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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玉的孤独

 红瓦屋图书馆 2017-07-09

    刘晓蕾

    到第49回,《红楼梦》 全书 (80回本) 已过半。

    宝琴来了,还有岫烟、李纹、李琦。众人皆赞叹她们的美好,宝玉最为惊异:“老天,老天,你有多少精华灵秀,生出这些人上之人来!”随着她们的到来,大观园的欢乐也到了顶峰。

    此时的荣国府,还在全盛时期。看,“琉璃世界白雪红梅,脂粉娇娃割腥啖膻”,大家齐聚一堂,喝酒、烤鹿肉、吟诗联句,连老太太都坐着小竹轿过来凑热闹,这个冬天格外温暖。

    然而,《红楼梦》 是本悲哀的书,乐极之处,总藏有悲哀的种子。联诗时,王熙凤自告奋勇起头,说出“一夜北风紧”,冷峭之极,更像一个隐喻,一句谶语。荣国府的富贵如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却处处笼罩“三春过后诸芳尽”的悲凉,看回目便知:“秦可卿死封龙禁尉,王熙凤协理宁国府”、“贾元春才选凤藻宫,秦鲸卿夭逝黄泉路”、“寿怡红群芳开夜宴,死金丹独艳理亲丧”、“开夜宴异兆发悲音,赏中秋新词得佳谶”……冷与热,生与死,繁华与衰落,总是如影随形。

    所以,宝玉“喜聚不喜散”,热烈拥抱当下一切美好,骨子里却是悲剧心态,饱含孤独和虚无。因为他深知生命的本质,这一切都将不复存在。越深爱,便越绝望,越孤独。

    第56回,宝玉做了一个梦,梦里见到了甄宝玉,奇怪的是,与此同时,甄宝玉在梦里也梦见了贾宝玉。前80回甄宝玉从未出场,只在众人的八卦里一闪而过。宝玉听江南甄家的人说,她们家也有一个宝玉,长相、性格都一样。他满心不信,回到怡红院,疑惑中忽忽睡去。梦中到了一座花园,跟大观园一般无二,又来了几个丫鬟,跟袭人、平儿也不相上下。众丫鬟见了宝玉,以为是她们家的宝玉。

    宝玉心中纳闷:难道真有另一个我不成? 便顺步走至一所院内,却见一人卧在榻上,旁边几个女孩在做针线。榻上之人叹气,一个丫鬟笑道:宝玉,你不睡又叹什么? 想必为你妹妹病了,又胡愁乱恨呢。宝玉吃了一惊,榻上少年说:“我听见老太太说,长安都中也有一个宝玉,跟我一样性情,我不信。我才做了一个梦,梦中到了一个花园子里,遇到几个姐姐,都叫我臭小厮,不理我。好不容易找到他房间,偏偏他在睡觉,空有皮囊,真性不知去哪儿了。”

    宝玉忙说道:“我找宝玉找到这里,原来你就是宝玉?”榻上的少年过来拉住:原来你就是宝玉? 这可不是做梦! 宝玉道:这哪里是做梦,绝对真的! 正说着话,只听有人喊:老爷叫宝玉。二人都慌了神,一个宝玉要走,一个宝玉便叫:宝玉快回来,快回来。

    为什么会有一个甄宝玉? 曹公为什么要安排他们梦中相见?

    有人说,江南甄家是书中暗藏的一条线索,隐伏了曹公的真实家世,因为政治原因,不能明说,只能暗写。周汝昌先生甚至说,甄宝玉才是神瑛侍者下凡,贾宝玉是顽石转世的,所以林黛玉还错泪了……

    其实,可以借法国哲学家拉康的镜像理论来分析:甄宝玉是贾宝玉欲望的投射,是想象的另一个自我,是他的镜中影像,水中倒影。梦里的相互寻找,是一个孤独的个体,对自我的渴望和确认,是自我成长的一个阶段。而且,一个人独自行走在这个世界上,太孤独了,如果在某个地方还有一个我,岂不更好!

    梦里有梦,环环相扣,盗梦空间一般,完全是超现实主义的艺术手法,充满象征和隐喻,堪称中国最早的魔幻现实主义了。曹公出手不凡,《红楼梦》 包罗万象,意味无穷,很多现代先锋小说形式都能从中找到影子。

    接下来,我们要见证曹公的大手笔了。

    袭人听见宝玉梦中自唤,忙推醒他,说宝玉原来是对着镜子睡着了,所以梦迷了。麝月解释道:怪不得老太太说小孩子屋里不可多有镜子,躺下后照着镜子,合上眼,自然胡梦颠倒。要不然,怎么会自己喊自己的名字? 明天赶紧把床挪开吧。

    轻轻一荡,瞬间梦境降落人间,魔幻回归现实。曹公真是典型的中国作家,无招胜有招。《红楼梦》 真是小说中的小说,于不动声色中千变万化,呈现了小说所能抵达的无限可能。当代的先锋作家总习惯从欧美现代小说偷师,却多对自家的宝贝视而不见,实在可惜。

    回到宝玉身上来。

    哲学家维特根斯坦的一个朋友说:看到他,总想起 《卡拉马佐夫兄弟》 的阿廖沙和 《白痴》 里的梅什金公爵:“第一眼瞥去,那模样是令人心悸的孤独。”天才各有各的不幸,而孤独却是相似的。他们都是一肚皮的不合时宜,被世俗所不理解,被一群群聪明人称作“白痴”。不过,比阿廖沙和梅什金幸运的是,宝玉有他的林妹妹,正如堂吉诃德有杜西尼亚,但丁有贝特丽丝。

    宝黛之爱的美好与深邃,既是“好像在哪里见过一般”,“这个妹妹我见过”的前世牵绊或久别重逢,又是朝朝暮暮如胶似漆,更是“林妹妹从不说混账话”的精神默契……宝黛是精神世界的同路人。

    世界是如此寒冷,孤独的人要抱团取暖。

    黛玉写“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追问生命的终极意义:“天尽头何处有香丘”,然后决意要:“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她悲悼青春之易逝,美好之脆弱:“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正是这番天问,击中了宝玉。

    世人惯说黛玉尖刻小性,不好相处,但她的孤独和自由,美好和诗意,宝玉能懂。

    唯有爱可以抵抗孤独,打败时间。这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并不能让他对这花花世界有任何眷恋。唯有爱上黛玉,爱上美好洁白女儿的灵魂,才是他活着的理由。

    因为骨子里的决绝和虚无,他的爱如此热烈,如排山倒海。对黛玉,也对所有美好的生命。他的温柔,是他的生命哲学。他的绝望,也是。

    他宣称:女儿是水做的骨肉,我见了便清爽,男人是泥做的,浊臭逼人。在美好的女儿面前,他总是心甘情愿低下头来。汤显祖说:“智极成圣,情极成佛”,这就是情僧吧。

    然而,这个世界是一定要打碎爱与美的。宝黛之爱注定是镜中花水中月,“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

    第57回“慧紫鹃情辞试莽玉,薛姨妈爱语慰痴颦”,听紫鹃说黛玉要回苏州,他便死了过去,而黛玉也丢了半条命。这样激烈的爱的告白,遇到的却是鬼打墙和无物之阵。是谁把宝黛爱情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紫鹃。这个人微言轻的丫鬟,四两拨千斤,既试探了宝玉的真情,又让各色人等纷纷露出袍子底下的小心思。

    在贾母眼里,这不过是孩子的“顽笑话”,当不得真。这个雍容大气的老人家,能欣赏凤姐的放诞泼辣,能纵容孙子不读书,却一直对宝黛婚事举棋不定。她不是狠心的狼外婆,她也爱黛玉,但比起儿孙的个人幸福,家族的未来显然更重要。薛姨妈更是使劲打圆场:哎,俩孩子从小一起长大,一个说要走,自然着急,何况宝玉是个实心眼的孩子。这不是什么大病,吃一两剂药就好了。

    你看,在这些大人的眼里,爱情就是一场疾病,要找大夫来诊治。

    事情是如何起变化的? 曹公不明说,他只呈现生活的原生态,我们只能在毛茸茸的日常细节里寻找蛛丝马迹:贾母开始公开夸宝姑娘稳重明事理了;宝琴来了,她爱得不行;王夫人一直属意宝钗,凤姐身体有恙,她甚至拉来宝钗跟探春和李纨一起当临时管家;薛姨妈在卖力鼓吹“金玉姻缘”……她们在下一盘很大的棋。

    闹过这一场后,薛姨妈更是对黛玉大谈“千里姻缘一线牵”:即使从小一起且家长都认可的,月老不牵线也没用;纵使两家有仇,或相隔千里,月老牵红线也就成了。

    每个人都在打自己的小算盘,并且以爱的名义。杀死金钏和晴雯的,是他的至亲。他眼睁睁地看着她们被逐,枉死,却无能为力。扼杀他爱情的,也是他的至亲。亲情,成了枷锁,可以绞杀人性。

    他还看见芳官们出家;看见香菱被薛蟠撵着打,宝玉天真地向王道士求“妒妇方”;看见嫁给中山狼孙绍祖的迎春,对王夫人哭诉:“我不信我的命就这么不好!”山雨欲来风满楼,总是这些最柔弱的女儿,先被命运碾压,接下来,便是大厦倾颓。

    叔本华说:一个人能做他想做的,但不能要他想要的。真是悲哀之极。

    我们不知道,红楼梦80回后,将是怎样的一个世界。但 《金瓶梅》,却写下了树倒猢狲散之后的破败与荒寒:西门庆死了,他曾千叮咛万嘱咐妻妾们勿要失散,结果老二和老四跑了,老三改嫁了,老五被杀了;他惦记的偌大家业,也被骗的骗,败的败;他曾经的兄弟、伙计和下人,更是作鸟兽散……他唯一的儿子孝哥最后被禅师度化,化成一股轻风嗖然而去。

    贾府被抄家以后,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也大抵如此吧。

    但即使在“寒冬噎酸齑,雪夜围破毡”之时,宝玉也依然无法忘怀生命里那些曾经存在的美好,那些高贵的灵魂,正因为如此,才有了“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的 《红楼梦》。

    村上春树在一次演讲中说:假如有坚固的高墙和撞墙破碎的鸡蛋,我总是站在鸡蛋这边。无论是多么伟大的经典,无论是莎士比亚还是普鲁斯特,是兰陵笑笑生还是曹雪芹,都不能消除黑暗疗治恐惧,但可以从人性的废墟里,打捞爱与美,火与光。

    尼采说:“在自己身上克服时代,成为无时代的人”,宝玉是克服了时代的,但那个时代是辜负他的。即使到现在,不是依然有很多人在嘲笑宝玉,说他滥情、软弱、失败吗?

    那个能够读懂并容纳他的世界,何时才能到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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