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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视目逆,会心微笑”

 红瓦屋图书馆 2017-07-09

“相视目逆,会心微笑”

左:樱庭弓子译《我们仨》,日文书名为《分别的仪式》

    樱庭弓子[日本]

    我和杨绛先生交往的机会并不多,一共五封半信,一张贺卡,一次面谈。最开始的第一封信其实是钱锺书先生的,只在信的后面有杨绛先生的问好,所以说半个信。时间是从1987到2011年。这二十多年里断断续续的来往,在杨先生的生命中不过是一点点的点缀,而和我差点儿半途而废的研究生活却有割不开的关系。

    第一次取得联系是在1987年。当时正在写硕士论文的我读了1986年第二版的 《干校六记》 (三联书店出版),钱锺书先生在他所写的序文里说他非常喜欢 《浮生六记》。但是,根据我的研究直觉,对这个评价好像觉得有出入,就大胆给钱先生写信询问了此事。出乎意料很快便收到了他的回信。我在那天的日记上写着:10月30日中午,因为要修改硕士论文熬了夜,矇矇眬眬下楼去,在门口发现了红蓝饰边的航空信,在信封上是钱锺书先生用钢笔竖着写的我的日语名字“樱庭ゅみ子”! 字很整齐,打开就闻到了墨水的香味儿。

    钱先生信上说是印刷错了,出版社排字掉了一个“不”字,此书是他“不喜欢”的,还对我表示歉意。听说他当时身体不佳,还特意回信对我这个只不过是一名普通的学生解释———这份温情和感动至今也难以忘怀,而当年的那个学生———我,后来没能取得什么成绩,辜负了钱先生特意替出版社道歉的心意,对此我现在仍然感到很惭愧。

    1988年新年,我给两位先生写了贺年信并加上了插画,还附上了玩具一样的“小玩意儿”,表示我的谢意。在日本,送给前辈这种开玩笑似的礼物该是很失礼的,不过当时我不谙世故,也觉得他们会懂我的心意。果然杨先生在回信上说,“看到你绝妙的画,虽然没见过你,却好像已经瞥见几面了”,让我觉得有点骄傲,觉得和杨先生可以沟通了!

    上博士的那年,我结了婚,第二年怀孕了。后来读了 《我们仨》 第三章,杨绛先生怀孕时被钱先生笑“以才媛而能为贤妻良母,又欲作女博士……”的一段,虽然教养的水平跟杨先生没法比,我还是可以体会到那种滋味儿。

    生了儿子以后,我陷入了所谓“家庭和事业冲突”的状态,跟杨先生再通信是1991年8月,已经过了两年半的时间了。当时藤井省三老师要我替他和杨先生联系问稿费的事,因为我当时翻译的 《ROMANESQUE》 和 《回忆我的姑母》 两篇收到了藤井老师主编的 《中国现代文学选集》 中。我完成了这个任务,顺便用插图“报告”给杨先生这几年的情况,还附上了我写的 《洗澡》 的书评。杨先生马上给我回信说:“我很记得一位有漫画天才的聪明女学生,以为她还是个淘气孩子呢! 不料她一变再变,变成小娃娃的妈妈了! 画上的新娘喜气洋洋,妈妈则一脸无可奈何相,三幅画可以代替一篇冗长的自白,十分佩服你作画的本领。我谨补向贤伉俪道喜道贺。”其实我当时正处在低沉的状态,研究不长进,家庭生活又充满矛盾,觉得很苦……读到了杨绛先生夸张的话,我感到无限的安慰,好像和杨绛先生有她在 《有什么好? ———读奥斯丁的 〈傲慢与偏见〉》 文里说的那样,“相视目逆,会心微笑”的感觉。那天的日记上,我写着“活的意义在于人和人之间的交往之中”。

    1998年我开始在庆应大学教书,不过之后的十多年,我在研究、生活、工作的河道上,并没掌好舵,同时颈椎也伤了不少。

    2003年颈椎症稍微好转的时候,我读了刚出版的 《我们仨》,觉得在翻译过杨绛先生主要作品的中岛碧老师已故的现在,应该由我来负责这本杰作的翻译。我就向丸山升老师征求意见,他也鼓励我来翻译,这样我就开始找出版社,也找到了杨绛先生的朋友吴学昭女士,并给杨绛先生写信询问可不可以由我来翻译 《我们仨》。2004年3月11日,我收到了杨先生同意我翻译的亲笔信。在我给她的信上,我好像画了一幅我儿子穿初中校服的插画,所以杨先生说:“看到了你的漫画,立即想到了你,连你寄我的小玩意儿还记着呢! 时光流逝,你的孩子已经从娃娃长成了中学生,恭喜你!”离上一次通信已经隔了十二年,我真有点害怕会被拒绝,却得到了这样温暖的回音,我头脑里马上浮起了 《干校六记》 日译本封面上的带点儿淘气微笑的杨先生,让我再次感到“相视目逆,会心微笑”的惬意。那时日本出版界开始不景气,不过尽管还没能找到出版社,我还是决定开始翻译了。接着,我有机会到北京采访几位作家,当时抱着很小的希望打听,可不可以采访杨先生,没想到杨先生很快就答应了我的采访。这是2005年8月17日的事。

    那天早上九点半,到三里河南沙沟小区。经过守卫看守的大门,在十八幢楼房最里边那幢的二门,爬到三楼就到了。有一位阿姨开了门,看见了一位估计只有一米五,白头发,很文雅的老人,她伸出很软的手,说“请进”,这就是杨绛先生,皮肤很细腻。

    杨先生耳朵有点儿聋,所以我们谈话就要麻烦旁边坐着的吴学昭女士替我大声地“翻译”。我们谈到 《我们仨》日译本的事情后,杨先生一一回答我提出的翻译上的问题。她也谈了在牛津留学时候的生活,在日军占领上海时期的紧张状态,当时日常生活的各种不方便等。突然发觉时间竟到了12点半,我们谈了差不多四个小时! 告辞之前我想去厕所时,杨先生很敏捷地跑在我前边查看厕所干净不干净,还为我特意准备了新的毛巾。

    这次访问后的几年,我个人生活有了不小的变化。我去纽约呆了一段时间搜集有关杨荫榆和陈衡哲在美国的资料,并在那段时间里考虑了很多个人问题,回国后我结束了二十年来的婚姻。2010年,饭冢容先生他们主办的中国当代小说集翻译的出版社的老板,看了我翻译的 《我们仨》 的几章,同意出版。当时我已经参加了那套小说集的翻译工作,负责翻译王小波的 《黄金时代》。另外还答应了台湾酷儿作家洪凌的短篇小说集的翻译。按时间,《我们仨》 的出版之约来得最后,但这是我的夙愿。而且我觉得这好像是杨先生在鼓励我振作起来重新开始走自己的路。我欣然开始修改和补充。以后的两年,一边教书一边拼命地从事翻译工作,2013年1月终于完成了三本小说的翻译。不料之后我的老病又发作了,颈椎急速恶化,最后决定接受手术。时间定在2016年2月。

    2016年5月,杨先生走了。当时我动过手术没多久,很虚弱,什么都没有表示。今年3月,我读到吴学昭女士寄给我她写的 《杨绛先生回家纪事》,联想到我的母亲,她在杨先生去世前半年也走了。我母亲做过小学老师,喜欢看书,很温和,懂幽默。她很欣赏杨先生写的文章,我回娘家,有时候跟她讲杨绛先生写的故事,她每次都津津有味地听。她又读了我翻译的 《我们仨》,反复地说“小阿圆 (就是钱瑗先生) 很可爱,很可怜”。她走的时候,和杨先生一样,像睡觉一样,很安详。葬礼也非常简单,是她生前的愿望。这时我觉得可以写,也应该写点什么了。4月,通过我的插画间接地被杨先生“认识”的我的儿子,结婚成了家。在结婚典礼上,他和新娘费了一番心思提供了我和前夫见面并“和解”的机会。

    这次文汇报笔会约我写这篇文章,等于给我机会回顾了很平凡,不过也跟大家一样酸甜苦辣的人生。搞文学也许最需要知道这种作为平凡人的平凡的经历。我很欣赏杨先生的文笔:“凭理智来领会,把这个世界看作喜剧”;处在艰苦甚至悲惨的环境中却没失去思考能力,仔细地观察,冷静地分析眼前的“现实”,这样,遇到僵硬的思想所造成的扭曲的状况,可以点破其可笑之处,也可以提醒在越来越加速机器化的社会里容易变僵硬的精神,要保持有弹性的思考能力,这就是“喜剧精神”吧。她教给了我这个可贵的精神。我在起居室的东面放着四个书架,靠中间的中段放着杨先生送给我的一套 《杨绛文集》,面对书架写这篇文章时,有时抬头看到书脊上杨先生的字,这时候,我总觉得杨绛先生在天上递给我她的眼神,淘气地给我微笑,鼓励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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