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说唱文学虽改编自小说原著,但仍有其相对的独立性及独特的文学价值。首先,红楼说唱文学更讲究故事性,善于突出故事的矛盾冲突和戏剧性,情节剪裁得当、高度概括。鉴于小说《红楼梦》不像《三国演义》、《水浒传》那样以情节曲折离奇取胜,这对改编者来说确实是一个挑战。也有改编得较好的,如清代的子弟书《露泪缘》。该作品共13回,每回一韵,正好用全十三道大辙。前12回用十二月令起句,末回以“闰岁”(月)收尾,可见作者的匠心构思。在情节的剪裁上,作者选取小说中最具故事性、80回以后的情节为改编重点,突出宝、黛一方与以贾母、王夫人为首的一方之间在爱情婚姻问题上的矛盾冲突,并以此为中心全面展开故事情节。第一回以“凤姐设奇谋”开篇,具有高度的概括力,在不长的篇幅内,将宝玉与黛玉的情缘、宝玉与宝钗订婚、袭人的担心、凤姐的掉包计等情节介绍的一清二楚,从而迅速展开矛盾。第2回“傻大姐泄密”承上启下。从第3回起,通过黛玉迷性、黛玉病危、忍痛焚稿、诀婢归天,直到宝玉娶亲、灵前哭黛玉,一层层把宝、黛的爱情悲剧推向高潮。同时在具体情景的叙述中,作者反复进行悲喜对比描写来强化故事的悲剧性和戏剧性。如《诀婢》一回有一段描写: (林黛玉)香魂艳魄飘然去, 这时候正是宝玉娶宝钗。 一边拜堂一边断气, 一处热闹一处悲哀, 这壁厢愁云下雨遮阴界, 那壁厢朝云暮雨锁阳台, 这壁厢阴房鬼火三更冷, 那壁厢洞房喜气一天开。 这种强烈的对比是令人震动和非常感染人的。其他还有黛玉得知宝玉婚事前后心理变化的对比、宝玉发现真相前后情节的对比,都具有同样的戏剧效果。 《露泪缘》对北方大鼓书的影响是非常明显的。大鼓中的《黛玉焚稿》、《黛玉归天》、《宝玉娶亲》、《宝玉哭黛玉》、《薛宝钗解疑》和《魂游太虚境》等都是据《露泪缘》中的一些回目翻改而成。有的曲种,如东北大鼓则一直演唱原文。民间说唱艺人之所以对《红楼梦》80回以后的情节情由独钟,与其故事性、戏剧性强有很大关系。 其次,红楼说唱文学叙事与抒情紧密结合,情景交融,以情感人,充满诗意之美。民间说唱艺术具有“小书一个情、大书一条筋”的特点。由于各种红楼说唱形式以“小书”为主,其说唱脚本也多强调一个“情”字,而且以唱词为主,具备了叙事诗的基本特征。南方的弹词开篇表现得尤其突出。作品中的叙事层次分明、细腻生动,既强调故事性,更注意以情感人,创造情景交融的诗的意境,并塑造出鲜活的抒情主人公形象。如子弟书《全悲秋》中有一段描写: 此一时宁国府中人浩浩, 大观园内月溶溶。 西院中贾母年高安歇早, 前边的凤姐归院理事情。 藕香榭迎春赌棋声儿远, 秋爽斋探春观画夜灯儿红。 蘅芜院宝钗独自拈针坐, 稻香村李纨训子把书攻。 梨香院女乐遥传箫鼓韵, 笼翠庵尼僧敲木鱼儿声。 对门就是怡红院, 他那里一派喧哗笑语声。 只有凄凄切切潇湘馆, 主仆们愁眉泪眼对银灯。 最可叹秋虫儿也似知人意, 四壁里唧唧同声哭月明。 赵景深对这段描写称赞说:“这里有棋声、书声、箫鼓声、木鱼声、笑语声、虫声,众声并起,不但不静得嘈杂,反而更觉得寂寞凄清,幽静得可怕。然而,这一段的文字是多么的美丽啊!”[1]这段描写是以第三人称的口气在叙述,情景交融,意境优美,是“小书一个情”的具体体现。弹词开篇中也有许多这样的段子,如无名氏撰写的《潇湘夜雨》: 云烟烟烟云笼帘房, 月朦朦朦月色昏黄。 阴霾霾一座潇湘馆, 寒凄凄几扇碧纱窗。 呼啸啸千个琅玕竹, 草青青数枝瘦海棠。 病恹恹一位多愁女, 冷清清两个小梅香。 只见她薄嚣嚣嚣薄罗衫薄, 黄瘦瘦瘦黄花容黄…… 这段描写把握住了原著第45回的精髓,将林黛玉“风雨夕闷制风雨词”的意境渲染得淋漓尽致,使读者仿佛看到了病卧潇湘的林姑娘蹙损眉尖、轻拭泪痕,提羊毫写下了《秋窗风雨夕》,端的是“已是秋窗秋不尽,哪堪风雨助凄凉!”缠绵悱恻,凄清孤冷,意蕴无穷。傅惜华在《子弟书考》中曾借用王国维的话评价子弟书:“写情则沁人心脾,写景则在人耳目,述事则如出其口。”又说:“极其真善美之致。其意境之妙,恐元曲而外则殊无能与伦者也。”此语用于评价红楼说唱文学的这一艺术特点也是很恰当的。 当然,红楼说唱文学中还有不少作品是以第一人称的口气来直接抒发感情,读来也非常感人,甚至能带给人一种难以名状的震撼。如《露泪缘》“哭玉”一回写宝玉哭灵,作者连续写了“我许你”等十六个排比句来抒发宝玉的悲痛心情: 我许你高节空心同竹韵, 我重你暗香疏影似梅花, 我羡你千伶百俐见识儿广, 我慕你心高志大把人压, 我佩你骨骼清奇无俗态, 我喜你性情高雅厌繁华, 我爱你娇面如花花有愧, 我赏你丰神似玉玉无瑕, 我畏你八斗才高行七步, 我服你五车学富有手八叉, 我听你绿窗人静棋声响, 我和你流水高山琴韵佳, 我哭你椿萱并丧凭谁靠, 我疼你断梗飘蓬哪是家, 我敬你冰清玉洁抬身份, 我信你雅意深情暗浃洽。 这种直抒胸臆的心理描写在古代文人笔下是很难想象的,只有在民间文学中才可能出现,体现了民间艺术家对小说原著的创造性改编,具有独特的文学魅力。在韩小窗撰写的子弟书《芙蓉诔》、阎秋霞演唱的大鼓书《宝玉娶亲》、现代人王之祥等整理改编的山东琴书《宝玉哭灵》中也常用这种写法。 再次,红楼说唱文学中的心理描写生动传神、刻画人物入木三分。中国古典长篇小说善于以语言、动作体现人物心理,直接的、大段的心理描写非常少见。《红楼梦》开始注意描写人物心理,也是主要以语言、动作体现心理,直接的心理刻画则非常简练。但在各种红楼说唱文学、尤其是子弟书和大鼓书中,直接的人物心理描写显著增多,作者极尽铺陈之能事,替主人公设身处地、左思右想,将其心理活动摹拟得细致入微、生动传神,很好刻画了人物性格。除了上文提到的宝玉哭灵时的心理描写外,还有许多,如子弟书《露泪缘》“神伤”一回,从“暗想道自古红颜多薄命”开始有八十多句唱词,几乎全是描写林黛玉的心理活动,表现她听到宝玉结婚消息后的悲伤情绪,既有对自己不幸身世的感伤,又有甜蜜的爱情回忆,还有对宝玉、宝钗的埋怨,千头万绪一齐袭来,淋漓尽致地刻画了林黛玉的性格。这段描写大部分是子弟书作者的创造性发挥,与小说相比有别样的情致。在“误喜”一回,宝玉听说要与黛玉结亲,“暗中欢喜解了忧愁”,然后通过一大段心理描写,表现了宝玉对黛玉的无限深情和对幸福爱情的憧憬: 想我这木石婚姻今已定, 再休提金玉联姻赋好逑。 看妹妹却不是凡间女, 他是那绛珠仙子第一流。 看他那眉锁春山含秀气, 正配我细染霜毫如意钩。 看他那眼横秋水无尘垢, 正配我青眼相看格外留。 看他那宜嗔宜喜多情态, 正配我惜玉怜香绕指柔。 …… 这段对宝玉的心理描写与后面宝玉发现真相时的情节形成鲜明对比,又造成了一种戏剧性效果。现在流行的京韵大鼓《宝玉娶亲》在这段心理描写的基础上有所改变和简化,其神韵已明显不如子弟书。其他子弟书,如《伤春葬花》、《全悲秋》则把小说中的《葬花词》化为林黛玉的心理活动,读起来与小说有异曲同工之妙。 最后,红楼说唱文学的语言通俗朴实、生动活泼、雅俗共赏,而且北方子弟书、大鼓书与南方弹词的语言风格各有不同。一般来说,说唱文学的语言以通俗易懂为主,这是由民间说唱艺术的群众性特点所决定的。但过去许多说唱艺人的唱本有一种恶俗的倾向,语言粗俗、情趣低级,如《清稗类钞?弹词》中有一条资料:“苏州东城多机匠,若辈听书,但取发噱,语稍温文,便掉首不顾而去。故弹词家坐场城东,多作粗鄙狎亵语,不如是,不足以动若辈之听也。”[2]而在大部分红楼说唱曲本中,这种恶俗的倾向大为收敛,其原因可能与小说文本的基础有关。我们今天看到的红楼说唱文学,其语言不但通俗易懂,而且生动活泼,尤其在大部分北方子弟书、大鼓书中表现鲜明。如子弟书《二入荣国府》写刘姥姥赴宴时,刘姥姥有一段话: 婆子说:“老祖宗赏饭我全领, 才吃的尽是些美味与馐珍。 咱府中日用三牲是吹口力, 像我这适才领饭算是开荤。 在乡下,蒜泥儿拌酱生茄子, 小米儿熬粥腌菜根。 几工儿有了客来,才吃豆腐, 哪有这鲜酒活鱼入嘴唇。”(第8回) 这段话非常符合北方农村大娘的口吻和身份,个性化强,朴实生动,具浓厚的乡土气息。根据子弟书《露泪缘》中的回目翻改的梅花大鼓《傻大姐泄机》,写傻大姐向林黛玉饶舌诉苦、泄露宝玉婚事的一段也同样富于个性,傻大姐的神态、声口跃然纸上。 清代以来,由小说改编的红楼说唱形式各种各样,但很少看到被改成评书。陈毓罴《〈红楼梦〉说书考》曾提到清代已有民间艺人以说书的形式表演《红楼梦》,可惜无说书的脚本流传下来。前几年,庞立仁等人改编的《红楼梦》评书问世,填补了这个空白。改编后的《红楼梦》评书通俗易懂,很好解决了雅俗转化的问题。参与改编的王印权说:“我们主要思路是以说故事说人物为主,把诗词典故都当成故事说。”[3]为了加强《红楼梦》的故事性,改编者对原著做了必要的删、改、补、移工作,把200多年前的语言改成现代人听得懂的通俗用语。例如,银子是什么概念?现代人没概念,说书过程中就加进了解释:“一两银子能买20斤螃蟹,一斤螃蟹六七十块钱。”这部评书在电台播出后,给习惯了传统评书的听众以新鲜感,一片金戈铁马中突然来了脉脉柔情,从而受到听众的欢迎。 与《红楼梦》的弹词开篇相比,红楼说唱文学中子弟书、大鼓书的语言风格不但以朴实无华见长,还具有一种荡气回肠之美。其深层原因可能在于北方民族的文化和音乐之影响,其表层原因则有三:一是善于大量运用排比句、对比句抒发感情,二是句子加长、多用衬字,三是连续押韵。如上面所举《露泪缘》中写宝玉哭灵时用了十六个排比句来抒发其悲伤感情,每一句之前都有三个衬字,从而加强了语言的表现力,再加上两句一押韵,读起来自然琅琅上口、痛快淋漓、气势不凡,有荡气回肠之妙。在韩小窗的子弟书《芙蓉诔》中,“恸别”一回连用了一百二十四句叠字排比句来表达宝玉对晴雯的敬慕之情,“诔祭”一回用了十六个对比句、十六个排比句、八组重复句(每组十六句)来祭悼晴雯。全篇祭文共一百六十句,仅仅一个“可”字就用了六十四次。读来字字是血、声声是泪,只感到循环往复、荡气回肠之美,无罗唆、累赘之感。这篇祭文与曹雪芹小说中的《芙蓉女儿诔》相比同样感人肺腑。在大鼓书《林黛玉葬花》中,这种荡气回肠之美感同样存在: 林黛玉,把花锄,无限怆神, 繁华尽,花事了,难怨司春。 可怜你,经过了,一年冷淡; 可怜你,消受了,几许光阴; 可怜你,软红尘,芳魂四散; 可怜你,温柔性,付与沉沦。 说什么,护花枝,金铃十万; 说什么,有宝筏,可渡花魂! 侬葬花,人笑我,落了情障, 谁知道,花飘零,恰似侬身! 侬这里,赋《招魂》,泪和花葬, 在香邱,埋艳骨,掩以净尘。 这段大鼓书运用“三、三、四”的句式,节奏鲜明,又给人以抑扬顿挫之感。 另外,在红楼说唱艺术的发展过程中,由于大量文人的积极参与,其说唱脚本的雅化倾向也一直存在,如清人在评价子弟书时就说“其词雅驯”。这种雅化倾向在各种红楼说唱形式中存在,在南方的弹词开篇和一部分子弟书中体现得更明显。如清人马如飞的《红楼梦》弹词开篇与北方同样题材的大鼓书(子弟书除外)相比,《红楼梦》弹词开篇的雅化倾向更浓,更接近文人的手笔,具有诗意之美,同时又染上了江南山温水软似名姝的风格,以清丽雅致著称,意象生动,表达感情细腻,读来确有如泣如诉、缠绵不尽之韵。如上面提到的《潇湘夜雨》开篇,非常善于运用叠字创造生动的秋天意象,从而渲染出“人比黄花瘦”的意境,文辞优美,如精雕细琢般华丽迷人。再如《宝玉哭灵》: 烟飘飘飘满一炉香, 暗淡淡淡煜素烛光; 白漾漾灵帐高挂起, 火熊熊锭帛化几张。 巅巍巍木主中间坐, 静悄悄主婢立两旁; 灰蓬蓬蓬灰干点心, 冷冰冰冰冷一盏汤。 黑黝黝三尺桐棺木, 光闪闪七灯色昏黄。 该作品凄冷意境的创造得力于叠字的恰当运用,很好烘托了宝玉哭黛玉时的悲伤心情。再如马如飞的《林黛玉》开篇: 苦雨酸风铁马喧, 好花枝冷落大观园; 潇湘馆里无声息, 抱病佳人双泪悬。 姣躯常拥香罗被, 憔悴芳容病未痊; 心切切,泪悬悬,声寂寂,夜漫漫, 猛听得隔墙儿锣鼓一声喧。 作者在遣词造句上精益求精,渲染的意境有动有静,很好衬托了潇湘馆孤寂的氛围,而且用生动传神的语言摹写了一个病佳人形象,仿佛在如泣如诉地诉说自己的不幸。
[1] 赵景深:《曲艺丛谈》,中国曲艺出版社,1982年版,第152页。 [2] 见徐珂:《清稗类钞选》(文学、艺术、戏剧、音乐),书目文献出版社,1984年版。转引自盛志梅:《清代书场弹词之基本特征及其衰落原因》,《齐鲁学刊》2003年第5期,第80页。 [3] 《北京晨报》2003年8月6日。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