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茨威格:家庭女教师

 淡淡茶香雪 2017-07-04
作 家 简 介

        斯蒂芬·茨威格,奥地利小说家、诗人、剧作家和传记作家。代表作有短篇小说《象棋的故事》、《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长篇小说《心灵的焦灼》,回忆录《昨日的世界》,传记《三大师》和《一个政治性人物的肖像》。





家 庭 女 教 师

茨威格



        此刻,只有两个小女孩呆在房间里。电灯已熄了。一片黑暗弥漫在她们之间,仅只两张床在隐约地发出白色的微明。孩子发出轻微的呼吸声,人们还以为,她俩已经进入梦乡了。
       “喂,”这时有一个女孩喊着。这是12岁的女孩,她声音低微,有点担惊受怕似地向黑暗里叫喊着。“什么事啊?”姐姐从另一张床上问道。她仅仅年长一岁。
       “你还醒着。那好,我想……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对方没有回答。只听到那张床上响起一阵咯吱咯吱的声音,姐姐支撑着坐了起来,她投去期待的目光,能看到她的两眼炯炯有光。
       “你知道……我本想告诉你……可是你得先向我说一说: 最近几天你不觉得我们的小姐有点不同平常吗?” 另外一个小女孩犹豫地思考着。“对,”她终于开口了,
       “可是我说不清是怎么回事,她不再那么严格了。我已经两天没做作业,可是她却没对我说什么。她就是这样,我也不知怎么说好。我觉得,她对我们根本就不那么操心,她总爱坐到一旁,不像以前那样同我们一起玩了。”
       “我感到,她好像不开心,只是不愿说出来罢了。连钢琴她也不愿弹了。”
       两人沉默不语。
       一会儿姐姐提醒说道:“你不是要说什么吗?” 
       “好,我说,可是你不能对别人说,真的不能告诉别人,不能让妈妈知道,也不能告诉你的小朋友。”
       “不会的,不会的,”她已经克制不住了。“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情况是这样的……在我们上床前,我突然想起,我还没向小姐道‘晚安’,尽管我已把鞋脱了,可是我还是去了她的房间,你知道,去时我手脚很轻,想吓她一下。我非常小心谨慎地推开门。起初我还以为,她不在房间。灯还亮着。可是我并没看到她。突然,我吓坏了,我听到有人在哭,看到她穿着衣服躺在床上,把头埋在枕头里啜泣,这可把我吓了一跳。她并没看到我,于是我轻轻地把门关上。我在门口站了一会,这时我一个劲儿地打颤。我清楚地听到门内的啜泣声,接着我即刻就跑了回来。”
       两个小姐妹又默不作声了。后来有一位轻轻地说了声: “可怜的小姐!”这话声抖落在房间里,这是一声消失了的,深深的叹惋。接着又静了下来。
       “我很想知道,她为什么要哭”小妹妹又开口了。“这几天她又没跟人争吵,现在妈妈也不再一味地说她的不是了,我俩肯定也没使她感到淘气。那么她究竟为什么要哭呢?” 
       “我明白了,”姐姐说。
       “她为什么哭?告诉我吧,为什么哭?” 
       姐姐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说了:“我估计,她是在谈恋爱了。”“谈恋爱?”妹妹愣了愣说。“恋爱?爱上了谁呢?” “难道你什么也没察觉到吗?” “不会是爱上了奥托吧?” “不是!奥托没爱上她。那么,他住在我们家里学习已经三年了,从来也没陪过我们,可是最近几个月突然每一天都伴着我们。在小姐还未到我们家时,他对我和你不是很亲近吗?现在他成天围着我们转。无论我们跟小姐去人民公园、城市公园或是普拉特尔,总会碰上他。真巧。你当真不觉得奇怪吗?” 
       那位年岁较小的女孩吃惊而又结结巴巴地说道:“是的……不错,我倒是没留意这些。不过,我一直认为,这是……” 她的话突然变了,无法继续往下说了。“开始我也认为,我们小女孩总是傻呵呵的。可是我很快就意识到,他只是在拿我们俩人作幌子。”这时两个小女孩又沉默了,谈话好像结束了似的。她们都陷入沉思,或许已进入梦乡了。小妹妹克制不住,她在黑暗中再一次说道:“她为什么要哭呢?奥托挺喜欢她的。我一直以为,谈恋爱一定挺好玩。”“我说不清,”姐姐梦幻似地说道,“我原先也以为恋爱是一件开心的事。”女孩困倦得要睡了,从她的嘴唇里再一次吐出了一声轻微的叹惋:“可怜的小姐啊。”从此,房里一片宁静。
       第二天早晨,她们没有再谈这件事,可是彼此都感觉到, 她们都在想着同一件事,她们擦身而过时,彼此避开,可是当她俩从一侧去看教师时,目光无意中又碰到一起。吃饭时,两个小姐妹像盯着陌生人似地注视着表兄奥托,尽管他已在这儿住了几年之久了,她们也没有跟他唠叨过,现在她们却一直低垂着眼皮,斜眼瞟过去,看他是否在跟小姐暗送秋波, 传情达意。两个小女孩一直不安。饭后她们没有去玩,心神不定,胡乱地忙着,她们一心要打听出这里面的秘密。晚上, 妹妹轻描淡写地问道:“你又发现了什么?”“没有,”姐姐说着就把身子转了过去。她俩都不愿谈起这件事。就这样一连过了好几天。姐妹两人悄悄地观察着,四处打听,她们终于在不安和无意中感到一个秘密逐渐在泄露。
       几天后,小妹妹终于发现女教师在向奥托暗使眼色,他点头作答。妹妹看了不觉身子一颤。她伸手在桌子下面碰了碰姐姐。姐姐向她转过脸来时,她立即向姐姐眨了眨眼,姐姐当即明白了,接着也就不安起来。
       她们吃完饭刚刚站起来,女教师就对她们说:“你们先回自己房间里玩一会儿,我有点头痛,想休息半个小时。”
       孩子们垂下了脑袋,小心地彼此用手碰了碰,以促使对方注意。女教师几乎一离开她们,小妹妹立即跳到姐姐面前, 说:“注意,奥托现在要到她房里去了。”
       “啊,怪不得她要找借口呢!” 
       “我们得去她门口听听,究竟是怎么回事?” 
       “倘若有人来了,怎么办?” 
       “谁会来呢?” 
       “妈妈。”
       小妹妹吓了一跳,说:“是啊,那么……” 
       “你知道吗?我有办法了。我在门边偷听,你呆在外面走廊上,一有人来,就给我打暗号。这样,我们准就平安无事了。”
       小妹妹现出一副不高兴的神色。“可是我怕你听了以后, 什么也不告诉我。”
       “全都会对你说的!” 
       “真的全都对我说……可要一点不漏啊!” 
       “那当然,说话算数。只要一听见有人来,你就咳嗽一声。”
       她们呆在走廊里,心情紧张,全身打颤。她们的心脏跳得厉害。会发生什么事呢?她俩紧紧地靠在一起。
       听到脚步声了。两个小姐妹连忙躲开,跑进了暗处。果然不错,奥托来了。他抓住门把手一扭,门开了,随即又关上。姐姐像箭一样神速地溜了过来,贴紧门,屏住呼吸偷听。妹妹好奇地看着这边,由于好奇心的驱使,她离开了原先说定的地方,偷偷地溜了过来,可是姐姐却恼火地把她推开。她只好又回到原处呆着。两分钟,三分钟,时间长得那么难熬,她急得无法忍耐,就像在赤日炎炎的滚烫地面上难受地到处走动着。她又急又恼,差一点哭了起来,因为姐姐全都听到了,她却一无所知。这时第三个房间传来了关门的声音。她咳了一声。两人连忙跑开,躲进了自己的房间。她们的心怦怦直跳,两人上气不接下气地站了一会。
       妹妹着急地催着姐姐,说:“把情况告诉我吧!” 
       姐姐想了想,终于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起来:“这件事我真是不明白!” 
       “怎么啦?” 
       “真怪。”
       “怎么……怎么啦?”妹妹焦急地问道。姐姐试图把经过情况回想一下。妹妹紧挨着她,贴得更紧,唯恐漏掉了一句。
       “这事真怪……完全不同于我所想象的那样。我原以为,他走进房间,会拥抱她,吻她,可是却听到她说:“我要跟你谈件正经事!’我什么也看不到,因为从里面钥匙孔里插上了钥匙,但是我听得一清二楚。‘出了什么事啦!’奥托接着问道。我从未听到过奥托这样说话。你知道,平时奥托讲话总是那么大声大气的,可是他说这句话时有点畏畏缩缩的样子,我马上意识到,他做了什么亏心事,害怕了。想必女教师早就知道,他故意在说假话,可是她只是小声地说:‘你早该知道这件事了。’‘不,我什么也不清楚!’‘是这样,’ 她说:说得伤心,非常伤心 ‘你为什么突然要回避我?你已8天没跟我说过一句话,你总是躲开我,你也不跟孩子们去公园玩。我果真一下子对你陌生起来了吗?你知道, 你为什么现在忽然疏远我。’他沉默了一下,说道:‘我要考试了,我很忙,没时间考虑别的事。现在只能如此。’这时她开始哭了,两眼含着泪水对他说,话声温柔感人:‘奥托,你为什么说假话呢?你要说真话,我是不该受到你这样冷遇的。我对你没有任何要求,可是有关我俩的事,势必得说清楚。你明明知道,我要对你说什么,从你的眼神就知道了。’‘什么呀?’ 他结结巴巴地说着,话声非常微弱。这时她说……” 这女孩忽然哆嗦起来,激动得没法说下去了。妹妹更加紧紧地依偎着她。“她说什么……说了些什么呀?” “她说:‘我们已经有孩子了!’” 
       妹妹突然给吓了一跳:“孩子?有了孩子?这怎么可能?” 
       “她是这么说的。”
       “想必是你听错了吧。”
       “没错,是这么说的!奥托把话重复了一遍,他当时也像你一样吓了一跳:‘有了孩子?’她好久都没吭声,后来才说: ‘现在该怎么办?’后来……” 
       “后来怎么啦?” 
       “后来你就咳嗽,我不得不从那儿逃开了。”
       妹妹精神恍惚,直愣愣地看着前方。“有了孩子!这怎么可能?她从哪儿有孩子呢?” 
      “我不明白。这就是我不明白的地方。”
       “也许是留在家里了吧……在她未到我们家之前。为了我们俩,妈妈当然不许她把孩子带来,因此,她才这样伤心。”
       “得了,那时她还根本不认识奥托!”她俩又复沉默,在苦思冥想着,但却茫然。她们非常纳闷。妹妹又说话了:“有了孩子,这完全不可能!她怎么会有孩子呢?她又没有结婚,我知道,只有结了婚的人才会有孩子。”
       “也许她已结婚了。”
       “你别傻了。她并没有跟奥托结婚。”
       “那是为什么呢?” 
       她俩无言以对,面面相觑。
       “可怜的小姐,”其中一个女孩伤心地说道,这句话一再重复着,最后消失在一声同情的叹息声中。这时她们脑子里一直还在探索着这难以捉摸的秘密。
       “到底是男孩还是女孩呢?” 
       “这有谁知道呢?” 
       “你以为怎样……倘若我去打听……非常小心谨慎地……” 
       “你疯了!” 
       “为什么……她对我们都挺好。”
       “你想到哪儿去了!她是不会把这样的事情告诉我们的。她全都会瞒着我们的。只要我们一跨进房间,他们总是停住不说,把我们当成孩子,跟我们胡扯一通。我已13岁了,你干吗要去问她,她只会说假话的。”
       “我多么想知道这里面的情况。”
       “你以为,我就不想知道吗?” 
       “你晓得……我最不能理解的是,奥托对这些事什么也不知道。一个人有了孩子,他自己应当知道,正如一个人知道自己有父母一样。”
       “这个坏蛋,他是在装模作样。他老是弄虚作假。”
       “可是对这类事情总该不会吧。只是……只是……在他要欺骗我们时……” 
       这时,小姐走了进来。她俩立即静了下来,装作在做作业。可是她俩却从一旁向她瞟去,她的双眼似乎都红了,声音比以前深沉,也更为颤抖了。姐妹俩更加安静了,突然抬起头,用一种胆怯而又崇敬的心情向她看去。“她有了孩子,因此她才如此伤心。”她俩老是这样在想。慢慢地她俩也伤心起来。
       第二天吃饭时,她突然听到,奥托要离开她们家了。他对舅父说,即将考试了,时间很紧,他得抓紧准备,在这儿干扰太大。他想到别处找间房子准备考试。需要两个月光景才能考完。
       两个小孩听到这一消息后,很不平静。她们感觉到,这跟昨天的谈话有着说不出的关联,凭着她们的敏锐直觉,认为这是胆怯,他想逃跑。在奥托向她俩说再见时,她们有意转过身不理睬他。可是当他站到小姐面前时,她俩却瞟了过去。小姐的嘴唇在颤动,可是她还是镇静地向他伸出了手,但却没有吭声。
       这几天两姐妹完全不同以往。她们不玩,笑声也没有了,两眼无神,不像从前那样兴高采烈,无忧无虑了。她们烦躁不安,心神不定,对周围所有的人都猜疑起来,不再相信人们对她们说的话,感到每句话都是谎言,充满恶意。她俩成天张罗打听,窥伺着周围人的一举一动,脸部的肌肉表情,谈话的语气。悄悄地像影子躲在诸事后面,在门外偷听,想打听情况,她们实在不耐烦了,想竭力脱开这些秘密的黑暗罗网,至少透过一个网眼能看看眼前的真实世界。她们已经摆脱了那种幼稚的看法,失去了爽朗的性格,不再盲目乐观,无所牵挂。接着,她们预感到,势必得摆脱这些压抑人的事情, 要争取一身轻松,但又担心会错过机遇。从他们那儿知道,周围尽是谎言,她们就坚强起来,而且有了心眼,甚至变得狡诈而不说真话了。
       在父母身旁时,他们装成一派孩子气,驯驯服服,可是一转身就非常机灵。她们的性格全变了,烦躁不定,眼里原先闪着一般女性的温柔目光,现在却像火花似地闪灼,眼神也越发深沉起来。由于她们在连续的刺探窥伺中毫无收益,因而姐妹相互之间爱得也就更深了。有时候她们出自无知的爱情,或由于一时激动而突然产生一派柔情,彼此拥抱在一起, 抱头大哭。看情况好像没什么缘由,其实很清楚,在她们生活中已突然出现了一个大的变化。
       她们现在才感受到许许多多受伤害的感情,其中有一种她们感受得最深。小姐太惨了,因此她们一言不发,暗自想好要尽可能使她高兴。她们做作业时用功而又细心,互相帮助,安安静静,毫无怨言,预先总是按照小姐的吩咐去做。可是小姐根本就没有察觉到,为此她们心里也很难过。最近一段时间她完全变了,有时候一位小姑娘跟她说话,她一惊就像从梦中突然醒来似的。然后紧张地把目光从远处收了回来。她往往一坐下来就是几个几时,傻愣愣地直视着前方。这时姐妹俩为了不打扰她,只好踮起脚尖走动,她们隐约而又十分神秘地感到,她正想念着她那位远方的孩子,她们从自己正在觉醒的女性的内心深处越来越喜欢小姐了,她现在变得那么温和、柔情了。原先她走路时精神饱满,朝气蓬勃,现在却老成持重了,一举一动都显得更为小心,这一切使孩子们感到一种隐秘的忧伤。她们从未看到过小姐哭泣,可是她的眼圈经常是红红的。她们发觉,小姐在掩饰自己的痛苦,因此两个孩子非常失望,对她爱莫能助。
       一次,小姐把脸转向窗口,用手帕擦眼睛,妹妹一下子鼓足勇气,轻轻抓住她的手,说道:“小姐,该不会是我们惹你生气,使你伤心落泪吧?” 
       小姐感动地望着她,伸手抚摸着她的柔发。“不,孩子们,跟你们无关,”她说。“不是你们。”接着她温柔地吻着孩子们的前额。
       她们密切注视着自己目光所及的地方,认真地窥伺、侦察,最近几天有一个小女孩偶然一次进房时听到了一句话。由于父母立即住口,只听到一句,就是这句话引起了她们内心的成千猜测。“我觉得有些奇怪,”母亲说。“我要盘问她一下。”最初妹妹听了,以为是说自己,因而诚惶诚恐地连忙跑到姐姐面前,央求姐姐帮忙出主意,可是中午她们发觉,父母的目光却审视地落在小姐那张未曾留意、耽于梦境的面庞上,接着他们的眼光又会意地碰到一起。
       饭后,母亲对小姐说:“请到我的房间里去一下。我有话要跟你谈。”小姐微微点了点头。两个女孩吓得浑身打颤,她们意识到,就要出事了。
       小姐一进去,她们就立即跟着走近,先是用目光把每个角落察看了一下,接着把耳朵贴着门缝偷听,窥伺和侦察,这在她们已是司空见惯了。她们已不觉得这有什么难为情,一心要打听出人们隐瞒她们的一切秘密。
       她们偷听,但只能听到一些极其轻微的窃窃私语。两人全身打颤,担心会漏听了什么。
       这时,房里的话声忽然很大,这是母亲的话音,听起来特别凶狠,像是吵嘴似的。
       “你以为,大家眼都瞎了,没发现吗?我想,凭你这样的思想品德怎么教人,我把教育孩子的责任交给了你,天晓得你是怎样教育我两个女儿的,你玩忽职守……” 
       小姐似乎回话了,可是她说的话声很小,孩子们无法听清。
       “借口,全是借口!任何不三不四的人都有自己的借口, 遇上一个男人就勾搭上了,不知羞耻。到头来却要仁慈的上帝来收场。这样的人还要当教师,要教育孩子哩。简直是无稽之谈。你难道还以为,在这样情况下我还会让你久久地留在我们家里吗?” 
       孩子们在门外偷听,老是发抖。她们并不明白一切真相, 非常害怕听到母亲如此大发雷霆。现在小姐的唯一回答,只是那压低了的声音,剧烈的啜泣。姐妹俩泪水盈眶,可是母亲的怒火似乎更旺。
       “你现在只知道哭,哭也打动不了我的心。对这种人我是不会发善心的。你做的事跟我无关。你知道,该去找谁,我根本管不着。我只晓得,这样玩忽职守的贱人,我是一天也无法容忍她呆在我家的。”
       她只是一味地抽泣,她绝望,伤心极了。小姐的哭声使门外的孩子们像得了寒热病似地在打颤。她们还从未听到有人这样哭过哩。因而感到难受,认为凡是这样伤心哭泣的人,是不会有过错的。现在母亲不吭声了,她等待着。接着,她凶神恶煞地说道:“这样吧,我要跟你说的就是这些。今天,你把自己的东西收拾一下,明天一清早来拿工资。再见!” 
       姐妹俩连忙离开了门口,跑进自己房间。刚才是怎么回事?她们觉得太突然了。孩子们面色苍白,全身哆嗦地站在那儿。她们第一次认识到了现实生活,第一次敢于对父母怀着满腔愤恨。
       “妈妈这样跟她说话,太不应该了,”姐姐紧咬着嘴唇说道。对这样大胆的说法,妹妹听起来还有些胆颤心惊。“我们根本不知道,她做了些什么,”妹妹断断续续地埋怨着。“肯定没做什么坏事,小姐是不会做坏事的。妈妈不了解她。”
       “她哭得那样伤心,确实令人不安。”
       “是啊,确实不安,可是妈妈还那么大声大气地说她,不该这样。我告诉你吧,这是不应该的。”她用脚踩着地,泪水盈眶。这时,小姐进来了。看样子她已非常劳累了。“孩子们,今天下午我有事,你们自个儿呆着吧,我信得过你们,是吧?晚上我来看你们。”她没有看孩子们的激动神情,就走开了。“你看到了吧,她的双眼都哭肿了。我不明白,妈妈会这样对待她。”“可怜的小姐啊!” 这句话充满着同情和凄怆,话声又重复了一下。两个孩子不知所措,精神恍惚地站在那儿。这时,妈妈进来了,问孩子们要不要乘车出去走一走。两姐妹支支吾吾地搪塞着。她们害怕妈妈,至于打发小姐走,一点也没向她俩透露,实在叫她们生气。她们宁可独自呆在室内。她们像两只雏燕给关在一个狭小的笼子里,飞过来飞过去,给这种撒谎和避而不谈的气氛压抑着。她们再三地想,可不可以跑到小姐身边去说,是妈妈不对,劝她留下。可是她们又担心,这样会使小姐难看的。同时她们又感到不好意思,因为她们所知道的,全都是偷听来的,她俩势必装得傻傻的,傻得就像两、三星期前一样。她们就这样呆着,在一个漫长的、没完没了的下午, 苦苦思索,流着泪水。那些可怕的声音,母亲凶恶、冷酷的吼声,小姐绝望的抽泣声,一直在耳边回响。晚上小姐匆匆走进房间看望她们,跟她们道了晚安。孩子们看到她要走出房时,周身打颤,她们很想跟她说些什么。可是当小姐走到门口时,她又突然好像被孩子们未说出口的愿望唤回来似的再一次转过身来。她双眼里闪着泪珠,凄楚难言。她拥抱了两个孩子,孩子们号啕大哭起来,她再一次吻了吻孩子们,便快步走了出去。
       孩子们热泪滚滚,站在一旁。她们意识到,这是分别。“我们将不再看到小姐了!”一个女孩哭诉着。“要知道, 明天我们放学回家,她已离开这儿了。”“也许我们以后会去看望她的。到那时,她肯定会抱着她的孩子给我们看的。”
       “啊呀,她真是好人。”
       “可怜的小姐啊!”这已是她们对自己未来命运发出的叹息了。“你会想到吗?她走了,这儿的情况会怎样?” 
      “我是绝不会喜欢另一位小姐的。”
      “我也不会喜欢的。”
      “别的女教师是不会待我们这样好的。还有……” 
      她不敢再说了。自从她们知道她有了孩子以后,无意中有一种女性的感情使她们对她敬重起来。两人一直念叨着这件事,现在她们已不再像孩子那样幼稚好奇,而是深受感动, 无比同情。
      “你,”一个女孩说,“听着!” 
      “好的,我听着。”
      “你知道吗?我想让小姐在离开前高兴一下,借以使她知道我们是喜欢她的,我们不像妈妈那样。你觉得这样做好吗?” 
      “当然好,这还用得着问吗?” 
      “我已想好了,过去她很喜欢白色的丁香花。你知道我的想法吗?我们明早上学前买几朵花放到她房间去。”
      “什么时候送去呢?” 
      “中午。”
      “到中午,她肯定已不在这儿了。我宁可一大清早去,尽快把花买回来,不让人知道,我们立即悄悄地把花送到她房间去。”
      “好吧,那么我们明天就早早起床吧。”
      她们把自己的储蓄罐拿了出来,储存下的钱全都给倒了出来。自从她们知道能向小姐表明她们的缄默的真挚感情后, 心情才开始舒畅一些。
     她俩很早就起身了。她们那微微颤抖的手上拿着美丽的丁香花,敲了敲小姐的门,可是没人应声。她们以为小姐还在睡觉呢。于是,便小心谨慎,轻脚轻手地走了进去。房里空无一人,床好像没人睡过。所有东西横七竖八地散放着,有几封信很显眼地搁在那张深色的台布上。两个孩子大吃一惊,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要去找妈妈。”姐姐斩钉截铁地说。
      她毫不畏惧,执拗地眨着一双阴郁的目光,挺直地站在妈妈面前,问道:“我们的小姐哪儿去了?” 
      “她在自己的房间。”母亲说着也开始惊异起来。
      “她的房间是空的,床并没人睡过。她一定是昨晚就走了。干吗什么都不告诉我们?” 
      母亲根本没留意她那么凶狠、挑衅的语气。突然她脸色苍白,走进内室去找父亲,父亲立即走进小姐房间。
      他呆了很久。孩子一直用愤怒的目光注视着心慌意乱的母亲,母亲的眼睛不敢再接触孩子们的目光了。
      这时父亲回来了。他脸色苍白,手里拿着一封信,跟母亲一起走进了房间,在房里轻声低语着。孩子们站在门外,突然不敢再偷听了。她们怕惹父亲发火,还从未看到过父亲像现在这样脸色难看哩。母亲从房间走了出来,两眼噙着泪水, 惊慌失措。孩子们受自己的恐惧心情驱使,不知不觉向她走去,想问问她。可是她却果断地说:“时间不早了,快去上学吧!” 
      孩子们只好走了。她们坐在别的孩子们当中,像是在梦中坐了四、五个小时,一个字也未听进耳朵。放学时间一到, 她们就发疯似地冲回了家。
      家中一切像平时一样,只是大家都在想着一个可怕的景象。没有人说话,可是大家,甚至仆人们的眼色都异乎寻常。母亲向孩子们走去,她好像已作好准备似的,要告诉她们什么。她说:“孩子们,你们的小姐不再回来了,她……” 
      她怎敢把话说完哩。两个孩子的目光逼视着她的双眼,是那么炯炯有神,那么厉害,威逼着她不敢再对她们撒谎了。她转身走开,溜进了自己房间。下午,奥托突然出现了。是有人叫他来的,这儿有一封信,是给他的。当时他脸色铁青,站在那里惊慌得不知所措。没有人跟他搭讪。大家都不理睬他。他看见两个孩子蹲在角落里,他想跟她们拉话。“别碰我!”一个小女孩说着,对他感到一阵恶心。另一个女孩在他面前吐了一口唾沫。他狼狈不堪,心烦意乱地呆了许久时间,终于溜走了。
      没有人跟孩子们说话。她俩相互间也一声不吭。她们脸色苍白,精神恍惚,不知疲倦地像笼子里的野兽在几间房里走来走去,碰到一起时互相看看红肿了的眼睛,一言不发。现在她们全都明白了。她们知道,是人们欺骗了她们,所有的人都坏,十分卑鄙。她们不再爱父母了,不相信他们了。孩子们懂得,没有一个人可信,从现在起,她们那瘦小的双肩就要挑起那可怕的人生全部重担了。她们似乎告别了舒适而又欢乐的童年,跌入了无底深渊。她们无法理解自己周围所发生的这一可怕事件,然而她们的思想却一直困扰在这件事上,迫使她们透不过气来。脸庞上的红晕像是寒热病似的。她们的目光被激怒得像凶神恶煞。她们像是在孤寂生活中怕冷挨冻似地跑来跑去。没有一个人,甚至父母也不敢跟她们说话,在她们眼里任何人都是可怕的,她们不停地到处走动,内心里烦躁异常。尽管她们都未说,但在她们心里都有一种可怕的共同感觉。沉默,一种说不清、无从表达的沉默,一种剧烈的、没有叫喊、也没有眼泪、深埋在心底的痛苦,使她们对所有的人都疏远了,觉得都危险可怕。谁都不敢接近她们,通向她们心灵深处的通道已经隔断了,或许在往后的岁月中就这样永远下去了。她们周围所有的人都感觉到,她们俩在敌视大家,怎么也不会原谅别人了,因为从昨天起她们就不再是孩子了。
      这天下午她们长了许多岁。晚上,她们独自呆在漆黑的房间里,这时孩子们才感到恐惧,害怕孤寂。脑子里浮现了死者的一系列景象,以及害怕各种各样揣摸不定的事物的不祥预感。在一片忙乱中,全家竟忘了给房间生火。两个小姐妹冷得直打寒颤,钻进了一张被子里,蜷缩在一起,她们伸开细瘦的小手臂,紧紧地抱在一起,两个幼小还未发育的身子紧紧地搂在一起,相互壮胆,以免害怕。她们彼此一直不敢说话,可是这时妹妹终于流泪了,姐姐也跟着大声哭了起来。她们紧紧抱成一团,大哭不止。热泪由缓到快地流淌着,整个面孔都湿了。她们胸贴着胸,相互搂抱着彼此抽泣震颤的身子。在黑暗中两人成了一个人在哭,两颗心感受着一样的痛苦。这时,她们已不再是只为小姐而痛苦了,也不是为她们从此失去了父母而难过,而是一种突然出现的恐惧震动了她们。今天,她们第一次不安地看到了一个陌生世界里发生的一切,怎能不惶恐呢。她们对自己已进入的人生恐惧莫名,她们面临着的人生,宛如一座阴森森的大森林,黑洞洞的,令人毛骨悚然,然而她们得硬着头皮去穿越。她们的恐惧感逐渐地模糊了,像是进入了梦境,她们的泣声越发低微了。两个女孩的呼吸声就像刚才的泪水一样,柔和地交融在一起。她们终于慢慢地进入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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