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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篇关于民族文化的文章

 二十四小时开放 2017-07-09

    注:本篇文章曾在湖北恩施的“中国内陆腹地少数民族地区和谐稳定与生态文明建设暨中国少数民族哲学及社会思想史年会”会议上作大会发言,其中部分内容被《中国民族报》(理论周刊)(即第六版)部分转载发表。发表时并未交我审阅,其中有个别错字出现。

    这里借博客把该文刊出。

 

复杂性、地方性与文化多样性

 

吴彤*

清华大学人文学院科技与社会研究所,北京 100084

 

 

  :本文讨论了文化多样性的学理基础。本文为文化多样性提供两个新的学理基础,其中之一是作为本体论的学理基础——本体复杂性概念;另一个是作为认识论的学理基础——地方性知识概念。本文指出,这两个学理性的概念可以为文化多样性的概念基础做出若干清理,使得文化多样性的概念在现实的运作更具有准确性和合理性。

 

关键词:复杂性  地方性  文化  多样性

 

导言  文化多样性的学理基础:本体论和认识论

 

    随着科学发展观和和谐社会理念日益深入人心,文化多样性的观点也越来越被人们所接受。本文力图从学理的角度,说明两个基础性的学科可以为文化多样性提供良好的支持。如复杂性研究的本体复杂性概念和科学实践哲学里的地方性知识概念。文化多样性的保持和注意是由其深刻的内涵的,不是把某处的文化特征以一种脱离本土或者架空本土情境的表演 文化为载体来保护文化多样性的。这种嫁接在表演上的文化,或者是嫁接在旅游上的文化,已经失去了文化的深刻内涵。而文化多样性的丧失,则会在长远的时期影响一个社会的生存与繁荣。特别对于地域如此辽阔,民族如此多样的中国,文化多样性的保持与维护是形成和维护中国这块土地上各民族团结、和谐的最重要的因素之一。

    文化多样性的学理基础最为直接的是生态学基础。因为生态的多样性直接影响了文化的多样性。关于这两者之间的直接关系,学者们多有论述。本文毋庸对此做出更多的论证。本文另辟蹊径,从其他学科研究寻求这种学理基础支持。本文认为这种文化多样性的学理基础应该从两个方面加以证明:第一个需要从本体论含义加以论证,第二个则需要从认识论方面做出合理的论述。而新的基础性学理支持可以从复杂性科学研究和科学实践哲学研究那里获得。复杂性科学研究可以以复杂性概念为此提供本体论支持。而地方性知识观可以为文化多样性提供认识论支持。地方性知识观有两个来源,一个来自人类学(吉尔兹,2004),一个来自科学实践哲学(Rouse,J., 1987; 盛晓明,2006;吴彤,2007)。其中来自人类学的地方性知识观的提出有更为经验的实际观察和体验,而来自科学实践哲学的地方性知识观则概括力更强些。本文认为,这两个学理性的概念可以为文化多样性的概念基础做出若干清理,使得文化多样性的概念在现实的运作更具有合理性。

    下面,本文将分别讨论这些重要观点对于民族研究的意义。

 

一、文化多样性为什么需要一种更为牢固的本体论性学理支持?

 

    文化多样性为什么需要一种更为牢固的本体论性学理支持呢?这个问题与以下问题相互关联:

    第一,文化多样性得到多少认同?实际情况是,有许多人尽管在现象上承认文化多样性,但是本质上仍然希望以一种文化统一所有文化,或者支配所有文化。

    第二,文化有优劣之分的观点仍然占据主流,人们根本没有意识到,这种文化优劣说背后潜藏的危害。例如,认为汉民族的文化相对于本土的少数民族文化具有先进性,就是典型代表。再例如,认为西方文化优于中国文化,也是这种文化优劣说的变种。在后者上,有时,由于民族感情,我们不承认西方文化优于中国文化;而对于前者而言,通常在汉民族与少数民族文化相比而言,则很少有人认为不是这样。

    假如我们提出一种文化没有优劣,而只是不同的观点。是否有人赞同?是否能够得到学理上的支持?

    我可以从复杂性科学研究中,借用“复杂性”(complexity)概念,来为文化多样性寻找某种非生物科学种类的概念和学理支持。[1] 复杂性概念很多,如若从本体论角度看复杂性概念,那么还是法国文化学者莫兰的观点:“复杂性即某种相互交织的东西”。把复杂性本体论的概念运用到文化上,注重的不是有多少种类文化,而是文化的相互交织和独立性的保持上。因为如果在相互交织中,文化相互混同,消失其文化的独立性了,那么,某种文化也就不复存在了,某种文化不复存在,文化的多样性也就降低了或者消失了。这当然不是复杂性概念所要有的本体复杂性,本体复杂性要求的就是事物的交织同时又能够保持其独立性,这样事物的多样性才能增长,而不是降低。

    复杂性研究并不给予某种对象在体系中以优位的地位;复杂性概念在本体论的意义上强调“平权”和“交织”。每一种文化只要在历史中存活下来,它就一定由于这种与周遭环境的博弈而充满了智慧的生存之道。我们若是一种文化硬性统一其他文化,不仅会一步步消灭了其他文化,使实质性的文化变种为“观赏文化”、“旅游文化”,而且还会使某种其他文化一步步走向衰落,直至死亡。

    某种文化更为优位的思想和观点是万万要不得的。二战期间纳粹就采取了雅利安文化优位的立场,最后采取的极端方式消灭其他民族和种族,以至于自己也最终走向灭亡。我国古代就多处提倡从物质文化到精神文化的各种文化没有高低贵贱的观点,如《中庸》就说过,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这也是中国传统文化悠悠万年而不衰亡的原因之一。

    我们要认识到,文化之间没有先进与落后之分,即便是一个民族的文化延续了上千年,另一个民族的文化只有数百年,甚至数十年,也不能说历史悠久的文化是先进的,历史短暂的文化是落后的,或者反之。文化只有适应与不适应之分。文化之间只有差异之说。

    文化先进说或者落后说的基础是历史直线进步说或者积累进步说,人们相信历史是进步的,即便有时走回头路也是暂时的,历史的潮流和趋势是进步,因此历史上越后来出现的东西就越进步。真是如此吗?复杂性研究揭示这是一种误解。例如,技术的发明和创新并不是总是朝向进步的方向的,拿计算机的键盘来说,经济学史家已经证明现在的键盘不是最优的键盘,最优的键盘被发明过,但是在市场上,它不被采用。波普尔告诉我们,如若一个所谓的规律是普遍的,那么只需找到一个反例,就可以证伪它,我们已经利用技术经济学史的案例做出这种普遍性的否定。历史积累进步或者直线进步说是可疑的,也许没有普遍一致的历史,有的只是一段一段的、斑杂的历史。因此,文化也是如此。某种文化也许适应某地,另一种文化也许适应另一种环境。所以不要拿一种文化去斥责不同的文化。

    这种知识还有更为重要的文化本体论意义,即它的本质上的不扩张性。它表明,不论我们在哪里,都需要从心底里尊重那里的文化,因为那里的文化是那里的人们有效的处理人与自然关系,人与人的社会关系的生存方式之一。当然,在帝国主义强权横行天下之日,我对这种不扩张的文化很担心,另一方面,我们不能把我们的文化变成掠夺性的狼的文化,我们如何能够让狼懂得尊重我们的文化呢?这是一个问题,一个生死攸关的问题。

 

二、文化多样性的认识论基础及其意义:地方性知识观

 

    如果说,复杂性本体论概念为文化的多样性给予了本体论的基础支持,那么,人类学和科学实践哲学里的地方性知识观则文化多样性的合理性提供了认识论和方法论的强大武器。

    我们知道,在不同文化间,有一个不认同到部分认同,再到认同的过程。

    在S. 阿龙、R. 舍普等的《非正规科学:从大众化知识到人种科学》著作里(这是一部采访法国当代学者关于非西方传统的自然知识的看法的一组发表在《法国文化》上的访谈录),这些法国文化学者发表了对西方以外的文化发展出来的关于自然、社会知识的一些看法。如采访者R. 舍普所说,其中大部分学者秉持这样一种观点,“发现传统知识和技能的深刻逻辑,同时逐渐把这样的或者那样的文化所固有的思想方式变为自己的”,“没有任何一个大陆能够蔑视别人的实践或信仰,还有知识”(见该书引言部分)。这样的观点表达了很好的意图。但是,正如该书书名所述的那样,非正规科学的表达在事实上仍然表达了一种等级低下的知识概念。而ethnoscience最初也包含着这种知识只存在于原始的、未开化的人群中,而只有白人社会才掌握所谓的世界性、普遍性的自然知识,需要特别注意的是,本书的法文名为:La science sauvage, Des saviors populaires aux ethnosciences,最后的ethnoscience,译者译为“人种科学”,其实就是我们所说的“原始自然知识”。当然这比根本不承认其它民族还有科学已经进步不少了(阿龙等,2000)。

在人类学里,地方性知识表明了西方学者已经开始部分认同非西方知识的有效性和合理性。但是,这是一个执掌知识大权的西方大哥与非西方小弟弟们之间的不平等关系。这是一种仍然把西方知识视为高人一等的普遍性知识的知识观和认识论。

    西方知识真的是普遍性的?而非西方知识才是地方性的吗?最近,西方学者、科学实践哲学提倡者,也是美国新生代科学哲学家劳斯(Rouse, J)提出了一种新型的地方性知识观,他认为,所有的知识在本性上都打上了地方性的烙印,西方知识也不例外。这种知识的运行与权力有关(Rouse, J.,1987)。这种地方性不是仅指与地域有关的知识,而是指知识的本性与其发生的条件、语境不可脱离干系的意蕴(见,盛晓明,2000)。即其知识产生的条件、知识辩护的条件均不可抽象。其实任何知识命题或者定律到一地或一事之运用必然会涉及到具体的条件(初始条件以及边界条件),有时还需要辅助假设,还需要混合其他定律来共同解决。因此,如卡特赖特所说,世界是斑杂的,定律不是普遍的(卡特赖特,N.,2006)。而新经验主义科学哲学家卡特赖特更是精心论证了所谓的西方普遍性的科学,实际上是通过其他情况均同的假设,并且通过实验室理想化实现这种其他情况均同条件,把地方性的实验室搬到世界各地,使得这种实验室成为世界的基本特征而实现科学的“普遍化”(卡特赖特,N.,2006)。所以,科学知识本性仍然是地方性的,它只是成功运用了实验室屏蔽条件,使得科学可以运用于设定的人工条件,从而使得它像普遍化的知识而已。

    当然,科学是成功的地方性知识,但是这种成功是血腥伴随的成功;这种成功是把莱布尼兹的单子推广到全世界,是现代化进程所需要的那种把人均匀化,把人的个性消灭掉,使人成为机器的过程。由于人被资本和机器搞的普遍化、一致化了,因而食品也才能工业化,工业化才能遍布全世界,统治全世界。因此,科学知识的成功是与资本密切联系在一起,正如马克思在资本主义早年时期所批判的那样,科学是不花资本家一分钱的帮凶(马克思语)。文化如若想向科学学习,就是把自己磨掉所有个性,变成为与资本共同运行的快餐文化。文化不能这样。文化如若也成为资本的帮凶,人就彻底异化为均匀的机器和没有情感的单子了。

    地方性知识观的对于文化的认识论意义在于,它告诉我们,一切知识来源于实践,实践总是具身的,地方性的。知识与地方性的关联,表明这种知识的地方性有效性。用科学取代它,则可能遭遇问题。例如,云南红河地区哈尼族的梯田里是稻、鸭、鱼混养,而以现代科学的化肥施肥方式的稻田耕作就不适于这种地方,强行如此,则破坏了哈尼族的良好的传统耕作系统(参见:严火其、李琦,2008)。文化的地方性和知识的地方性,要求我们尊重本土文化,不去强行推广所谓的科学文化,即便引入外来文化也要适应当地的文化和生态为主,而不要求本土文化向外来文化转化。我们并不排除学习他人文化的可能,但是学习不是消灭自己文化,而是让自己的文化更有多样性文化的养分。事实上,本土的地方性知识远不是僵化不变的传统,它能使应用者有能力进行相当精确的预见性分析,本土知识在环境评估中的广泛应用和其所具有的创造性和多学科性;这种知识的动态性和相当强的预见性(玛丽. 鲁埃等,2003)。

    我们的政府在开发大的工业文明项目时,有时最多注意到了生态移民的经济利益不受到损害,很少注意到其深层的文化意蕴。譬如,一个地区的建设和开发到底应该由谁来决定?是当地的居住民,还是开发商?是为了美丽的家园?还是为了工业的利益?生态多样化公约(CBD) 指出: 每个签约方应( ??) 尊重、保护和维持原住民和地方社区的知识、发明和实践??(第8 款(j) )(玛丽. 鲁埃等,2003)。

    再譬如,这样的问题,在我的印象里,似乎在中国根本未曾考虑和无需考虑,但是实际上它可能蕴含着极大的隐患,种下了极大的不稳定的文化种子。我举例以说明之。

    在加拿大魁北克的詹姆斯湾,开发商和政府要修建一座水利水电大坝,据说大坝的修建会对本土居民带来诸多好处。而当地居民却极力反对。他们推举了一位他们尊敬的长者来据理力争。这位长者是一位常年生活在那里的土著。这位长者出于自愿和对动物的真诚关注,用自己的语言谈了各种各样的动物的食物习性、行为和栖息环境。他的述说远远超过了对生态的单纯描述。他不光提供了根据自己的环境知识做出的评估,而且还预见了计划中的水坝建设会对动物、从而也对克里人造成的具体影响。他特别提及这样的事情:

我拥有一片imiskuuschiy (用陷阱捕捉河狸的领土) 。我占有的这片土地是我父亲赖以为生的土地。我站在那里,看到那里,看到所有那些他教我ntuhu 的每一个地方。在我们一起狩猎和捕鱼的地方,我时刻都会想到他,想起他教给我的一切( ??) 。如果在河流上建立水坝的计划开始实施,他的尸骨就会被水淹没。他的躯体将葬身于水库的最深处。那样的话,我的身心怎么能够与这座水坝融洽共处呢?(玛丽. 鲁埃等,2003)。

    这段话有极为深刻的文化含义,假如我们政府和开发商要建造的大坝的动机是为当地人民谋福利的,但是建造的大坝在文化深层形成了一种仇恨,那么这个大坝不是在本土居民与政府以及开发商之间建造了一座仇恨的大坝吗?一座甚至多年都无法拆毁的文化大坝。我们的政府和开发商考虑过这样的事情吗?想过这样只为经济利益的事情可能带来的问题及其后果吗?政府的确应该去补补文化方面的课程。不要只想着GDP,想着我在任期间有什么政绩,而应该想想如何尽可能在在任期间为本土居民和本土知识的发展,即文化多样性做些事情。特别是为本土的文化多样性及其发展多做些事情。如果对本土知识进行研究是为了服务于穷人和边缘人群的利益,那么就应该重视不同种类知识所维持的制度和实践(阿伦·阿格拉瓦尔,2003)。

 

三、结语

 

    第一,复杂性科学的复杂性概念为文化多样性的增长提供了本体论的一个新的依据;科学实践哲学的地方性知识概念为文化多样性的合理性提供了认识论的新的依据。依据这两个概念的要求,一个地区的生态文明建设和文化多样性的建设,甚至比其经济增长更为重要。它告诫我们,在引入工业文明项目建设时,要特别注意与工业文化相适应的是西方科学,它的基本要求就是祛除多样性,形成其他情况均同的条件,因此,现代意义的科学与文化多样性为敌的。

    第二,既然所有的知识都是地方性的,既然科学也是地方性的。我们不同地域的少数民族文化就更有权利要求我们的文化张扬,要求这种文化张扬的空间、实践和条件。我们不自卑,我们不骄傲,我们不把自己的文化作为“表演”、“旅游”的文化,我们就有希望。

    弘扬文化多样性及其建设,路还很远,也是极为复杂的事情。让我们携手理论与实践,共同打造文化多样性大放异彩的新文化中国。

 

 

参考文献

Rouse,J.,1996,Engaging Science, How to Understand Its Practices Philosophically, Ithaca and London: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阿伦·阿格拉瓦尔,2003,本土知识与分类战略,《国际社会科学杂志》(中文版),2003(3):11-21。

阿龙,S.,舍普,R.等,2000,《非正规科学》,万佚、刘莉译,北京:三联书店。

卡特赖特,N.,2006,《斑杂的世界,科学边界的研究》,王巍、王娜译,上海:上海世纪出版集团。

吉尔兹,2004,《地方性知识——阐释人类学论文集》,王海龙、张家宣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

玛丽. 鲁埃等,2003,知识与远见:传统知识的预见能力,《国际社会科学杂志》,2003(3):61-71。

吴彤.2005,走向实践优位的科学哲学——科学实践哲学发展述评,《哲学研究》,2005(5):86 - 93.

吴彤,2006,科学实践哲学视野中的科学实践——兼评劳斯等人的科学实践观,《哲学研究》,2006(6):85-91。

吴彤.2007,两种地方性知识——兼评吉尔兹和劳斯的观点,《自然辩证法研究》,2007(11):87-94.

盛晓明,2000,地方性知识的构造,《哲学研究》,2000(12):36-44。

严火其、李琦,2008,自然主义的哈尼稻作及其可持续发展,《中国农史》,2008(3):33-44。



* 吴彤,男,蒙古族,1954-03,清华大学人文学院科技与社会研究所副所长,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系统科学学会副主任委员,《系统科学》常务副主编;中国少数民族哲学暨社会思想史学会常务理事。主要研究方向:科学实践哲学,复杂性与系统科学哲学,科技与社会。

[1] 当然,很容易从生命科学或者生态科学里找到对于文化多样性的支持,但是这种支持由于来源于文化研究的近亲,而不容易得到人们更为普遍的支持。所以我宁愿采纳更为远缘的学科来支持文化多样性的观点。复杂性科学研究的一个预设,也是受到经验研究的支持,即复杂性程度高对于事物系统是一件好事。本文不去讨论这个预设,而是在这个预设基础上,借用复杂性研究讨论文化多样性的维持与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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