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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墙之唇

 昵称535749 2017-07-04


我好久好久没能睡着了。

刚开始的时候,是遇上了一些烦心事,白日无法解决,到了夜里,就成为缠绕你脑神经的锁链,荆棘毕露,扎进眼眶与瞳孔,使得眼皮无法紧闭,使得整个头颅如同一个烘炉,纷乱的念头争相四射,我多么想赶紧进入到能熄灭一切的梦境中去,就多么因愈发产生的焦虑而摸不到通往其中的路径。

到后来,事情算是勉强解决了,可之前失眠的痕迹还停留在脑海里,成了一个生理惯性,每天关上灯,虔诚躺到床上,便觉得所有的五感就都迅速敏锐起来,神经丝毫得不到放松,窗外的一点点声音,被褥的一点点压迫,都能让我格外反感,从而生出更多不利于平静入眠的躁郁。

什么时候,睡眠成了这么个恶心人的玩意。

天气也开始凉起来,我住在南半球,南半球的秋天始于三四月,突然成日里放肆的阳光就黯淡下来,大片的雨云开始在城市上空漂浮游荡,街道旁、院落墙角的昆虫开始了冬眠前最后的长鸣,每天入夜,房外便开始响起此起彼伏的虫鸣,你分不出它们的来源,它们的方向,只觉一切声响都来自混沌之中的虚空里,由四面八方进入耳膜,最后把你的灵魂搅成一个漩涡。

有时候,那些虫鸣会在我入睡前逐渐消退,有时会一直持续到凌晨十分,只要那些鸣叫声不停,本就有些惯性失眠的我就更加难以入睡,于是每天的入睡过程就如同是一次开奖过程,运气好了,便可以勉强睡着,如果运气糟糕,便只能绝望地躺在床上,一边忍受着似乎就近在耳边的无尽虫鸣,一遍感受着自己的骨骼透过床垫,和床的木质骨架生出一阵顿顿的碰撞摩擦。

我本以为,入冬之后,一切就会安静下来,可是上天就喜欢折磨我。

数日过后,寒风愈发冷冽起来,房外的秋虫大概终于隐去了形迹,有那么几天,我终于得以在安静的夜色中睡去,可甜美的时光只维持了几天,我就发现,那些让我抓狂难以自禁的虫鸣,竟又噩梦般响了起来。

而且,这一次,十分明显的是,那声音,就在我的床紧挨着的房间墙壁里面。

我住的房子是一个欧式的一层洋房,房间外是一片草坪,而房间墙壁,为了保温,是中空、且添加过隔绝层的,经过我仔细地辨别,那些虫鸣声,音量远大于房外草坪中发出过的声响,一定是有些该死的昆虫,它们透过某一处墙壁的裂缝,在我房间的墙壁中安了家,因此可以不因躲避寒冬而进入冬眠,而是在温暖的墙壁里彻夜鸣叫,仿佛宣布自己的聪明和智慧。

它们该不会一直鸣叫下去吧?它们真的就这么一直叫下去了。

时间从秋末进入冬天,又进入到冬天最冷漠的时刻,而那些恶毒的虫子,还一直在彻夜嘶吼着。

那些声音就在我的枕边,有时候也会从墙壁一端,移动到另一端,从我的耳边,游移到我的脚边,仿佛是在给我做一个核磁共振,企图摧毁我的每一处身体。我试过敲击墙壁,企图吓走它们,刚开始的时候,我敲击一次墙壁,那些虫子的鸣叫声就会被惊得突然终止,可马上又会卷土重来,到了后来,不管我怎么敲打墙壁,它们已经一副混不吝的气派,再也不管我把拍打得多么绝望悲苦,依然自顾自高频尖叫。我也曾买过各式耳塞,可那些虫子的鸣叫声,无论如何也止不住,隔绝不了。

我几乎要被那些虫鸣毁了,我再也睡不着了。

终于有一天,那是一个长周末节假日(类似于我们的劳动节、国庆节),我狠下心,决定请来装修队伍,为我进行一次除虫服务(价格当然是高昂的夸张,可我已无暇心疼,只求把那些虫子赶尽杀绝,生吞活剥)。

经过除虫工人的检验,墙壁确实是有些缝隙,他们往里面喷了除虫喷雾,又仔细地为我的房屋内外补了填充材料、刷了漆。

这下子,一切就都解决了。

一切真的解决了,那些虫鸣声,果然再没出现过。

那些虫子应该已被毒死,永远葬身于我房间的墙体之中了吧。

这么想着,我竟有一丝大仇得报的痛快之感。

可我很快又生出了新的恐惧。

可能是之前的失眠症让我的精神已经十分脆弱了,每晚入睡之时,我就会生出一种幻觉,仿佛耳旁突然就会传来一阵鸣叫,那鸣叫层层叠叠,如同大风交织另一片大风,我的耳膜就如同风中的纸屑,被刮得瑟瑟抖动,随时就要破碎,而下一秒,那鸣叫就会突然终止,我又突然暴露在了巨大空虚的寂静里。

甚至有时候,我会在似梦非梦之中,感受到有东西在墙壁那头,用触角,用肢体,轻轻地,挠。

那声音很轻很轻,如同瘙痒。

可我会突然如坠冰窟。

那些昆虫的尸身永远就和我一墙之隔,我将永世不得安宁。

终于,因为接连数月不得安眠,我陷入了疯狂之中。

在一个周末,我砸开了自己房间的墙壁。

这种墙壁,最外部是砖,而内部只是一层薄薄的板子,中空,由室内开凿,很容易破开一个洞。

我只花费了很短的时间,就“撕开”了房间的墙壁,内部的结构,材质,尘埃,一切都暴露在我的眼前。

我果真找到了几只虫子的 尸体。

准确的说,是三只。

叙述到这里,我要告诉你们一件事,那就是,接下来我说的都是真的,当然,也可能是我的幻觉,毕竟我已经长久性的失眠、早已近乎分裂了。

我看见了三只成年蟑螂般的黑色虫子,不知道是蟑螂,还是蟋蟀,还是别的什么我丝毫不在意不想知道的物种。

我扯下一大片纸巾,恶狠狠地隔着纸巾一把把它们一起包住,抓出来,再快速隔着纸巾,把它们紧紧攥于手心,我的目的很简单,就是要亲手把它们攥地粉身碎骨。下一个瞬间,我就把一整个夹杂着虫子尸体碎块的纸团,狠狠丢到了房外卫生间的抽水马桶里。

我的动作一气呵成,从摘出虫子,到去到卫生间按下抽水马桶,只花了短短几十秒钟秒钟。

人的反应时间,其实是有点慢的。

就在我按下抽水马桶的按键的时候,我突然回忆起几十秒前,看见的那三只虫子。

我的汗毛突然根根陡立了起来。

回忆着脑海中的画面,我突然发现,那三张虫子,它们的身上,似乎有着三张人脸。

这是个很奇怪的感觉,在我去抓那些虫子的时候,虽然我看到了那三张脸,它们就长在那三只虫子身上,但我当时并没有在意,只想赶紧弄走它们,可现在一切结束,我回到房间,看着墙壁的空洞,那三张脸却突然如同定格画面般,浮现并印刻在了我的脑海之中,让我浑身一阵发冷。

因为那三张脸之中,有两张,是我见过的。

是的,虽然我在那虫子身上(我甚至说不清楚,那脸究竟是怎么形成的,也许是虫子身上的纹理,和肢体,它们组合在一起,恰巧形成了一张脸,也许是,那就真的是虫子长出了缩小版的人脸)看到的脸十分袖珍,可那五官,那样貌,一下就和我记忆中的两张面孔重合起来。

其中第一张脸,是我以前的一个高中挚友,那时候,我们关系特别好,在同一个宿舍里。

他家境不算好,可他特别喜欢电子产品,终于有一天,他买来一部最新的触屏手机,那时候,只有我和其他几个关系最好的兄弟,才能找他借来玩。

可惜的是,他的手机只用了一个来月,就丢了。

丢了手机之后,他便有些魔怔,后来我们得知,他是偷了家里的钱买的手机,因为这件事,他已经和家里人撕破了脸。而后来,他更是陷入疑神疑鬼之中,觉得是我(因为我在宿舍里最了解他)趁他不备,偷了他的手机。

接下来就是无数的盘问和争执(甚至还打了几架),我没有偷手机,可他不信。到了后来,他终于不再纠缠我,可我也始终没有再换来他的信任。

我确实没有偷手机啊。

可那个最好的兄弟终于没有再联系,高中毕业,各奔东西,形同陌路。

我那个曾经的挚友,他的脸,和那个时刻鸣叫的昆虫,这其中有什么隐秘的联系,暂且不提,我来说说第二张脸。

第二张脸,它的主人,是我之前的一个犯人。

我是个警察,前一段时间,我忙于抓捕一个犯人,因为这件事,我几乎烦得无法安睡。好在最后,犯人终于落网,我们终于了结了一个重要的案子。

可我始终记得,那个外表看起来老老实实的人,他被判决前,看我的眼神。

他一定是恨透了我吧。

这么想着,我突然似乎想到了那些不断在我耳旁鸣叫的虫子,和它们身上的脸,与那些脸属于的现实生活中的人之间的联系。

那两个在现实生活中恨透了我的人,他们竟化身成了虫子,企图让我永远不得安睡!

是的,一定是这样,这么说来,另外那只虫子,也必定代表一个我不记得或是不曾注意过的、恨透了我的人吧。

这么想着,我突然获得了一种解脱。

是的,我没有偷那个自私的人手机,我也没有放过那个犯了刑的犯人,他们想化作虫子来骚扰我,他们休想得逞。

那一晚,我连墙壁的空洞都懒得弥补,就坦然地睡倒在了床上。

在那之后,我又陷入到忙碌的生活之中,我还是偶尔失眠,但我遇到了一个单位介绍的心理医生,我逐渐敞开心胸,不再把所有事情都郁积在心中,再后来,我还爱上了我的医师,几年之后,我和这个叫做茉茉的最了解我的女人结了婚,成了家。

我最爱的茉茉就睡在我的枕边,感受着她柔软带有舒服体温的身体,我是真的很少再失眠了。

你们觉得这个关于失眠的故事就这么结束了吧,其实还有一个后续。

又过了几年,我和茉茉生了一个女儿。

女儿长睫毛、大眼睛,如同一个天使。

我的小天使成长的很快,蹦蹦跳跳,还会给我吹口哨、唱儿歌。

有一天,女儿又卧在我的膝盖上,为我哼儿歌,吹口哨。

她的声音一抖一抖,她的脸望着我的脸。

看着女儿脸的那一瞬间,我的记忆突然打开了一个盒子。

我似乎于瞬间穿梭回到了若干年前的一个午后,我破开了我以前住过的房子的墙壁,从其中抓出了三只长着人脸的虫子。

其中两张脸我已经辨认出,来自我的两个“仇人”。

而第三张脸,我并不认识。

那个记忆已经有些模糊,我的妻子曾经在心理治疗的时候告诉我,一切可能只是我的幻觉,因为我太恨那些虫子,便把它们想像成了我仇人的样子。

可那第三张脸,那已经被我记忆封存的第三张脸,我突然找到了它的主人。

它就长在我的女儿身上。

那是一张女孩的脸,温柔,可爱,虽然长在虫子身上,却一点不突兀。

我的女儿还在哼着歌。

我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情,在曾经那些我的房间墙壁里不断响起的虫鸣声里,有时候,会夹杂着一个温柔、悦耳的鸣叫声,那个声音,由于一直混杂在其他两个更刺耳剧烈的鸣叫声之中,所以并不突出,只有在我最难受的一些时刻里,它才会默默响起。

比起惊扰我睡眠的嘶鸣,那声音,更像是为了让我安然入睡而哼唱起来的小曲。

那虫鸣,或许是我未来的女儿,为了安慰她可怜的爸爸,而唱起来的温柔歌曲吧。

这么想着,我又看向我的女儿,心中便只剩下不可抑制的温暖与疼爱了。

直到,我突然想起来,那只叫声最温柔的虫子,可也是被我亲手捏碎了的。这么想着,我突然回过神来,我看见,哼唱着温柔歌曲的女儿,她正笑眯眯地看着我,而嘴里的声音正愈发尖锐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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