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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词笔记(2):江湖的悲哀

 风舞三湘 2017-07-11

南宋著名词人姜夔(11551209),字尧章,别号白石道人,鄱阳人,有《白石道人歌曲》存词八十余首,《白石道人诗集》一卷。清人朱彝尊《词综·发凡》云:“世人言词,必称北宋,然词至南宋始极其工,至宋季而始极其变。姜尧章氏最为杰出。”而冯煦《蒿庵论词》更是称“白石为南渡一人,千秋定论,无俟扬搉”、其词作“超脱蹊径,天籁人力,两臻绝顶,笔之所至,神韵俱到”。不过近几十年来,南宋词中李清照的凄婉悱恻和辛弃疾的气势恢宏,更受读者喜爱,而姜夔所代表一脉“雅词”词风,很长一段时间,似乎并没有受到现代读者的特别关注。《艺概》云:“白石才子之词,稼轩豪杰之词;才子、豪杰各从其类爱之,强论得失,皆偏辞也。”姜夔词风迥异于易安之婉约、稼轩之豪放,赏读姜夔之词,应对其江湖词人的独特身份和情感历程抱有了解之同情,对其“清空”、“骚雅”的审美追求,应该有更深刻的体悟。

文章信美知何用,漫赢得、天涯羁旅:姜夔的江湖

姜夔一生清贫,从没有做过任何官职,大部分时间都要靠别人资助生活,最后病卒于临安的旅店中时,家人甚至连举葬的能力都没有。不过虽然自己家无立锥之地,但他古道热肠,“一饭未尝无食客”,并且天生一幅傲骨,从不肯趋炎附势、随波逐流,这使他的词作在同时代江湖文人群体中秀然杰出,表现出一种清劲脱俗的格调,即使并不特别看重姜夔词的王国维,也认为“古今词人,格调之高,无如白石”(《人间词话》)。

姜夔的父亲姜噩在南宋绍兴三十年(1160)考中进士,曾经在湖北汉阳担任知县。姜夔自幼随父宦游,父亲病逝后,他就寄居于嫁在汉川的姐姐家。他的《探春慢》小序写道:“予自孩幼从先人宦于古沔,女须因嫁焉。中去复来几二十年。岂惟姊弟之爱,沔之父老儿女子亦莫不予爱也。”对姜夔而言,湖北几乎成为他情感上的故乡。大概出于生计上的原因,姜夔自二十多岁就开始浪迹天涯,“少小知名翰墨场,十年心事只凄凉”,虽然这些在羁旅行役中度过的青春韶华,为姜夔赢得了江湖文坛上的盛名,也为他赢得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但“凄凉”二字却是姜夔对青年漂泊生涯最无奈的总结。淳熙十三年(1186),姜夔结识了著名诗人萧德藻。萧德藻十分欣赏姜夔的文学才能,说自己“四十年做诗,始得此友”,不仅把姜夔带到身边,而且还把自己的侄女嫁给他,使他在三十多岁的时候终于有了自己的家庭。姜夔虽然很少有反映家庭生活的词,但个别词句中还是影影绰绰透露出家的温馨,如他在庆元三年(1197)正月初一的一首《鹧鸪天》,词中有云“慵对客,缓开门,梅花闲伴老来身。娇儿学作人间字,郁垒神荼写未真”,百无聊赖当中,正在学字、涂鸦的小儿女给他寂寞的心灵带来些许安慰;同年正月十一,他已经按捺不住游赏观灯的心情:“巷陌风光纵赏时,笼纱未出马先嘶。白头居士无呵殿,只有乘肩小女随。”据叶嘉莹考证,“乘肩小女”有两解,一个是指站在人家肩膀上进行杂技表演的小女孩,这种表演在当时的杭州很流行;另一个说法是指自己年龄约七八岁的小女儿。[1]叶氏认为这两种解释都可用于姜夔的词中,但笔者还是感觉把自己的小女儿扛在肩上,一起去欣赏花灯,或许更符合当时的情境。

在随萧德藻定居于湖州期间,姜夔曾到苏州谒见大诗人范成大。范成大之前曾读过姜夔的作品,见到姜夔本人更是惺惺相惜,认为姜夔“翰墨人品皆似晋、宋之雅士”,二人结为忘年之交。姜夔词作中著名的《暗香》、《疏影》,即应范成大之邀而作。但是与范成大的交往,并没有改变姜夔的布衣身份,他依然是一个靠文字获得友朋资助的江湖词人。后来萧德藻因病离开了湖州,姜夔也不得不再次漂泊,迁居到杭州。他在杭州结识了张镃、张鉴(字平甫),二张为南宋著名大将张俊的后人,家世显贵、喜好文学,与姜夔结成情深意厚的兄弟之交,姜夔中年之后,有十年是依张鉴而生活。张鉴为了彻底解决姜夔的生计问题,甚至提出替姜夔纳捐,为他谋一个出身,“又欲割锡山之膏腴,以养其山林无用之身”,但是这些都被姜夔拒绝了。姜夔虽然依人生活,但他看重的是文字知音、心灵契合,在与朋友的交往中他宁可保持一份清高、一份矜持,求田问舍并非姜夔所愿为。张鉴去世后,姜夔“惘惘然若有所失”,他在自叙中写到,“人生百年有几?宾主如某与平甫者复有几?抚事感慨,不能为怀。平甫既殁,稚子甚幼,入其门则必为之凄然。终日独坐,逡巡而归,思欲舍去,则念平甫垂绝之言,何忍言去?留而不去,则既无主人矣,其能久乎?”(周密《齐东野语》)去留两不得,体现出姜夔痛失知心好友后内心深沉的悲痛,也体现出宾主之间超越物质利益,甚至超越文字之交的情感。作为江湖文人,姜夔多识当世名士,这些名人俊士“或爱其人,或爱其诗,或爱其文,或爱其字,或折节交之”,但是所有这些人,都无法改变姜夔江湖漂泊的现状,所以姜夔感叹:“嗟乎,四海之内,知己者不为少矣,而未有能振之于窭困无聊之地者。”一生想将自己的才能,奉献给眼前这个似乎正处于“中兴”时期的偏安政权,但最终却依然不过是一个江湖词客,这大概是姜夔生命中的一份无奈吧。庆元三年(1197),姜夔向朝廷上《大乐议》、《琴瑟考古图》,当时朝中有人妒嫉他的才能,使他这次献书没有什么结果;后来他又献了《圣宋铙歌鼓吹十二章》,朝廷下令给他“免解”(即不通过地方政府推荐就可直接参加进士考试)的待遇,但不幸的是姜夔在进士考试中失败了,丧失了进入士大夫阶层的机会,只得继续过自己漂泊江湖的生活。

虽然在得到萧德藻赏识后曾过了几年安稳日子,但姜夔那颗驿动的心是不可能为此停留的。姜夔现存可编年词所作之地转换了扬州、湘中、沔鄂、金陵、吴兴、吴松、吴兴、合肥、金陵、合肥、苏州、越中、杭州、吴松、梁溪、吴松、杭州、越中、华亭、杭州、括苍、永嘉、杭州等二十三处,词人的心灵从未得到真正的安顿,他必须去面对生命中山程水驿,让风月林泉来承载自己一腔的情思,来承载那满纸辛酸而悲凉的文字,这里面既有生计所迫之故,冥冥中也有一种无言的使命。如这首作于1186年的《探春慢》,是姜夔离开自己的第二故乡汉阳时所作:

探春慢

衰草愁烟,乱鸦送日,风沙回旋平野。拂雪金鞭,欺寒茸帽,还记章台走马。谁念漂零久,漫赢得幽怀难写。故人清沔相逢,小窗闲共情话。  长恨离多会少,重访问竹西,珠泪盈把。雁碛波平,渔汀人散,老去不堪游冶。无奈苕溪月,又照我扁舟东下。甚日归来,梅花零乱春夜。

词人此次应萧德藻之约东行,虽然得到当代大诗人的赏识,但“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词人不能把握此次的东行是人生新一轮漂泊的起点,还是改变自己命运的契机,他所面临的未来依然十分渺茫。“无奈苕溪月,又照我扁舟东下”,一个“又”字道出姜夔多少辛酸往事。“甚日归来,梅花零乱春夜”,在羁旅行役中盼归思归,是姜夔词时常触及的主题,姜夔八十四首存词中用“归”字达46个,没有用“归”字而表达出归乡之愿的就更多了,“‘归去来兮’主题曲的反复弹奏,抒发了纠缠姜夔一生的飘零之苦,是和江湖文化中思定却动的无奈紧密相连的。”(《姜夔与南宋文化》)大概也正是如此,漂泊江湖的悲凉与忧郁,无处归依的遗憾与焦虑,才是姜夔词中重要的情感底色。“酒醒明月下,梦逐潮声去。文章信美知何用,漫赢得、天涯羁旅”,姜夔《玲珑四犯》中的这几句词,既是他漂泊生涯最真实的写照,也反映了他心灵的孤独与无奈。

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姜夔的忧国情怀

姜夔八十多首存词依内容可分为“感慨时事、抒写身世之感”、“山水纪游、节序咏怀”、“交游酬赠”、“怀念合肥妓女”和“咏物之作”几类(《姜白石词编年笺校》),其中“感慨时事”之作有十四五首,特别值得我们关注。清人宋翔凤认为:“词家之有姜石帚,犹诗家之有杜少陵。继往开来,文中关键。其流落江湖,不忘君国,皆借託比兴于长短句寄之。如《齐天乐》,伤二帝北狩也;《扬州慢》,惜无意恢复也;《暗香》、《疏影》,恨偏安也。”(《乐府馀论》)清人张祥龄《词论》也说“姜尧章,杜少陵也”。评论家把姜夔词和杜甫诗相提并论,可见对其感慨时事之词的重视,特别那首著名的《扬州慢》,更是脍炙人口,甚至成了中小学语文课本的必选篇目。

《扬州慢》是姜夔词中明著写作时间中最早的,创作于宋孝宗淳熙三年(1176),是姜夔初入江湖的作品。姜夔没有机会像辛弃疾、陆游一样,拥有更多的话语权,可以直接用文字表达自己的一腔热血,在诗词中进行爱国形象的自我塑造,作为一名江湖游士,他抒发家国之慨有自己独特的抒情视角,擅长在冷静的叙述中,表达深沉的悲痛。我们看这首著名的《扬州慢》:

扬州慢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後,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创作这首词的时候,姜夔刚刚二十岁出头,前此一年客居汉阳,此时正沿江东下经过扬州。词的小序中说“千岩老人以为有《黍离》之悲也”,“千岩老人”即萧德藻。姜夔结识萧德藻是在此词创作之后十年,词的小序是后来加上去的。扬州是我国东南地区一座历史悠久的古城,自春秋时期吴王夫差初筑邗城,一直到南朝刘宋时,扬州已成为东南一繁华都市。在刘宋孝武帝大明三年(459)的内战中,扬州被夷为废墟,文学家鲍照为此曾写了一篇传颂千古的名作《芜城赋》。词学大家唐圭璋先生非常看重姜夔的这首《扬州慢》,他认为“参军(即鲍照)芜城之赋不得专美于前矣。”隋唐时期,因为运河的开凿,扬州凭借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再次发展成东南经济文化重镇,当时民谚甚至有“扬一益二”的说法,即天下最富庶繁盛之地,扬州为第一,四川为第二。词中“过春风十里”一句,就出自唐朝著名诗人杜牧的诗句“娉娉袅袅十三馀,豆蔻梢头二月初。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虽然五代战乱对扬州有一定的破坏,但是经过北宋一百多年的发展,扬州又再度成为富甲东南的大都市。不过这一切随着北宋灭亡、金人南侵而成为历史,在金人1129年和1161年两次南侵过程中,扬州城遭到严重破坏。姜夔这首词创作时间距扬州最近一次遭难只过了十几年,这正是词中所云“废池乔木,犹厌言兵”的背景。

萧德藻认为这首词有《黍离》之悲,姜夔也颇自诩于此。作者在看似平静的叙述中,体现出浓郁的家国悲慨,颇得骚雅之致,将满腔悲愤,化作凄美而精致的词句,娓娓道来。和大部分两宋之交饱尝亡国之痛的词人不同,姜夔并没有那种直接的情感爆发,他是通过自己别具匠心的意象安排,通过语码间的独特组合,使“句中有余味,篇中有余意”。关于《扬州慢》的欣赏、解读,八百年来可谓汗牛充栋,但是有几处时常被人们误解的地方值得我们关注:其一,对“废池乔木,犹厌言兵”解释历来不同,钟振振特别强调“犹厌言兵”者应为“废池乔木”,而不是指扬州那些身历战争的百姓。钱钟书先生在讲解王禹偁诗句“数峰无语立斜阳”时说,“反”包含先有“正”,否定命题总预先假设着肯定命题,“山峰”本来就是不能语的,说它无语,并不违反事实,“但同时也仿佛表示它们原先能语、有语、欲语而此刻忽然‘无语’。”(《宋诗选注》)这一鉴赏方法也适用于这首《扬州慢》,姜夔在这里赋予了那些曾经见证了扬州的辉煌繁华,也见证了扬州的兵燹浩劫的“废池乔木”以感发之力,连这些无生命的事物都不愿谈及兵事,而那些幸存者更何以堪呢?其二,扬州在历代诗人的描绘下,不仅是一个车水马龙、肩摩毂击的商业城市,更是一个才子佳人、风花雪月的爱情之都,特别是姜夔引用了杜牧的诗句,更加强了这方面的意象联想,这也符合姜夔江湖游士的抒情视角。“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就算“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杜牧,面对兵燹后的残垣断壁,到哪里去找到“楚腰纤细掌中轻”的钟情女子,如何能再次书写出那些美妙的爱情诗词呢?即使是悲怆于国破家亡这样的大主题,姜夔更善于从细微处获得感发,一个昔日的爱情之都,如今连安排风月词笔的去处都没有,对于一个江湖诗人来说,这难道不会引起更深沉的悲哀吗?第三个问题,是词的最后一句的标点,或者读法。虽然目前通行的版本大都标为“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但是钟振振和叶嘉莹都主张“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如果这样的话,这一句的节奏由原来的“五——六”两个停顿,变成“三——四——四”三个停顿,音节更加摇曳,词意平添一份悠然。更重要的是,“红药”与“年年”并读,强调了红药的主体性,类似于前面“废池乔木”的写法,抒情之“我”悄然隐退,“红药”被赋予感性的生命,使整篇更加余味无穷。

由于生活境遇的不同,姜夔在词中所表现出来的家国之慨与辛弃疾完全不同,他在唯美情调中体现出一种清空、骚雅的词美追求。何谓“清空”?《词源》里说姜夔的词“如野云孤飞,去留无迹”,从“清空”的内涵而言,“野云孤飞”当指“清”,孤飞的野云,是脱离了陈俗之气的孤高不群的象征;“去留无迹”当指“空”,云卷云舒,随所变灭,空灵一气(《姜夔与南宋文化》)。何谓“骚雅”?叶嘉莹认为“词里边要表达的是你内心中最幽深最含蓄的一种哀怨的感情,你‘幽约怨悱’却没有办法说出来,这就叫做‘骚’”;而“跌宕往复、充满活力”、“本来有很丰富的内涵,却只表现出一点点来,而读者从这一点可以窥见很多东西”,这是所谓的“雅”。“清空”、“骚雅”的审美特点在这首《扬州慢》上表现非常明显,使姜夔的“忧国情怀”体现出独特的风格。不过,姜夔抒发家国之慨的词中有时也偶露峥嵘,比如他有一首《永遇乐》,是对辛弃疾著名的《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的和词,“楼外冥冥,江皋隐隐,认得征西路。中原生聚,神京耆老,南望长淮金鼓”云云,与辛弃疾原词风格十分相似,也能看出江湖书生铁血丹心、气吞山河的一面。《满江红》对“湖神仙姥”武功进行夸张描述,然后“却笑英雄无好手,一篙春水走阿瞒”,讽刺了南宋当局文恬武嬉、上下偷安的现状,特别是词最后一句“又怎知、人在小红楼,帘影间”,就词境而言,动静结合、虚实相生,别有开拓,同时,也起到极强的反讽效果,这也是我们了解姜夔抒发“忧国情怀”之词时所应该把握的。

重觅幽香,已入小窗横幅:姜夔的爱情往事

爱情是姜夔词一大主题。词最初就产生在灯红酒绿中,男女情事本来就是词的重要表现内容。且不说晚唐五代花间词人的风花雪月,就是北宋一代名臣晏殊、宋祁、欧阳修等人的词,也往往以此号为名家,特别是欧阳修一阙“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更是成了中国爱情诗词中的经典之作。但是和大部分唐宋词人不同的是,姜夔爱情词的表达对象非常专一,直接指向其在合肥与一红颜知己发生的一段凄美的爱情故事。

夏承焘先生曾对姜夔这段凄婉悱恻恋情做了详细的考证(见《姜白石词编年笺校》之《行实考·合肥词事》),他说自己“往年读白石词,有再三绎颂而不得其解者两首”,后来“翻覆白石全集”,才终于悟透这两首词都是有着具体情感指向的,而且发现白石集中所有此类情词,往往被人忽略或误解,实际上大都与姜夔的合肥恋情有关。这两首引起夏老疑惑的词,一首是《浣溪沙》,一首是《长亭怨慢》,我们来读这首《浣溪沙》:

浣溪沙

予女须家沔之山阳,左白湖,右云梦;春水方生,浸数千里,冬寒沙露,衰草入云。丙午之秋,予与安甥或荡舟采菱,或举火罝兔,或观鱼簺下;山行野吟,自适其适;凭虚怅望,因赋是阕。

著酒行行满袂风,草枯霜鹘落晴空。销魂都在夕阳中。

恨入四弦人欲老,梦寻千驿意难通。当时何似莫匆匆。

词的小序交待得很清楚,此词是姜夔在汉阳姐姐家游观所作。甥舅相得,徜徉于山水之间,“自适其适”,这是一个多么和谐、优雅的游乐图画呵。但是再细读词句,发现前两句“著酒行行满袂风,草枯霜鹘落晴空”与小序交待的事由还算贴切,可第三句“销魂都在夕阳中”一下子让词境迥异,使人如坠五里云雾,不知道词人为何在这样一个原本充满欢乐的场景中,突然之间悲从中来,发出如此沉重的生命感慨。特别是下阙看起来明明有所指,但又不知所指何事。不了解词人的情感经历,即使像夏承焘这样词学大家也“不得其解”,普通读者更是很难读懂这首词。但是如果和姜夔一段合肥恋情联系起来,一切都豁然开朗了。夏承焘先生认为,姜夔年轻时的江湖行迹都历历可考,只有淳熙三年到十三年之间(1176~1186)不甚清晰,这正是姜夔二、三十岁之间的青春韶华岁月,他的合肥恋情,大概就发生在这一时期。后来姜夔受到大诗人萧德藻的赏识,并与萧德藻的侄女结婚。在此后的十年内,姜夔还有两次到合肥的经历,特别是绍熙二年(1191),他曾经几次到过合肥,这年春、夏他还与合肥恋人在一起。六月姜夔离开合肥,等到当年秋天再回来时,伊人已他适,怅恨之中,姜夔写下数阙怀人之词,如《摸鱼儿》中“自织锦人归,乘槎客去,此意有谁领”,《秋宵吟》“卫娘何在?宋玉归来,两地暗萦绕”等句,就反映了词人此期“上穷碧落下黄泉”、怅然若失的心境。姜夔是一个音乐行家,他不仅可以创作大量的“自度曲”,而且可以“率意为长短句,然后协律”,他所爱恋的那位合肥女子善弹琵琶,不仅是他的红颜知己,更是音乐上的知音。大概出于这个原因,姜夔词中凡提到“琵琶”、“四弦”等意象,大都与对合肥恋情的追怀有关。从这个角度来读那首《浣溪纱》,姜夔的情感世界就完整地展现在读者面前:即使再快乐的情境,也无法使词人从把自己从对合肥恋情的追怀中拯救出来,但是这段感情对已与萧德藻之侄女结婚的姜夔来说,又不便明言。当年李后主当了北宋的俘虏后,一腔愁绪不能说、不可说,只好“无言独上西楼”,而姜夔现在也面临几乎同样的境地,可谓是李后主的旷世知音。《浣溪纱》词序和词境的看似没有来由的矛盾,更可见词人那片孤往之怀。

到了绍熙二年(1191)冬,姜夔应范成大之邀作《暗香》、《疏影》,范成大非常喜欢这两首词,“把玩不已,使工妓隶习之,音节谐婉”,而且据说范氏还为此送给姜夔一名的家妓,即姜夔诗中所云“自琢新词韵最娇,小红低唱我吹箫”中的小红(《过垂虹》),以此来弥补姜夔的失恋之苦。夏承焘先生也判断这两首自度曲《暗香》、《疏影》并非人们所认为的那样,为感慨靖康之乱、二帝蒙尘而作,“靖康之乱距白石为此词时已六七十年,谓专为此作,殆不可信”,他认为此词可能也与合肥恋情有关。叶嘉莹部分同意夏承焘的说法,认为《暗香》为合肥恋情而作的可能性较大,而《疏影》一词,则未必然。姜夔的词呈现明显的赋化特点,而所谓的“赋”,叶嘉莹认为“即物即心、即心即物”,姜夔词中怀念合肥女子的感情和怀念故国的感情,经常交织在一起,像《疏影》一词,就很好地体现了姜夔词的这一特点,读者完全可以从不同的角度去领略词中传递出来的情感信息。这首词正体现了作者“赋化”的过程,它不是直接从某一意象一览无余地感发出大段的情感,而是随着抒情视角的转换,词人的思绪不断演绎、升华。这首词从传说中的梅花典故到眼下的梅依修竹,联想到杜甫诗中的佳人形象,佳人的想象与昭君重合,然后由昭君的悲惨命运——梅花的飘零——塞外梅花、佳人的悲惨命运,一直到眼前的如画景物。这首词虽然也抒发了家国之思,但是情感呈现屈曲迂回,姜夔用他精美的语言,既抒发了自己对红颜知己的追怀与向往,表达了自己的家国之思,也为我们留下美好的文学记忆。

相比那首曲折幽隐的《疏影》,姜夔有一组写于庆元三年(1197)的《鹧鸪天》所表现的情感历程更加清晰,在了解了他“合肥恋情”的情感背景后,我们再来欣赏这组词,会得到完全不同的审美体验。《鹧鸪天》第一首写于这年大年初一,词人情绪不错,虽然习惯性地感叹“诗鬓无端又一春”,但是通过结尾两句“娇儿学作人间字,郁垒神荼写未真”,我们可以看出一个满足于天伦之乐的慈父形象。第二首写于十天后,此时刚刚开始放灯,词人带着孩子——“承肩小女”到街上看灯了。大概是灯市那些“人约黄昏后”的情景让词人触目生情,感叹起“少年情事老来悲”,一丝寒意已经打词人心底升起,他的情绪沉重了,步伐也沉了下来——“看了游人缓缓归”。而真正到了正月十五,“而今正是欢游夕,却怕春寒自掩扉”,实际上“却怕春寒”只是个冠冕堂皇的借口,词人为何这中国传统的“情人节”拒绝外出呢?是谁在轻轻敲打他的心灵?一直到“芙蓉影暗三更后”,失眠的词人才睡去。这个时候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了什么呢?这就是这组《鹧鸪天》的第四首“元夕有所梦”,这首词把词人这半个月来思想波动的谜底揭开:

肥水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种相思。梦中未比丹青见,暗里忽惊山鸟啼。

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

原来词人感叹的是合肥情事,梦到的是自己当年的恋人。这是怎样的一种悲痛呢?“人间别久不成悲”,痛到深处人无语。红莲夜,指元夕之夜,还有什么比在有情人本当相厮守的夜晚,却“两处沉吟各自知”更加悲痛呢?更何况这种悲痛又是一种无人倾诉、无法言说的痛。“各自知”,推己及人,一切尽在“沉吟”中。到了十六夜,词人又出去了,但是最后也无非是“鼓声渐远游人散,惆怅归来有月知”,现实中无处安排这段“不合种相思”的情愫,只好把一腔愁绪寄与明月。这组词之震撼力量,正在于表明了词人即使在新年这样如此其乐融融的氛围中,依然会不由自主地、痛苦地回忆起当年的合肥情事,由此更可见其心灵从未真正得到片刻安宁。“重觅幽香,已入小窗横幅”,多年以后当词人再去寻找当年这段情感时,它已经化作词人凄美记忆中一幅精美的图画,可望而不可即。词人一段不幸的爱情往事,在八百年后,依然能撩动读者的心弦,白石泉下有知,大概也不会有什么遗憾了。

除了上面笔者重点讨论的三个方面外,姜夔的咏物词也很有很高的艺术造诣,他对物的审美非常个性化;姜夔词的小序也颇受读者关注,有的小序本身就是一篇优美的散文,与词旨珠联璧合、相辅相成,极大提高了词的审美价值。王水照、熊海英认为在南宋中期词坛上,辛弃疾与姜夔双峰并峙,“稼轩和辛派词人‘以文为词’,抒爱国激情、恢复壮志,激昂呼啸,其词如钟鼓镗鞳之声;姜夔则极为重视音调格律,写高情雅意如箫笛之音,韵远声清,此事自关性分。”(《南宋文学史》)姜夔在宋词豪放、婉约之间,别开宋词清雅一派,在中国词史上有不可替代的地位。其人才情高逸,其词“清空”、“骚雅”,对后世的词学创作产生深远的影响,从这个角度来看,他足以与柳永、苏轼、周邦彦、辛弃疾等宋词大家分庭抗礼。

                                            年四月于沪上听雨小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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