之徒,以意氣相尚,一意孤行,能為人所不敢為,世競慕之。其後貫高、田叔、朱家、郭解輩,徇人刻己,然諾不欺,以立名節。馴至東漢,其風益盛。蓋當時薦舉徵辟,必採名譽,故凡可以得名者,必全力赴之,好為苟難,遂成風俗。
漢書游俠傳序:自信陵、平原、孟嘗、春申之徒,競為游俠,取重於諸侯,顯名天下。漢興,禁網疏闊,布衣游俠,權行州域,力折公卿,眾庶榮其名,覬而慕之,雖陷於刑辟不悔也。
其大概有數端:
是時郡吏之於太守,本有君臣名分。為掾吏者,往往周旋於死生患難之間。
如李固被戮,弟子郭亮負斧鑕上書,請收固尸。
杜喬被戮,故掾楊匡守護其尸不去。由是皆顯名。(固、喬二傳)
第五種為衛相,善門下掾孫斌,種以劾宦官單超兄子匡,坐徙朔方,朔方太守董援乃超外孫也,斌知種往必被害,乃追及種於途,格殺送吏,與種俱逃,以脫其禍。(種傳)。
太原守劉?以考殺小黃門趙津下獄死,王允為郡吏送?喪還平原,終三年乃歸。(允傳)
公孫瓚為郡吏,太守劉君坐事徙日南,瓚身送之,自祭父墓曰:「昔為人子,今為人臣,送守日南,恐不得歸,便當長辭。」乃再拜而去。(瓚傳)
此盡力於所事,以著其忠義者也。
傅奕聞舉將沒,即棄官行服。(奕傳)
李恂為太守李鴻功曹,而州辟恂為從事,會鴻卒,恂不應州命,而送鴻喪歸葬,持喪三年。(恂傳)
樂恢為郡吏,太守坐法誅,恢獨行喪服。(恢傳)
桓典以國相王吉誅,獨棄官收葬,服喪三年,負土成墳。(典傳)
袁逢舉荀爽有道,爽不應,及逢卒,爽制服三年。(爽傳)
此感知遇之恩,而制服從厚者也。然父母喪不過三年,而郡將舉主之喪,與父母無別,亦太過矣。
又有以讓爵為高者。
西漢時,韋賢卒,子元成應襲爵,讓於庶兄弘,宣帝高其節,許之。(元成傳)
至東漢鄧彪亦讓封爵於異母弟,明帝亦許之。(彪傳)
劉愷讓封於弟憲,逃去十餘年,有司請絕其封,帝不許,賈逵奏「當成其讓國之美。」乃詔憲嗣。(愷傳)
此以讓而得請者也。
桓榮卒,子郁請讓爵於兄子汎,明帝不許,乃受封。(郁傳)
丁綝卒,子鴻請讓爵於弟盛,不報,鴻乃逃去,以采藥為名,後友人鮑駿遇之於東海,責以兄弟私恩,絕其父不滅之基,鴻感悟,乃歸受爵。(鴻傳)
郭躬子賀當襲,讓與小弟而逃去,詔下州郡追之,不得已乃出就封。(躬傳)
徐防卒,子賀當襲,讓於弟崇,數歲不歸,不得已乃就封。(防傳)
此讓而不得請者也。
夫以應襲之爵而讓以鳴高,即使遂其所讓,而己收克讓之名,使受之者蒙濫冒之誚。有以處己,無以處人,況讓而不許,則先得高名,仍享厚實,此心尤不可問也。
又有輕生報讎者。
崔瑗兄為人所害,手刃報讎亡去。
魏朗兄亦為人所害,朗白日操刀殺其人於縣中。
蘇謙為司隸校尉李暠案罪死獄中,謙子不韋與賓客掘地道至暠寢室,值暠如廁,乃殺其妾與子,又疾馳至暠父墓,掘得其父頭以祭父。(見各本傳)
夫父兄被害,自當訴於官,官不理而後私報可也,今不理之於官,而輒自行讎殺,已屬亂民,然此猶曰出於義憤也?
又有代人報讎者。
何容有友虞緯高,父讎未報而病將死,泣訴於容,容即為復讎,以頭祭其父墓。
郅惲有友董子張,父為人所殺,子張病且死,對惲欷歔不能言,惲曰:「子以父讎未報也?」乃將賓客殺其人,以頭示子張,子張見而氣絕。(亦見各本傳)
此則徒徇友朋私情,而轉捐父母遺體,亦繆戾之極矣!
蓋其時輕生尚氣己成習俗,故志節之士好為苟難,務欲絕出流輩,以成卓特之行,而不自知其非也。然舉世以此相尚,故國家緩急之際,尚有可恃以搘拄傾危。昔人以氣節之盛,為世運之衰,而不知并氣節而無之,其衰乃更甚也!
曹娥叔先雄
范書列女傳:會稽女子曹娥,其父為巫覡(能齋肅事神明者,在男曰覡,在女曰巫)。五月五日,泝江濤迎神溺死。娥年十四,泣江干(江邊),求十七日不獲屍,遂投江死。縣令度尚,葬娥於道旁,使魏朗為碑文,未出,又使邯鄲淳為之,朗見淳文,遂毀己作,而淳文刻於碑。蔡邕所題「黃絹幼婦,外孫虀臼」者也。
又有蜀中女子叔先雄,父泥和為縣功曹,奉檄之郡,溺死失屍,雄尋至溺處投水死。其弟夢雄告以:「六日後當與父同出。」至期,果二屍同浮於江。郡縣表之,並圖其形像焉。
二女事正同,又同在列女傳,且曹娥未獲父屍,叔先雄則偕父屍同出,更為靈異。乃曹娥至今膾炙人口,而叔先雄莫有知其名者,豈非一碑文之力耶?則傳不傳,豈不有命耶?
召用不論資格
漢制:察舉孝廉茂才等,歸尚書及光祿勳,選用者多循資格。其有德隆望重,由朝廷召用者,則布衣便可踐台輔之位。
如陳寔官僅太邱長,家居(在家閒居)後,朝廷每三公缺,議者多歸之。太尉楊賜、司徒陳耽每以寔未登大位而身先之,常以自愧。(寔傳)
鄭康成績學著名,公車(漢官,掌徵召、章奏)徵為大司農,給安車一乘,所過長吏送迎。(康成傳)
荀爽有盛名,董卓秉政,徵之,初拜平原相,途次,又拜光祿勳,視事三日,策拜司空。自布衣至三公,凡九十五日。(張璠漢紀)
擅去官者無禁
賈琮為冀州刺史,有司有贓過者,望風解印綬去。(琮傳)
朱穆為冀州刺史,令長解印綬去者四十餘人,及穆到任,劾奏至有自殺者。(穆傳)
李膺為青州刺史,有威政,屬城聞風,皆自引去。(膺傳)
范滂為清詔使,案察貪吏,守令自知贓污,皆望風解印綬。(滂傳)
陳寔為太邱長,以沛相賦斂無法,乃解印綬去。(寔傳)
宗慈為修武令,太守貪賄,慈遂棄官去。(慈傳)
案令長丞尉,各有官守,何以欲去即去?
據左雄疏云:「今之墨綬,拜爵王廷而齊於匹庶,動輒避負,非所以崇憲明理也。請自今守相長吏,非父母喪不得去官。其不遵法禁者,錮之終身。若被劾奏逃亡不就法者,家屬徙邊以懲其後。」(雄傳)
黃巾賊起,詔諸府掾屬,不得妄有去就。(范冉傳)
可見平時朝廷無禁人擅去官之令,聽其自來自去而不追問也,法網亦太疏矣!
籍沒財產代民租
權臣強藩,積貲無藝(限制),或親行掊克(苛稅斂聚財物),或廣收苞苴(賄賂),無一非出自民財。
漢桓帝誅梁冀,收其財貨,縣官斥賣三十餘萬,以充官府用,減天下稅租之半。(冀傳)
唐李錡反,兵敗伏誅,朝廷將輦其所沒家財送京。李絳奏言:「錡家財皆刻剝六州之人所得,不如賜本道代貧下戶今年租稅。」憲宗從之。(李絳傳)
以橫取於民者,仍還之民。此法最善。憲宗英主,其說易從。不謂桓帝先已行之也。後世有似此者,籍沒貪吏之財以償民欠;籍沒權要之財以補官虧。亦裒益之一術也。(明臣王宗茂劾嚴嵩,請籍其家,以充邊軍之費。)
倩代文字
陽球奏罷鴻都文學畫像疏曰:「鴻都文學樂松、江覽等三十二人,皆出於微賤,附託權豪,或獻賦一篇,或鳥篆盈簡,而位升郎中。形圖丹青,亦有筆不點牘,辭不辨心,假手請字,妖偽百品,是以有識掩口。臣聞圖像之設,以昭勸戒,未有豎子小人,詐作文頌而妄竊天官,垂像圖素者也。」
可見曳白之徒(舊唐書苗晉卿傳:玄宗大集登科人,御花萼樓親試,登第者十無一二,而奭手持試紙,竟日不下一字,時謂之曳白。),倩買文字,僥倖仕進,漢時已然,毋怪後世士風之愈趨愈下也。
黨禁之起
漢末黨禁雖起於甘陵南北部及牢脩、朱並之告訐。然其所由來已久,非一朝一夕之故也。(桓帝初受學於甘陵周福,及即位,擢福為尚書,時同郡房植有盛名,鄉人為之謠曰:「天下規矩房伯武,因師獲印周仲進。」二家賓客,互相譏議,遂各樹門徒。由是有甘陵南北部黨,黨論自此起。修、並事見後。)
范書謂桓靈之間,主荒政繆,國命委於奄寺,士子羞與為伍。故匹夫抗憤,處士橫議,激揚聲名,互相題拂,品覈公卿,裁量國政。(黨錮傳序)自公卿以下,皆折節下之。(申屠蟠傳)蓋東漢風氣,本以名行相尚,迨朝政日非,則清議益峻。號為正人者,指斥權奸,力持正論。由是其名益高,海內希風附響,惟恐不及。而為所貶訾者,怨恨刺骨,日思所以傾之。此黨禍之所以愈烈也。
今案漢末黨禁凡兩次。
李膺黨案
桓帝延熹九年,有善風角者張成推占當有赦令,教其子殺人。河南尹李膺捕之,果遇赦免。膺怒,竟考殺之。成弟子牢修遂誣告膺善太學游士,交結生徒,誹訕朝廷,敗壞風俗。帝怒,下郡國逮捕,並遣使四出。(黨禁傳序)收執膺等二百餘人,誣為黨人,並下獄。次年,霍諝、竇武上表申理,始赦歸。仍書名王府,終身禁錮。此第一次黨禁也。
自是正人放廢,海內共相標榜,以竇武、劉淑、陳蕃為三君。君者,世所宗也。李膺、荀昱、杜密、王暢、劉祜、魏朗、趙典、朱寓為八俊。俊者,人之英也。郭林宗、宗慈、巴肅、夏馥、范滂、尹勳、蔡衍、羊陟為八顧。顧者,能以德引人也。張儉、岑晊、劉表、陳翔、孔昱、范康、檀敷、翟超為八及。及者,能導人追宗也。度尚、張邈、王考、劉儒、胡母班、秦周、蕃響、王章為八廚。廚者,能以財救人也。
張儉黨案
至靈帝建寧中,張儉方劾中常侍侯覽。儉鄉人朱並承覽風旨,又告儉與同鄉二十四人為部黨。以儉及檀彬、褚鳳、張肅、辟蘭、馮禧、魏元、徐乾為八俊。田材、張隱、劉表、薛郁、王訪、劉祇、宣靖、公緒為八顧。朱楷、田盤、疏耽、薛敦、宋布、唐龍、嬴咨、宣褒為八及。而儉為之魁。帝遂詔刊章捕儉等。宦官曹節又諷有司並捕前黨李膺、杜密及范滂等百餘人,皆死獄中,妻子徙邊。諸附從者,錮及五族。詔天下大舉鉤黨。於是有行義者,一切指為黨人。四年大赦而黨人不赦。已而宦官又諷司隸校尉段熲,捕太學諸生千餘人,並詔黨人門生故吏父兄子弟在位者皆免官禁錮。直至黃巾賊起,呂強奏請赦諸黨人,於是赦還諸徙者。此第二次黨禁也。(本紀及黨禁傳)
其時黨人之禍愈酷而名愈高,天下皆以名入黨人中為榮。
范滂初出獄歸汝南,南陽士大夫迎之者車千兩。(滂傳)
景毅遣子為李膺門徒,而錄牒不及毅,乃慨然曰:「本謂膺賢,遣子師之,豈可因漏名而倖免哉?」遂自表免歸。(李膺傳)
皇甫規不入黨籍,乃上表言:「臣曾薦張奐,是阿黨也。臣坐罪,太學生張鳳等上書救臣,是臣為黨人所附也。臣宜坐之」。(規傳)
張儉亡命困迫,望門投止,莫不重其名行,破家相容。(儉傳)此亦可見當時風氣矣!
朝政亂則清流之禍愈烈,黨人之立名及舉世之慕其名,皆國家之激成之也。然諸人之甘罹黨禍,究亦非中道。
當范滂等非毀朝政,太學生方以為文學將興、處士復用,申屠蟠獨歎曰:「昔戰國處士橫議,列國之王至為擁篲前驅,卒有坑儒焚書之禍。」乃絕跡自晦,後果免于難。(蟠傳)
岑晊逃命,親友多匿之。賈彪獨不納,曰:「傳言相時而動,無累後人。岑君自貽其咎,吾可容隱之乎?」(彪傳)
徐徲囑茅容致意郭林宗曰:「大樹將顛,非一繩所維,何乃栖栖(不安),不遑寧處?(無暇平靜)」(徲傳)
此又士大夫處亂世,用晦保身之法也。
東漢宦官
漢承秦制,以奄人為中常侍,然亦參用士人。
至元帝時,則弘恭、石顯已竊權干政,蕭望之、周堪俱被其害,然猶未大肆也。(案班固敘傳:彪之父徲為中常侍,是成帝時中常侍尚兼用士人)
光武中興,悉用奄人,不復參用士流。
和帝踐阼幼弱,竇憲兄弟專權,隔限內外。群臣無由得接,乃獨與宦者鄭眾定謀收憲。宦官有權自此始。然眾小心奉公,未嘗攬權。
和帝崩,鄧后臨朝,不得不用奄寺,其權漸重。
鄧后崩,安帝親政,宦官李閏、江京、樊豐、劉安、陳逵與帝乳母王聖、聖女伯榮、帝舅耿寶、皇后兄閻顯等比黨亂政,此猶宦官與朝臣相倚為奸,未能衊朝臣而獨肆其惡也。
及帝崩,閻顯等專朝爭權,乃與江京合謀,誅徙樊豐、王聖等。是顯欲去宦官,己反藉宦官之力。
已而北鄉侯入繼,尋薨,顯又欲援立外藩。宦官孫程等不平,迎立順帝,先殺江京、劉安、陳逵并誅顯兄弟,閻后亦被遷於離宮。是大臣欲誅宦官,必藉宦官之力;宦官欲誅大臣,則不藉朝臣力矣!
安帝已立皇太子保,而乳母王聖及宦官江京、樊豐等,譖太子乳母王男等,殺之,太子數為歎息。王聖等懼為後禍,共搆陷太子,遂廢為濟陰王。帝崩,王不得立。閻后立北鄉侯懿。懿又薨。后兄顯與江京、劉安、陳逵又欲援立外藩。宦官孫程等不平,共斬京、安、逵等,迎立濟陰王,是為順帝,並即收顯等兄弟,誅之。封程等十九人為侯。
順帝既立,以梁商女為皇后,商以大將軍輔政,尊親莫二。而宦官張逵、蘧政、石光譖商與中常侍曹騰、孟賁云欲廢帝,帝不信,逵等即矯詔收縛騰、賁,是竟敢違帝旨而肆威於禁近矣!賴帝聞之大怒,逵等遂伏誅。
及帝崩,梁后與兄冀立沖帝,沖帝崩。又立質帝,質帝為冀所酖。又援立桓帝,並以后妹為桓帝后,冀身為大將軍輔政,兩妹一為皇太后一為皇后,其權已震主矣!而帝默與宦官單超、左悺、具瑗、徐璜、唐衡定謀,遂誅冀。是宦官且誅當國之皇親矣!然此猶曰:「奉帝命以成事也。」
梁冀專恣日久,梁后又忌恣,桓帝心不平而不敢泄,獨呼小黃門唐衡,問:「左右誰與冀不協者?」衡以單超、左悺、徐璜、具瑗對,帝乃召超等定議,下詔收冀及宗親黨與,皆誅之。封超等五人為侯。
桓帝梁后崩,以竇武女為皇后。帝崩,武與后定策,立靈帝。竇后臨朝,武入居禁中輔政,素惡宦官,欲誅之,兼有太傅陳蕃與之同心定謀,乃反為宦官曹節、王甫等所殺。然此猶曰:「靈帝非太后親子,故節等得挾帝以行事也。」
竇武與陳蕃同謀誅宦官曹節、王甫等,奏入,五官史朱瑀竊發其書,怒罵曰:「中官中放縱者當誅,吾曹何罪而當盡滅?」因大呼曰:「陳蕃、竇武奏皇太后欲廢帝。」乃夜召素所親史共普、張亮等歃血盟。曹節聞之,擁帝出御殿,閉諸禁門,使人守武,武不受詔,馳入步兵營,令曰:「中常侍反,盡力者封侯。」而王甫已領虎賁、羽林等兵出屯朱雀門,大呼武所將兵士曰:「竇武反,汝曹皆禁兵,何故隨之?」禁兵遂俱歸甫。甫乃殺武並及陳蕃。
至靈帝崩,何后臨朝,立子辨為帝,后兄何進以大將軍輔政,已奏誅宦官蹇碩,收其所領八校尉兵,是朝權、兵權俱在進手,以此盡誅宦官,亦復何難?乃又為宦官張讓、段珪等所殺。是時軍士大變,袁紹、袁術、閔貢等,因乘亂誅宦官二千餘人,無少長皆殺之。於是宦官之局始結,而國亦隨之亡矣!
靈帝崩,何后臨朝,立子辨為帝。后兄何進輔政,欲誅宦官,先奏何后,后不聽,乃謀召外兵以脅何后,何后乃悉罷諸常侍、小黃門等。常侍張讓子婦乃后甥也,讓對之叩頭曰:「老臣得罪,當與新婦同歸故里,但受恩深,欲一入見太后顏色,歸死無恨。」子婦言於何后母舞陽君入白。詔諸常侍皆入,而何進方入奏誅宦官事,張讓、段珪等即殺之。於是袁紹、袁術乘亂盡殺宦官。
國家不能不用奄寺,而一用之則其害如此。蓋地居禁密,日在人主耳目之前,本易窺嚬笑而售讒諛。人主不覺,意為之移。范蔚宗傳論,謂:「宦者漸染朝事,頗識典故,少主憑謹舊之庸,女君資出納之命,及其傳達於外,則手握王命,口銜天憲,莫能辨其真偽。故威力常在陰陽奧窔之閒。迨勢燄既盛,宮府內外,悉受指揮,即親臣、重臣竭智力以謀去之而反為所噬。當其始,人主視之不過供使令效趨走而已,而豈知其禍乃至此極哉!」
宦官之害民
東漢及唐、明三代,宦官之禍最烈,然亦有不同。唐、明閹寺先害國而及於民,東漢則先害民而及於國。今就後漢書各傳摘敘之,可見其大概也。
劉瑜疏言:「中官邪孽,比肩裂土,皆競立子嗣,繼體傳爵。或乞子疏屬,或買兒市道。又廣聚妻室,增築第舍。民無罪而輒坐之,民有田而強奪之。貧困之民,有賣其首級,父兄相代殘身,妻孥相視分裂」。(瑜傳)
左雄疏言:「宦豎皆虛以形勢,威奪良家婦女閉之,白首而無配偶。」(雄傳)
黃瓊疏言:「宦豎盈朝,重封累爵,明珠南金之寶,充滿其室。」(瓊傳)
單超、左悺、具瑗、徐璜、唐衡五人,以誅梁冀功,皆封侯。其後超死,四侯轉盛。民閒語曰:「左回天,具獨坐,徐臥虎,唐兩墮。」(獨坐:驕貴無偶。兩墯:隨意所為不定,持兩端而任意。)皆競起第宅,窮極壯麗,金銀罽眊(毛氈),施於犬馬,僕從皆乘牛車,從以列騎。(超等傳)
侯覽前後奪人宅三百八十一所,田一百一十八頃。起立第宅十六區,皆有高樓池苑,制度宏深,僭類宮省。預作壽冢,石樽雙闕,高廣百尺。破人居室,發掘墳墓。虜奪良人妻,略婦女。為張儉所奏,覽遮截其章,不得上。(覽傳)
趙忠葬父,僭為璠璵玉匣偶人。(玉匣:帝王之葬具,覆以玉石,連以金縷。)董卓弒弘農王,獻帝葬之於忠之成壙中。(忠已被誅)及獻帝自長安歸洛陽,宮室已盡焚毀,乃駐於忠故宅。(獻帝紀)迨後韓馥以冀州刺史讓袁紹,出居於鄴中之忠故宅。(馥傳)其壙可以葬帝王,宅可以居帝王,別宅又可以居牧伯,其壯麗可知也。
張讓說靈帝修宮室,發太原、河東、狄道諸郡材木文石,每州郡部送至京,輒訶譴不中用,以賤價折之,十不酬一,又不即收,材木遂至腐爛,州郡復增私調,百姓嗟怨。(讓傳)
此猶第宦官之自為苛虐也,更有倚宦官之勢而漁肉小民者。蓋其時入仕之途,惟徵辟、察舉二事。宦官既據權要,則徵辟察舉者,無不望風迎附,非其子弟,即其親知,並有賂宦官以輾轉干請者。
審忠疏言:「宦官勢盛,州郡牧守承順風旨,辟召選舉,釋賢取愚。」(曹節傳)
李固疏云:「中常侍在日月之旁,形勢振天下,子弟祿位,曾無限極。雖外託謙默,不干州郡,而諂諛之徒,望風進舉。」(固傳)
朱穆疏言:「宦官子弟親戚,並荷榮任,凶狡無行之徒,媚以求官,恃勢怙寵之輩,漁食百姓,窮破天下,空竭小人。」(穆傳)
河南尹田歆謂王諶曰:「今當舉六孝廉,多貴戚書,命不得違,欲自用一名士以報國家。」乃以种暠應詔。(暠傳)六孝廉只用一真才,已為美談,則入仕者,皆奄黨可知也。
靈帝詔公卿刺舉二千石為民害者,太尉許戫、司空張濟,凡內官子弟賓客,雖貪污穢濁不敢聞,而虛糾邊遠小郡清修有惠政丈者二十六人。(劉陶傳)則閹黨入仕者,莫敢黜革可知也。
夫是以天下仕宦,無一非宦官之兄弟姻戚,窮暴極毒,莫敢誰何。
如具超弟安為河東太守,弟子匡為濟陰太守,徐璜弟盛為河內太守,左悺弟敏為陳留太守,具瑗兄恭為沛相,皆所在蠹害。璜兄子宣為下邳令,暴虐尤甚,求故汝南太守李暠女不得,則劫取以歸,戲射殺之。(超等傳)
侯覽兄參為益州刺史,吏民有豐富者,輒誣以大逆,皆誅滅之,而沒入其財以億計。(覽傳)
曹節弟破石為越騎校尉,營中五伯妻美,破石求之,五伯不敢拒,妻不肯行,遂自殺。(節傳)
此又宦官子弟賓客之肆為民害,可類推也。由是流毒遍天下,黃巾賊張角等遂因民之怨,起兵為逆矣!
漢末諸臣劾治宦官
東漢末,宦官之惡遍天下,然臣僚中尚有能秉正嫉邪,力與之為難者。
楊秉為太尉時,宦官任人及子弟為官,布滿天下,競為貪淫,朝野嗟怨。秉與司空周景劾奏牧守以下:匈奴中郎將燕瑗、青州刺史羊亮、遼東太守孫諠等五十餘人,或死或免,遂連及中常侍侯覽、具瑗等皆坐黜,天下肅然。(秉及景傅)
秉又奏侯覽弟參為益州刺史,暴虐一州,乃檻車徵參詣廷尉,參懼自殺。秉並劾奏覽,桓帝詔問:「公府外職而奏劾近官,有何典故?」秉以申屠嘉召詰鄧通事為對,帝不得已,乃免覽官。(秉傳)
李膺為司隸校尉,中常侍張讓弟朔為野王令,貪殘無道,懼膺按問,逃還京師,匿讓家,藏於合柱中。膺知狀,率將吏破柱取朔,付洛陽獄,受辭畢,即殺之。(膺傳)
韓演為司隸校尉,奏中常侍左悺罪並及其兄太僕稱,請託州郡,賓客放縱,侵犯吏民。悺、稱皆自殺。(演傳)
陽球為司隸校尉,奏中常侍王甫、淳于登及子弟為守令者,姦猾縱恣,罪合滅族。太尉段熲阿附佞倖,宜並誅。乃悉收甫、熲等及甫子永榮少府萌、沛相吉,球自臨考,五毒備至,萌曰:「父子既當併誅,乞少寬楚毒,假借老父。」球曰:「死不塞責,乃欲求假借耶?」萌乃大罵,球使窒萌口,捶扑交下,父子悉死杖下。熲亦自殺。球乃磔甫屍於城門,盡沒入其財產。妻子皆徙比景。(球傅)
此廷臣之劾治宦官者也。
杜密為太山太守北海相,凡宦官子弟為令長有姦惡者,輒案捕之。(密傅)
劉祐為河東太守,屬縣令長率多中官子弟,祐黜其權,強平理冤結。中常侍管霸用事於內,占天下良田美宅,祐悉沒入之。(祐傅)
蔡衍為冀州刺史,中常侍具瑗託其弟恭舉茂才,衍收其齎書人案之。又劾奏河閒相曹鼎贓罪,鼎乃中常侍曹騰之弟也。(衍傳)
朱穆為冀州刺史,宦官趙忠葬父,僭用璠璵玉匣,穆聞之,下郡案驗,吏畏穆,乃發墓剖棺,陳尸出之而收其家屬。(穆傳)
山陽太守翟超,沒入中常侍侯覽財產。小黃門趙津及南陽大猾張氾等,恃中官勢,犯法二郡,太守劉質、成晉考案其罪,雖經赦令,竟考殺之。
王宏為弘農太守,郡中有事宦官買爵位者,雖二千石,亦考殺之,凡數十人。(陳蕃傳)
陳翔為揚州刺史,劾奏豫章太守王永、吳郡太守徐參,在職貪穢,皆中官親黨也。(翔傳)
范康為太山太守時,張儉殺侯覽母,案其宗黨賓客,或有逃入太山界者,康皆收捕無遺脫。(康傳)
黃浮為東海相,有中常侍徐璜兄子宣為下邳令,肆貪暴,浮乃收宣及家屬,無少長皆考之,掾吏固爭,浮曰:「宣,國賊,今日殺之,明日坐死不恨。」即殺宣,暴其尸於市。(浮傳)
荀昱為沛相,荀曇為廣陵太守,志除宦官,其支黨有在二郡者,纖罪必誅。(昱傳)
史弼為平原相,當舉孝廉,侯覽遣諸生齎書請之,弼即箠殺齎書者。(弼傳)
此外僚之劾治宦官也。
張儉為東部督郵,奏侯覽及其母罪惡,覽遮截其章不得上,儉遂破覽家,籍沒貲財,具奏其罪狀。(儉及覽傳)
此又小臣劾治宦官者也。
蓋其時宦官之為民害最烈,天下無不欲食其肉,而東漢士大夫以氣節相尚,故各奮死與之搘拄,雖湛宗滅族,有不顧焉。至唐則僅有一劉蕡對策,懇切言之。明則劉瑾時,僅有韓文、蔣欽等數人,魏忠賢時,僅有楊漣、左光斗、魏大中、繆昌期、李應昇、周順昌等數人,其餘乾兒義子建生祠、頌九千歲者,且遍於搢紳,此亦可以觀世變也。
宦官亦有賢者
後漢宦官之貪惡肆橫,固已十人而九,然其中亦間有清慎自守者,不可一概抹煞也。
鄭眾謹敏有心。和帝初,竇太后秉政,其兄憲為大將軍,竊威權,朝臣莫不附之。眾獨乃心王室,憲兄弟謀不軌,眾與帝定策誅之。(眾傳)
蔡倫在和帝時,預參帷幄,盡心敦慎,匡弼得失,每休沐,輒閉門謝客。為尚方令,監作器械,莫不精工。創意用樹膚、麻頭、敝布、魚網以為紙,天下稱蔡侯紙。又典東觀,校讎經傳。(倫傳)
安帝聽宦官李閏、江京、劉安、陳逵等譖,廢皇太子保為濟陰王。帝崩,太子不得立。閻后立北鄉侯懿,未幾薨。后與兄顯又欲援立外藩,宦官孫程不平,乃與王康等十九人歃血盟,迎立濟陰王,先斬江京、劉安、陳逵並閻顯及其弟景,遷閻后於別宮,於是濟陰王即位,是為順帝。後司隸校尉虞詡劾奏宦官,自詣廷尉。宦官張防等臨考,一日中傳考四獄,必欲殺詡。程上殿陳詡之冤,時防在帝後,程叱曰:「賊臣張防,何不下殿?」防走入東廂,程勸帝急收防,毋令求請,防乃徙邊。(程傳)
良賀清儉退厚。詔九卿舉武猛,賀獨無所舉,帝問之,曰:「臣生長深宮,未嘗交士類,昔衛鞅因景監以進,有識鄙之,今得臣所舉,匪榮伊辱,故不敢也。」(賀傳)
曹騰在省闥三十餘年,未嘗有過,所進達皆海內名人。有蜀郡守遣人賂騰刺史,种暠搜得其書幣,奏之,並劾騰。帝以書自外來,非騰之過,事遂寢。騰反稱种暠為能吏。後暠為司徒,嘗曰:「我為公,曹常侍力也。」(騰傳)
呂強盡忠奉公,上疏力陳「宦官之亂政及後宮綵女之多,河間解瀆館不宜築,蔡邕對策切直不宜罪,郡國貢獻不宜索導行費。」
又有宦官丁肅、徐衍、郭耽、李巡、趙祐五人,亦皆清忠。巡請刻五經于石,即蔡邕所書也。祐博學多覽,著作諸儒稱之。
又吳伉博達奉公,知不見用,常託病從容養志。
此皆漢宦官之賢者,可與北魏之仇洛,齊王瑀、趙黑,北齊之田敬宣,唐之俱文珍、張承業,明之覃吉、王承恩並觀也。
卷六 三国志
後漢書三國志書法不同處
後漢書與三國志,論時代則後漢在前,而作史則三國志先成,且百餘年也。
自三國志魏紀創為迴護之法,歷代本紀遂皆奉以為式,延及舊唐書、舊五代史猶皆遵之。其間雖有習鑿齒欲黜魏正統,蕭穎士欲改書司馬昭弒君,而迄莫能更正。直至歐陽公作五代史及修新唐書,始改從春秋書法,以寓褒貶。而范尉宗於三國志方行之時,獨不從其例,觀獻帝紀,猶有春秋遺法焉。雖陳壽修書於晉,不能無所諱;蔚宗修書於宋,已隔兩朝,可以據事直書,固其所值之時不同,然史法究應如是也。
陳壽魏紀,書「天子以公領冀州牧。」蔚宗獻帝紀,則曰「曹操自領冀州牧。」
魏紀「漢罷三公官,置丞相,以公為丞相。」獻帝紀則曰「曹操自為丞相。」
魏紀「天子使郗慮策命公為魏公,加九錫。」獻紀則曰「曹操自立為魏公,加九錫。」
魏紀「漢皇后伏氏,坐與父完書云『帝以董承被誅,怨恨公。』后廢黜死,兄弟皆伏法。」獻紀則曰「曹操殺皇后伏氏,滅其族及其二子。」
魏紀「天子進公爵為魏王。」獻紀則曰「曹操自進號魏王。」
魏紀「韋、晃等反攻許,燒丞相長史王必營,必與嚴巨討斬之。」獻紀則曰「耿紀、韋晃起兵誅曹操,不克,夷三族。」
至禪代之際,魏紀書「漢帝以眾望在魏,乃召群公卿士,使張音奉璽綬禪位。」獻紀則曰「魏王丕稱天子,奉帝為山陽公。」
他如董承、孔融等之誅,皆書操殺。此史家正法也。
至漢末諸臣,如董卓、袁紹、劉表、呂布、袁術、公孫瓚、陶謙、劉焉等,二書各有傳。今兩相比較,繁簡互有不同。大概同作一傳,則後人視前人所有者必節之,前人所無者必增之,以見其不雷同鈔襲。
如袁紹傳,范書增陳琳作討操一檄、劉表勸袁譚勿降操一書、審配勸譚兄弟相睦一書。
劉表傳,增表遣韓嵩使許,嵩不肯行一事、劉琦問諸葛亮自安之策一事。
董卓傳,增卓先從張溫討邊章、韓遂,及不肯就徵等事;增卓請追理陳蕃、竇武一疏;增遷都長安,驅洛陽數百萬人,及發掘諸陵等事;增卓被誅後,又殺其弟及母、妻子於郿塢一事;增獻帝東歸,段煨以服御及公卿資儲來迎,為楊定所誣,仍不缺於供一事。
袁術傳,增術向孫堅妻逼奪傳璽事;增孫策止其僭號一書;增術歸帝號於袁紹一書。
公孫瓚傳,增瓚罪狀袁紹一表;增瓚守易京,男子七歲以上不得入門,令婦人習為大聲,以傳教令一事。
陶謙傳,增笮融奉佛造像浴佛等事。
此可以彼此參觀者也。
惟荀彧一傳,陳壽以其為操謀主,已列魏臣傳內。蔚宗以其乃心王室,特編入漢臣,此則其主持公道處。壽志雖列之於魏臣,而傳末云「彧死之明年,曹公遂加九錫。」可見彧不死,操尚不得僭竊也。則蔚宗之編入漢臣,自是公論也。
至二書所紀事蹟,有彼此不同者。
袁紹傳,壽志謂「何進召董卓。」范書謂「袁紹勸何進召董卓。」
呂布傳,壽志謂「布畏惡涼州人,以致李傕、郭氾之亂。」范書謂「王允不赦涼州人,以致激變。」
呂布傳,壽志謂「布投袁術,術拒而不納,乃投袁紹。」范書謂「布投術後,恣兵鈔掠,術患之,布不安,去從張揚。」
董卓傳,李傕劫帝幸其營,壽志謂「傕使公卿詣氾請和,氾皆執之。」范書謂「帝使楊彪、張嘉和傕、氾,氾留質公卿。」
荀彧傳,壽志謂「以阻九錫事,留壽春,以憂薨。」范書謂「彧病留壽春,曹操遣人饋之食,發之,乃空器也,遂飲藥而卒。」
二書不同,蓋皆各有所據,固可兩存其說。
又袁紹傳,韓馥以冀州讓紹,壽志載「沮授說紹曰『將軍弱冠登朝,則名播海內;廢立之際,則忠義奮發;單騎出奔,則董卓懷怖;濟河而北,則渤海稽首;今若舉軍東向,則青州可定;還討黑山,則張燕可滅;回眾北首,則公孫必喪;震脅戎狄,則匈奴必從。」凡用八則字。范書則刪卻前四則字,以歸簡淨,不知史記中本有此疊字法也。(史記夏侯嬰傳,嬰初從高祖,即為太僕,常奉車,以下歷敘其常奉車者五,又敘其以太僕從者十。正見其親近用事,不以繁複為嫌也。)
三國志書法
自左氏、司馬遷以來,作史者皆自成一家言,非如後世官修之書也。
陳壽三國志亦係私史。
據晉書本傳,壽歿後,尚書郎范頵等表言「壽作三國志,辭多勸戒,雖文艷不若相如,而質直過之。」於是詔洛陽令,就其家寫書。可見壽修成後,始入於官也。
然其體例,則已開後世國史記載之法。蓋壽修書在晉時,故於魏晉革易之處,不得不多所迴護,而魏之承漢與晉之承魏一也,既欲為晉迴護,不得不先為魏迴護。
如魏紀書天子以公領冀州牧、為丞相、為魏公、為魏王之類,一似皆出于漢帝之酬庸讓德,而非曹氏之攘之者。
此例一定,則齊王芳之進司馬懿為丞相;高貴鄉公之加司馬師黃鉞,加司馬昭袞冕、赤舄、八命、九錫、封晉公、位相國;陳留王之封昭為晉王、冕十二旒、建天子旌旗,以及禪位於司馬炎等事,自可一例敘述,不煩另改書法。此陳壽創例之本意也。
其他體例亦有顯為分別者。
曹魏則立本紀,蜀、吳二主則但立傳,以魏為正統,二國皆僭竊也。
魏志稱操曰太祖,封武平侯後稱公,封魏王後稱王;曹丕受禪後稱帝。而于蜀、吳二主則直書曰劉備、曰孫權,不以鄰國待之也。
蜀、吳二志,凡與曹魏相涉者,必曰曹公、曰魏文帝、曰魏明帝,以見魏非其與國也。
魏書於蜀、吳二主之死與襲皆不書。如黃初二年,不書劉備稱帝;四年不書備薨,子禪即位。太和三年,不書孫權稱帝也。蜀、吳二志,則彼此互書。如吳志黃武二年,書劉備薨於白帝城。蜀志延熙十五年,吳王孫權薨。其於魏帝之死與襲,雖亦不書,而於本國之君之即位,必記明魏之年號。如蜀後主即位,書是歲魏黃初四年也。吳孫亮之即位,書是歲魏嘉平四年也。此亦何與於魏?而必係以魏年,更欲以見正統之在魏也。正統在魏,則晉之承魏為正統,自不待言。此陳壽仕於晉,不得不尊晉也。
然吳志孫權稱帝後,猶書其名,蜀志則不書名而稱先主、後主。陳壽曾仕蜀,故不忍書故主之名,以別於吳志之書權、亮、休、皓也。此又陳壽不忘舊國之微意也。(顧寧人謂劉玄德帝於蜀,謚昭烈,本可即稱其謚,而陳壽既改漢為蜀,又不稱謚而稱先主,蓋以晉承魏紀,義無兩帝也。然其稱先主、後主以別於吳,究是用意處。)
三國志多迴護
春秋書「天王狩於河陽」,不言晉侯所召,而以為天子巡狩,既以開掩護之法,然此特為尊者諱也。至於弒君、弒父之事,則大書以正之。如許止、趙盾之類,皆一字不肯假借,所以垂誡,義至嚴也。
自陳壽作魏本紀,多所迴護,凡兩朝革易之際,進爵、封國、賜劍履、加九錫以及禪位,有詔、有策,竟成一定書法。以後宋、齊、梁、陳諸書,悉奉為成式。直以為作史之法,固應如是。然壽迴護過甚之處,究有未安者。
漢獻帝遜位,魏封為山陽公,及薨,追謚為漢孝獻皇帝。魏紀即稱之為獻帝,不曰山陽公也。魏常道鄉公遜位,晉封為陳留王,及薨,亦追謚為元皇帝,則魏紀亦應稱為元帝,乃僅以陳留王紀事,而絕無元帝之稱。則已異於山陽書法矣。
司馬師之廢齊王芳也,據魏略云「師遣郭芝入宮,太后方與帝對奕。芝奏曰『大將軍欲廢陛下。』帝乃起去,太后不悅,芝曰『大將軍意已定,太后但當順旨。』太后曰『我欲見大將軍。』芝曰『大將軍何可見耶?』太后乃付以璽綬。」是齊王之廢,全出於師,而太后不知也。魏紀反載「太后之令,極言齊王無道不孝。」以見其當廢。其誣齊王而黨司馬氏,亦太甚矣!
至高貴鄉公之被弒也,帝以威權日去,心不能甘,發甲於凌雲臺,親討司馬昭。昭令賈充拒之,時相府兵尚不敢動,充即諭成倅、成濟曰:「公畜養汝等,正為今日。」濟乃抽戈犯帝,刃出於背而崩。此事見漢晉春秋、魏氏春秋及世語、魏末傳,是司馬昭實為弒君之首。乃魏志但書「高貴鄉公卒,年二十。」絕不見被弒之跡。反載太后之令,言「高貴鄉公之當誅,欲以庶人禮葬之。」并載昭奏稱「公率兵向臣,臣即敕將士不得傷害。騎督成倅弟成濟,橫入兵陣,傷公,進至殞命。臣輒收濟付廷尉,結正其罪。」等語。轉似不知弒君之事,而反有討賊之功。本紀如此,又無列傳散見其事,此尤曲筆之甚者矣!然此猶曰「身仕於晉,不敢不為晉諱也。」
至曹魏則隔朝之事,何必亦為之諱?乃曹操之征陶謙,
據世語謂「操父嵩在泰山華縣。操令泰山太守應劭資送兗州,謙密遣數十騎,掩殺操弟德於門下,嵩穿後垣欲遁,先出其妾,妾肥不能出,嵩與妾遂皆被害。」是嵩之被難,實謙使人殺之也。
曹騰傳亦謂「嵩子操起兵,嵩不肯從,與少子避難琅邪,為陶謙所殺。」應劭傳亦謂「嵩與少子德避難琅邪。應劭遣兵迎之。未到,而陶謙素怨操,使輕騎追殺嵩、德。」
韋曜吳書則謂「謙本遣張闓護送,闓見嵩輜重多,乃殺嵩,取其貲奔淮南。」是嵩之被殺,由闓之利其財,而非謙本意也。
案謙生平非嗜利忘害者,且嵩未被害之前,操未嘗加兵於徐州,則劭傳所謂謙怨操數擊之者,殊非實事。而吳書所記,必係闓南奔後自言其事,當屬可信。
後漢書謙傳亦謂「別將守陰平者,利其貲貨,遂襲殺嵩。」而壽作陶謙傳,則專據世語,謂「嵩為謙所害,故操志在復讎。」此則因操之征謙,所過無不屠戮,凡殺男女數十萬人,雞犬無餘。故坐謙以殺嵩致討之罪,而不暇辯其主名也。
魏文帝甄夫人之卒,據漢晉春秋,謂「由郭后之寵,以至於死。殯時被髮覆面,以糠塞口。」是甄之不得其死可知也。而魏文紀但書「夫人甄氏卒。」絕不見暴亡之跡。
又魏明帝太和二年,蜀諸葛亮攻天水、南安、安定三郡。魏遣曹真、張郃大破之於街亭,魏紀固已大書特書矣!是年冬,亮又圍陳倉,斬魏將王雙,則不書。三年,亮遣陳式攻克武都、陰平二郡,亦不書。以及四年蜀將魏延大破魏雍州刺史郭淮於陽谿,五年,亮出軍祁山,司馬懿遣張郃來救,郃被殺,亦皆不書。並郭淮傳,亦無與魏延交戰之事。此可見其書法,專以諱敗誇勝為得體也。乃至蜀後主傳,街亭之敗,亦不書。但云「亮攻祁山不克」而已。豈壽以作史之法,必應如是迴護耶?抑壽所據各國之原史,本已諱而不書,遂仍其舊而不復訂正耶?
又魏武紀及袁紹傳,「官渡之戰,紹遣淳于瓊率萬人迎糧,操自率兵破斬瓊。未還營而紹將高覽、張郃來降,紹眾遂大潰。」是因郃、覽等降而紹軍潰也。張郃傳則謂「郃告紹遣將急救瓊,郭圖曰『不如先攻其本營,操必還救。』紹果遣輕騎救瓊,自以大兵攻操營,不能下,而操已破瓊,紹軍潰。郭圖譖郃曰『郃快軍之敗,出言不遜。』郃懼,乃歸操。」是郃因紹軍潰後,懼郭圖之譖而降操也。紀傳皆陳壽一手所作,而岐互如是。蓋壽以郃為魏名將,故於其背袁降曹之事,必先著其不得己之故,為之解說也。
又華歆奉曹操令,入宮收伏后,后藏壁中,歆就牽后出,遂將后下暴室,暴崩。而歆傳絕不載。
劉放、孫資在中書,久掌機密,夏侯獻、曹肇等惡之,指殿中雞棲樹曰「此亦久矣,其復能幾?」此猶出于忌者之口。至蔣濟為魏名臣,而疏言「左右之人,未必賢於大臣。今外所言,輒云中書雖恭慎不敢外交,而實握事要,日在目前,倘因疲倦之間,有所割制,眾臣見其能推移於事,即亦因而向之。」是可見放、資二人之竊弄威福矣!其後乘明帝臨危,請以司馬懿輔政,遂至權移祚易,故當時無不病二人之奸邪誤國。晉書荀勖傳「論者以勖傾國害時,為孫資、劉放之亞。」可知二人之名,至晉時猶為世所詬詈也。而壽作二人合傳,極言其「身在近密,每因群臣諫諍,多扶贊其義,並時陳損益,不專導諛言。」是直以放、資為正人,與當時物議,大相反也!蓋二人雖不忠於魏而有功於晉,晉人德之,故壽為作佳傳。
是不惟於本紀多所諱,並列傳中亦多所諱矣!
三國志書事得實處
三國志雖多迴護,而其翦裁斟酌處,亦自有下筆不苟者。參訂他書,而後知其矜慎也。
袁弘漢紀「曹操薨,子丕襲位,有漢帝命嗣丞相魏王一詔。」壽志無之。
獻帝傳「禪代時有李伏、劉廙、許芝等勸進表十一道。丕下令固辭,亦十餘道。」壽志亦盡刪之,惟存九錫文一篇、禪位策一通而已。故壽書比宋、齊、梁、陳諸書,較為簡淨。
董卓之亂,曹操尚未輔政,故魏紀內不能詳敘,而其事又不可不記,則於卓傳內詳之。此敘事善於位置也。
至甄后之死,本紀雖不言其暴亡,而后傳中尚明言「文帝踐阼,郭后、李、陰貴人並愛幸,甄失志,出怨言,帝怒,遂賜死。」是雖諱之於紀,猶載之於傳也。
郭后之死,漢晉春秋謂「文帝寵郭而賜甄死,即命郭母養其子明帝,明帝知之。即位後,數向郭后問母死狀,后曰『先帝自殺,何責問我?』帝怒,遂逼殺之,使如甄后故事以斂。」魏略則謂「甄臨歿,以明帝託李夫人。及郭太后崩,李夫人始說甄被譖慘死,不得大斂之狀。帝哀感流涕,令殯郭太后,一如甄法。」由前之說,則郭被明帝逼死也。由後之說,則郭死後,明帝始知舊事而以惡殯也。案明帝即位,郭為皇太后,凡九年始崩,若明帝欲報怨,豈至如許之久?則逼殺之說,當是訛傳。或死後因李夫人之言,而斂不以禮;或生前明帝雖恨之,而以先帝所立,猶崇以虛名,徙之許昌,而未嘗逼殺也。魏自文帝已都洛陽,明帝更大營洛陽宮室,何以帝居洛陽而太后居許?此可見當日情事矣!壽志於明帝紀書「皇太后崩」,郭后傳亦但云「太后崩於許昌,葬首陽陵西。」絕不見其被害之跡。蓋甄之賜死係實事,故傳書之;郭之逼殺係訛傳,故傳不書。亦足見記事之慎也。而以「崩於許昌」四字,略見其不在宮闈,此又作史之微意也。
正元二年,毌邱儉反,世語謂「司馬師奉天子征儉,儉既破,天子先歸。」裴松之遍考諸書,惟諸葛誕反時,司馬昭挾太后及常道鄉公征之,故詔有云「今宜太后與朕,暫臨戎也。」征毌邱儉時,則常道鄉公並未親行。壽志但云「司馬景王征儉,斬其首。」而不言帝親征,亦見其考訂之核也。
魚豢魏略謂「劉備在小沛,生子禪後,因曹公來伐,出奔。禪時年數歲,隨人入漢中。有劉括者,養以為子,已娶妻生子矣。」禪記「其父字玄德,比鄰又有簡姓者。會備得益州,使簡雍到漢中,禪見簡,簡訊之符驗,以告張魯,魯乃送禪於備。」案後主生於荊州,當長阪之敗,方在襁褓,趙雲抱而奔,得免。其後即位時,年十七。即位之明年,諸葛亮領益州牧,與主簿杜微書曰「朝廷今年十八。」此可證也。若生於小沛,則已三十餘歲矣!陳壽據諸葛集,書「即位時年十七。」而並無奔入漢中為人養子之事。
魏略謂「諸葛亮先見劉備,備以其年少輕之。亮說以荊州人少,當令客戶皆著籍以益眾,備由此知亮。」然亮出師表謂「先帝不以臣卑鄙,三顧臣於草廬之中。」是備先見亮,非亮先見備也。壽志亮本傳「徐庶謂先主曰『諸葛孔明,臥龍也,可就見不可屈致。由是先主遂詣亮,凡三往乃見。」
如此之類,可見壽作史時,不惑於異說。
又孫策出行,為許貢客所射中,創而死。江表傳、志林、搜神記皆以為策殺道士于吉之報。壽作策傳,獨以為妖妄,削而不書,亦見其有識。
三國志立傳繁簡不同處
陳壽立三國諸臣傳,較舊史有增有刪。
如魏略賈逵傳,尚有李孚、楊沛二人同卷。壽志無此二人。
魏武故事,載屯田之策,起於棗祇,成於任峻。壽志則有峻而無祇。
又吳黃武四年,丞相孫邵卒,以顧雍為丞相。是邵為相在雍之前,乃雍有傳而邵無傳。志林謂邵與張惠恕不睦,作史者韋曜,乃惠恕黨也,故不為立傳,而壽志亦遂遺之。然則壽志立傳,悉本舊史,舊史所無者,概不書也。然如孚、沛、祇等,舊史所有者,何又刪之?或以其無事蹟可紀耶?
至後主禪將出降,其子北地王諶怒曰「若理窮力屈,便當父子君臣背城一戰,同死社稷。」禪不聽,諶哭於昭烈之廟,先殺妻、子而後自殺。事見漢晉春秋,此豈得無傳?乃壽志僅於後主傳內附見其死節,而王子傳內不立專傳,未免太略也!
亦有以附傳見其詳者。
如倉慈傳後,歷敘吳瓘、任燠、顏斐、令狐邵、孔乂等,以其皆良吏而類敘之。
蜀楊戲有季漢輔臣贊,並載於戲傳後,其中有壽所未立傳者,則於各人下注其歷官行事,以省人人立傳之煩。
又採益部耆舊傳,內增王嗣、常播、衛繼三人,由是蜀臣略無遺矣。
吳志陸凱傳,增其諫孫皓二十事一疏,本得之傳聞者,故云「予從荊揚來,得此疏,問之吳人,多云不聞凱有此,且其文切直,恐非皓所肯受也,或以為凱藏之篋笥,未敢上,及病篤,皓遣董朝來視疾,因以付之。虛實難明,然以其指摘皓事,足為後戒,故列於凱傳之後云。」是其編篡亦多詳慎也。
至方伎傳內,如華佗則敘其治一證即效一證。管輅則敘其占一事即驗一事。
獨於朱建平傳,總敘其所相者若干人,而又總敘各人之徵驗於後。此又作傳之變體,亦另開一法門也。
三國志誤處
劉辟死年
魏武紀「建安二年,汝南黃巾賊何儀、劉辟、黃邵、何曼等眾各數萬,操進軍討破之,斬辟、邵等。」是辟已就戮矣。而「建安五年,操與袁紹相拒於官渡。汝南降賊劉辟等叛應紹,略許下。紹使劉備助辟。」是辟初未嘗死,但降於操,至此又叛應紹也。一紀中已岐互若此。而於禁傳「禁從征黃巾劉辟、黃邵等,夜襲操營,禁擊破之,斬辟、邵等。」此事敘在從戰官渡之前,即建安二年事也,則辟實已死也。蜀先主傳「操與紹相拒於官渡,汝南黃巾劉辟等,叛曹應紹,紹遣先主與辟等略許下。」則又是建安五年事,而辟尚在也。何以紀、傳又適相符耶?豈其時有兩劉辟耶?
明帝時尚稱權、備
高堂隆傳「魏明帝大營宮室。隆疏諫曰『今吳、蜀二賊稱帝,若有人來告,權、備並修德政,陛下聞之,豈不惕然!』」案蜀先主崩於魏文帝黃初四年,何得於明帝時尚稱權、備?此必有誤字也。
子喬何人
吳孫輔傳「其子松為射聲校尉都鄉侯,黃龍三年卒。蜀丞相諸葛亮與兄瑾書曰『既受東朝厚遇,依依於子弟,又子喬良器,為之惻愴,其所與亮器物,感用流涕。』其悼松如此,由亮養子喬咨述云。」此段文字最不可解。子喬乃瑾子,出繼亮為後者。蓋子喬嘗為亮述松之為人也。然所謂「依依於子弟」及「與亮器物」,果何謂也?豈亮前奉使至吳時,與松相識。其後松又託喬,附致器物於亮耶?然文義究不明新。
建安二十四年呂布尚存
陸抗傳「抗都督西陵,自關羽至白帝。」白帝,夔州城也。關羽或亦地名。蓋羽守荊州,後人遂以其名名其地耳。此尚非有誤。夏侯惇傳「建安二十一年,從征孫權。二十四年,曹操擊破呂布軍於摩陂,召惇同載,以寵異之。」案操擒布在建安二年,距建安二十四年,已二十餘載,何得尚有破布之事?考是時,關羽圍曹仁,操遣徐晃救之。操自洛陽親往應接,未至而晃破羽,羽已走,操遂軍摩陂。則惇傳所云呂布,必關羽之訛也。
孫壹死年
又吳志孫壹傳「孫綝遣朱異潛兵襲壹,壹奔魏,魏以為車騎將軍,封吳侯,以故主齊王芳貴人邢氏妻之。魏黃初三年死。」案黃初係魏文帝年號,文帝至齊王芳被廢,已二十餘年,何得妻芳妃?後又死於黃初也?魏志:壹之來降,在高貴鄉公甘露二年,則其死當在景元、咸熙閒,今曰黃初三年死,亦必誤也。
荀彧傳
荀彧傳,後漢書與孔融等同卷,則固以為漢臣也。陳壽魏志,則列於夏侯惇、曹仁等之後,與荀攸、賈詡同卷,則以為魏臣矣。
案董昭等以曹操功高,議欲封魏公、加九錫。彧以為「操本起義兵,匡漢室,秉忠貞之節,君子愛人以德,不宜如是。」以是拂操意。會征孫權,乃表請彧勞軍。彧病留壽春,操遣人饋食。發之,空器也,遂飲藥而卒。明年,操乃為魏公。是彧之心乎為漢可知也。
論者或謂末路雖以失操意而死。而當其初去袁紹就操時,值呂布攻兗州,彧為操堅守鄄城及范、東阿,以待操,謂「昔漢高先定關中、光武先取河內以為基,此三城,即操之關中、河內也。」後又勸操迎天子,謂「晉文納襄王而定霸,漢高發義帝喪而得諸侯。」是早以帝王創業之事勸操,何得謂之盡忠於漢?
不知獻帝遭董卓大亂之後,四海鼎沸,強藩悍鎮,四分五裂。彧計諸臣中非操不能削群雄以匡漢室,則不得不歸心於操而為之盡力,為操即所以為漢也。其初勸操迎天子,謂操曰「將軍雖禦難於外,乃心無不在王室,是將軍匡天下之素志也。誠因此時奉主上以從民望,大順也;秉至公以服雄傑,大略也;扶弘義以致英俊,大德也。」是可知彧欲藉操以匡漢之本懷矣!且是時,操亦未遽有覬覦神器之心也。及功績日高,權勢已極,董昭等欲加以上公九錫,則非復人臣之事。彧亦明知操之心已懷僭妄,而終不肯附和,姑以名義折之,卒之見忌於操,而飲藥以殉。其為劉之心,亦可共白於天下矣!
陳壽已入於魏臣內,范蔚宗獨提出列於後漢書,傳論明言「取其歸正而已,亦殺身以成仁之義。」此實平心之論也。壽於傳末亦云「彧死之明年,操遂為魏公。」則亦見彧不死,操尚未敢為此也。則又公道自在人心,而不容誣衊者矣!
又案臧洪自是漢末義士,其與張超結交,後與袁紹交兵之處,皆無關於曹操也。則魏紀內本可不必立傳,而壽列之於張邈之次。蓋以其氣節,不忍沒之耳。蔚宗特傳於後漢書內,不以壽志已有洪傳而遂遺之。亦見其編訂之正。
荀彧郭嘉二傳附會處
左傳載卜筮奇中處,如陳敬仲奔齊,繇詞(卜辭)有「五世其昌,有媯之後,將育于姜」等語,其後無一字不驗,似繇詞專為此一事而設者,固文人好奇,撰造以動人聽也。
陳壽三國志,亦有此者。
荀彧傳,謂「彧料袁紹諸臣『田豐剛而犯上,許攸貪而不治,審配專而無謀,逢紀果而自用。此二人留知後事,若攸家犯法,配不縱也,不縱,攸必為變。』後審配果以攸家不法,錄其妻、子。攸怒,遂背紹降操。」
又郭嘉傳「操與紹相持於官渡,或傳孫策將襲許,嘉曰『策勇而無備,若刺客伏起,一人之敵耳。』策果為許貢客所殺。」
此二事,彧、嘉之逆料,可謂神矣!然豈知攸之必犯?配之必激變?策之必死於匹夫之手?而操若左券,毋乃亦如左傳之穿鑿附會乎?
陳壽論諸葛亮
陳壽傳(晉書)「壽父為馬謖參軍,謖為諸葛亮所誅,壽父亦被髡(刑罰,剃髮也),故壽為亮傳,謂將略非所長。」此真無識之論也!
亮之不可及處,原不必以用兵見長。
觀壽校定諸葛集表,言「亮科教嚴明,賞罰必信,無惡不懲,無善不顯。至於吏不容奸,人懷自勵。至今梁、益之民,雖甘棠之詠召公,鄭人之歌子產,無以過也。」
又亮傳後評曰「亮之為治也,開誠心,布公道,善無微而不賞,惡無纖而不貶。終於邦域之內,咸畏而愛之。刑政雖峻而無怨者,以其用心平而勸戒明也。」
其頌孔明,可謂獨見其大矣!
又於楊洪傳,謂「西土咸服亮之能盡時人之器能也。」
廖立傳,謂「亮廢立為民。及亮卒,立泣曰『吾終為左衽矣!』」
李平傳,亦謂「平為亮所廢。及亮卒,平遂發病死。平常冀亮在當自補復,策後人不能故也。」
壽又引孟子之言,以為「佚道使民,雖勞不怨;生道殺民,雖死不怨殺者。」此真能述王佐心事。
至於用兵不能克捷,亦明言「所與對敵,或值人傑,加以眾寡不侔,攻守異體,又時無名將,故使功業陵遲,且天命有歸,不可以智力爭也。」
壽於司馬氏最多迴護,故亮遺懿巾幗,及死諸葛走生仲達等事,傳中皆不敢書。而持論獨如此,固知其折服於諸葛深矣!而謂其以父被髡之故,以此寓貶,真不識輕重者!
裴松之三國志註
宋文帝命裴松之采三國異同,以註陳壽三國志。松之鳩集傳紀,增廣異聞。書成奏進,帝覽而善之曰「此可謂不朽矣!」其表云「壽書銓敘可觀,然失在於略,時有所脫漏。臣奉旨尋詳,務在周悉,其壽所不載而事宜存錄者,罔不畢取。或同說一事而辭有乖雜;或出事本異,疑不能判者,並皆鈔內,以備異聞。」此松之作註大旨,在於搜輯之博,以補壽之闕也。其有訛謬乖違者,則出己意辨正,以附於註內。
今案松之所引書凡五十餘種:
謝承後漢書、司馬彪續漢書、九州春秋、戰略序傳、張璠漢紀、袁暐獻帝春秋、孫思光獻帝春秋、袁弘漢紀、習鑿齒漢晉春秋、孔衍漢魏春秋、華嶠漢書靈帝紀、獻帝紀、獻帝起居注、山陽公載記、三輔決錄、獻帝傳、漢書地理志、續漢書郡國志、蔡邕明堂論、漢末名士錄、先賢行狀、汝南先賢傳、陳留耆舊傳、零陵先賢傳、楚國先賢傳、荀綽冀州記、襄陽記、英雄記、王沈魏書、夏侯湛魏書、陰澹魏紀、魏文帝典論、孫盛魏世籍、孫盛魏氏春秋、魏略、魏世譜、魏武故事、魏名臣奏、魏末傳、吳人曹瞞傳、魚氏典略、王隱蜀記、益都耆舊傳、益部耆舊雜記、華陽國志、蜀本紀、汪隱蜀記、郭仲記諸葛五事、郭頒魏晉世語、孫盛蜀世譜、韋曜吳書、胡沖吳曆、張勃吳錄、虞溥江表傳、吳志、環氏吳紀、虞預會稽典錄、王隱交廣記、王隱晉書、虞預晉書、干寶晉紀、晉陽秋、傅暢晉諸公贊、陸機晉惠帝起居注、晉泰始起居注、晉百官表、晉百官名、太康三年地理記、帝王世紀、河圖括地象、皇甫謐逸士傳、列女傳、張隱文士傳、虞喜志林、陸氏異林、荀勖文章敘錄、文章志、異物志、博物記、列異傳、高士傳、文士傳、孫盛雜語、孫盛雜記、孫盛同異評、徐眾三國評、袁子傅子、干寶搜神記、葛洪抱朴子、葛洪神仙傳、衛恆書勢序、張儼默記、殷基通語、顧禮通語、摯虞決疑、曹公集、孔融集、傅咸集、嵇康集、高貴鄉公集、諸葛亮集、王朗集、庾闡揚都賦、孔氏譜、孫氏譜、嵇氏譜、劉氏譜、王氏譜、郭氏譜、陳氏譜、諸葛氏譜、崔氏譜、華嶠譜敘、袁氏世紀、鄭玄別傳、荀彧別傳、禰衡傳、荀氏家傳、邴原別傳、程曉別傳、王弼傳、孫資別傳、曹志別傳、陳思王傳、王朗家傳、何氏家傳、裴氏家記、劉廙別傳、任昭別傳、鍾會母傳、虞翻別傳、趙雲別傳、費禕別傳、華佗別傳、管輅別傳、諸葛恪別傳、何邵作王弼傳、繆襲撰仲長統昌言表、傅元撰馬先生序、會稽邵氏家傳、陸機作顧譚傳、陸氏世頌、陸氏祠堂像贊、陸機所作陸遜銘、機雲別傳、蔣濟萬機論、陸機辨亡論。
凡此所引書,皆註出書名,可見其採輯之博矣!
范蔚宗作後漢書時,想松之所引各書,尚俱在世,故有補壽志所不載者。今各書閒有流傳已不及十之一,壽及松之、蔚宗等當時已皆閱過,其不取者必自有說,今轉欲據此偶然流傳之一二本,以駮壽等之書,多見其不知量也!
卷七 三国志 晋书
漢復古九州
後漢書「建安十八年,復禹貢九州。」魏志亦稱是年詔書「并十四州為九州。」獻帝春秋謂「省幽、并州入於冀州;省司隸校尉及涼州入於雍州,於是有兗、豫、青、徐、荊、揚、冀、益、雍九州。」
按荀彧傳「建安九年,或說曹操宜復古九州。則冀州所制者廣。彧曰『若是,則冀州當得河東、馮翊、扶風、西河、幽、并之地,所奪者眾,關右諸將必謂以次見奪,將人人自保,恐天下未易圖也。』操乃寢九州議。」至是乃重復之。蓋是時,幽、并及關中諸郡國皆已削平,操自為張本,欲盡以為將來王畿之地故也。觀於是年之前,已割蕩陰、朝歌、林慮、衛國、頓邱、東武、陽發、干廮、陶曲、周南,和任城、襄國、邯鄲、易陽,以益魏郡。是年又以冀州之河東、河內、魏郡、趙國、中山、常山、鉅鹿、安平、甘陵、平原十郡,封操為魏公。可見復九州,正為禪代地也。
關張之勇
漢以後稱勇者必推關張。
其見於二公本傳者:
袁紹遣顏良攻劉延於白馬。曹操使張遼、關羽救延。羽望見良麾蓋,即策馬刺良於萬人之中,斬其首還,紹將莫能當者。
當陽之役,先主棄妻、子走,使張飛以二十騎拒後。飛據水斷橋,瞋目橫矛曰「身是張益(翼)德也,可來共決死。」敵皆無敢近者。
二公之勇,見於傳記者止此。而當其時無有不震其威名者。
魏程昱曰「劉備有英名,關羽、張飛皆萬人之敵。(魏志昱傳)
劉奕勸曹操乘取漢中之勢進取蜀,曰「若小緩之,諸葛亮明於治國而為相,關羽、張飛勇冠三軍而為將,則不可犯矣!」(魏志奕傳)
此魏人之服其勇也。
周瑜密疏孫權曰「劉備以梟雄之姿,而有關羽、張飛熊虎之將,必非久屈為人用者。」(吳志瑜傳)
此吳人之服其勇也。
不特此也。
晉劉遐每擊賊,陷堅摧鋒,冀方比之關羽、張飛。(晉書遐傳)
符秦遣閻負殊使於張元靚,誇其本國將帥有王飛、鄧羌者,關張之流,萬人之敵。
禿髮辱檀求人才於宋敞,敞曰「梁崧、趙昌,武同飛、羽。」
李庠膂力過人,趙廞器之曰「李元序,一時之關張也。」(皆晉書載記)
宋檀道濟有勇力,時以比關羽、張飛。(宋書道濟傳)
魯爽反,沈慶之使薛安都攻之。安都望見爽,即躍馬大呼直刺之,應手而倒。時人謂關羽之斬顏良,不是過也。(南史安都傳)
齊垣歷生拳勇獨出,時人以比關羽、張飛。(齊書文惠太子傳)
魏楊大眼驍果,世以為關張弗之過也。(魏書大眼傳)
崔延伯討莫折念生,既勝,蕭寶寅曰「崔公,古之關張也。」(魏書延伯傳)
陳吳明徹北伐高齊尉,破胡等十萬眾,來拒有西域人,矢無虛發,明徹謂蕭摩訶曰「若殪此胡,則彼軍奪氣,君有關張之名,可斬顏良矣!」摩訶即出陣,擲銑殺之。(陳書摩訶傳)
以上皆見於各史者。
可見二公之名,不惟同時之人望而畏之,身後數百年,亦無人不震而驚之。威聲所垂,至今不朽,天生神勇,固不虛也!
借荊州之非
借荊州之說,出自吳人事後之論,而非當日情事也。
江表傳謂「破曹操後,周瑜為南郡太守,分南岸地以給劉備。而劉表舊吏士自北軍脫歸者,皆投備,備以所給地不足供,從孫權借荊州數郡焉。」
魯肅傳亦謂「備詣京見權,求都督荊州。肅勸權借之,共拒操。操聞權以地資備,方作書,落筆於地。後肅邀關羽索荊州,謂羽曰『我國以土地借卿家者,卿家軍敗遠來,無以為資故也。』權亦論『肅有二長,惟勸吾借玄德地,是其一短。』」
此借荊州之說之所由來,而皆出吳人語也。
夫借者,本我所有之物而假與人也。荊州本劉表地,非孫氏故物。
當操南下時,孫氏江東六郡,方恐不能自保,諸將咸勸權迎操,權獨不願。會備遣諸葛亮來結好,權遂欲藉備共拒操。其時但求敵操,未敢冀得荊州也。
亮之說權也,權即曰「非劉豫州莫可敵操者。」乃遣周瑜、程普等,隨亮詣備,并力拒操。(亮傳)是且欲以備為拒操之主而己為從矣!
亮又曰「將軍能與豫州同心破操,則荊、吳之勢強,而鼎足之形成矣!」是此時早有三分之說,而非乞權取荊州而借之也。
赤壁之戰,瑜與備共破操。(吳志)華容之役,備獨追操。(山陽公載記)其後圍曹仁於南郡,備亦身在行閒。(蜀志)未嘗獨出吳之力,而備坐享其成也。
破曹後,備詣京見權,權以妹妻之。瑜密疏請留備於京,權不納,以為「正當延挈英雄。」是權方恐備之不在荊州以為屏蔽也。
操走出華容之險,喜謂諸將曰「劉備,吾儔也,但得計少晚耳。」(山陽公載記)是操所指數者惟備,未嘗及權也。
程昱在魏,聞備入吳,論者多以為權必殺備,昱曰「曹公無敵於天下,權不能當也,備有英名,權必資之以禦我。」(昱傳)是魏之人亦只指數備,而未嘗及權也。
即以兵力而論,亮初見權曰「今戰士還者及關羽精甲共萬人,劉琦戰士亦不下萬人。」(亮傳)而權所遣周瑜等水軍亦不過三萬人,則亦非十倍於備也。
且是時,劉表之長子琦尚在江夏,破曹後,備即表琦為荊州刺史,權未嘗有異詞,以荊州本琦地也。時又南征四郡,武陵、長沙、桂陽、零陵皆降。琦死,群下推備為荊州牧。(蜀先主傳)備即遣亮督零陵、桂陽、長沙三郡,收其租賦,以供軍實。(亮傳)又以關羽為襄陽太守盪寇將軍駐江北。(羽傳)張飛為宜都太守征虜將軍在南郡。(飛傳)趙雲為偏將軍領桂陽太守。(雲傳)遣將分駐,惟備所指揮,初不關白孫氏,以本非權地,故備不必白權,權亦不來阻備也。
迨其後三分之勢已定,吳人追思赤壁之役,實藉吳兵力,遂謂荊州應為吳有,而備據之,始有借荊州之說。抑思合力拒操時,備固有資於權,權不亦有資於備乎?權是時但自救危亡,豈早有取荊州之志乎?羽之對魯肅曰「烏林之役,左將軍寢不脫介,戮力破曹,豈得徒勞無一塊土?」(肅傳)此不易之論也。
其後吳、蜀爭三郡,旋即議和,以湘水為界,分長沙、江夏、桂陽屬吳,南郡、零陵、武陵屬蜀,最為平允。而吳君臣伺羽之北伐,襲荊州而有之,反捏一借荊州之說,以見其取所應得,此則吳君臣之狡詞詭說,而借荊州之名,遂流傳至今,并為一談,牢不可破,轉似其曲在蜀者,此耳食之論也。
三國之主用人各不同
人才莫盛於三國,亦惟三國之主各能用人,故得眾力相扶,以成鼎足之勢。而其用人亦各有不同者,大概曹操以權術相馭,劉備以性情相契,孫氏兄弟以意氣相投。後世尚可推見其心跡也。
曹操以權術相馭
荀彧、程昱為操畫策,人所不知,操一一表明之,絕不攘為已有,此固已足令人心死。
劉備為呂布所襲,奔於操,程昱以備有雄才,勸操圖之。操曰「今收攬英雄時,殺一人而失天下之心,不可也。」然此猶非與操有怨者。
臧霸先從陶謙,後助呂布,布為操所擒,霸藏匿,操募得之,即以霸為琅邪相,青、徐二州悉委之。先是操在兗州,以徐翕、毛暉為將。兗州亂,翕、暈皆叛,後操定兗州,翕、暉投霸,至是操使霸出二人,霸曰「霸所以能自立者,以不為此也。」操歎其賢,並以翕、暉為郡守。(霸傳)
操以畢諶為兗州別駕(刺史佐官,隨行另乘車駕,故稱別駕)。張邈之叛,劫諶母、妻去,操遣諶往,諶頓首無二,既出,又亡歸從呂布。布破,操生得諶,眾為之懼,操曰「人能孝於親者,豈不忠於君乎?吾所求也。」以為魯相。
操初舉魏种為孝廉。兗州之叛,操謂「种必不棄我。」及聞种走,怒曰「种不南走越,北走胡,不汝置也。」及种被擒,操曰「惟其才也。」釋而用之。(本紀)
此等先臣後叛之人,既已生擒,誰肯復貸其命?乃一一棄嫌錄用。蓋操當初起時,方欲藉眾力以成事,故以此奔走天下。楊阜所謂「曹公能用度外之人也。」及其削平群雄,勢位已定,則孔融、許攸、婁圭等,皆以嫌忌殺之;荀彧素為操謀主,亦以其阻九錫而脅之死。甚至楊修素為操所賞拔者,以厚於陳思王而殺之。崔琰素為操所倚信者,亦以疑似之言殺之。然後知其雄猜之性,久而自露,而從前之度外用人,特出於矯偽以濟一時之用。所謂以權術相馭也。
劉備以性情相契
至劉備一起事,即為人心所嚮,少時結交豪傑,已多附之。
中山大商張世平、蘇雙等,早資以財,為糾合徒眾之用。
領平原相,劉平遣刺客刺之,客反以情告。
救陶謙,謙即表為豫州刺史。謙病篤,命以徐州與備,備不敢當,陳登、孔融俱敦勸受之。
後為呂布所攻,投奔於操,操亦表為左將軍,禮之甚重。
嗣以徐州之敗奔袁譚,譚將步騎迎之。袁紹聞備至,出鄴二百里來迓。
及紹敗,備奔劉表,表又郊迎待以上賓之禮,荊州豪傑多歸之。
曹兵來討,備奔江陵,荊州人士隨之者十餘萬。
是時身無尺寸之柄,而所至使人傾倒如此。程昱謂「備甚得人心。」諸葛亮對孫權亦謂「劉豫州為眾士所慕仰,若水之歸海。」此當時實事也。
乃其所以得人心之故,史策不見,第觀其三顧諸葛,咨以大計,獨有傅巖爰立之風。關、張、趙雲自少結契,終身奉以周旋,即羈旅奔逃,寄人籬下,無寸土可以立業,而數人者患難相隨,別無貳志,此固數人者之忠義,而備亦必有深結其隱微而不可解者矣。
其征吳也,黃權請先以身嘗寇。備不許,使駐江北以防魏。及猇亭敗退,道路隔絕,權無路可歸,乃降魏。有司請收權妻、子,備曰「我負權,權不負我也。」權在魏,或言蜀已收其孥,權亦不信。君臣之相與如此。
至託孤於亮,曰「嗣子可輔,輔之;不可輔,則君自取之。」千載下猶見其肝膈本懷,豈非真性情之流露。設使操得亮,肯如此委心相任乎?亮亦豈肯為操用乎?惜是時人才已為魏、吳二國收盡,故得人較少。然亮第一流人,二國俱不能得,備獨能得之,亦可見以誠待人之效矣!
孫氏以意氣相投
至孫氏兄弟之用人,亦自有不可及者。
孫策生擒太史慈,即解其縛,曰「子義青州名士,但所託非人耳。孤是卿知己,勿憂不如意也。」
以張昭為長史,北方士大夫書來,多歸美於昭。策聞之,曰「管仲相齊,一則仲父,二則仲父,而桓公為霸者宗。今子布賢,我能用之,其功名不在我乎?」此策之得士也。
周瑜薦魯肅,權即用肅繼瑜。
權怒甘寧粗暴,呂蒙謂「鬥將難得」,權即厚待寧。
劉備之伐吳也,或謂諸葛瑾已遣人往蜀。權曰「孤與子瑜,有生死不易之操,子瑜之不負孤,猶孤之不負子瑜也。」
吳、蜀通和,陸遜鎮西寧,權刻印置遜所,每與劉禪、諸葛亮書,常過示遜,有不安者,便令改定,以印封行之。委任如此,臣下有不感知遇而竭心力者乎?
權又不自護其非。權欲遣張彌、許晏浮海至遼東,封公孫淵。張昭力諫,不聽,彌、晏果為淵所殺。權慚謝昭,昭不起,權因出,過其門呼昭,昭猶辭疾,權燒其門以恐之,昭更閉戶,權乃滅火,駐門良久,載昭還宮,深自刻責。倘如袁紹不用沮授之言以至於敗,則恐為所笑而殺之矣!
權用呂壹,事敗,又引咎自責,使人告謝諸大將,曰「與諸君從事,自少至長,髮有二色,以謂表裡足以明露,盡言直諫,所望於諸君,諸君豈得從容而已哉?凡百事要,所當損益,幸匡所不逮。」
陸遜晚年為楊竺等所譖,憤鬱而死。權後見其子抗,泣曰「吾前聽讒言,與汝父大義不篤,以此負汝。」以人主而自悔其過,開誠告語如此,其誰不感泣?使操當此,早挾一「寧我負人,無人負我」之見,而老羞成怒矣!此孫氏兄弟之用人,所謂以意氣相感也。
禪代
古來只有禪讓、征誅二局,其權臣奪國,則名篡弒,常相戒而不敢犯。王莽不得已,託於周公輔成王,以攝政踐阼,然周公未嘗有天下也。至曹魏則既欲移漢之天下,又不肯居篡弒之名,於是假禪讓為攘奪。自此例一開,而晉、宋、齊、梁、北齊、後周以及陳、隋皆傚之。此外尚有司馬倫、桓玄之徒,亦援以為例。甚至唐高祖本以征誅起,而亦假代王之禪。朱溫更以盜賊起,而亦假哀帝之禪。至曹魏創此一局,而奉為成式者且十數代,歷七、八百年,真所謂奸人之雄,能建非常之原者也。
然其間亦有不同者。
及身篡位之不同
曹操立功漢朝,已加九錫、封二十郡、爵魏王、建天子旌旗、出警入蹕,然及身猶不敢稱帝。至子丕始行禪代。(操嘗云「若天命在吾,吾其為周文王乎!」此可見其本志,非飾說也。又魏書「魏國既建,諸將皆為魏臣,獨夏侯惇尚為漢臣,惇上疏『不敢當不臣之禮。』操曰『區區之魏,而敢屈君為臣乎?』是操為魏王時,猶與漢臣為同列也。)
司馬氏三世相魏,懿已拜丞相,加九錫,不敢受;師更加黃鉞,劍履上殿,亦不敢受;昭進位相國,加九錫、封十郡、爵晉公,亦辭至十餘次,晚始受晉王之命、建天子旌旗,如操故事,然及身亦未稱帝。至其子炎始行禪代。
及劉裕則身為晉輔而即移晉祚,自後齊、梁以下諸君,莫不皆然,此又一變局也。
加害遜帝之不同
丕代漢封獻帝為山陽公,未嘗加害,直至明帝青龍二年始薨。
炎代魏,封帝奐為陳留王,亦未嘗加害,直至惠帝太安元年始薨。
不特此也,司馬師廢齊王芳為邵陵公,亦至晉泰始中始薨。
司馬倫廢惠帝,猶號為太上皇,居之於金墉城。桓元廢安帝為平固王,遷之於尋陽,又劫至江陵。亦皆未嘗加害,故不久皆得返正。
自劉裕篡大位,而即戕故君,以後齊、梁、陳、隋、北齊、後周亦無不皆然,此又一變局也。
去古日遠,名義不足以相維。當曹魏假稱禪讓以移國統,猶倣唐虞盛事以文其奸,及此例一開,後人即以此例為例,而并忘此例之所由倣,但謂此乃權臣易代之法,益變本而加厲焉。此固世運人心之愈趨愈險者也。
按劉裕後,亦尚有循魏晉故事者。高歡在東魏,封渤海王,都督中外諸軍事,進位相國,錄尚書事,猶力辭不受。因玉璧之敗,并表解都督,其九錫殊禮,乃死後追贈者。宇文泰在西魏,累加至左丞相、都督中外諸軍事、太師大冢宰,封安定王,不受,以安定公終其身。是尚能守臣節者。又曹操奉獻帝都許,而身常在鄴。高歡亦奉孝靜帝都鄴,而身常在晉陽,與曹操相似。司馬懿父子常隨魏帝在洛。宇文泰亦隨西魏諸帝在長安,與司馬氏相似。
今撮敘各朝禪代故事於後:
(魏代漢)
案裴松之三國志註,引魏略「曹丕受禪時,漢帝下禪詔及冊書凡三,丕皆拜表讓還璽綬,李伏等勸進者一,許芝等勸進者一,司馬懿等勸進者一,桓楷等勸進者一,尚書令等合詞勸進者一,劉廙等又勸進者一,丕皆下令辭之。最後華歆及公卿奏擇日設壇,始即位。」此雖一切出於假偽,然猶見其顧名思義,不敢遽受,有揖讓之遺風。
(晉代魏)
至司馬炎既受禪,陳留王遷居於鄴,以事上表,炎猶下詔曰「陳留王,志尚謙沖,每事上表,非所以優崇之也。自後非大事,皆使王官表上之。」及元帝南渡,營繕宮室,尚書符下陳留王出夫,荀奕奏曰「陳留王,位在三公之上,坐在太子之右,答表曰書,賜物曰與,豈可令出夫役?」以前朝殘裔,而臣下猶敢為之執奏,可見是時尚有虞賓之意。
案山陽公(漢獻)居河內,至晉時始罷督軍,除其禁制,又除漢宗室禁錮。是遜位後,魏仍有人監之也。(案後漢書:東海王彊,沛王輔、東平王蒼之後,至魏受禪,猶皆封為崇德侯。)
陳留王遜位後,晉令山濤護送至鄴。琅邪王冑嘗監守鄴城。是晉於陳留王亦有監制之法。然皆未嘗加害也。
(宋代晉)
劉裕急於禪代,以讖文有「昌明之後,又有二王」之語,遂酖安帝而立恭帝,未幾,即令遜位。有司以詔草呈帝,帝曰「桓元之時,天命已改,重為劉公所延,將二十載,今日之事,固所甘心。」乃出居於秣陵宮,裕封帝為零陵王。帝常懼禍,與褚妃自煮食於床前。裕使妃兄褚淡之往視妃,妃出與相見,兵士即踰垣入,進藥於帝,帝不肯飲,曰「佛教自殺者,不得復為人身。」乃以被掩殺之。
(齊代宋)
蕭道成以宋廢帝無道,使王敬則結楊玉夫等弒之,迎順帝即位。甫三年,即禪代,封順帝為汝陰王,居丹徒宮,使人衛之。順帝聞外有馳馬聲,甚懼。監者殺之,而以疾告,齊人賞之以邑。
(梁代齊)
蕭衍以齊東昏無道,舉兵入討,奉和帝以號令。既圍京師,東昏為黃泰平等所弒,衍入京,迎和帝至姑熟,使人假帝命以禪詔來,遂即位,封和帝為巴陵王。初欲以南海郡為巴陵國,使帝居之,因沈約言「不可慕虛名而受實禍」,乃遣鄭伯禽進以生金,和帝曰「我死不須金,醇酒足矣!」乃引飲一升,伯禽就而摺殺之。
(陳代梁)
陳霸先既禪代,使沈恪勒兵入宮害梁敬帝,恪辭曰「身經事蕭家來,今日不忍見如許事。」霸先乃令劉師知入詐帝,令出宮,帝覺之,繞床走,曰「師知賣我!陳霸先反!我本不須作天子,何意見殺?」師知執帝衣,行事者加刃焉,既而報霸先,曰「事已了。」
(北齊代東魏)
高洋將禪代,使襄城王昶等奏魏孝靜帝曰「五行之運,迭有盛衰,請陛下法堯禪舜。」帝曰「此事推挹已久,謹當遜位。」又曰「若爾,須作詔書。」崔劼等曰「詔已作訖。」即進帝書之。帝乃下御座,入後宮泣別,皇后以下皆哭,帝曰「今日不減漢獻帝、常道鄉公(陳留王)。」遂遷於司馬子如宅。洋常以帝自隨,竟遇酖而崩。
(北周代西魏)
宇文泰在西魏,以孝武帝宮闈無禮,使人酖之,而立文帝。文帝崩,立廢帝。帝因泰殺元烈,有怨言,泰遂廢之,出居雍州廨舍,亦以酖崩。(北史不載,事見通鑑)泰復立恭帝,即位三年,泰死,其從子護當國,使帝禪位於泰子覺,覺封帝為宋公,出居大司馬府,尋崩。(諸書皆不載其死狀,然正月封而二月????悖w亦非善終也)
(隋代北周)
楊堅因周宣帝崩,鄭譯等矯詔,使堅受遺輔政,立靜帝,年八歲,堅即誅戮宇文氏。未幾,亦假靜帝禪詔,奪其位,封帝為介國公,邑萬戶,上書不稱表,答表不稱詔,北史謂有其文,事竟不行。是年二月遜位,五月即殂,周書云「隋志也。」則亦不得其死也。
(唐代隋)
唐高祖兵入長安,立恭帝。次年亦以恭帝詔禪位,封恭帝為酅國公,至明年五月始殂,隋書、北史、通鑑俱不言其死狀。
(後梁代唐)
朱溫逼唐昭宗遷洛陽,使蔣元暉弒之,而立哀帝。帝封溫爵魏王,以二十一軍為魏國,備九錫。溫怒,不受。使人告蔣元暉與何太后通,遂殺元暉,弒太后。哀帝使宰相張文蔚等,押傳國璽、玉冊、金寶、儀仗、法物至汴勸進,溫遂即位,封哀帝為濟陰王,次年正月,弒之。
魏晉禪代不同
曹之代漢,司馬氏之代魏,其跡雖同,而勢力尚有不同者。
曹操自克袁尚後,即居於鄴,天子所都之許昌,僅留長史國淵、王必等,先後掌丞相府事。其時獻帝已三、四十歲,非如沖主之可無顧慮也,然一切用人行政、興師討伐,皆自鄴出令,莫敢有異志。
司馬氏輔魏,則身常在相府,與魏帝共在洛陽。無論懿專政未久,即師、昭兄弟,大權已在手,且齊王芳、高貴鄉公髦、常道鄉公奐皆幼年繼位,似可不必戒心。然師討毌邱儉,留昭鎮洛陽,及病篤,昭始赴軍。師既卒,魏帝命昭統兵鎮許昌,昭仍率兵歸洛,不敢遠在許下也。諸葛誕兵起,昭欲遣將則恐其不可信,而親行又恐都下有變,遂奉皇太后及高貴鄉公同往督軍。是可見其一日不敢離城社也。
嘗推其故。
操當漢室大壞之後,起義兵,誅暴亂,漢之臣如袁紹、呂布、劉表、陶謙等,能與操為敵者,多手自削平,或死或誅。其在朝者,不過如楊彪、孔融等數文臣,亦廢且殺。其餘列侯將帥,皆操所擢用。雖前有董承、王子服、吳子蘭、种輯、吳碩,後有韋晃、耿紀、金禕,欲匡漢害操,而皆無兵權,動輒撲滅。故安坐鄴城,而朝政悉自己出。
司馬氏則當文帝、明帝國勢方隆之日,猝遇幼主嗣位,得竊威權。其時中外臣工,尚皆魏帝所用之人。內有張緝、蘇鑠、樂敦、劉賢等,伺隙相圖;外有王陵、毌邱儉、諸葛誕等,相繼起兵,聲討司馬氏。惟恃挾天子以肆其奸,一離京輦,則禍不可測。故父子三人執國柄,終不敢出國門一步。亦時勢使然也。
然操起兵於漢祚垂絕之後,力征經營,延漢祚者二十餘年,然後代之。司馬氏當魏室未衰,乘機竊權,廢一帝、弒一帝而奪其位,比之於操,其功罪不可同日語矣!
九錫文
每朝禪代之前,必先有九錫文,總敘其人之功績,進爵封國,賜以殊禮,亦自曹操始。(案王莽篡位,已先受九錫,然其文不過五百餘字,非如潘勖為曹操撰文格式也。勖所撰乃仿張竦頌莽功德之奏,逐件鋪張,至三、五千字,勖文體裁正相同。)其後晉、宋、齊、梁、北齊、陳、隋皆用之,其文皆鋪張典麗,為一時大著作。故各朝正史及南北史俱全載之。今作者姓名尚有可考者。
操之九錫文
據裴松之三國志註,乃後漢尚書左丞潘勖之詞也。(以後各朝九錫文,皆倣其文為式。)曹丕受禪時,以父已受九錫,故不復用,其一切詔誥,皆衛覬作。(覬傳)
晉司馬昭九錫文
未知何人所作,其讓九錫表,則阮籍之詞也。(見籍傳)
劉裕九錫文
亦不詳何人所作,據傅亮傳,謂「裕征廣固以後,至於受命,表策文誥,皆亮所作,則九錫文必是亮筆也。
蕭道成九錫文
據王儉傳「齊高為太尉,以至受禪詔冊,皆儉所作,則九錫文是儉筆也。
蕭衍九錫文
據任昉傳「梁臺建禪讓,文誥多昉所作。」又沈約傳「武帝與約謀禪代,命約草其事,約即出懷中詔書,帝初無所改。」又邱遲傳「梁初勸進及殊禮皆遲文。」則九錫文總不外此三人也。
陳霸先九錫文
據徐陵傳「陳受禪詔策,皆陵所為,而九錫文尤美。」是陵作九錫文,更無疑也。
高洋九錫文
據魏收傳,則收所作也。
他如
司馬倫亦有九錫文倫既敗,齊王冏疑出傅衹,將罪之,後檢文草,非衹所為,乃免。(衹傳)又以陸機在中書,疑九錫文、禪位詔皆機所作,遂收機,成都王穎救之,得免。(機傳)而鄒湛傳,謂「趙王倫篡逆,湛子捷與機共作禪文。」則九錫文必是機筆也。
桓溫病,求九錫文。朝廷命袁弘為文,以示王彪之,彪之歎其美而戒勿示人。謝安又屢使改之,遂延引時日,及溫死乃止。(彪之傳)
桓元篡位。卞範之及殷仲文預撰詔策,其禪位詔,範之之詞也,九錫文則仲文之詞也。(見範之、仲文傳)
此皆見於各史列傳者。
至於曹丕授孫權九錫、孫權加公孫淵九錫、劉曜授石勒九錫、石弘授石虎九錫、石世授石遵九錫、苻登授乞伏乾歸九錫、姚興授焦縱九錫,其文與作者俱不可考,然亦可見當時篡亂相仍,動用殊禮,僭越冒濫,莫此為甚矣!
漢書武帝紀「諸侯貢士得人者,謂之有功,乃加九錫。」張晏註曰「九錫,經無明文。周禮以為九命,春秋說有之。」臣瓚曰「九錫備物,霸者之盛禮。」然皆不言九錫出處。據後漢書章懷註,謂「九錫本出於緯書禮含文嘉。一曰車馬,二曰衣服,三曰樂器,四曰朱戶,五曰納陛,六曰虎賁,七曰斧鉞,八曰弓矢,九曰秬鬯(祭酒)。」案周制本有錫命之禮,如詩、左傳所載「釐爾圭瓚、秬鬯一卣(酒器,寬口、大肚、有蓋、有提梁。),彤弓矢千」是也,緯書仿之而演為九耳。
一人二史各傳
一人而傳於兩史。
(後漢與三國)
如後漢之董卓、公孫瓚、陶謙、袁紹、劉表、袁術、呂布等。當陳壽撰三國志時,以諸人皆與曹操並立,且事多與操相涉,故必立傳於魏志,而敘事始明。劉焉乃劉璋之父,其地則昭烈所因也,欲紀昭烈,必先傳璋,欲傳璋,必先傳焉,故亦立其傳於蜀志之首。
及范蔚宗修後漢書,則董卓等皆漢末之臣,荀彧雖為操畫策,而心猶為漢,皆不得因三國志有傳,遂從刪削。所以一人而兩史各有傳也。
(晉與宋)
此事惟晉、宋二書,界限最清。緣沈約修宋書,以劉毅、何無忌、諸葛長民、魏詠之、檀憑之等,雖與劉裕同起義,而志在匡晉,初非宋臣,故不入宋書。及唐初修晉書,遂為毅等立傳,自無複出之病也。
陶潛隱居完節,卒于宋代,故宋書以為隱逸之首,然潛以家世晉臣,不復仕宋,始終為晉完人,自應入晉書內,故修晉書者,特傳於晉隱逸之末。二史遂並有傳,此宋書之借,而非晉書之奪也。
(南北史)
至李延壽作南北史,係一手編篡,則南人歸北,北人歸南者,自可各就其立功最多之處傳之。而其先仕於某國,則附見傳內,不必再立一傳於某國也。
乃毛修之自宋流轉入魏,後卒於魏,則但立傳北史可矣,而南史又傳之。朱修之自宋入魏,後又逃歸,以功封南昌縣侯,則但立傳南史可矣,而北史又傳之。以及薛安都、裴叔業等,莫不皆然。何其漫無裁制也!
(隋與唐)
又裴矩在隋朝,事蹟甚多,且隋書矩傳內已敘其入唐仕宦之處,則唐書不必再傳矣,而又傳之,亦贅。
晉書
唐初修晉書,以臧榮緒本為主,而兼考諸家成之。今據晉、宋等書列傳所載諸家之為晉書者,無慮數十種。
其作於晉時者:
武帝時,議立晉書限斷。荀勖謂「宜以魏正始起年。」王瓚「欲引嘉平以下朝臣盡入於晉。」賈謐「請以泰始為斷。」事下尚書議,張華等謂「宜用正始。」從之。(賈謐傳)武帝詔「自泰始以來,大事皆撰錄,秘書寫副。後有事,即依類綴緝。(武帝紀)此晉書之權輿也。
自後,華嶠草魏、晉紀、傳,與張載同在史官。永嘉之亂,晉書存者五十餘卷。(嶠傳)
干寶著晉紀,自宣帝迄愍帝,凡二十卷,稱良史。(寶傳)
謝沈著晉書三十餘卷。(沈傳)
傅暢作晉諸公敘讚二十二卷,又為公卿故事九卷。(暢傳)
荀綽作晉後書十五篇。(綽傳)
束皙作晉書帝紀十志。
孫盛作晉陽秋,詞直理正。桓溫見之,謂其子曰「枋頭誠為失利,何至如尊公所說?若此史遂行,自是關君門戶事!」其子懼禍,乃私改之。而盛所著已有二本,以其一寄慕容雋。後孝武博求異聞,又得之,與中國本多不同。(盛傳)
王銓私錄晉事,其子隱遂諳悉西晉舊事。後與郭璞同為著作郎,撰晉史。時虞預亦私撰晉書,而生長東南,不知中朝故事,借隱書竊寫之。庾亮資隱紙筆,乃成書。隱文鄙拙,其文之可觀者,乃其父所撰;不可解者,隱之詞也。(王隱傳)
習鑿齒作漢晉春秋,起漢光武,終晉愍帝。於三國之時,則以蜀為正統,魏武雖承漢禪,而其時孫、劉鼎立,未能一統天下也,尚為篡逆,至司馬昭平蜀,乃為漢亡而晉始興焉。(鑿齒傳)
其晉以後所作者:
宋徐廣撰晉紀十六卷。(廣傳)
沈約以晉一代無全書,宋泰始中,蔡興宗奏約撰述,凡二十年,成一百十卷。(約傳)
謝靈運亦奉敕撰晉書,粗立條流,書竟不就。(靈運傳)
王韶之私撰晉安帝春秋,即成,人謂宜居史職,即除著作郎,使續成後事,訖義熙九年。其序「王珣貨殖,王嶔作亂事。」後珣子和貴,韶之嘗懼為所害。(韶之傳)
荀伯子亦助撰晉史。(伯子傳)
張緬著晉鈔三十卷。(緬傳)
臧榮緒括東、西晉為一書,紀錄志傳,共一百十卷。(榮緒傳)
劉彤集眾家晉書,註干寶晉紀為四十卷。(劉昭傳)
蕭子雲著晉書一百十卷。(子雲傳)
此皆見於各傳者。
又唐書藝文志所載晉朝史事,尚有:
陸機晉帝紀、劉協注晉紀、劉謙晉紀、曹嘉晉紀、鄧粲晉紀及晉陽秋、檀道鸞晉春秋、蕭景暢晉史草、郭季產晉續紀、晉錄之類,當唐初修史時尚俱在,必皆兼綜互訂,不專據榮緒一書也。
晉書二
論晉書者,謂「當時修史諸人,皆文詠之士,好採詭謬誶事以廣異聞。又史論競為豔體,此其所短也。」
然當時史官如令狐德棻等,皆老於文學,其紀傳敘事,皆爽潔老勁,迥非魏、宋二書可比。而諸僭偽載紀,尤簡而不漏,詳而不蕪。視十六國春秋,不可同日語也。
其列傳編訂,亦有斟酌。
如陶潛已在宋書隱逸之首,而潛本晉完節之臣,應入晉史,故仍列其傳於晉隱逸之內。
愍懷太子妃王衍之女,抱冤以死,而太子妃不便附入后妃傳內,則入之於列女傳。
此皆位置得當者。
各傳所載表、疏、賦、頌之類,亦皆有關係。
如劉實傳載崇讓論,見當時營競之風也。
裴頠傳載崇有論,見當時談虛之習也。
劉毅傳載論九品之制有八損,李重傳亦載論九品之害,見當時選舉之弊也。
陸機傳載辨亡論,見孫皓之所以失國也。豪士傳,見齊王冏之專恣也。五等論,見當時封建之未善也。
傅元傳載興學校、務農功等疏,固切于時政也。
段灼傳載申理鄧艾一疏,閻纘傳載申理愍懷太子一疏,以二人皆冤死也。
江統傳載徙戎論,固預知劉、石之亂,尤有先見也。
皇甫謐傳載釋勸論,見其安於恬退也。篤終論,見厚葬之禍也。
摯虞傳載思游賦,見其安命也。今尺長於古尺論,見古今尺度之不同也。
束皙傳載元居釋,見其淡於榮進也。
潘尼傳載安身論,見其靜退也。釋奠頌,有關儲宮之毓德。乘輿箴,有關帝王之保治也。
潘岳傳載閒居賦,見其跡恬靜而心躁競也。
郭璞傳不載江賦、南郊賦,而獨載刑獄一疏,見當時刑罰之濫也。
左貴嬪傳載愁思文、楊皇后誄、納繼室楊后頌,以左芬本以才著也。
張載傳載七命一篇,亦以其文人而著其才也。
衛恆傳載書勢一篇,以恆本工書,且備書法之源流也。
惟劉頌傳載其所上封事至七、八千字,殊覺太冗。
張華傳載鷦鷯賦,殊覺無謂。華有相業,不必以此見長也。
元帝紀後,敘其父恭王之妃夏侯氏通小吏牛金生帝,而夏侯太妃傳內不載,諱其醜於傳而轉著其惡於紀,亦屬兩失。
苻堅載記後附王猛、苻融二人,以其為堅功臣也。苻朗不過一達士,亦附一傳。苻登載記後又附一索泮。據泮傳,又未嘗仕於堅與登也。此二傳殊贅。
姚興載記,忽敘西胡梁國兒作壽冢,每將妻妾入冢讌飲,升靈床而歌。此於興有何關係?而拉雜及之!
毛德祖為宋功臣,宋書已立傳。唐修晉書自不必以宋臣附晉臣之內。乃毛寶之傳後,又敘德祖事甚詳,蓋本毛氏家傳鈔入之,而未及刪節也。
隱逸中夏統一傳,非正史記事體,蓋當時人另作夏統別傳,如五柳先生傳之類,晉書遂全錄之,不復增損。閱史者靜觀,自別之也。
王導陶侃二傳褒貶失當
晉書惟王導、陶侃二傳,褒貶頗為失中。
導為元帝佐命功臣,歷事三朝,以弘厚鎮物,固稱賢相。
當元帝初政時,其從弟敦,憚帝賢明,欲更以所立,導固爭乃止。其後敦以討刁協、劉隗、戴若思為名,稱兵向闕。導率群從,待罪闕下,帝亦諒導之心,曰「導大義滅親,可以吾安東時節假之。」(導傳)是其心固信於君也。
孔愉在帝前,極言「導忠賢,有佐命之勳。」(愉傳)周顗亦極言「導忠誠,申救甚力。」(顗傳)是其心又信於友也。
然當敦入石頭,王師戰敗。
敦問導曰「周顗、戴若思當登三司也?」導不答。
又曰「若不三司,便應令僕耶?」導亦不答。
敦曰「若不爾,正應誅耳!」導亦無言。
敦遂誅周、戴。(顗傳)
又王彬數敦曰「兄抗旌犯順,將禍及門戶。」敦大怒,欲殺之。導在坐,勸彬謝。彬竟不拜。
是導之於敦,情好甚密,既不阻其稱兵,反欲借敦以誅除異己。
蓋渡江之初,王氏兄弟布列中外,其勢甚大,當時有「王與馬共天下」之謠。帝心忌之,特用劉隗、刁協、戴若思等為腹心,排抑豪強,疏忌王氏。刁、劉等勸帝出親信以鎮方隅,乃用譙王丞為湘州,隗及若思為都督,隗、協并請盡誅王氏。(隗等傳)是以不惟敦惡之,即導亦惡之。而是時敦亦未敢遽有篡奪之舉,觀其申雪導枉一疏,全以刁、劉等為詞。甘卓自襄陽將襲敦,敦聞之曰「甘侯慮吾危朝廷耶?吾但除姦凶耳!」(卓傳)此敦初次起兵,專欲除刁、劉、戴數人,正與導意相合。
其後敦再起兵,時病已危篤,與兄含偕行。導與含書曰「兄此舉,謂可如往年大將軍乎?往年姦人亂朝,人懷不寧,如導之徒,心思外濟。」(敦傳)此直自吐衷懷,謂敦之誅刁、劉,與己意同也。
又敦初次起兵時,兵至石頭。周札守石頭,即開門納之。以是敦兵勢盛而王師敗。敦後又忌札宗強而殺之。敦死後,札家請雪,卞壼等以札開門延賊不宜雪,導獨曰「札在石頭,知隗、協亂政,信敦匡救,開門延之,正以忠於社稷。」(札傳)
是更以敦之稱兵,為匡救朝廷之失。可見是時導雖不欲敦移國祚,而欲敦誅刁、劉等,則其肝膈本懷。
夫帝即偏信刁、劉,疏外王氏,豈遂可肆其威脅乎?顗之論曰「人主非堯舜,豈能無失?人臣遂可舉兵正其失耶?」此論最為嚴正。則導之幸敦舉兵以除異己,安得尚稱純臣也?
且導之可議也,更不止於此。
導輔政,委任群小趙允、賈宣等。陶侃嘗欲起兵廢之,庾亮亦欲舉兵黜之。(亮傳)
桓景諂導,導昵之。陶回謂「景非正人,不宜親狎。」(回傳)
成帝每幸導第,猶拜導妻曹氏,孔坦甚非之。(坦傳)
蘇峻賊黨匡術,嘗欲殺孔群,或救之,得免。後術既降,與群同在導坐,導令術勸群酒,以釋前憾。群答曰「群非孔子,厄同匡人,雖陽和布氣,鷹化為鳩,而識者猶憎其目。」導有愧色。(群傳)(魯之陽虎嘗暴匡人,孔子過匡,匡人以孔子狀類陽虎而止之,拘焉五日。)
此亦皆導之弛縱處。
而晉書導傳論,至比之管仲、孔明,謂「管仲能相小國,孔明善撫新邦,撫事論情,抑斯之類也。提挈三世,始終一心。稱為仲父,蓋其宜矣。」又於劉隗、刁協傳論,謂其「專行刻薄,使賢宰見疏,以致物情解體。」是轉以激變之罪坐劉、刁,而導無譏焉,殊未為平允也。
至陶侃生平,惟蘇峻、祖約之反,侃以不與顧命、不肯勤王,經溫嶠等再三邀說,始率兵東下,此是其見小不達大義之處。其他則盡心於國,老而彌篤。朝廷加以殊禮,侃固辭。又因病上表去位曰「臣少長孤寒,始願有限。」云云。未沒前一年,已遜位歸國,佐吏苦留之,不果。及疾篤將歸,以後事付右司馬王愆期,出府門就船,顧謂愆期曰「老子婆娑,正坐諸君輩。」(吾流連未去,正為爾等。謂遜位歸國,佐吏苦留之。)(侃傳)是可見其其超然於權勢矣。本傳亦云「侃季年常懷止足之分,不與朝權。」而傳末乃云「侃嘗夢生八翼上天門,至第九重折翼而墜。後督八州,據上流,握強兵,有覬覦之志,每思折翼之祥,自抑而止。」傳論亦謂其「潛有包藏之志,顧思折翼之祥。」悖矣!是直謂其素有不臣之心,因一夢而不敢也!
於導則略其疵累而比之管、葛,於侃則因一夢而懸坐以無將之罪,豈非褒貶失當乎!
卷八 晋书
八王之亂
惠帝時八王之亂,晉書彙敘在一卷;通鑑紀事本末,亦另為一條。然頭緒繁多,覽者不易了。今撮敘於此。
武帝崩,欲以汝南王亮(司馬懿之子,武帝叔父),與皇后父楊駿同輔政。駿匿其詔,矯令亮出鎮許昌。
惠帝既立,賈后擅權,殺楊駿,廢楊太后,徵亮入,與衛瓘同輔政。
楚王瑋殺汝南王亮,賈后殺楚王瑋
亮與楚王瑋(武帝第五子,惠帝之弟)不協。瑋諂於賈后,誣亮、瓘有廢立之謀。后乃使帝詔瑋殺亮、瓘,又坐瑋以矯殺亮、瓘之罪,即日殺瑋。
后益肆淫恣,廢太子遹(惠帝長子,非賈后生),弒楊太后。
趙王倫殺賈后
時趙王倫在京師(懿第九子,惠帝之叔祖),素諂賈后。其嬖人孫秀說以「太子之廢,人言公實與謀,宜廢后以雪此聲。」倫從之。秀又恐太子聰明,終有疑於倫,不如待后殺太子而廢后,為太子報讎,可以立功。乃使后黨諷后,后果殺太子。倫遂矯詔,與齊王冏(齊王攸之子,惠帝從弟)率兵入宮,廢后,幽於金墉城,尋害之。
倫自為相國、侍中,都督中外諸軍事。孫秀等恃勢肆橫。冏內懷不平,秀覺之,出冏鎮許昌。
齊王冏殺趙王倫
倫僭位,以惠帝為太上皇,遷於金墉。於是冏及河間王容(司馬孚之孫,惠帝從叔,時鎮長安)、成都王穎(武帝第十六子,惠帝之弟,時鎮鄴中)共起兵討倫。倫兵敗,其將王輿廢倫斬秀,迎惠帝復位。倫尋伏誅。穎遂還鄴。冏入京,帝拜冏大司馬,如宣、景輔魏故事。
長沙王乂殺齊王冏
冏大權在握,沈湎酒色,不入朝,坐召百官,恣行非法。有校尉李含奔於長安,詐稱有詔使河間王容討冏,容遂上表「請廢冏,以成都王輔政。」並檄長沙王乂為內主(武帝第六子,惠帝之弟)。冏遣兵襲乂,乂徑入宮,奉帝討斬冏。
河間王容殺長沙王乂
容本以乂弱冏強,冀乂為冏所殺,而以殺乂之罪討之,因廢帝立穎,己為宰相,可以專政。及乂先殺冏,其計不遂。穎亦以乂在內,己不得遙執朝權。於是容遣將張方,率兵與穎同向京師。帝又詔乂為大都督,拒方等,連戰,先勝後敗。東海王越在京(司馬泰之子,惠帝從叔祖)慮事不濟,與殿中將收乂送金墉,又為張方所殺。穎入京,尋還於鄴。
東海王越殺河間王容
容表穎為皇太弟,位相國,乘輿服御及宿衛兵皆遷於鄴,朝政悉穎主之。左衛將軍陳眕不平,奉帝討穎。穎遣將石超,敗帝於蕩陰。超遂以帝入於鄴。平北將軍王浚起兵討穎,穎戰敗,仍擁帝還洛陽。時容遣張方救穎,方遂挾帝及穎歸於長安。容廢穎,立豫章王熾(武帝第二十五子,惠帝之弟,是為懷帝)為皇太弟。東海王越,自徐州起兵迎大駕。容又命穎統兵拒之,河橋戰敗,越兵入關,奉惠帝還洛陽。穎竄於武關、新野間,有詔捕之,為劉輿所害。容亦單騎逃太白山,其故將迎入長安。有詔徵容為司徒,容入京,途次為南陽王模所殺。
惠帝崩,懷帝即位。越出討石勒而卒。
此八王始末也。
趙王倫將篡時,淮南王允(武帝子,惠帝弟)在京師舉兵欲誅倫,為倫所殺。又吳王晏(亦武帝子)亦助淮南王允攻倫,兵敗被廢。後長沙王乂及成都王穎相攻時,晏又為前鋒都督。此二王俱不在八王之內。
晉書所記怪異
採異聞入史傳,惟晉書及南北史最多,而晉書中僭偽諸國為尤甚。
劉聰時,有星忽隕於平陽,視之則肉也。長三十步,廣二十七步。臭聞數里。肉旁有哭聲。聰后劉氏,適產一蛇一虎,各害人而走。尋之,乃在隕肉之旁,哭聲乃止。
又豕與犬交於相國府門,豕著進賢冠,犬冠武冠帶綬。豕、犬並升御座,俄而鬥死。
聰子約死,一指猶暖,遂不殯。及甦,言「見劉淵於不周山,諸王將相皆在,號曰『蒙珠離國』。淵謂曰『東北有遮須夷國,無主,待汝父為之,三年當來,汝且歸。』既出,道過一國,曰『猗尼渠餘國』,引約入宮,與一皮囊,曰『為我寄漢皇帝劉郎,後來,當以小女相妻。』約歸,置皮囊於几。俄而甦,几上果有皮囊,中置白玉一方,題曰『猗尼渠餘國天王敬寄遮須夷國天王,歲攝提,當相見。』」聰聞之曰「如此,吾不懼死也。」至期,聰果死。
劉曜時,西明門風吹折大樹,一宿而變為人形,髮長一尺,鬚眉長二寸,有斂手之狀,亦有兩腳,惟無目、鼻。每夜有聲,十日而柯條遂成大樹。
石虎時,太武殿所畫古賢像,忽變為胡。旬餘,頭皆縮入肩中。
此數事猶可駭異,而皆出於劉、石之亂,其實事耶?抑傳聞耶?劉、石之凶暴本非常,故有非常之變異以應之,理或然也。
他如干寶父死,其母妒以父所寵婢推入墓中。後十餘年,寶母亡,開墓合葬,而婢伏棺如生,經日而甦,言「其父常取飲食與之,在地中亦不惡。」既而嫁之,生子。此事殊不可信,然寶因此作搜神記,自敘其事如此。若果非真,豈肯自訐其父之隱及母之妒耶?
則天地之大,何所不有也!至晉書所載怪異尚多,固不必一一為之辨矣!
東晉多幼主
晉南渡後,惟元帝年四十二即位,簡文帝年五十一即位,其餘則踐阼時多幼弱。
明帝二十四歲,成帝五歲,康帝二十一歲,穆帝二歲,哀帝二十三歲,廢帝二十一歲,孝武帝十二歲,安帝二十二歲,至恭帝即位,年三十二,而國已歸劉宋矣!
蓋運會方隆,則享國久長,生子亦早,故繼體多壯年,所謂國有長君,社稷之福也。及其衰也,人主既短祚,嗣子自多幼沖,固非人力所能為矣!
然東晉猶能享國八、九十年,則猶賴大臣輔相之力。
明帝、成帝時,有王導、庾亮、郗鑒等。康帝、穆帝時,有褚裒、庾冰、蔡謨、王彪之等。孝武時有謝安、謝元、桓沖等。
主雖孱弱,臣尚公忠,是以國脈得以屢延。一桓溫出而宗社幾移,迨會稽王道子昏庸當國,元顯以狂愚亂政,而淪胥及溺矣!國家所貴有樹人之計也。
晉帝多兄終弟及
晉司馬師、司馬昭相繼專魏政,是開國時已兄弟相繼。
後惠帝以太子太孫俱薨,立弟豫章王熾為皇太弟,即位是為懷帝。
成帝崩,母弟岳立,是為康帝(皆庾后出)。
哀帝崩,母弟奕立,是為廢帝海西公(皆章太妃出)。
安帝崩,母弟德文立,是為恭帝(皆陳太后出)。
以後惟北齊文宣、孝昭、武成,亦兄弟遞襲帝位。然孝昭廢濟南王而自立,武成廢樂陵王而自立,非晉之依次而立也。
愍元二帝即位
晉懷帝,永嘉五年,為劉曜所擄。次年,賈疋等已奉秦王鄴為皇太子,都於長安,然猶未即尊位,直至永嘉七年,懷帝崩問至,始稱帝,是為愍帝。
愍帝,建興四年,降於劉曜。次年,元帝稱晉王於建康,亦未即尊位。又明年,愍帝崩問至,始稱帝。
流離傾覆中,尚有不忍其君之意,可謂合乎禮之變者也。
僭偽諸君有文學
晉載記,諸僭偽之君,雖非中國人,亦多有文學。
劉淵少好學,習毛詩、京氏易、馬氏尚書,尤好左氏春秋、孫吳兵法,史漢諸子無不綜覽。嘗鄙隋、陸無武,絳、灌無文,一物不知,以為君子所恥。其子劉和亦好學,習毛詩、左氏春秋、鄭氏易。和弟宣師事孫炎,沈精積思,不舍晝夜。嘗讀漢書至蕭何、鄧禹傳,未嘗不反覆詠之。
劉聰幼而聰悟,博士朱紀大奇之。年十四,究通經史,兼綜百家之言,工草、隸,善屬文。著述懷詩百餘篇,賦、頌五十餘篇。
劉曜讀書,志於廣覽,不精思章句,亦善屬文,工草、隸。小時避難,從崔岳質通疑滯。既即位,立太學於長樂宮,立小學於未央宮,簡民閒俊秀千五百人,選朝廷宿儒教之。
慕容皝尚經學,善天文。即位後立東庠於舊宮,賜大臣子弟為官學生,親自臨考。自造太上章,以代急就。又著典誡十五篇,以教冑子。
慕容雋亦博觀圖書。後慕容寶亦善屬文,崇儒學。
苻堅八歲,向其祖洪請師就學,洪曰「汝氐人,乃求學耶?」及長,博學多才藝。既即位,一月三臨太學,謂「躬自獎勵,庶周、孔之微言不墜。」諸非正道者,悉屏之。自永嘉之亂,庠序無聞,至是學校漸興。
符登長而折節,博覽書傳。
姚興為太子時,與范勖等講經籍,不以兵難廢業。時姜龕、淳于岐等皆耆儒碩德,門徒各數百人,興聽政之暇,輒引龕等講論。淳于岐疾,興親往問疾,拜於床下。
姚泓博學善談論,尤好詩詠,王尚、段章以儒術,胡義周、夏侯稚以文學,皆嘗游集。
李流少好學,李庠才兼文武,曾舉秀異科。
沮渠蒙遜博涉群史,曉天文。
赫連勃勃聞劉裕遣使來,預命皇甫徽為答書,默誦之。召裕使至前,口授舍人為書。裕見其文曰「吾不如也!」
此皆生於戎羌,以用武為急,而仍兼文學如此,人亦何可輕量哉!
九品中正
魏文帝初定九品中正之法,郡邑設小中正,州設大中正。由小中正品第人才以上大中正,大中正核實以上司徒,司徒再核,然後付尚書選用。此陳群所建白也。
然魏武時,何夔疏言「今草創之際,用人未詳其本,是以各引其類。宜先核之鄉閭,使長幼順序,無相踰越,則賢不肖先分。」(夔傳)杜恕亦疏言「宜使州郡考士,必由四科皆有事效,然後察舉,試辟公府。」(恕傳)此又在陳群之前。
蓋漢以來,本以察舉孝廉為士人入仕之路。迨日久弊生,夤緣勢利,猥濫益甚。故夔等欲先清其源,專歸重於鄉評,以核其素行。群又密其法而差等之。固論定官才之法也。
然行之未久,夏侯元已謂「中正干銓衡之權。」(元傳)而晉衛瓘亦言「魏因喪亂之後,人士流移,考詳無地,故立此法,粗具一時選用。其始鄉邑清議,不拘爵位,褒貶所加,足為勸勵,猶有鄉論餘風。其後遂計資定品,惟以居位為重。」是可見法立弊生,而九品之升降,尤易淆亂也。
今以各史參考,鄉邑清議亦時有主持公道者:
如陳壽遭父喪,有疾,令婢丸藥,客見之,鄉黨以為貶議,由是沈滯累年。張華申理之,始舉孝廉。(壽傳)
閻乂亦西州名士,被清議,與壽皆廢棄。(何攀傳)
卞粹因弟裒有門內之私,粹遂以不訓見譏,被廢。(卞壼傳)
并有已服官而仍以清議升黜者:
長史韓預強聘楊欣女為妻,時欣有姊喪未經旬,張輔為中正,遂貶預以清風俗。(輔傳)
陳壽因張華奏,已官治書侍御史,以葬母洛陽,不歸喪於蜀,又被貶議,由此遂廢。(壽傳)
劉頌嫁女於陳嶠,嶠本劉氏子,出養於姑,遂姓陳氏。中正劉友譏之。(頌傳)
李含為秦王郎中令,王薨,含俟葬訖,除喪。本州大中正以名義貶含,傅咸申理之,詔不許,遂割為五品。(含傳)
淮南小中正王式,父沒,其繼母終喪,歸於前夫之子,後遂合葬於前夫。卞壼劾之,以為犯禮害義,並劾司徒及揚州大中正、淮南大中正含弘徇隱,詔以式付鄉邑清議,廢終身。(壼傳)
溫嶠已為丹陽尹,平蘇峻有大功,司徒長史以嶠母亡,遭亂不葬,乃下其品。(愉傳)
是已入仕者,尚須時加品定,其法非不密也。且石虎詔云「魏立九品之制,三年一清定之,亦人倫之明鏡也。先帝黃紙(詔書)再定,以為選舉。今又閱三年,主者更銓論之。」是魏以來尚有三年更定之例,初非一經品定,即終身不改易。其法更未嘗不詳慎也。
且中正內,亦多有矜慎者:
如劉毅告老,司徒舉為青州大中正,尚書謂「毅既致仕,不宜煩以碎務。」石鑒等力爭,乃以毅為之。銓正人流,清濁區別,其所彈貶,自親貴者始。(毅傳)
司徒王渾,奏周馥理識清正,主定九品,檢括精詳,褒貶允當。(馥傳)
燕國中正劉沈,舉霍原為二品,司徒不過,沈上書謂「原隱居求志,行成名立。」張華等又特奏之,乃為上品。(李重傳、霍原傳)
張華素重張軌,安定中正蔽其善,華為延譽,得居二品。(軌傳)
王濟為太原大中正,訪問者論邑人品狀,至孫楚則曰「此人非卿所能目,吾自為之。」乃狀曰「天才英博,亮拔不群。」(楚傳)
華恆為州中正,鄉人任讓輕薄無行,為恆所黜。(恆傳)
韓康伯為中正,以周勰居喪廢禮,脫落名教,不通其議。(康伯傳)
陳慶之子暄以落魄嗜酒,不為中正所品,久不得調。(慶之傳)
此皆中正之秉公不撓者也。
然進退人才之權,寄之於下,豈能日久無弊?
晉武為公子時,以相國子當品,鄉里莫敢與為輩,十二郡中正共舉鄭默以輩之。(默傳)
劉卞初入太學,試經當為四品,臺吏訪問(助中正採訪之人)欲令寫黃紙一鹿車,卞不肯,訪問怒言於中正,乃退為尚書令史。(卞傳)
孫秀初為郡吏,求品於鄉議,王衍從兄戎勸品之。及秀得志,朝士有宿怨者皆誅,而戎、衍獲濟。(戎傳)
何劭初亡,袁粲(晉臣,非宋袁粲)來弔,其子岐辭以疾,粲獨哭而出曰「今年決下婢子品。」王銓曰「岐前多罪時,爾何不下?其父新亡,便下岐品。」人謂畏強易弱也。(何劭傳)
可見是時中正所品高下,全以意為輕重。
故段灼疏言「九品訪人,惟問中正。據上品者,非公侯之子孫,即當途之昆弟。」(灼傳)劉毅亦疏言「高下任意,榮辱在手,用心百態,求者萬端。」(毅傳)此九品之流弊,見於章疏者。
真所謂上品無寒門,下品無世族。高門華閥有世及之榮,庶姓寒人無寸進之路。選舉之弊至此而極。然魏晉及南北朝三、四百年,莫有能改之者,蓋當時執權者即中正高品之人,各自顧其門戶,固不肯變法,且習俗已久,自帝王以及士庶皆視為固然,而無可如何也。
六朝清談之習
清談起於魏正始中(齊王芳)。
何晏、王弼祖述老莊,謂「天地萬物,皆以無為本,無者也,開物成務,無往而不存者也。(王衍傳)
是時阮籍亦素有高名,口談浮虛,不遵禮法。(裴頠傳)
籍嘗作大人先生傳,謂「世之禮法君子,如蝨之處褌。」(阮籍傳)
其後王衍、樂廣慕之,俱宅心事外,名重於時。天下言風流者,以王、樂為稱首。(樂廣傳)
後進莫不競為浮誕,遂成風俗。(王衍傳)
學者以老莊為宗而黜六經;談者以虛蕩為辨而賤名檢;行身者以放濁為通而狹節信,仕進者以苟得為貴而鄙居正,當官者以望空為高而笑勤恪。(愍帝紀論)
其時未嘗無斥其非者。
如劉頌屢言治道。傅咸每糾邪正,世反謂之俗吏。裴頠又著崇有論以正之。(頠傳)
江惇亦著通道崇檢論以矯之。(惇傳)
卞壼斥王澄、謝鯤,謂「悖禮傷教,中朝傾覆,實由於此。」(壼傳)
范寧亦謂「王弼、何晏二人之罪,深於桀紂。」(寧傳)
應詹謂「元康以來,賤經尚道,永嘉之弊由此。」(詹傳)
熊遠、陳頵各有疏論。
莫不大聲疾呼,欲挽回頹俗。而習尚已成,江河日下,卒莫能變也。
今散見於各傳者:
裴遐善言元理,音詞清暢,泠然若琴瑟。嘗與郭象談論,一座盡服。(遐傳)
衛玠善玄言,每出一語,聞者無不咨嘆,以為入微。王澄有高名,每聞玠言,輒嘆息絕倒。後過江與謝鯤相見,欣然言論終日。王敦謂鯤曰「昔王輔嗣吐金聲於中朝,此子復玉振於江表。不意永嘉之末,復聞正始之音。」(玠傳)
王衍為當時談宗,自以論易略盡,然亦有未了。每曰「不知此生當見有能通之者否?」及遇阮修談易,乃嘆服焉。(修傳)
王戎問阮瞻曰「聖人貴名教,老莊明自然,其指同異?」瞻曰「將毋同。」戎即辟之,時人謂之三語掾。(瞻傳)
郭象善老莊,時人以為王弼之亞。(庾敳傳)
桓溫嘗問劉惔「會稽王更進耶?」惔曰「極進,然是第三流耳!」溫曰「第一流是誰?」惔曰「故是我輩。」(惔傳)
張憑初詣劉惔,處之下座,適王濛來,清言有所不通,憑即判之,惔驚服。(憑傳)
此可見當時風尚大概也。
其中未嘗無好學者,然所學亦正以供談資。
向秀好老莊之學,嘗註解之,讀者超然心悟。郭象又從而廣之,儒墨之跡見鄙,道家之風遂盛。(秀傳)
潘京與樂廣談,廣深嘆之,謂曰「君天才過人,若加以學,必為一代談宗。」京遂勤學不倦。(京傳)
王僧虔戒子書曰「汝未知輔嗣何所道,平叔何所說,而便盛於麈尾,自稱談士,此最險事。」(僧虔傳)
是當是時父兄師友之所講求,專推究老莊,以為口舌之助,五經中惟崇易理,其他盡閣束也。
至梁武帝始崇尚經學,儒術由之稍振,然談義之習已成。所謂經學者,亦皆以為談辨之資。
武帝召岑之敬升講座,敕朱异執孝經唱士孝章,帝親與論難之,敬剖釋縱橫,應對如響。(之敬傳)
簡文為太子時,出士林館,發孝經題,張譏議論往復,甚見嗟賞。其後周弘正在國子監,發周易題,譏與之論辨,弘正謂人曰「吾每登座,見張譏在席,使人凜然。」(譏傳)
簡文使戚袞說朝聘儀,徐摛與往復,袞精采自若。(袞傳)
簡文嘗自升座說經,張正見預講筵,請決疑義。(正見傳)
伏曼容宅在瓦官寺東,每升座講經,生徒常數十百人。(曼容傳)
袁憲與岑文豪同侯周弘正,弘正將登講座,適憲至,即令憲樹義,時謝岐、何妥並在座,遞起義端,憲辨論有餘,到溉曰「袁君正有後矣!」(憲傳)
嚴植之通經學,館在潮溝,講說有區段次第,每登講,五館生畢至,聽者千餘。(植之傳)
鮑皦在太學,有疾,請紀少瑜代講。少瑜善談吐,辨捷如流。(少瑜傳)
崔靈恩自魏歸梁為博士,性拙樸無文采,及解析經義甚有精致,舊儒咸重之。(靈恩傳)
沈峻精周官,開講時,群儒劉喦、沈熊之徒,並執經下座,北面受業。(峻傳)
是當時雖從事於經義,亦皆口耳之學,開堂升座,以才辨相爭勝,與晉人清談無異,特所談者不同耳。況梁時所談,亦不專講五經。
武帝嘗於重雲殿自講老子,徐勉舉顧越論義,越音響若鐘,咸嘆美之。(越傳)
簡文在東宮,置宴元儒之士。(戚袞傳)
邵陵王綸講大品經,馬樞講維摩、老子,同日發題,道俗聽者二千人,王謂眾曰「馬學士論義,必使屈伏,不得空具主客。」於是各起辨端,樞轉變無窮,論者咸服。(樞傳)
則梁時五經之外,仍不廢老莊,且又增佛義,晉人虛偽之習,依然未改,且又甚焉。風氣所趨,積重難返。直至隋平陳之後,始掃除之。蓋關陝樸厚,本無此風,魏周以來,初未漸染,陳人之遷於長安者,又已衰不振,故不禁而自消滅也。
案漢時本有講經之例。
宣帝甘露三年,詔諸生講五經異同。蕭望之等平奏其議,上親臨決。又施讎論五經於石渠閣。章帝建初四年,亦詔博士、議郎、郎官及諸生、諸儒,會白虎觀,講議五經異同,使五官中將魏應承制問,侍中淳于恭奏帝親稱制臨決,作白虎奏議,今白虎通是也。
然此特因經義紛繁,各家師說互有異同,故聚群言以折衷之,非以此角勝也。至梁時之升座說經,則但炫博鬥辯而已。
清談用麈尾
六朝人清談必用麈尾。
晉書:王衍善玄言,每捉白玉柄麈尾,與手同色。(衍傳)孫盛與殷浩談奮,麈尾盡落飯中。(盛傳)
宋書:王僧虔戒子,謂其「好捉麈尾,自稱談士。」(僧虔傳)
齊書:戴容著三宗論,智林道人曰「貧道捉麈尾三十年,此一塗無人能解,今始遇之。」(容傳)
梁書:盧廣發講時,謝舉屢折之,廣愧服,以所執麈尾贈之,以況重席。(舉傳)張孝秀談義,嘗手執栟櫚皮麈尾。(孝秀傳)
陳書:後主宴宮僚,所造玉柄麈尾新成,曰「當今堪捉此者,惟張譏耳。」即以賜譏。又幸鍾山開善寺,使譏豎義,時麈尾未至,命取松枝代之。(譏傳)
此皆清談麈尾故事也。
亦有不必談而亦用之者。
王浚以麈尾遺石勒,勒偽為不敢執,懸於壁而拜之。(勒載記。)
何充詣王導,導以麈尾指其床曰「此是君坐也。」(充傳)
王濛病篤,燈下視麈尾而嘆,既沒,劉惔以犀麈尾,納之棺中。(濛傳)
蓋初以談玄用之,相習成俗,遂為名流雅器,雖不談亦常執持耳。
騶虞幡
晉制最重騶虞幡,(騶虞,瑞獸,白虎黑紋,尾比軀長,不食生物。幡:旗幟,狹長而垂直懸掛。)每至危險時,或用以傳旨,或用以止兵。見之者,輒慴伏而不敢動,亦一朝之令甲也。
晉書:楚王瑋率兵誅汝南王亮及宰相楊駿,徹夜喧鬥。天明,張華奏惠帝,使殿中將軍持騶虞幡麾眾曰「楚王瑋矯詔,」眾皆釋仗而走,瑋遂被擒。(瑋傳)
淮南王允擁兵誅趙王倫,自辰至申,鬥不解。陳准遣騶虞幡解鬥,允兵散,被殺。(允傳)
倫既篡,王輿率兵殺其黨,孫秀使倫為手詔,迎惠帝復位,傳詔者以騶虞幡敕將士解兵,文武官皆散走。(倫傳)
長沙王乂又發兵攻齊王冏,冏遣董艾率兵拒之,潛令人盜騶虞幡,呼云「長沙王矯詔。」乂又稱齊王謀反,冏戰敗被擒。(冏傳)
南渡後,桓玄之變,會稽王道子遣司馬柔之以騶虞幡宣告荊、江二州。(柔之傳)
王敦犯闕,甘卓在襄陽起兵,將襲其後。敦懼,求臺以騶虞幡止之。(卓傳)
桓溫兵東下,殷浩欲以騶虞幡止其軍。(溫傳)
此皆騶虞幡之故事也,他朝未見有用之者。
建業有三城
六朝時,建業之地有三城。
中為臺城,則帝居也,宮殿臺省皆在焉。
其西則石頭城,嘗宿兵以衛京師。
王敦內犯,周札守石頭城,開門納敦,敦遂據之以敗王師。
後蘇峻之反,劫遷成帝於石頭。峻敗,帝始出。
盧循舟師將至,朝臣欲分守諸津,劉裕謂「兵分則勢弱,不如聚兵石頭,則眾力不分。」乃自鎮石頭,果敗賊。
宋末,袁粲據石頭,欲誅蕭道成,為道成所殺,當時諺曰「可憐石頭城,寧為袁粲死,不作褚淵生。」
梁末,王僧辨鎮石頭,陳霸先使侯安都往襲之。石頭不甚高,軍士捧安都投入女姮內,眾隨入,遂執僧辨。
後徐嗣徽引北齊兵入石頭,來逼臺城。安都自臺城以甲士突出東、西掖門,敗之。賊還石頭,遂不敢逼臺城是也。
臺城之東,則有東府,凡宰相錄尚書事兼揚州刺史者居之。實甲嘗數千人。
晉時會稽王道子居之。劉裕秉政亦居此。裕出征,則曰「留府。」嘗使劉穆之監府事。裕討劉毅回,公卿咸侯於新亭,而裕已潛還東府矣。
宋末,後廢帝之弒,蕭道成移鎮東府。順帝紀「蕭道成出鎮東府輔政,後進爵齊王。卞彬戲謂曰『殿下今以青溪為鴻溝,溪東為齊,溪西為宋。』因詠詩曰『誰謂宋遠,跂予望之。』」
陳安成、王頊輔政,入居尚書省。劉師知等忌之,矯詔令其還東府是也。
可見是時,二城皆為要地。
宋後廢帝狂暴,阮佃夫欲俟其出游,閉臺城,分人守東府、石頭以拒之。會帝不出,乃止。
齊豫章王嶷守東府,竟陵王子良鎮石頭,而皆造私第於京師中,遊讌忘返,因范雲謂「重地不宜虛曠。」嶷乃還東府,子良乃還石頭。緣此二城,拱衛京師,最居要害故也。
其時尚有冶城,當徐嗣徽等引北齊兵據石頭,而市廛在南路,去臺城稍遠,恐為城所乘,乃使徐度鎮冶城寺,築壘以斷之。此又在臺城之南。
南朝多以寒人掌機要
魏正始(齊王芳)、晉永熙(惠帝)以來,皆大臣當國。晉元帝忌王氏之盛,欲政自己出,用刁協、劉隗等為私人,即召王敦之禍。自後非幼君即孱主,悉聽命於柄臣,八、九十年,已成故事。(晉韋華謂姚興曰「晉主雖有南面之尊,無統馭之實。」宰輔執政,權在臣下,遂成習俗。)
至宋、齊、梁、陳諸君,則無論賢否,皆威福自己,不肯假權於大臣。而其時高門大族,門戶已成,令僕三司,可安流平進,不屑竭智盡心,以邀恩寵,且風流相尚,罕以物務關懷,人主遂不能藉以集事,於是不得不用寒人。
人寒則希榮切而宣力勤,便於驅策,不覺倚之為心膂。
南史謂宋孝武不任大臣,而腹心耳目不能無所寄,於是戴法興、巢尚之等皆委任隆密。
齊武帝亦曰「學士輩但讀書耳,不堪經國,經國一劉係宗足矣!」此當時朝局相沿,位尊望重者,其任轉輕,而機要多任用此輩也。然地當清切,手持天憲,口銜詔命,則人雖寒而權自重,權重則勢利盡歸之。
如法興威行內外,江夏王義恭雖錄尚書事,而積相畏服,猶不能與之抗。
阮佃夫、王道隆等,權侔人主,其捉車人官虎賁中郎將,傍馬者官員外郎。
茹法亮當權,太尉王儉嘗曰「我雖有大位,權寄豈及茹公?」
朱异權震內外,歸飲私第,慮日晚臺門閉,令鹵簿(儀從、警衛)自家列至城門,門者遂不敢閉。
此可見威勢之薰灼也。
法亮在中書,嘗語人曰「何須覓外祿?此戶內歲可辦百萬。」佃夫宅舍園池,勝於諸王邸第,女妓數十,藝貌冠絕當時,出行遇勝流,便邀與同歸。一時珍羞,莫不畢具,凡諸火劑,並皆始熟,至數十種。雖晉之王、石,不能過此。
可見賄賂之盈溢也。
蓋出身寒賤,則小器易盈,不知大體,雖一時得其力用,而招權納賄,不復顧惜名檢。其中亦有如法興遇廢帝無道,頗能禁制,然持正者少,乘勢作姦者多。
唐寓之反,說者謂始於虞玩之而成於呂文度,此已見蠹國害民之大概。
甚至佃夫弒主而推戴明帝。
周石珍當侯景圍臺城,輒與景相結,遂為景佐命。
至陳末,施文慶、沈客卿用事,自取身榮,不存國計。隋軍臨江,猶曰「此常事,邊臣足以當之。」不復警備,以致亡國。
小人而乘君子之器,其害可勝道哉?大臣不能體國,致人主委任下僚;人主不信大臣,而轉以群小為心膂,此皆江左之流弊也。(按公孫瓚常言「衣冠之人,皆自謂職當富貴,不謝人惠。」故所寵皆商販庸兒,亦同此見。)
相墓
古人但有望氣之法。
如秦始皇時,望氣者謂東南有天子氣,乃南巡以厭之。又謂金陵有王氣,乃鑿淮水以泄之。光武未貴時,望氣者蘇伯阿過南陽,望舂陵郭,唶曰「氣隹哉,鬱鬱蔥蔥。」然孫皓時,臨平湖開,皓以問陳訓,訓曰「臣止能望氣,不知湖之開塞。」陳敏反,或曰「陳家無王氣,不久當滅。」此古來專以望氣占吉凶,未嘗有相墓之術也。
相墓術相傳始於郭璞。
然後漢書袁安傳:安覓地葬父,有三書生指一處云「葬此當世為上公。」從之,故累世隆盛。
晉書羊祜傳:有相墓者,言「祜祖墓有帝王氣。」祜乃鑿之。相者曰「猶當出折臂三公。」後祜墮馬折臂,果位三公。則又在璞之前。
即璞本傳,載其卜筮靈驗之處甚多,謂「先有郭公者,精於卜筮,璞從受業,公授以青囊書九卷,遂洞五行天文卜筮之術。」亦未嘗及相墓也。
又璞所著書,載其靈驗事跡者曰「洞林抄」,京費諸家最要者曰「新林」,又「卜韻」一篇,注爾雅、三蒼、方言、穆天子傳、山海經、楚辭、子虛、上林賦及所作詩賦誄頌,共數十萬言,亦未有所謂葬經也。
惟傳內稱「璞葬母暨陽,去水百步,或以近水言之,璞曰『當即為陸矣。』其後果沙漲數十里。」又「璞為人葬墓,晉明帝微服觀之,問主人『何以葬龍角?』主人曰『郭璞云「此葬龍耳,當致天子。」』帝曰『當出天子耶?』主人曰『非出天子,能致天子至耳。』」此璞以相墓擅名,而後世皆以為葬術之始也。而葬術之行,實即由是時而盛。
陶侃將葬父,家中忽失牛,有老父謂曰「前岡見有一牛,眠山汙中,若葬之,位極人臣。」又指一山曰「此亦其次,當出二千石。」侃尋得牛,因葬其處,以所指別山,與周訪葬其父,後侃果為三公,訪為刺史。(晉書周光傳)
宋武帝父墓在丹徒侯山,有孔恭者善占墓,謂此非常地,後果為天子。
齊高帝舊塋在武進彭山,岡阜相屬,百里不絕,其上常有五色雲。宋明帝惡之,遣占墓者高靈文往相之,靈文先給事齊高,乃詭曰「不過方伯耳。」私謂齊高曰「貴不可言。」後果登極。(南史宋齊二紀)
齊高之母劉氏與夫合葬時,墓工始下鍤,有白兔跳起。及墳成,又止其上。(劉后傳)
荀伯玉家墓,有相之者謂「當出暴貴而不久。」伯玉官果至散騎常侍,坐事誅。(伯玉傳)
柳世隆曉術數,於倪塘創墓,與賓客往遊,十往五往,常坐一處。及卒,正葬其地。(世隆傳)
富陽人唐寓之祖父,皆以圖墓為業。(沈文季傳)
梁武丁貴嬪薨,昭明太子求得善墓地,被俞三副以己地奏,帝買葬之。有道士謂此地不利長子,教以用蠟鵝諸物厭之。後事發,昭明以此慚懼而薨。(昭明太子傳)
杜嶷葬祖父,梁元帝忌之,命墓工惡為之,逾年而嶷卒。(嶷傳)
吳明徹葬父,有伊氏者善占墓,謂其兄曰「葬日必有乘白馬逐鹿者過此,此是最小子大貴之徵。」明徹後果大貴。(明徹傳)
此皆見於各列傳者,可見六朝時此術已盛行,如昭明傳曰「不利長子。」明徹傳曰「最小子大貴。」則術家所云「長房、小房」之說,亦即起於是時矣。
唐人避諱之法
唐人修諸史時,避祖諱之法有三。
如虎字、淵字,或前人名有同之者,有字則稱其字。
如晉書公孫淵稱公孫文懿。劉淵稱劉元海。褚淵稱褚彥回。石虎稱石季龍是也。
否則竟刪去其所犯之字。
如梁書蕭淵明、蕭淵藻,但稱蕭明、蕭藻。陳書韓擒虎,但稱韓擒是也。
否則以文義改易其字,凡遇虎字,皆稱猛獸。
李叔虎稱李叔彪。殷淵源稱殷深源。陶淵明稱陶泉明。魏廣陽王淵稱廣陽王深是也。
其後諱世為代,諱民為人,諱治為理之類,皆從立義改換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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