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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安江水库移民故事集(四)】我的移民生涯

 老骆驼4753 2017-07-09

1957年,新安江水电站主体工程动工兴建,近30万的淳安人为了支持国家移民行动,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祖祖辈辈生活的家园,告别了安眠在青山绿水间的列祖列宗,他们或肩挑背驮,或扶老携幼......辗转几千里,踏上了外出的征途,其中的艰辛不言而喻。

就让我们乘坐《新安江水库移民故事集》这座时光机,一起回到五十八年前,回看当时移民的真切情景。

相信他们的故事,一定会直击你的灵魂......



My Immigrant storys
我的移民故事
作者:洪美娟

如果说三峡库区是移民,那我们就是逃难。从1959年4月后靠云林开始,我们经历了后靠、回流,再移民、再回流,直到65年1月再度移到武义,在白阳山下建起新界首村,才结束流浪般的移民生活。

你问我最苦到什么程度?盐都没得吃。那时,买东西凭票,像我们这种回流的人,户口在外地,什么票都没有,日子过得像野人。到武义,别说家具,连辅盖和衣服都烂了。

拆屋先折了大叔

刚得知移民,没人相信。直到拆屋队进村,大家才慌乱地整理东西。我们几家不知愁滋味的孩子,好奇地跟着拆屋队跑。

拆到我家时,爸爸和两个叔叔一大家子都候在门外,看拆屋队的人把绳子从大门两侧的窗户里塞进去,系在主梁上,口里喊着一二三,几个人一起用劲拿,主梁倒了,房子自然就塌了。从腾空而起的灰尘中,只见爸妈的脸色灰白着,像一下被抽走了精气神,摇晃几下,但还是站住了。

“姆妈!”突然,一声狼嚎般地哭喊,在我耳旁尖锐地响起,大叔周泰康扑通一声重重地跪下了。拆握队的人,许是第一次听到一个大老爷对着房子撕心裂肺地喊娘,一时都傻了,呆呱呱地看着我们。




那时,我不懂啥叫移民,看着一户户的人家都搬到别的地方住,反觉得神奇、好玩。跟着拆屋队拆房子时,我最关心的还是屋梁上有没有燕子窝,有没有小燕子。直到我家房子倒下的片刻,突然产生很奇怪的感觉:没家了!没地方住了。看家里人哭,我也跟着哭。

后来,听叔叔说,我们家的房子在村里虽算不上数一数二,却也高大气派,是爷爷为他的三个儿子造的。爷爷周全地把三兄弟各自成家后可能不和的事情都考虑到了,唯独没有想到,会因为移民,把好好端端的房子给拆了。

哭倒在地的大叔,被众人扶起时,面如土色,像刚生了一场恶病,本来强壮的体魄一下被抽干了精血,顷刻间老去几十个年华,连背都有点驼了。后靠云林村,大叔就不能干农活了。云林村人欺侮我们界首移民,凡是不能劳动的妇幼病老者都没有口粮,与其饿死在云林村,不如回老家。大叔一家子同界首村的其他移民一样,三三两两地连夜回老家。




经历了第一次移民的界首村民,回老家后比过去更团结。加之,水没满上来,回流的村民们就一个个废墟里搭建起临时的家。

谁也没有想到,1960年4月的一天,新安江的水像白娘子作法——水漫金山。一夜间,界首村淹了。基干岭上还没建好的集体家园也淹没了。

绝望中的界首人,再一次面临背井离乡。

1960年初夏,界首村远迁金华杨梅垄八一农场不久,大叔就病逝了。从移民拆房到病逝,前后年把时间,他最终耐不住无家的颠簸,过早地解脱自己,追寻爷爷奶奶去了。

折腾的学业

我的亲生父母是许源人,生十来个孩子都养活了。家里穷得连稀粥都喝不饱,吃了上顿没下顿,父母无奈,在我出生29天后,界首村的养父母抱养了我。

养父母家只有一个女儿,比我大好多,一家人待我很好,连二个叔叔也待我如己出。我家的条件算不上最好,倒也衣食无愁。




1959年4月水库截流,界首村部分作田队留在界首管理田地,其他的除投亲靠友的外,全部后靠云林村。后因安置没有衔接好,导致好多家具物品没来得及搬运,下大雨时,被冲走了不少。

后靠云林,父母把我的学籍转过来,还没去学校报到,就与云林村发生矛盾,大家又偷偷把家当往肩上一挑,连夜往界首赶。我家也一样。这一来,人是回界首,学籍、户籍却在云林。我的学业也因移民而中断。

当时,水还没有满上来,界首的房子也没有拆光,有部分留给种田队住的。大家仿佛能回界首就是莫大的幸福,没有任何怨言,在断垣残壁间门板一搭,草席一盖,就算是个“家”。也许是经历了寄人篱下的不安,再回来的界首人变得异乎寻常的团结,谁家有事,吭一声,村民就自发来相帮。




农民嘛,只要有个住的地方,就开始忙农活,指望下一季的收成能吃饱肚子。约半年左右,不见水满上来,看看绿油油的庄稼,村民开玩笑说,水要能满到界首,我一口把它喝干。界首人想啊,就算水把我们村淹了,我们把房子造高点不就没事了!抱着这个念头,整个界首村,除了干农活,大家一门心思在基干岭上重建集体家园。

龙王爷不理会界首人的恋家心结,1960年4月的一个晚上,有村民从睡梦中醒来起床小便,脚伸下来,“扑通”落进水里,有的村民发现水情已无法从前门逃生,一家人只好从后门往后山撤,一时间,整个界首村陷入从没有过的恐慌中。到天亮时,全村人到是一个不少地逃了出来,家什全让龙王爷给贪了。

这水,似乎专跟界首人过不去,还在一个劲地往上蹿。那些日子,老天像铆足了劲与界首人过不去,雨下得忒欢,全然不顾我们全村小孩哭,女人愁,男人落泪……

就这样,大家眼睁睁地看着:界首村没了,基干岭也淹了……界首人散居进山林。




再度移民金华的八一农场当工人。我们村分成三个地方,我家在杨梅垄。因祸得福,界首人长长地吁出了心中的块垒。我也成为金华特产学校果木队的一名学员,中断一年多的学业得以续上。

特产学校给我们每人每月口粮35斤,肚子实了,家也安定了,我在学校也学得很认真。然而,好景不长。没过多久,因国家困难,口粮紧张,我们学员每人每月35斤逐渐减到20斤。

正是长身体的我,肚子里好像生牙齿,饭吃过没一会,就饿了。心想果木队干的体力较多,肚子容易饿,就转到兽牧队的养猪厂,总以为工作强度减了,肚子能顶饥点,哪知,口粮就像开闸的水,不断地减少,最后是每人每月4斤口粮。



而杨梅垄八一农场也因负担过重,将界首移民解雇,另分冷水田、黄泥地让我们自做自吃。因为害怕再度回流吃苦头,界首人妥协,心想,只要有土地,就不怕饿肚子。于是,大家把肚子问题全部寄托在那些冷水田里。

许是上苍不想让界首人就此安生。分到田地的第二年,因气温等原因,稻秧缺少,与我们移民村相隔四、五里的开化村,靠着人多势众又是本地人的优势,二十个年轻人来偷我们的晚稻秧时,双方开架了。




要知道,没有稻秧,就等于少了一季的收成,这不是倒人家碗里的饭吗?这关乎全村人的生计。界首人急了,顾不得界首移民只有四百多人口,而开化村是三千多人口的大村,村里还有很多权把式,打架只有吃亏份。界首人想的是如何保住秧苗。如果不能将对方制服,以后将永无宁日。

村民从家里取来猎枪,情急中开了一枪,对方愣了,界首人乘机一拥而上,抓了他们近二十个年轻人。事后,虽由金华区出面处理。然而毕竟是结怨了,冷静下来村民才感到事态严重,若被对方报复,三千对四百,人家什么时候想灭掉我们都不知道。




就在大家七上八下时,村里又出现狼叼人事件。一个不到二岁的孩子,睡在妈妈的手腕里被狼叼走。妈妈在睡梦中听到孩子的哭声,下意识地往怀里抱,才发觉身边没孩子,急三火四追出门外……那一夜,全村都出动了,到天亮只找到一堆血肉模糊的孩子衣服。

村民们躁动了。于此在这里等着饿死,被狼咬死,或隔壁村报复之死,不如再回老家开荒。

就这样,我时断时续的学业,也在三三两两回乡开荒的村民中,结束了。

再度倒流

19岁的我,饿得一阵微风都能吹倒。一天晚上,小叔偷偷地问我,要不要回老家开荒种地。我想也没想,就一口答应了。走之前,我告诉爹妈,等我种出粮食,再来接他们回老家。

那时,坐火车管理忒严,特别是那些拖家带口的,只要是移民倒流,必定会遣回。我和小叔只带了几件换洗衣服和二十来斤应急粮食。是这点口粮在进站时,差点被查出,幸亏小叔机灵,装肚子疼给蒙混过去。事后想想都怕,真要给没收,还不知会发生什么事?




到淳安后才发现,界首已轮为岛。小叔带着我摆渡到界首村起伏的山里,搭好茅棚,准备第二天找地开荒时,我的脚却下不了地,小叔查看是得了毒丁疮。小叔知道,这是个要命的东西,说不定熬不到第二天。

看着重重的山梁,出来带的一点盘缠都用光了,如何能走出去求医?小叔看看我,深深地叹了口气,把剩下的一点口粮给我留着,摸把泪,走了。

因为高烧,我躺在圆木拼凑的床上,迷迷糊糊中看到妈妈在摸眼泪,爸爸在一边骂我没良心,白疼我了……爸妈一直对我很好,从来没有埋怨过,这是怎么啦?来之前是得到他们同意的啊。

我想给妈妈擦泪,想告诉爸爸,我有良心的,只是想种出粮食来,接他们来才不会饿肚子。可我就是说不出来,也动不了。就这样,一直撕扯着。急得我口里都快冒烟了,到处找水喝,爸爸却变得像一头狮子,一头朝撞过来,嘴里骂着,你没良心我也不活了……痛醒过来,原来是自己重重地摔到床下,正好磕上痛脚。一个人在山里,也不知道到底睡了几天。

烧退后,想着梦中的情境,我强忍着痛,心想一定要种出粮食来,可这脚怎么办?我慢慢地半走半爬,终于摸到贤桥头村的一户门前。在城里开药店的见面姐姐听说后,赶来把我接去,给我敷了三贴药,一个礼拜就好利索,这条命就算捡回了。



脚好了后,我重回界首库区找地开荒。当时,我的想法很简单,一定要种出粮食来,把爸妈接来。

在野外独自一个人弄吃还是第一次,就像儿时玩过家家一样,捡三块大石头,锅子往上一放就算灶头,这样的结果是烧的时候四面冒烟,鼻涕眼泪都给熏出来。

后来,我想个法子,将砍来的木棍按方型敲进地面,中间用一小捆柴做圆心,然后,把木棍和柴之间的空间用土夯实,再把柴拿掉,就是个很好的灶头。

灶头做得再好,没有粮食放下去,锅里是煮不出东西来吃的,那年月,大家都苦,不到万不得已,是不能向人开口。见面姐姐给我的十斤玉米粉,我硬是和着各种野菜、野果一起,吃了整整一个多月。开化马金的姐夫家条件稍好点,看我太苦了,太老远地给我送了五十斤玉米粉。这样,我能捱到秋收了。




回库区开荒时都是各自为村,散居山林,难免有些意外。记得当时,同我和小叔一样搭火开荒的俩人,烧山时不小心把山林给点着了,尽管他俩和周围赶来的人一起奋力扑救,还是烧掉了半座山。他们知道烧了山是犯法的,干脆自己到法院去自首。

法院院长问清情况后,对他们说,看在你们是淳安移民的份上,只要你们重新回到移民点去,我不判你们坐牢。俩人一听,让他们回移民点,急了,说我们还是坐牢吧!

法官没想到,还有宁可坐牢也不愿回移民点,这是什么移民生活。他转过身去,轻轻地擦去了眼泪,法官法外留情,温和地让他们回去,把烧出来的地好好种,下次烧的时候要万分小心。俩人背着辅盖走出法院老远,还不放心,生怕法官是逗着玩的。

我没有开荒经验,所幸没有发生过一次森林火灾。只是开荒的人多了,近的好地方都没了,我只能到更高更远的山里。有时,带着中饭出去,走到山脚下,肚子饿了,想想带着累,干脆吃了再上山做事,就这样,常常是饿肚子干一整天,回到住的棚里已是漆黑了。




开荒种地苦,也苦不过没盐吃。那时候,买什么都凭票。像我们这种移民出去又回流盘桓库区靠开荒过日子的人,户口都在移点地,别说穿衣,连盐都是个大问题。

我们从界首群岛出来过排要二毛钱,现在二毛钱掉地上都没人捡,可那是二毛钱对于我们来讲,不算个小钱。不到万不得已,一般很少离开。

没油的饭菜一样吃,无大碍,没盐吃,饭菜没味不说,人会变得没力气,浮肿,甚至死亡。

记得我有段时间没吃到盐,全身没力气,我家算是幸运的,妈妈在金华的时候,能省则省,正好给后来界首岛的日子给予补给,到妈妈手里最后的三尺布票换了盐时,爸妈的眉头都紧紧地锁上了。




因为岛上的生活都是各自为“村”,相隔较远,了解的不多。后来才知道,有不少的村民没盐吃得了浮肿,甚至死亡。我们的生活陷入生死关头,有地方可投奔的都走了,无处可去的只能等待。

 最后一年的大队长和最早一任的主任

1965年元旦,我们移到武义时,原先二百多户的大村,经过几次大迁返,只剩八十多户了。

当我站在武义的新村,住进由国家统一建的泥平房里时,一颗悬着的心总算落到实处,经历七年动荡的移民生活才结束。我想,只要有田地、有房住就比在库区开荒硬撑着强。

到武义后,大家的劲都往一处使,相信只要好好干,日子总会好起来的。打石、放炮,挑石头改辅黄泥路,种树,装自来水、配电房,村里什么重活、累活、脏活我都抢着做,年轻嘛,累了睡一晚劲又回来了。




因为我有文化,义务兼任过小队会计,大队助理会计,大队会计、赤脚医生、兽医等。就这样,一直干到28岁那年的5月21日,为躲山上的滚石摔下去,腰部严重受伤,之后,再也不能干重活了。为了一家人要吃饭、穿衣,我一个正劳力闲在家总不是滋味,于是,我开始自学裁缝,并一直做到四十来岁,眼睛不好为止。

大概是三十七、八岁,我当上大队长。不知是七年动荡的移民生活,导致我的不安生,还是几次与死神擦肩而过,却奈何不得,让我变得无所惧怕,反正我不想像之前的大队长那样,我想为大家做点什么,一时又没头绪。

端节前,等着给孩子做衣服的太多,忙不过,像往年一样,让老婆孩子一次帮忙,锁扣眼的、剪线头的、熨衣服的都有了,我只顾裁剪和缝纫,一家人起早带黑地在节前都赶出来了。




那几天,尽管累得够呛,看着收进来的钱和接下来相对清闲的日子时,老婆还是笑了。她说,要是田地也能像做裁缝一样就好了,忙时一家人起早摸黑地干,空下来就玩他几天,多好。

老婆的话,启发了我。大家一起干,拖拖拉拉耗时间,不像给自家干活。如果土地到户,村里人可以更为灵活地运用土地,说不定还能找到致富的路子来。

于是,我私底下找了多位村民,同他们讲分田到户的事,看大家的反应,结果极大多数人都同意我的想法。

于是,在召集村民会议,说出我的想法。大家都觉得这是好事,可人家是集体化,我们干个体,这不摆明了破坏社会主义建设吗?到时候,田地分不成,还弄个什么反党反社会主义怎办?




我拍着胸脯说,只要大家同意,有责任我担着。不过丑话说在前面,为了减少动静和不必要的麻烦,分田地时,如果轮到谁家多一分少一分都不许计较,那些家里劳动力差不愿意分田到户的人组织一个小组,把村里最好的田地留给他们,不料他们也同意分了。

计划定下来,我去找来村里在外地教书的老师,让他回村测绘全村地图,并计算出每块田的面积和拼图,并绘出每块田地的原貌形状图,再根据好、坏搭配,按人口分田到户。分田那天,大伙都很隆重,齐齐地聚在会议室里,对着地图,把田地给分了。那是1981年。

后来,大家都说我是敢为人先的领头人,说我们村是全县第一个联产承包责任制的改革村。其实,当初做这一切的时候,没想这么复杂,只想让大伙能更合理地利用土地和劳作时间。




这不,后来村里就出了一个珍珠大王,起码证明我的想法没错。你把人家的手脚捆了,天天锄头柄抵下巴,能行吗?人都是有私心的,给自己做事同给公家干活肯定不一样。

你问我有没有后怕,我还真没有想那么多,大不了做牢。想想我们界首村民三迁二返,吃了那么多的苦,让大家过好日子总不会错。再说了,大家都愿意分,证明我的决定是顺民意的,村民就不会把我给供出去。

村民分到田地后,如鱼得水,界首人凭着勤耕好学的传统,日子过好也不枉当初的冒险。你看我们村的绿化和高楼,它不只是武义县最富的移民村,还是“浙江省能源和住房综合示范村”,值得自豪吧!

还有我的二个儿子,已经是真正意义上的新武义人。大儿子当兵十六年,复原回武义当公安,小儿子给武义县团委开车,业余时间做监控。他们的小日子个个都过得好,根本领会不到我们当年移民的苦。作为父亲,我更希望把子孙后代的苦都一个人吃了。

有趣的是,我是最后一任的大队长, 最早一任的主任,有历史意义吧。要说感慨啊,穷的时候,大伙很团结,富了后,就各怀各的小九九。


撰稿:移民办

编辑:倪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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