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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书法》:从故宫藏黄易致陈灿《金乡札》谈起

 隨风飘逝 2017-07-11

清  黄易  致陈灿金乡札  故宫博物院藏

从故宫藏黄易致陈灿《金乡札》谈起

秦  明


在故宫博物院收藏的黄易尺牍中,有一批“黄易致曙峰札”即写给陈灿的信札,不仅数量多,而且内涵丰富,读后着实令人有些意外。此前,笔者对“曙峰陈灿”知之甚少,他算不上当时名噪一时的大人物,甚至用小有名气来形容都有些勉强。也正因为如此,基于对黄易的研究,促使笔者很想去一探究竟。


关于陈灿


陈灿,生卒不详,主要活动于清乾嘉时期,有关他的记载主要集中在清人诗文集中,如清潘曾莹《小鸥波馆文钞》就有《陈二西传》,云:


二西名灿,字象昭,一字二西,号曙峰。钱塘人。工为篆隶书,为丁龙泓入室弟子。兼画山水及古松、老梅、丛竹之属,神味萧淡。居北郭枯树湾,土墙茅屋,种竹数竿,颜其读书处为“师竹斋”。时与二三知己煮茗清谈,积雨新晴,惟见寒翠满室而已。性恬淡,不事干谒,虽饔飱不给,无戚戚容。诗笔隽永,耐人寻味。与陆筱饮、沈崧町、何春渚、严可亭诸名士互相酬唱,宽鞋瘦策时在湖光小翠间。可亭没后,有遗诗五十首,二西手录之,为镌《秋竹馆小稿》,其笃于友谊如此。尝偕丁龙泓过永兴寺,访宋僧篆书“白云流水”旧额,龙泓题名于壁,君纪以诗,有“笔留瘦硬书追古,寺到荒寒境益清”之句。又有北郭首夏同龙泓先生、严秋竹、包梅垞、何春渚作云:“出郭喜初霁,同探物候新。林阴浓入夏,山色碧于春。步缓胜携杖,谈谐似饮醇。追陪怜昼永,重到岂嫌频。”读其诗慨然想见其人焉。曾应黄小松司马之招,司马精鉴别,收藏金石及法书名画甚多。君客任城三年,极友朋文字之乐。小松死乃归,为童子师。殁时年已八十余矣。著有《师竹斋稿》四卷。


此传虽是后人撰写,但相隔不久,论述有据,阐释全面,还特别揭示了陈灿与黄易不同寻常的关系,十分难得。黄易亦是钱塘人,丁敬(龙泓)高足,与陈灿同乡同门,尤深知他“师竹”的情趣,曾多次为之治印:


乾隆二十七年(1762),黄易十九岁,为陈灿刻“师竹斋”正方朱文印,边款曰:“师竹斋三字,丁敬身先生所题也。壬午秋日,曙峰先生嘱,小松刻此。”


乾隆二十八年(1763)黄易二十岁,为陈灿刻“师竹斋印”正方白文印,边款曰:“癸未秋,小松归里,刻于舟中,时泊荻港。”


乾隆三十五年(1770)黄易二十七岁,为陈灿刻“师竹斋记”正方朱文印,边款曰:“庚寅长夏,见何长卿作宝晋斋记四字,甚佳,偶为象昭大兄师其意,小松。”


此外,黄易还有《思佳客用玉屏韵题陈曙峰〈师竹斋图〉》一词,云:


长夏都无暑气侵,笔床萧淡墨池深。每当月色摇清影,合写箫材寄赏音。闲把卷,更横琴,故人邀我几登临。士龙已往良师在,露叶烟竿结素心。


可见,黄易与陈灿很早就熟识了,志趣相投,乃布衣竹林之交。又民国《杭州府志》援引《杭郡诗续辑》谓:


陈灿,字二西,钱塘布衣。为丁敬入室弟子。工篆隶山水、古松、梅竹。居北郭枯树湾,土廧茅屋,帘外修竹数竿,青照几榻,灿吟诵自适,虽樵苏不爨,无戚戚容。黄易招客任城三载,易死归家,衖为童子师。卒年八十余。


这与潘曾莹《陈二西传》的记载是基本一致的,内容虽然简洁许多,但仍然强调了他与黄易的特殊交往。以黄易卒于嘉庆七年(1802)二月二十三日推算,陈灿约在1798年至1802年间,曾应黄易之招,有过客任城的经历。


清  黄易  致陈灿慌急札  故宫博物院藏


目前,笔者所见对陈灿最生动的描写,出自时人屠倬之手,清潘衍桐《两浙輶轩续录》有如下记载:


陈灿,字二西。钱塘布衣。著《师竹斋诗稿》。


屠倬《序略》:吾杭隐君子二西陈先生,家君弱冠时布衣交也。长家君十年,今八十矣。倬初垂髫,见先生葛巾藜杖,与家君相往来,拱手端坐,作世外语。十六七时,见先生作篆隶书,或画古松、野梅、丛竹之属,淋漓满屏幛,则大惊以为古人所为。诗不自收拾,往往多见道语,有邵尧夫击壤遗音。不就科举,不事生产,布衣终老,藜藿不给,无戚戚之容。不知人世有是非、得失、荣辱之介,所谓有道君子者非欤?


屠倬作为世交晚辈,以亲身经历和感悟,为我们形象地刻画了从青壮年到老年的“有道君子”陈灿,他还在《过陈二西丈》一诗中写道:“草堂邻僻巷,不厌数过存。交已论三世,时还饷一尊。投诗问花竹,扶杖课儿孙。九十翁逾健,高风想鹿门。”可谓与此《序略》相得益彰。陈灿所著《师竹斋诗稿》存世很少,至今国家图书馆都无藏本。该《诗稿》在清丁仁《八千卷楼书目》中曾有著录,即“《师竹斋稿》五卷。国朝陈灿撰刊本”。今南京图书馆藏有两种,一是嘉庆刻本一册,一是抄本二册,均为四卷附诗余一卷。


布衣身份的陈灿能够受到人们的尊敬,与他的境界、品德、才艺是分不开的,同时,与他所处的历史时代及生活环境也有着密切的关系。乾嘉时期人才辈出,江浙才子云集,钱塘北墅故多诗人,何东甫、包梅垞、陈曙峰、顾怀雪、严可亭,散带衡门,翛然远俗,陈灿作为其中的一员,正是那个时代杭州民间文人的一个代表。潘曾莹在《陈二西传》中曾以陈灿为亡友严可亭辑录镌刊《秋竹馆小稿》遗诗,而称“其笃于友谊”,杭世骏《秋竹馆小稿序》更是赞许道:“曙峰家贫,能刊其诗,诗可传事尤可传也。”诚然,“布衣憔悴之士,漠然一无所向,其精神必有所寄,则诗其首事矣。夫不酣豢于富贵,志气自清;不奔走于形势,性情自澹;不营逐于世故,神理自恬。周德昂所谓文之得于内者,虽不能惊四筵而可以适独坐。”曙峰陈灿确是如此也。


清  黄易  致陆飞暮春札   故宫博物院藏


《金乡札》中的历史情境


《金乡札》是故宫藏“黄易致曙峰札”中的一通,之所以引起笔者的关注,缘于它所蕴含的金石学信息与笔者所进行的“黄易金石学研究”相契合,是难得的第一手资料。兹依原文抄录标点如下:


金乡石室画象承大兄逐幅记明。自系问明拓工,感甚感甚。传是汉朱鲔墓石室,不知是否。乞命舍弟将《前汉》《后汉》取出,求大兄翻出《朱鲔传》,命舍姪照录全传一纸,即赐寄掷是感。碑中有五字曰“朱长舒之基”,未知是朱鲔抑别是一人,不知其详也。济宁甚热,馆中偪仄,如何是好。念切念切。匆匆候安不一。愚弟黄易顿首。曙峰大兄。


此札围绕“金乡石室画象”展开,呈现了黄易对该汉画像石考订的一个侧面,即从拓片入手,寻找线索,参考典籍记载,进行分析考证。重点则放在了“朱长舒之基”五字上,文中黄易特意用隶书加以摹写,以示区别突出,并就此提出了与“朱鲔”的关系问题。


1907年7月沙畹拍摄的朱鲔石室


1908年8月桑原骘藏拍摄的朱鲔石室


《金乡石室画象》又称《朱鲔石室画象》或《朱长舒石室画象》,据毕沅、阮元《山左金石志》卷八记载:“画象本皆连属,拓者分为二十五幅。上层十二幅,俱高一尺五寸,下层十三幅,俱高三尺五寸,惟横广尺寸不等。”原石出土于今山东金乡县城西北1500米处的小李庄,黄易曾专程到此访碑,并绘有《金乡剔石室之图》收于《得碑十二图》之中,他还题跋曰:“金乡城北王广文茔左石室,相传是东汉扶沟侯朱鲔之墓,室中人物刻像颇有画法。孔户部荭谷曾拓数纸,河患室淤,余属县令马君于荃剔出,末幅有‘朱长舒’等字,下有八分四,已磨泐,隐隐似‘汉朱氏’‘鲔’等字。”黄易《小蓬莱阁金石目》亦著录云:


朱长舒石室画象题字 八分书


无年月。此石室相传为汉朱鲔墓,在山东金乡县城北三里。孔荭谷摹拓后河患室淤。乾隆甲辰,易与县令马于荃剔出,有“朱长舒之墓”及“金五”等字,最后一石题字四行,仅露“汉朱氏鲔嘉亭万吉祥”等字。


此外,王昶《金石萃编》卷二十一中还收录了一段黄易的题跋,云:


朱长舒画象题字之末幅下有八分一段,隐隐可辨者数字。向求拓本多纸,汇成一册,逐行审辨,仅露数笔。新得拓本一纸,比前清朗,“汉”“鲔”“可万吉祥”等字灼然无疑。相传为朱鲔墓,不得其实,今得一“鲔”字。孙渊如云,鲔字颈长也,长舒或即鲔之号亦未可定。


金乡石室画像之所以引起黄易的关注,应当与孔继涵(荭谷)有关。黄易不止一次提到孔继涵在“河患室淤”之前“曾拓数纸”,在当时的一个时期内,这是非常重要的第一手研究资料,而且是仅有的,故黄易“向求拓本多纸”。黄易在这些拓本上努力寻找着他所期盼的“八分”的出现,但由于拓片本身的原因,“逐行审辨,仅露数笔”,效果不甚理想。出于进一步研究的需要,必须将淤塞的石室清理干净,以便制作出更为精致清晰的拓片,这样才可能会有新的发现。乾隆四十九年(1784),即孔继涵去世的第二年,金乡石室画像再次由黄易“属县令马君于荃剔出”,随之“朱长舒之墓”“汉朱氏”“鲔”等字相继显现。《金乡札》正是在这一背景下形成的,虽未署明具体的书写时间,但从黄易已经发现“碑中有五字曰‘朱长舒之基’”,且还未及深入研究来推断,当是在金乡县令马于荃将画像石剔出后不久,即1784年当年,信中又有“济宁甚热”之语,可知是在夏月。综合考量分析,将此定为乾隆四十九年(1784)夏黄易致陈灿的信札,是比较妥当适宜的。继而可知,陈灿被“黄易招客任城”应该不止一次。


朱鲔石室画像石原石


1784年夏,黄易时任东平州判,刚刚完成了乾隆皇帝第六次“南巡回銮经运河”的接待任务,因“办差无误”,受到嘉奖。在乾隆四十七年(1782)“分刺东平”之前,黄易曾“出仕东河,历县倅”,东河总督节署就设在济宁州所辖的任城。其间,黄易所刻“张燕昌”印边款云:“己亥(1779)仲冬,钱塘黄易谨刻于任城寓中。”可知黄易寓所也同在任城。东平位于山东西南部,距离济宁很近,两地运河往来极为便利。但济宁系直隶州,孔孟之乡,运河之都,政治、经济、文化地位又绝非东平散州可比,所以黄易东平赴任,很有可能家眷并未一同前往,而是仍居任城,加之莫逆之交“李铁桥东琪近在任城”,更是便于照应。果是如此的话,黄易《金乡札》很可能是自东平衙署寄至任城寓所的,因一日即可送达,也就不具日期了。此时,陈灿作为幕宾,将“金乡石室画象”“问明拓工”“逐幅记明”,并协助查找《朱鲔传》,也算分内之事,何况还能“极友朋文字之乐”乎。除了收信人陈灿,信中还提到的另外两个人物——黄易“舍弟”和“舍姪”,即黄易之弟黄童和黄易长兄黄庭之子黄时(元鼎)。二人在济宁任城出现,也是有历史原因的。翁方纲《黄秋盦传》尝言:


君为人诚信,重然诺。伯兄以事遣戍,君措贷为赎罪。兄丧,数千里遣干仆扶柩归葬于杭。及为幼弟、为兄子女营婚嫁以逮,族党推谊肫挚咸视此。


潘庭筠《山东兖州府运河同知钱唐黄君墓志铭》(《黄易墓志》)亦云:


君性孝友,迎养母享高年。伯兄远戍,事嫂谨,抚慰子女有恩,昏嫁以礼。为伯兄赎罪,甫纳锾而卒于戍所,遣仆迎柩归,迨嫂殁合葬焉。为季弟昏娶,聚居官署,怡然十余年。


黄易“兄弟四人,长兄庭,仲兄经,季弟童”。仲兄黄经18岁时早殁,黄易与长兄黄庭感情深厚。乾隆二十三年(1758),黄易“年十五,随伯兄幕游楚北”,乾隆二十九年(1764),黄庭因事遭到牵连,被遣戍塞外轮台(今新疆天山南麓轮台),黄易毅然接替兄长承担起家庭的重担,“旋里负米养母”。后迫于生计,开馆授徒以自给,先后“馆固安三年,武冈五年”。乾隆三十八年(1773),黄易效法伯兄,亦开始了自己的游幕生涯,“佐直隶方伯郑公(郑制锦),由伍佑场历清苑者四年。约在乾隆四十一年(1776),郑制锦为黄易循例(川运例)报捐,“铨山东榖城主簿”,黄易自此走上仕途。随着工作的稳定和生活的好转,黄易也把家眷接到了济宁,“迎养母享高年”“事嫂谨”,其“舍弟”黄童、“舍姪”黄时也一同来到了任城,得到精心照顾。黄易还多方募集资财,为长兄纳锾赎罪,黄易致陆飞《暮春札》就真实地反映了其中的艰辛与波折,黄易在信中坦言:


暮春之初,弟因家兄事至扬,晤陈五哥,得读手书,承赐妙笔妙文,开缄三复,如对清光,快极快极,谢谢。闻二哥将至广陵,下榻争延,自不乏友。近来邗江好事,江鹤亭外实无其人,然鹤亭差事太繁,无暇及此。能事者郑德启,与鹤亭居然牛李也。郑之令坦陆名尔炽,君家司马之少君也。吾哥来扬,机宜或与晋昭先生商之如何。家兄东还有望,昨已札闻,捐例止须千二。今汪中兄在鹤亭处,近事极佳,承其关爱,为家兄图赎,恳鹤亭索各总公书至楚匣设法。有江志翁(讳兰之乃尊)在楚,承其关爱,可以垫费。据中兄云,此举可得六数,现在耑足至汉,有志翁大可不须弟亲往也。此外,中兄尚在设法,二三百金岁内可办。家兄近来馆地虽佳于前,因有眷属之累,仍系空囊,必得于内陆设措齐全,方有所济,第此举必得弟亲往西边具呈。弟岁内尽力于扬州备就,大约所少四分之一。明春挈眷先归,即当北上,素蒙胡七哥高义,定蒙曲全其美。弟作札与七哥微言及之,其中更望我哥鼎言区画,切祷切祷,敬候近安,不一。四月八日。筱饮二哥大人。愚弟黄易顿首。


金乡朱鲔石室画像拓片(局部) 故宫博物院藏


不幸的是,约在乾隆四十五年(1780),黄庭终卒于塞外戍所之中,在友人的帮助下,黄易“数千里遣干仆扶柩归葬于杭”黄易对亲友的责任与担当是有目共睹的,“族党推谊肫挚咸视此”,也才有了时人“君性孝友”“为人诚信,重然诺”这般赞誉。从黄易《金乡札》的只言片语中,恰可以对以往文献中关于黄童、黄时的零星记载予以印证。


按照黄易在信中的交代,黄童先“将《前汉》《后汉》取出”,这些应属于黄氏私家藏书,再由陈灿从中“翻出《朱鲔传》”,交予黄时“照录全传”。朱鲔,西汉末年汉阳人,生卒不详。王莽地皇三年(22)与王匡起兵反王莽,北入南阳,号新市兵,皆称将军。地皇四年(23),汉更始帝刘玄以朱鲔为大司马,入长安,封为胶东王。汉建武元年(25),光武帝刘秀攻打洛阳,守将正是朱鲔。刘秀派岑彭招降朱鲔,并拜他为平狄将军,封扶沟侯。朱鲔后为少府,传封累代。需要指出的是,《朱鲔》出自《东观汉记》,而《汉书》《后汉书》中并没有朱鲔的直接传记,但在《汉书》之《王莽传下》,以及《后汉书》之《光武帝纪》《刘玄传》《刘永传》《齐武王演传》《安成孝侯赐传》《李通传》《王常传》《寇恂传》《冯异传》《岑彭传》《贾复传》《王梁传》《刘隆传》《坚镡传》等篇章中,都可以找到有关朱鲔的间接记载。因此,若想“竭泽而渔”的话,陈灿需要全书通览检索,殊为不易,黄时也必须逐篇逐条汇录,并不轻松。这或许是黄易对子侄的刻意培养亦未可知。此时,陈灿与黄时当属师生关系。黄易在致陈灿《风致札》中尝云:


舍侄老大无成,惟课其学书。弟在家时闻其在街游荡,大非所宜,是以起身时痛责之。此时同寅来豫云,敝寓子侄不时游荡,闻之闷闷。伏望大哥随时谕之,此子或能勉听教训,则家门之庆,感德不浅,倘执拗不听,仍然游荡,彼既不爱颜面,弟则惟有使蛮,又何事不可为耶。望大哥谕之,至感至感。


对于子侄黄时的顽劣,黄易多有无奈,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也只能寄希望于陈灿“课其学书”、教诲“谕之”,这倒与陈氏在时人心目中“衖为童子师”“扶杖课儿孙”有教无类的老夫子形象颇为吻合。


金乡朱鲔石室画像拓片(局部) 故宫博物院藏


所谓“朱鲔墓”


关于石室的定名,黄易可以有多种选择,他在信札中就有“金乡石室”“朱鲔墓石室”“朱长舒之基”三种表述形式。黄易最终确定为“朱长舒石室画象题字”,著录于《小蓬莱阁金石目》中,显然,这是以他在拓本中首次发现的“朱长舒之基”五字为依据的。翁方纲《两汉金石记》虽在目次中列为“朱鲔墓石室题字”,但在正文标题中却改称“朱长舒墓石室题字”,并云系“黄小松于济宁拓得寄来者”。王昶《金石萃编》中也谓之曰“朱长舒墓石室画象题字”,还附录黄易题跋一段。可以说,翁、王的定名很大程度上是受了黄易的影响。若论定名,“金乡”系出土地点,符合现在一般命名的方法;“朱鲔”出于古籍文献记载,也是颇为常见的;“朱长舒”则直接取自石刻文字,实乃金石学家的最爱。三者皆有所据,长期以来多有混用,也就约定俗成了,本文亦是如此。


但称谓上的约定俗成,并不意味着对实质内容的一致认定,对于所谓“朱鲔墓”是否真的就是朱鲔墓的争论早就存在。北魏郦道元《水经注·济水二》“济水东过东缗县北”条云:“济水又东迳汉平狄将军扶沟侯淮阳朱鲔冢,墓北有石庙。”这是关于金乡朱鲔墓的最早记载。又宋代沈括《梦溪笔谈》卷十九云:


济州金乡县发一古冢,乃汉大司徒朱鲔墓,石壁皆刻人物、祭器、乐架之类。人之衣冠多品,有如今之幞头者,巾额皆方,悉如今制,但无脚耳。妇人亦有如今之垂肩冠者,如近年所服角冠,两翼抱面,下垂及肩,略无小异。人情不相远,千余年前冠服已尝如此。其祭器亦有类今之食器者。


朱鲔墓冢的说法从此相沿,直至清乾嘉时期,才有人提出质疑。毕沅、阮元《山左金石志》“朱鲔墓石室画象”条按曰:


《济宁州志》云,汉平狄将军扶沟侯朱鲔墓石室画象,沈存中载入《梦溪笔谈》,以为真汉制。今以拓本验之,全与武祠诸刻异,其中人物衣冠,萧疏生动,颇类唐宋人画法,或是扶沟后人追崇先世而作耳。因附汉碑之末。


潜台词是,画像石够不上汉代,墓主人不可能是朱鲔。与毕沅、阮元通过与武氏祠比较,从画像风格和雕刻技法上予以否定不同,翁方纲则是从内容入手,“以其画像验之,与《梦溪》所说不甚合。”换言之,翁方纲怀疑此朱长舒墓并非《梦溪笔谈》中提到的“朱鲔墓”,所以墓主当然不是朱鲔了。黄易虽一再强调“相传为朱鲔墓”,但通过对“朱长舒之墓”“汉朱氏”“鲔”等字的发现、解读,力图证明墓主就是朱鲔,甚至援引“孙渊如云,鲔字颈长也,长舒或即鲔之号亦未可定”带有明显的主观倾向,却不免有些牵强。黄易、翁方纲和毕沅、阮元的这三种意见,被王昶按时间先后一并收录在《金石萃编》中,而他对此未做任何评论,也没有提出新的见解。


金乡朱鲔石室画像拓片(局部) 故宫博物院藏


其实,朱长舒石室画像与沈括对朱鲔墓画像的描述是十分相近的,翁方纲所言“与《梦溪》所说不甚合”有些过于草率。毕沅、阮元“全与武祠诸刻异”的说法是实事求是的,而又言“其中人物衣冠,萧疏生动,颇类唐宋人画法”,则矫枉过正了。由于当时人们对武氏祠画像的高度认可,也就有了对金乡画像的固有成见,虽然后者先出,但并没有给人留下先入为主的概念,因为它的确太与众不同了。黄易所作出的贡献是毋庸置疑的,翁方纲、阮元、王昶等人用于研究的拓本也都是由他提供的,但仅凭一己之力,欲将朱长舒即朱鲔(墓主确系朱鲔)的观点,或者说是个人美好愿望坐实,未免一厢情愿、意气用事了。最终,还是王昶明智,执两用中,恪守着中庸之道。


金乡石室墓主是否是朱鲔?这个问题长期困扰着人们。研究者从榜题(“朱长舒之墓”等字)真伪和画像风格上不断进行着分析考证。虽然黄易对榜题是汉八分深信不疑,但翁方纲还是指出了“朱长舒之墓”“五字隶书夭斜不工”,这是事实,毕沅、阮元对此也表示赞同。秦汉史学者邢义田先生认为:“从拓片看,‘朱长舒之墓’题刻字划十分草率。再说‘朱长舒之墓’这样的措辞,基本不合汉代题刻的惯例。这些题刻应属后代所加,几可断言。”他还指出,“费尉梅女士同样怀疑榜题为后人所加,不过,她仍相信奥图·菲雪在断代上定在公元后一世纪的看法。今年(1996)四月芝加哥大学艺术史教授巫鸿来史语所参观,指出这不是朱鲔石室。可是他的《武梁祠》一书中仍然接受了公元后一世纪中的看法。”


清  黄易画武亿像轴  故宫博物院藏


在雕刻手法上,金乡画像石的平面阴线刻与武氏祠画像石的凿纹减地存在明显差异,并最终导致了画像风格上的迥然不同。细腻柔美的线条,有别于当时山东地区出土的绝大多数的画像石,而令黄易感叹“室中人物刻像颇有画法”黄易《得碑十二图》的命名十分有意思,多使用一个动词连缀,如《三公山移碑图》《诗境轩赏碑图》《济宁学宫升碑图》《紫云山探碑图》《良友赠碑图》《晋阳山题壁图》《两城山得碑图》《嘉祥洪福院拓碑图》《祈墓访碑图》《小蓬莱阁贺碑图》等,结合金乡画像石的特点,可以体会到《金乡剔石室之图》的“剔”字用的颇为巧妙,既符合事实,又不乏深意。鲁迅先生也收藏有金乡朱鲔石室画像拓片,他在1934年3月6日致姚克信中写道:“汉画象中,有所谓《朱鲔石室画象》者,我看实是晋石,上绘宴会之状,非常生动,与一般汉石不同,但极难得,我有一点而不全,先生倘能遇到,万不可放过也。”王逊先生1956年脱稿的《中国美术史》云:“人物的动作都很自然生动,面部有较细致的刻划。全部都是在光滑的石面上运用线刻。从技术和艺术风格上看,制作年代似是在三国时代或稍迟。”以上“晋石”“三国时代或稍迟”的说法仅仅是估计,并没有实物证据。随着1960年河南密县打虎亭汉墓的发掘,一批有着相似风格的画像石先后出土,金乡石室画像石的研究就此出现了转机。关于密县打虎亭汉墓,《文物》1972年第10期上有过介绍,但正式的考古发掘报告在33年后才得以出版,这对研究金乡画像石是十分重要的参考资料。邢义田先生对此十分关注,明确表示:


现在因为有了密县打虎亭的资料,可以比较确定地说,这一石室(注:金乡石室)的时代既不是唐宋,也不是东汉中期,而可能是东汉晚期或三世纪初。1993年安金槐发表《密县打虎亭汉墓》报告。其中一号墓和这个石室的线刻画像风格极为接近。此外,我特别注意到金乡和打虎亭两处画像中,妇女的发型和装束几乎一致。据安先生考证,打虎亭一号墓属东汉晚期。山东和河南相邻,画风可能相互影响。山东金乡“朱鲔”石室画像的风格以定在东汉晚期,较为合适。如果是这样,金乡石室的主人就不可能是朱鲔。


山东省石刻艺术博物馆杨爱国先生对此表示赞同,他说:“山东金乡画像石是东汉晚期的没有问题,而且可以河南密县打虎亭的汉画像石相佐证。从其风格来判断,应该是有别于以武氏祠画像石为代表的另一个石刻工匠集团所为。但其墓主是否就是朱鲔,是存在疑问的。朱鲔是东汉初期人,而画像石时代是东汉晚期,相差了一百多年。”这样看来,黄易所发现的“朱长舒之墓”“汉朱氏”“鲔”等字必是后人附会加上的,何时所刻,尚无定论。但从沈括《梦溪笔谈》将墓主定为“汉大司徒朱鲔”来看,宋代所发的古冢上已有这些题刻了。进而分析,北魏郦道元《水经注》“汉平狄将军扶沟侯淮阳朱鲔冢”之说,也绝非空穴来风,是否也是依据当时所能见到的榜题文字呢?这些有待我们进一步研究。


清  黄易  得碑十二图之金乡剔石室之图  故宫博物院藏


黄易的贡献


黄易进行金石学研究不是枯燥乏味的,而是当作一种乐趣享受其中。有一则轶闻就与他和金乡石室画像石有关,李详《黄小松摹赠武虚谷像》云:“钱唐黄小松,以金乡石室中汉人像有极似虚谷者,摹之以赠虚谷。今《授堂全集》前冠虚谷像,即黄所绘也。”施蛰存《北山谈艺录》中记载更为详细:“钱塘黄小松尝摹汉石画像赠虚谷,题云:‘汉金乡石室画像卅二人,内有一人未镌名氏,神似虚谷,故模此以赠。’虚谷后人刻《授堂遗书》,即以此像刻于附录卷首,益以诸家题诗,莫不以为虚谷神情宛在,此亦金石一佳话也。”故宫博物院藏一《黄易画武亿像轴》,白描画像确与金乡画像石中某一人物极为相似,黄易题云:“金乡汉平狄将军扶沟侯朱鲔石室壁镌画像中一人神似虚谷九兄,摹寄博笑。嘉庆二年正月四日。秋盦黄易。”可知黄易所摹不止一幅。黄易精研学术之余能有此兴致,着实让人羡慕。但从“卅二人”的具体数字,到对每个人物面貌神态的观察,又无不体现出他审辨的细致入微,这更是令人钦佩的。


从黄易以往的叙述中可知,康乾时期金乡朱鲔石室就经常“河患淤室”,而此后的数百年间,或许已是显没反复多次了。1907年7月,法国汉学家沙畹在山东考察文物古迹期间,曾对朱鲔墓进行了拍摄记录。1908年8月,日本史学家桑原骘藏在山东游历时,也曾“探访汉代朱鲔之墓”,并留有照片。1931年德国学者奥图·菲舍出版《汉代中国绘画》一书,最早发表了有关朱鲔石室部分图像的线摹图。研究中国艺术和建筑的美国学者费慰梅,1934年亦曾来此做过调查,并绘制过石祠画像的复原图。这些珍贵的图像资料至今仍不失其价值。


清  黄易  致陈灿风致札  故宫博物院藏


1927年,周文奎将朱鲔石室画像石移至金乡县文庙,置明伦堂内。1930年,金乡县文教局曾奉令组织古物保存委员会,改明伦堂为古物保护所,运朱鲔石室画像等陈列于此,并勒石以记之。据金乡县政府官方记载:朱鲔墓共出土画像石二十四块,其中十二块已下落不明,现十二块于1983年由金乡县文化馆调拨至山东省石刻艺术博物馆,被定为一级文物。山东省博物馆也藏有该画像石若干,其中三石系2010年由山东省石刻艺术博物馆调拨,现已展出的两块为较为完整的“祠堂山墙画像”。


金乡朱鲔石室虽今已不存,但它的形制却很清楚——与孝堂山郭巨石室相同,对此最早加以阐释的正是黄易,云:


石室(指武氏祠前石室)之制,如肥城之郭巨、金乡之朱鲔,孤撑一柱,架屋两间,皆实其后而虚其前。此室(指武氏祠前石室)比武梁石室稍大,中壁空穴,方广二尺,虽石片零落,莫知次序,而规制约略可辨。


引文中提到的肥城孝堂山郭巨石室、金乡朱鲔石室、武氏祠前石室、武梁石室,黄易都曾亲历见证过,并绘有相应的访碑图,因此最有发言权。他指出郭、朱二石室形制一样,都是前面有立柱、分为两间的祠堂,两者和武氏祠前石室的不同,就是后壁没有小龛,所谓“中壁空穴,方广二尺”。这个观点至今研究者仍旧遵循。


关于金乡朱鲔石室画像石的数量和去向,一直有着不同的说法。虽然乾嘉金石学著录中已有画像二十五幅的明确记载,但是这是就拓片数量而言,并非原石。至清末,金石学家陆和九在所藏《汉朱鲔石室画像》上题跋云:


山东金石友田德忱《山左汉魏六朝贞石目》所载,王懿荣《汉石存目》存二十石,知王氏藏本已有断裂。后经罗正钧、金乡吴大令重访确查已多为人盗取。现有之石大小尚存十四方,罗正钧亦曾获一石置金石保存所,合计不过十五石。此本当在王、罗搜访之前,因多出四石故也。时余刻武氏石室画象题字,书成欲继续作汉画象考,特参考各金石家著书,略记于此幅。陆和九。


由此可知,朱鲔石室画像石在原址时就已遭损坏和盗取,所以其数量统计始终不准确。杨爱国先生认为,最好的办法是,根据沙畹的照片特别是费慰梅的绘图,参照孝堂山郭巨石室,进行模拟复原,这样才能准确计算出画像石的数量。他曾从石室形制细节入手,“仔细观察过朱鲔石室部分画像石构件及费慰梅绘制的祠壁画像,确为不误。朱鲔石室墙壁,都是由长方形石板纵向并列扣合而成。”这也可以从沙畹等拍摄的照片中得到明确印证。据悉,这方面的研究,山东省石刻艺术博物馆蒋英炬、杨爱国先生已有长足进展,我们拭目以待。


清  黄易  致陈灿粮艘札  故宫博物院藏


黄易在著录和题跋中多次表明,所得《朱长舒石室画象题字》拓本,一是自孔继涵处“向求拓本多纸,汇成一册”,一是“新得拓本一纸,比前清朗”。此“多纸”“一纸”当是指多份、一份画像石拓片,每份具体有多少幅虽不明确,但肯定是相对完整的。黄易正是从多份画像石拓片中找出所需八分题字,然后剪裱汇集成册。晚清学者许瀚尝跋一《朱鲔石室画象题字》拓本,云:“此本小松先生故物,所谓‘拓本多纸,汇成一册’者,即此是也。其‘新得’‘清朗’一本,不知流传何所。”署款时间为道光二十二年(1842)四月,可知彼时黄易的藏本已经散佚不全,时至今日更是无缘一见了。


台湾历史语言研究所藏有《金乡祠堂画象(旧题朱鲔石室)》拓片若干份,每份数量不等,共计画像29幅。傅惜华主编的《汉代画像全集(初编)》收录了金乡朱鲔石室画像石拓片27幅,该书由巴黎大学北京汉学研究所1950年出版。故宫博物院藏有一套《金乡祠堂画象石》拓片,是故宫老院长马衡先生的遗物,内容与《汉代画像全集(初编)》中的一致。以上皆是清末民国间拓本,反映了当时画像石的存在状况。值得一提的是,史语所和故宫的藏品是目前能够见到的相对较早的拓片,应该予以足够的重视。


金乡朱鲔石室及画像石在我国建筑史、美术史、工艺美术史研究中占有很重要的地位。梁思成先生的《中国建筑史》中就列举“山东金乡县朱鲔墓”是现存汉代建筑遗物之中发券墓的代表。王逊先生的《中国美术史》中将“金乡县的‘朱鲔祠’”作为汉代石享祠遗存中有名的实例,对其画像石特点予以介绍分析。沈从文先生的《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一书中专门论述了“汉朱鲔墓石刻”,充分肯定了其学术研究的价值。这些学科领域取得的研究成果是有目共睹的。同时,我们也不要忘记传统金石学所作出的贡献,毕竟以黄易为代表的金石学家是较早予以关注、研究的,虽有其历史局限性,但留下了珍贵的文献、拓片、图像供后人参考、借鉴和研究。而就时空上的优势和掌握第一手资料而言,更是后人无法企及的。


清  黄易  致陈灿古韵札  故宫博物院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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