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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食杂记:吃货的真谛 | 悦读

 圆角望 2017-07-06

口味上的偏好,对食物的态度,究其根本,与心中的执念、行为上的习气一致。

爱吃和爱走的天性使然,以至于读书都偏好这两方面的内容。若是一本关于旅行的书中有对吃的详细描述形容,定然印象格外深刻且总想找机会去体验。

小时候看《西游记》忘了吃饭,却好奇人参果的滋味,猜想着应比水蜜桃更甜比红富士苹果更脆比西瓜更多汁。师徒四人一路风餐露宿,多数时候化缘来的斋饭都极简单,但偶尔也能遇上一顿大餐。当时年幼看书只图热闹,遇上不甚明了又与主要情节无关的就一带而过,只记得有一回讲到孙悟空打死了花豹子精救了山野樵夫,樵夫设家宴款待他们师徒,摆出一桌野菜的名字我没几个认得,却因为觉得古怪而多看了几眼。行笔至此又特地去查了一番,菜名如下:

嫩焯黄花菜,酸虀白鼓丁。浮蔷马齿苋,江芨雁肠英。燕子不来香且嫩,芽儿拳小脆还青。烂煮马蓝(兰)头,白熝狗脚迹。猫耳朵,野落荜,灰条熟烂能中吃;剪刀股,牛塘利,倒灌窝螺操帚荠。碎米荠,窝菜荠,几品清香又滑腻。油炒乌英花,菱科实可夸;蒲根菜并茭儿菜,四般近水实清华。看麦娘,娇且佳;破破纳,不穿他,苦麻台下藩篱架。雀儿绵单,猢狲脚迹,油灼灼煎来只好吃。斜蒿青蒿抱娘蒿,灯蛾儿飞上板荞荞。羊耳秃,枸杞头,加上乌蓝不用油。

这么从头至尾念一遍,大晚上在床上码字的我差点流口水,尽管还是有些不知为何物,但多吃了二十多年饭、多走了二十多年路之后,已足以令我能够体会,在漫长艰险的苦旅中邂逅这样一桌新鲜丰盛的山野珍馐是如何令人欣喜与满足。

后来读大学时看玄奘法师的《大唐西域记》,特别去注意当中写饮食的部分,想知道他孤身西行五万里的取经路上都吃些什么,却发现这位我国佛教史上最伟大的翻译家、旅行家在自己旅途生活的细节上极少着墨,更热衷于对所经之处风光、地貌、习俗的记录。后来在其他讲到玄奘取经的书中,我看到当他走到今吉尔吉斯斯坦的伊塞克湖北岸,一位当地国王邀请他前往自己有丰沛水源的营地。他在会客的帐幕里收下玄奘的通行证,赠送他丝袍表示敬意,还为他举行了接见会。宴席上贵族们喝酒吃肉,而玄奘享用的则是国王特别为他准备的一种用奶油、蜂蜜、葡萄、大米和糖做成的食物。此书作者分析说,草原既不产米也不产糖,米应该跟玄奘一样来自中国,在玄奘的时代,只有印度才种植制糖的甘蔗。实际上这种说法不尽准确。糖在人类饮食史上的确出场较晚,早先人们从蜂蜜、水果或者谷物中获取糖,却都因为产量少、不易保存、损耗太大等原因不能尽兴。公元4世纪战国时代,甘蔗传入中国南方,从最初只知道榨汁调味被叫做“柘浆”到后来制成固态的“石蜜”等等,技术落后效率低产量少,所以大多数时候只为贵族阶层所享用。

在行走、游历、研究和讲学十七个春秋之后,公元643年他启程回国,归途用了两年时间,带回大唐的物品有657卷贝叶经书,不少佛像和150粒佛舍利,另外还有许多植物与种子。

在他取经之后不到十年,因为甘蔗的大量种植和消费的普及,落后的制糖法已不能满足需求,唐太宗遣使赴“摩羯他国”(今位于印度比哈尔邦南部)求取熬糖法,然后下诏令扬州上贡当地种植的甘蔗进行试生产,成品的色、味都胜过摩羯他国所产,当时人称“沙糖”或者“霜糖”。

此后制糖技术推广到大唐全境,又随着丝绸之路惠及中东。而当时的欧洲,甜味还是难得品尝。到了12世纪十字军东征期间,欧洲人才知道甘蔗。但甘蔗不适应欧洲的气候,所以糖在很长时期内依旧是奢侈品。直到大航海时代,欧洲船队瓜分占领了加勒比区的各个岛屿,大规模搞制糖业。甘蔗的栽培、收割和加工制糖都需要大量高强度的劳动。可原住民们却因为被屠杀和疾病等原因大批死亡,殖民者们开始从非洲贩卖黑人奴隶到美洲从事制糖劳作。加勒比地区成为了全球蔗糖贸易的中心,各国殖民者们想尽办法提高蔗糖产量,争夺贸易权。18世纪法国在“七年战争”中战败,宁可割让加拿大给英国,也要保住马提尼克和瓜德鲁普,只因这两个弹丸小岛产糖。

马提尼克岛

回顾这段历史,从唐朝到十八世纪,从亚洲到中东再到欧洲、美洲,当中有多少曲折多少血泪多少罪恶不堪细究,绕过关于政治、经济、军事等这些宏大复杂的问题,直接回到对于人类个体最细微具体却也最实际和重要的切点,这种种不过是为了吃口甜的。

甜味是大脑对于味觉最原初的美好体验,因为与母乳的口感接近。而对于人类机体的运转来说,糖又是最直接、转换最快的热量保证。因此甜是这世上所有孩子都喜欢、所有成年人都不会讨厌、至少不是最排斥的味道。有些味道却是极有地域性的,若想被外来旅行者习惯并且喜爱不那么容易,比如说咖喱。

说咖喱就必定先说印度。有传闻说印度的大街小巷甚至庙宇、机场都弥漫着咖喱味。亲身去走一趟,发觉这实属夸张,不过在印度旅行的餐食,的确自始至终以咖喱为主。

在印度跟团游住的是当地四星级酒店,早餐分印式和西式两类。本着旅行时尽可能体味当地人生活的原则,我毫不犹豫地选择印式。先浏览一圈,发觉根本分辨不清那不同深浅厚薄的黄、橙、红、绿、咖色糊状覆盖之下是何种食物,仔细看英文标牌,看不懂的只好凭感觉选择是否要盛一点出来尝尝。好在印度人以吃素为主,咖喱酱汁下多是各种豆类和蔬菜,肉类基本是鸡肉和羊肉,与咖喱都很搭配,也没有非常规的食材。至于滋味,因为放了更多香料和奶酪,比中式咖喱辛辣浓郁得多,配上长粒香米饭或者现烤的金黄喷香、外缘薄脆当中柔韧的印度烤馕,再来两杯英式红茶,多么热烈而层次丰富的早餐。

而当你置身于孟买五月的街头,在四十多度的高温下穿过熙攘脏乱的集市时,就明白咖喱对于印度人是怎样重要的一种食物了。那种干燥闷热、浑身沐火般的天气里,任何人都难有食欲,而咖喱能开胃提神、还能预防食物变质。沿街常见推车卖快餐的小贩,一勺米饭或者一块饼,浇上热乎乎的咖喱豆汤,站在路边三五口就吃完了,这大概是当地最廉价的餐食。吃完后餐盘可以随地扔,因为那是用干树叶压制而成的。人未走远,已有几只瘦骨嶙峋的山羊冲上前对着餐盘撕扯咀嚼起来。想必它们也很习惯咖喱的味道。

如今在上海,我是资深咖喱粉丝,隔些日子就想吃。最爱的是泰式咖喱,比印度咖喱清爽、比印尼、马来的咖喱开胃,又比日本偏甜的咖喱更浓烈。尤其偏爱青咖喱,清香馥郁百吃不厌,只是理想的配料很难找齐,想在家自己做并不容易,而饭店里的也大多差一口气。偶尔遇上特别正宗的,只需一碗软硬刚好、晶莹喷香的米饭,就是完美一餐。

走出亚洲,我自认适应力和包容力超强的肠胃与味觉系统就偶尔闹情绪、出故障。在俄罗斯圣彼得堡乘游船,吃苏打饼干上的鱼子酱,鱼籽颗颗爆裂的口感倒是有,却咸腥有余鲜美不足。看来我吃到的只是下下品,据说上等鱼子酱吃上去非但不咸反而有淡淡甜味,且回味浓郁令人上瘾。不过此类产量极低价格远超黄金的贵族美味非我等草根可轻易企及的,所以也就没什么念想。土耳其从东到西走马观花地走一趟,各地都有特色风味,毕竟是多种宗教、文化碰撞交融、历史悠久的国家,算是饮食文化相当丰富。既有中东风味又有地中海风情,还有西餐的仪式感。

尽管每次境外长途旅行的后期都会因为想念熟悉的滋味而思乡心切,尽管走得越远就越有可能遭遇饮食不适的困扰,但当这类体验足够深刻,反而会成为旅途记忆中最鲜活生动、也最易与他人分享引发共鸣的部分。因为对于“吃”的关注是全人类共通的热点话题,而饮食习惯背后,指向的是一个国家、一个地区、一个族群的文化根基和集体潜意识。缺少“吃”的体验的旅行是不完整的,因为“吃”的缘故而止步则永远成不了真正意义上的旅行者。“

杰克·凯鲁亚克的《在路上》里写到:“但是我必须停止抱怨,起身行,我捡起背包,跟坐在痰盂旁的年迈旅馆柜台人员说再见,出外吃东西去。仍是苹果派与冰淇淋——越深入爱荷华州,苹果派就越大,冰淇淋就越浓郁。”这两样甜腻而孩子气的食物的支撑下,居然有了那样放荡不羁的旅程和那样具有超越性的经典之作。”

太过离经叛道的前辈我学不来,只想做个不轻易被任何原因束缚和局限的行者和吃货。我喜欢在云南大山深处为少数民族孩子们做水果色拉,在上海租住的房间里为三五知己包山东饺子,在青岛家里给父母煎西冷牛排,在加拿大温尼伯和高中同窗调出家乡风味的蘸料吃水煮海鲜。

我不能忘记雨季在西藏雅鲁藏布大峡谷徒步遭遇滑坡塌方,生死擦肩脱险后一口气喝下的那罐可乐;也总去回味在加拿大丘吉尔镇外的冰雪苔原上看北极熊时喝的冒着热气的蔬菜汤。这些看来最最平常的饮食,因为在极端环境中的非常经历,对我来说有了非比寻常的意义。我向往和计划着去景色风俗都更加不同的地方,当然也意味着吃更多超出想象的食物。我不带任何预期,只想让心和舌头肠胃都做好准备。

旅途具有放大和浓缩的功能,让其间发生的一切都显得夸张、强烈、富有戏剧性,吃是最能体现出旅者真实脾性的。口味上的偏好,对食物的态度,究其根本,与心中的执念、行为上的习气一致。人生本是逆旅而已,能走多远、走多久、走出的时空多么敞开和丰盈,还真跟“吃”有很大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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