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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明在低头的一瞬

 也无风雨18 2017-07-09

俄罗斯的教堂与街头随处可见的人物雕像一样多。雕像多是这个民族历史中各个阶层的伟大人物。大理石、青铜、石膏雕刻着的无一不是人物肉身的姿态,其音容笑貌,在各色材质中如花朵一样绽放。至于这躯壳里的灵魂去了哪里,只有上帝知道了。

莫斯科与圣彼得堡那几座著名的东正教堂并没有给我留下太美好的印象,因为它们太富丽堂皇了。五彩壁龛中供奉的圣像无一不是镀金的,《圣经》故事的壁画绚丽得让人眼晕,支撑教堂的柱子也是描金勾银,充满奢华之气。宗教是朴素的,我总觉得教堂氛围与宗教精神有点才相悖。

    即使这样,我还是在教堂中领略到了俗世中难以感受到的清凉与圣洁之气。比如安静地在圣洗盆前排着长队等待施洗的人,在布道台上神情凝重地清唱赞美诗的教士,但是这些感动与我在一座小教堂中遇见扫烛油的老妇人相比,就微不足道了。

莫斯科的东北方向,有一座被森林和草原环绕的小城——费拉基米尔,城边有一座教堂,里面有俄罗斯大画师安德烈?鲁勃廖夫的壁画作品。我看过关于这位画师的传记电影,所以邂逅他的壁画,有一种惊喜的感觉。教堂里参观的人并不多,我仰着脖子,看安德烈?鲁勃廖夫留在拱顶的画作。同样的画基督,他的用色是单纯的,赭黄占据了大部分空间,仿佛又老又旧的夕阳在弥漫。人物的形态如刀削般直立,其庄严感一览无遗,是宗教类壁画中的翘楚。我在心底慨叹:毕竟是大画师啊,敢于用单一的色彩、简约的线条来描绘人物。

透过这些画作,我看到了安德烈?鲁勃廖夫故乡的泥土、树木、河流、风雨雷电和那一缕缕炊烟,没有它们的滋养,是不可能有这种深沉朴素的艺术的。

    就在我收回目光,满怀感慨低下头的一瞬,我被另一幅画面打动了:有一位裹着头巾的老妇人,正在安静地打扫凝结在祭坛下面的烛油!

    她起码有六十岁了,她扫烛油时腰是佝偻的,直身的时候腰仍然是佝偻的,足见她承受了岁月的沧桑和重负。她身穿深蓝色的长袍,戴蓝色的暗花头巾,一手握着小铁铲,一手提着笤帚,脚边放着盛烛油的撮子,一丝不苟地扫着烛油。她像是一个虔诚的教徒,面色白皙,眼窝深陷,脸颊有两道深深的半月形皱纹,微微抿着嘴,表情沉静。教堂里偶尔有游客经过,她绝不张望一眼,而是耐心细致地铲着烛油,待它们聚集到一定程度后,用笤帚扫到铁铲里,倒在撮子中。她做这活儿的时候是那么虔诚,手中的工具没有发出一点刺耳的响声,她大概是怕惊扰了上帝吧——虽然说几个世纪以来,上帝不断听到刀戈相击的声音,听到枪炮声中贫民的哀号。

    我悄悄地站在老妇人的侧面,看着祭坛,看着祭坛下的她。以她的年龄,还在教堂里做着清扫的事物,其家境大约是贫寒的。上帝只有一个,朝拜者却有无数,所以祭坛上蜡炬无数。它们播撒光明的时候,也在流泪。从祭坛上蜂飞蝶舞般飞溅下来的烛泪,最终凝结在一起,汇成一片,牛乳般润泽,琥珀般透明,宛如天使折断了的翅膀。老妇人打扫着的,既是人类祈祷的心声,也是上帝安抚尘世中受苦人的甘露。

    如果我是一个画家就好了,我会以油画展现在教堂中看到的这一幕令人震撼的情景。画的上部是安德烈?鲁勃廖夫的壁画,中部是祭坛和蜡烛,下部就是这个扫烛油的老妇人。如果列宾在世就好了,这个善于描绘底层人苦难的伟大画家,会把这一个主题表达得深沉博大,画面一定充满了辛酸而又喜悦的气氛。

    这样一个扫烛油的老妇人,使我的费拉基米尔之行变得有了意义。她的形象不被世人知晓,也永远不会像莫斯科街头伫立的那些名人雕像一样,被人纪念着,拜谒着。但她的形象却深深地镌刻在我的心中!镌刻在我的心中的雕像,该是不会轻易消失的吧?

    我非常喜欢但丁在《神曲》的《天堂篇》中的几句诗,它们像星星一样闪耀在结尾《最后的幻象》中:

    无比宽宏的天恩啊,由于你

    我才胆敢长久仰望那永恒的光明,

    直到我的眼力在那上面耗尽!

    那个扫烛油的老妇人,也许看到了永恒的光明,所以她的劳作是安然的。而我从她身上,看到了另一种永恒的光明:

    光明的获得不是在仰望的时刻,而是于低头的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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